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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亞丹晚上疲倦地回到學校裡。這一天是星期日,寢室裡很吵鬧。他燃了煤油燈 獨坐在房裡,那些平日常來找他的學生都到城外去了。他想寫一封信,提起筆,無 意間把眼光落到東邊牆上。黯淡的燈光把他的上半身的黑影照在那裡,在他的頭上 有幾塊鬆動的磚微微地突出來。他看見這些磚塊就放下了筆。他默默地望著牆壁, 好像想看穿它,看見它後面的東西。

  他忽然站起來,端了凳子到牆邊,站到凳子上面,伸手移動磚塊。磚去了,現 出一個洞,他伸了手進去,過一會又把手拿出來。手裡依舊是空的,只沾了一點塵 埃。

  「我快要瘋了。我明明知道那裡面是空的,還要去看。」他這樣想著,就把磚 放回原處。他下了凳子煩躁地在房裡踱起來。

  「怎麼我今天這樣煩躁?」他自語道。他在想一些事情,但是這些全混在一起, 他把它們分不開來。思想似乎遲鈍了。一個「敏」字時時來攪亂他的腦筋。漸漸地 在黯淡的燈光下面,牆壁上又露出一個洞,裡面就放著那個東西,敏正在伸手取它。 但是一瞬間這個幻景就消失了。

  「不行,不行。不能夠讓他做那件事。沒有好處,只會白白犧牲他自己。」他 忍不住要這樣地想,他彷彿看見了敏的躺在血泊裡的屍體。他痛苦地伸手去抓頭髮, 低聲自語道:「不行。我去阻止他。」他想,這時候敏一定在家,他應該去說服他, 把那個東西拿回來,藏在另一個地方。他覺得這是很有把握的。他這樣一想,頭就 發熱,血也在他的身體內沸騰起來。他繼續煩躁地在房裡踱著。

  宿舍裡靜無人聲,學生們已經入了睡鄉。黑暗穿過新近破爛的糊窗紙窺進來, 煤油燈光似乎漸漸地黯淡下去,房間裡充滿了寂寞,就像墳墓一樣。他覺得很疲倦, 似乎應該上床去睡。但是他的腦子被遲鈍的思想絞痛著,而且痛得很厲害。他不能 夠睡,他不能夠做任何事情。忽然在不遠的地方吹起了軍號。

  「我一定要去阻止他,現在還來得及。」這個思想像一股電光射進他的腦子。 他匆忙地抓起放在床上的長衫,穿在身上,就吹滅了燈走出門來。他一面走一面扣 紐扣。他經過教務處的門前,看見裡面有燈光,舜民埋著頭在寫字。他就邁著大步 往外面走了。他的運動鞋的聲音也不曾被舜民聽見。

  在路上他走得很快。他沒有電筒,也不拿火把。他的眼睛習慣了在黑暗裡看東 西,又有星光給他照亮路。沒有人在後面跟他。但是他也不曾留心這件事情。在他 的耳邊常常響起狗叫聲,那是從遠處來的,不久就消失了。他到了敏的家。

  他敲門,沒有應聲。他把拳頭在門上擂了幾下。裡面有了回答。接著門開了一 扇,現出一張熟識的臉的輪廓,沒有燈光。

  「敏在家嗎?」他連忙問道。

  「敏沒有回來,我還把你當作敏,」那個女孩子含糊地說。

  「好,你去睡吧。我有鑰匙,我在房裡等他,」他命令似地說了,就走進裡面 去,讓她關好了門。

  他熟悉院子裡的路,走不到幾步就摸索到敏住的那間廂房,開了鎖進去。他又 在桌上摸到火柴把煤油燈燃起來。

  房裡非常凌亂,一些破舊的書報躺在床上和地板上,屋角一個臉盆裡盛著一堆 燒過的紙灰。床頭的籐箱開了口,裡面臃腫地堆了些舊衣服。房裡的東西似乎比平 日少了些。

  他在房裡踱了兩三轉,把地上的書報用腳移到另一個角落裡去。他思索著,他 的眼睛時時望著那盞煤油燈。他忽然跑到桌子跟前,把幾個抽屜接連地打開來。抽 屜裡並沒有重要的東西,他翻了幾下,得不到一點線索。

  「敏今天晚上不會回來了。」他被這個思想刺痛了一下,他幾乎要跳起來。失 望的苦惱立刻來壓迫他。他掙扎似地自己爭辯道:「那不可能。他一定會回來。」 他在桌子前面站了片刻,又把煤油燈扭得更亮些。他就繼續在房裡踱起來。他不住 地用探索的眼光看牆壁,好像他疑心那後面藏得有什麼東西似的。

  他把四面的牆壁都看過了。兩道眉毛依舊深思般地皺起來。他忽然把床頭的箱 子抬起,放到屋中間去。他接連地抬了三口。他的臉色開展了。他的眼睛發光地望 著牆腳的鬆動的磚塊。他用熟練的手去取開它們。他慎重地把一隻手伸進洞裡去, 他拿出一支白朗寧手槍和一小包子彈。他再伸手進去摸,那裡面再也沒有什麼了。

  這個發現並不使他高興,反而給了他一個證據。他絕望地想:「我來遲了。一 切都安排好了。」他相信敏一定是去幹那件事情,那個東西一定是被他帶去了。對 於這個他差不多沒有懷疑的餘地了。

  他把白朗寧捏在手裡,對著牆壁做了一個瞄準的姿勢。但是他馬上微笑一下, 就把手槍和子彈都放進長衫袋裡去了。

  「他也許很遲才回來。我不能走。我要等他。」他忽然想道。他在桌子前面坐 下來。他拉開窗帷去看窗外。

  「這個地方真靜。」他把臉貼在玻璃上低聲自語說。外面沒有亮,房裡的燈光 把窗戶和他的頭全照在天井裡的石板上。

  「夜是這樣柔和,誰也想不到明天會有什麼意外的事情,」他低聲歎息地說。

  他突然聽見什麼聲音。接著有人在外面敲門。他高興地說:「一定是敏回來了。」 他站起來拉上了窗帷,走出去開門。

  他還沒有走到門口,就聽出來敲門聲有點不對了。幾個人在外面捶著大門,聲 音很急,並且發出了粗暴的叫聲。他知道敲門的絕不是敏。他感到恐怖,便轉身回 到屋裡去,關上了房門。他馬上掏出白朗寧來,裝上了子彈,仍然放進衣袋裡去。 捶門聲和叫喚聲響得更厲害了。他端坐在桌子前面。

  他的心跳得很厲害,神經很緊張,思想又變得遲鈍了。

  於是裡面的門響了。他聽見那個女孩走出來,口裡說著含糊的抱怨的話往外面 走去。

  他馬上想:「完了。」就把燈吹滅,自己靜靜地坐著。那支堅硬的白朗寧沉重 地壓在他的胸膛上。在外面女孩開了門,卻發出哭叫聲,接著好像許多人一齊擁進 院子裡來。

  「在這裡,在這裡。」他聽見有人用本地話叫著,同時幾股電光向他的窗戶上 射來。他連忙站起,往床邊躲,一面摸出袋裡的手槍捏在手裡,對著房門預備放。 這個時候他差不多沒有思想,他似乎把一切全放在手槍裡面。

  腳步聲向著他的房門奔騰過來。捶門聲和呼喚聲同時響著,把他的耳朵快震聾 了。

  「你再不開,我們要放槍了。」一個兵用本地話罵道。

  他不回答,緊緊地靠在牆上,用一幅薄被裹著身子,兩隻眼睛死命地望著門。 那裡並不是完全黑暗的,從門縫裡射進光來。

  外面彷彿有許多人在說話。房東太太也被吵醒起來了。她用尖銳的聲音驚惶地 說話。那個女孩在哭,那些兵士在罵。他靜靜地不發出一點聲音。

  並沒有人放槍。但是門抖動得厲害,他們在用什麼東西撞門,連房間也震動起 來,彷彿發生了一次地震。

  「完了,那些蜜蜂,那些小學生,都永遠地完了,」這個思想忽然掠過他的腦 子,他淒涼地一笑,接著臉上起了一陣痛苦的拘攣。他彷彿聽不見任何聲音了。他 看見門向著他的頭上打下來。

  於是門發出一聲巨響,猛然地倒了下來,幾股電光往房裡亂竄。一些人搶著撲 進來。他很快地推開了薄被跳起來,向著那些人扳動槍機。

  他清清楚楚地看見子彈打進了一個兵的頭。那個人發出一聲哀叫,馬上倒下來。 他瘋狂地捏著槍對著第二個人預備再放。但是許多顆子彈同時向他這邊飛來,幾股 電光全向著他這邊射。他覺得一陣麻木,就倒了下去。他心裡知道:中槍了。

  「他中槍。倒了。」那些人高興地嚷著,慢慢地用電筒照著路走來捉他。

  他倒在床前,身上中了兩槍,左手壓在地上,右手拿著白朗寧伸在外面。他的 知覺馬上恢復了,他知道得很清楚,剛才怎樣地發生了衝突。他知道現在他完了。 他看見他們走過來捉他。忽然他的眼睛一亮,他看見兵士中間有一張熟悉的臉,這 張臉偶然被電光照亮了,臉上帶著勝利的笑。「王能,就是他。」他憤怒地嘶聲叫 著,一股火從心上冒起來。他馬上瘋狂地把左手用力在地上一撐,撐起了半個身子, 右手很快地把槍機一扳,他看見槍彈飛進了那個人的胸膛。他還要再放槍,然而他 的身子倒下來了。

  兵士們立刻驚惶地跑開了。後來他們看見沒有動靜,就重新聚攏來,對著他倒 臥的地方接連放了許多槍。

  亞丹靜靜地躺在黑暗裡,半睜開眼睛。他全身染了血。但是嘴唇上留著微笑, 好像他還睡在他的蜜蜂和他的小學生的中間。

  人們把他抬了出去。

  這時候敏在慧的家裡,他剛剛到那裡去。

  「敏,這夜深你還在街上跑?你這樣不當心。」慧看見敏不禁驚喜地說。

  敏還不曾說話,慧又接著說:「今天你跑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們到處都找不到你。他們說你到雲那裡去了。」

  慧的臉上露出了微笑。她這一天擔心著敏的安全,現在卻看見他平安地歸來了。

  敏把手裡的一包東西放在桌上,他指著它對慧說:「這包東西放在你這裡,好 嗎?」他的面容很莊嚴,臉上沒有一絲的笑意。

  「你還跟我客氣?」慧笑起來。

  「慧,」他忽然親切地喚了一聲,他的面容也漸漸地變得溫和了。他用留戀的 眼光,癡呆似地望著她,好像不認識她一般。

  「敏。」慧驚訝地看他,她從來沒有聽見他這樣地喚過她,他也不曾這樣地看 過她。她溫柔地說:「什麼事情?你為什麼這樣地望著我,就像不認識我一樣?」 她停了一下又說:「你趕快準備到鄉下去,大家決定派你到那裡去。」

  「鄉下,」他冷淡地念著這兩個字,好像它們跟他沒有什麼關係似的。慧等著 他說後面的話,他卻把嘴閉了好一會。好像有些痛苦的思想在絞痛他的腦筋。

  「慧,我問你,你有時也想到死上面去嗎?你覺得死的面目是什麼樣的?」敏 忽然問道,他就在慧的對面坐下來。

  「死,我從沒有仔細地想過它。你為什麼忽然提到這件事情?」慧的發亮的眼 睛探索似地看他的臉,他的面容很平靜,她看不出來是什麼東西激動著他的心。

  「我覺得死也許完全不可怕。不過我並不願意離開這個世界。死必須來的時候, 就讓它來吧,」慧說,她一點也不害怕,她要在腦子裡找出一個死的固定的面目, 但是她不能夠。她只看見一些模糊的淡淡的影子。

  「有時候我覺得生和死就只隔了一步,有時候我又覺得那一步也難跨過,」敏 懇切地說。他的面容很嚴肅,他彷彿看見在他的面前就立著一道黑暗的門。他應該 踏進裡面去,可是他還不能夠知道那裡面是什麼樣的情形,他還因為這個感到痛苦。

  「為什麼你會有這種古怪的思想?一個人活著的時候不應該想到死,」慧溫和 地責備道。她的眼睛愛憐地看他,就像從前某一個時候那樣。「這幾天的情形容易 使人激動。但是佩珠同仁民相愛了。」她對著他一笑,這笑裡含著溫情,同時也含 著焦慮。

  敏的眼睛亮了一下,他低聲說:「這是很好的事情。」他沒有絲毫的驚奇,好 像這是他意料中的事。

  「敏,你近來變得多了,你從前並不是這樣,」慧關心地說,她的眼睛仍然探 索似地望著他。她看見他默默地一笑,便接著說下去,「我不相信目前這些打擊會 使你發生動遙」她想用這句話來激他。

  敏依舊癡癡地望著她,好像聽不見她的話似的。他忽然站起來走到慧的身邊, 用一隻手按著她的肩頭,哀求似地問:「慧,你會常常記著我嗎?」

  慧掉頭看他,把一隻手伸過去,壓在他的那隻手上,驚訝地但是感動地問道, 「奇怪,你為什麼問這句話?」

  「你給我一個回答。難道你連一個回答也不給我嗎?」他固執地央求道。

  「敏,你不要這樣說,我們也曾相愛過。」慧的眼睛裡露出了愛情。她溫柔地 看著他,對他笑了笑。

  「那麼你會常常記著我吧,」敏熱烈地追問道。

  慧笑著點了點頭。

  敏突然把兩隻手伸去捧著慧的臉,熱烈地甚至粗魯地在她的嘴唇上接了一個響 吻。過後,他縮回手,短短地說了一句:「我走了。」他不等慧再說話急急地往外 面走了。

  慧驚愕地望著他的背影,她好像落入了夢裡一般。忽然她猛省地站起來追出去, 但是他已經開了門跨出門限了。她趕上去喚他。

  「敏,你就在這裡睡吧,影今天晚上不回來,」她說。

  他站在階下回頭看了她一眼,輕輕地說:「我走了。」就把自己的身子投進黑 夜裡去了。

  慧在門前站了一刻,便進去關了門。她的心開始痛起來。

  她覺得她現在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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