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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覺新是覺民弟兄所稱為「大哥」的人。他和覺民、覺慧雖然是同一個母親所 生,而且生活在同一個家庭裡,可是他們的處境並不相同。覺新在這一房裡是長子, 在這個大家庭裡又是長房的長孫。就因為這個緣故,在他出世的時候,他的命運便 決定了。

  他的相貌清秀,自小就很聰慧,在家裡得著雙親的鍾愛,在私塾得到先生的贊 美。看見他的人都說他日後會有很大的成就,便是他的父母也在暗中慶幸有了這樣 的一個「寧馨兒」。

  他在愛的環境中漸漸地長成,到了進中學的年紀。在中學裡他是一個成績優良 的學生,四年課程修滿畢業的時候又名列第一。他對於化學很感到興趣,打算畢業 以後再到上海或北京的有名的大學裡去繼續研究,他還想到德國去留學。他的腦子 裡充滿了美麗的幻想。在那個時期中他是一般同學所最羨慕的人。

  然而惡運來了。在中學肄業的四年中間他失掉了母親,後來父親又娶了一個年 輕的繼母。這個繼母還是他的死去的母親的堂妹。環境似乎改變了一點,至少他失 去了一樣東西。固然他知道,而且深切地感到母愛是沒有什麼東西能代替的,不過 這還不曾在他的心上留下十分顯著的傷痕。因為他還有更重要的東西,這就是他的 前程和他的美妙的幻夢。同時他還有一個能夠瞭解他、安慰他的人,那是他的一個 表妹。

  但是有一天他的幻夢終於被打破了,很殘酷地打破了。事實是這樣:他在師友 的讚譽中得到畢業文憑歸來後的那天晚上,父親把他叫到房裡去對他說:

  「你現在中學畢業了。我已經給你看定了一門親事。你爺爺希望有一個重孫, 我也希望早日抱孫。你現在已經到了成家的年紀,我想早日給你接親,也算了結我 一樁心事。……我在外面做官好幾年,積蓄雖不多,可是個人衣食是不用愁的。我 現在身體不大好,想在家休養,要你來幫我料理家事,所以你更少不掉一個內助。 李家的親事我已經準備好了。下個月十三是個好日子,就在那一天下定。……今年 年內就結婚。」

  這些話來得太突然了。他把它們都聽懂了,卻又好像不懂似的。他不作聲,只 是點著頭。他不敢看父親的眼睛,雖然父親的眼光依舊是很溫和的。

  他不說一句反抗的話,而且也沒有反抗的思想。他只是點頭,表示願意順從父 親的話。可是後來他回到自己的房裡,關上門倒在床上用鋪蓋蒙著頭哭,為了他的 破滅了的幻夢而哭。

  關於李家的親事,他事前也曾隱約地聽見人說過,但是人家不讓他知道,他也 不好意思打聽。而且他不相信這種傳言會成為事實。原來他的相貌清秀和聰慧好學 曾經使某幾個有女兒待嫁的紳士動了心。給他做媒的人常常往來高公館。後來經他 的父親同繼母商量、選擇的結果,只有兩家姑娘的芳名不曾被淘汰,因為在這兩個 姑娘之間,父親不能決定究竟哪一個更適宜做他兒子的配偶,而且兩家請來做媒的 人的情面又是同樣地大。於是父親只得求助於拈鬮的辦法,把兩個姑娘的姓氏寫在 兩方小紅紙片上,把它們揉成兩團,拿在手裡,走到祖宗的神主面前誠心禱告了一 番,然後隨意拈起一個來。李家的親事就這樣地決定了。拈鬮的結果他一直到這天 晚上才知道。

  是的,他也曾做過才子佳人的好夢,他心目中也曾有過一個中意的姑娘,就是 那個能夠瞭解他、安慰他的錢家表妹。有一個時期他甚至夢想他將來的配偶就是她, 而且祈禱著一定是她,因為姨表兄妹結婚,在這種紳士家庭中是很尋常的事。他和 她的感情又是那麼好。然而現在父親卻給他挑選了另一個他不認識的姑娘,並且還 決定就在年內結婚,他的升學的希望成了泡影,而他所要娶的又不是他所中意的那 個「她」。對於他,這實在是一個大的打擊。他的前程斷送了。他的美妙的幻夢破 滅了。

  他絕望地痛哭,他關上門,他用鋪蓋蒙住頭痛哭。他不反抗,也想不到反抗。 他忍受了。他順從了父親的意志,沒有怨言。可是在心裡他卻為著自己痛哭,為著 他所愛的少女痛哭。

  到了訂婚的日子他被人玩弄著,像一個傀儡;又被人珍愛著,像一個寶貝。他 做人家要他做的事,他沒有快樂,也沒有悲哀。他做這些事,好像這是他應盡的義 務。到了晚上這個把戲做完賀客散去以後,他疲倦地、忘掉一切地熟睡了。從此他 丟開了化學,丟開了在學校裡所學的一切。他把平日翻看的書籍整齊地放在書櫥裡, 不再去動它們。他整天沒有目的地遊玩。他打牌,看戲,喝酒,或者聽父親的吩咐 去作結婚時候的種種準備。他不大用思想,也不敢多用思想。

  不到半年,新的配偶果然來了。祖父和父親為了他的婚禮特別在家裡搭了戲台 演戲慶祝。結婚儀式並不如他所想像的那樣簡單。他自己也在演戲,他一連演了三 天的戲,才得到了他的配偶。這幾天他又像傀儡似地被人玩弄著;像寶貝似地被人 珍愛著。他沒有快樂,也沒有悲哀。他只有疲倦,但是多少還有點興奮。可是這一 次把戲做完賀客散去以後,他卻不能夠忘掉一切地熟睡了,因為在他的旁邊還睡著 一個不相識的姑娘。在這個時候他還要做戲。

  他結婚,祖父有了孫媳,父親有了媳婦,別的許多人也有了短時間的笑樂,但 他自己也並不是一無所得。他得到一個能夠體貼他的溫柔的姑娘,她的相貌也並不 比他那個表妹的差。他滿意了,在短時期內他享受了他以前不曾料想到的種種樂趣, 在短時期內他忘記了過去的美妙的幻夢,忘記了另一個女郎,忘記了他的前程。他 滿足了。他陶醉了,陶醉在一個少女的愛情裡。他的臉上常常帶著笑容,而且整天 躲在房裡陪伴他的新婚的妻子。周圍的人都羨慕他的幸福,他也以為自己是幸福的 了。

  這樣地過了一個月,有一天也是在晚上,父親又把他叫到房裡去對他說:

  「你現在成了家,應該靠自己掙錢過活了,也免得別人說閒話。我把你養到這 樣大,又給你娶了媳婦,總算盡了我做父親的責任。以後的事就要完全靠你自己。…… 家裡雖然有錢可以送你到下面去繼續求學,但是一則你已經有了妻子,二則,現在 沒有分家,我自己又在管賬,不好把你送到下面去。……而且你到下面去讀書,爺 爺也一定不贊成。閒在家裡,於你也不好。……我已經給你找好了一個位置,就在 西蜀實業公司,薪水雖然不多,總夠你們兩個人零用。你只要好好做事,將來一定 有出頭的日子。明天你就到公司事務所去辦事,我領你去。這個公司的股子我們家 裡也有好些,我還是一個董事。事務所裡面幾個同事都是我的朋友,他們會照料你。……」

  父親一句一句平板地說下去,好像這些話都是極其平常的。他聽著,他應著。 他並不說他願意或是不願意。一個念頭在他的腦子裡打轉:「一切都完了。」他的 心裡藏著不少的話,可是他一句話也不說。

  第二天下午,父親對他談了一些關於在社會上做事待人應取的態度的話,他一 一地記住了。兩乘轎子把他們父子送到西蜀實業公司經營的商業場的後門。他跟著 父親走到事務所去,見了那個四十多歲有八字須的駝背的黃經理,那個面貌跟老太 婆相似的陳會計,那個瘦長的王收賬員,以及其他兩三個相貌平常的職員。經理問 了他幾句話,他都簡單地像背書似地回答了。這些人雖然對他很客氣,但是他總覺 得在談話上,在舉動上,他們跟他不是一類的人;而且他也奇怪為什麼以前就很少 看見這種人。

  父親先走了,留下他在那裡,惶恐而孤獨,好像被拋棄在荒島上面。他並沒有 辦事,一個人癡呆地坐在經理室裡,看經理跟別人談話。他這樣地坐了整整兩個多 鐘頭。經理忽然發見了他,對他客氣地說:「今天沒有事,世兄請回去罷。」他像 囚犯遇赦似的,高興地雇了轎子回家,一路上催著轎夫快走,他覺得世界上再沒有 比家更可愛的了。

  他回到家裡,先去見祖父,聽了一番訓話;然後去見父親,又是一番訓話。最 後他回到自己的房裡,妻又向他問長問短,到底是從妻那裡得到一些安慰。第二天 上午十點在家吃過早飯後,他便到公司去,一直到下午四點鐘才回家。這一天他有 了自己的辦公室,而且在經理和同事們的指導下開始做了工作。

  這樣在十九歲的年紀他便大步走進社會了。他逐漸地熟悉了這個環境,學到了 新的生活方法,而且逐漸地把他在中學四年中所得到的學識忘掉。這種生活於他不 再是陌生的了。他第一次領到三十元現金的薪水的時候,他心裡充滿著歡喜和悲哀, 一方面因為這是自己第一次掙來的錢,另一方面卻因為這是賣掉自己前程所得的代 價。可是以後一個月一個月平淡地生活下去,他按月領到那三十元的薪水,便再沒 有什麼特殊的感覺了,沒有歡喜,也沒有悲哀。

  這種生活也還是可以過下去的,沒有歡喜,也沒有悲哀。雖然每天照例要看見 那幾張臉,聽那些無味的談話,做那些呆板的事,可是他周圍的一切還是平靜而安 穩。家裡的人也不來打擾他,讓他和妻安靜地過他們的家庭生活。

  然而不過半年他一生中的另一個大變故又發生了:時疫奪去了父親,他和弟妹 們的哭聲並不能夠把父親留住。父親去了,把這一房的責任放在他的肩上。上面有 一個繼母,下面有兩個在家的妹妹和兩個在學校裡讀書的弟弟。這時候他還只有二 十歲。

  他的心裡充滿了悲哀,他為死去的父親而哭,他卻不曾想到他自己的處境變得 更可悲了。他的悲哀不久便逐漸消去,在父親的棺木入土以後,他似乎把父親完全 忘記了。他不僅忘記了父親,同時他還忘記了過去的一切,他甚至忘記了自己的青 春。他平靜地把這個大家庭的擔子放在他的年輕的肩上。在最初的幾個月,這個擔 子還不算沉重,他挑著它並不覺得吃力。可是短短的時期一過,許多有形和無形的 箭便開始向他射來,他躲開了一些,但也有一些射到了他的身上。他有了一個新的 發見,他看見了這個紳士家庭的另一個面目。在和平的、愛的表面下,他看見了仇 恨和鬥爭,而且他自己也就成了人們攻擊的目標。雖然他的環境使他忘記了自己的 青春,但是他的心裡究竟還燃燒著青春的火。他憤怒,他奮鬥,他以為他的行為是 正當的。然而奮鬥的結果只給他招來了更多的煩惱和更多的敵人。這個大家庭是由 四房組織成的。他的祖父本來有五個兒子,但是他的二叔很早就死了。在現有的四 房中,除了他自己這一房外,三叔比較跟他接近,四叔和五叔對他不大好,尤其是 四嬸因為他的繼母無意中得罪了她,在暗中跟他這一房鬧得厲害,五嬸受到四嬸的 挑撥,也常常跟他的繼母作對。由於她們的努力,許多關於他或者他這一房的閒話 就流傳出去了。

  他的奮鬥毫無結果。而且他也疲倦了。他想,這樣不斷地跟長輩衝突有什麼好 處呢?四嬸和五嬸,再加上一個陳姨太,她們永遠是那樣的女人。他不能夠說服她 們,他又何必自尋煩惱,浪費精力呢?於是他又發明了新的處世方法,或者更可以 說是處家的方法。他極力避免跟她們衝突,他在可能的範圍內極力敷衍她們,他對 她們非常恭敬,他陪她們打牌,他替她們買東西。……總之,他犧牲了一部分的時 間去討她們的歡心,只是為了想過幾天安靜的生活。

  不久他的大妹淑蓉因肺病死了。這雖然給他帶來悲哀,但是他也覺得心裡輕鬆 一點,似乎肩上的擔子減輕了一些。

  又過了一些時候,他的第一個嬰兒出世了,這是一個男孩。他為了這件事情很 感激他的妻,因為兒子的出世給他帶來了莫大的歡喜。他覺得自己已經是沒有希望 的人了,以前的美妙的幻夢永遠沒有實現的機會了。他活著只是為了挑起肩上的擔 子;他活著只是為了維持父親遺留下的這個家庭。然而現在他有了一個兒子,這是 他的親骨血,他所最親愛的人,他可以好好地教養他,把他的抱負拿來在兒子的身 上實現。兒子的幸福就是他自己的幸福。這樣想著他得到了一點安慰。他覺得他的 犧牲並不是完全白費的。

  過了兩年「五四運動」發生了。報紙上的如火如荼的記載喚醒了他的被忘卻了 的青春。他和他的兩個兄弟一樣貪婪地讀著本地報紙上轉載的北京消息,以及後來 上海、南京兩地六月初大罷市的新聞。本地報紙上又轉載了《新青年》和《每週評 論》裡的文章。於是他在本城唯一出售新書報的「華洋書報流通處」裡買了一本最 近出版的《新青年》,又買了兩三份《每週評論》。這些刊物裡面一個一個的字像 火星一樣地點燃了他們弟兄的熱情。那些新奇的議論和熱烈的文句帶著一種不可抗 拒的力量壓倒了他們三個人,使他們並不經過長期的思索就信服了。於是《新青年》、 《新潮》、《每週評論》、《星期評論》、《少年中國》等等都接連地到了他們的 手裡。以前出版的和新出版的《新青年》、《新潮》兩種雜誌,只要能夠買到的, 他們都買了,甚至《新青年》的前身《青年雜誌》也被那個老店員從舊書堆裡撿了 出來送到他們的手裡。每天晚上,他和兩個兄弟輪流地讀這些書報,連通訊欄也不 肯輕易放過。他們有時候還討論這些書報中所論到的各種問題。他兩個兄弟的思想 比他的思想進步些。他們常常稱他做劉半農的「作揖主義」的擁護者。他自己也常 說他喜歡托爾斯泰的「無抵抗主義」。其實他並沒有讀過托爾斯泰自己關於這方面 的文章,只是後來看到一篇《呆子伊凡的故事》。

  「作揖主義」和「無抵抗主義」對他的確有很大的用處,就是這樣的「主義」 把《新青年》的理論和他們這個大家庭的現實毫不衝突地結合起來。它給了他以安 慰,使他一方面信服新的理論,一方面又順應著舊的環境生活下去,自己並不覺得 矛盾。於是他變成了一個有兩重人格的人:在舊社會裡,在舊家庭裡他是一個暮氣 十足的少爺;他跟他的兩個兄弟在一起的時候他又是一個新青年。這種生活方式當 然是他的兩個兄弟所不能瞭解的,因此常常引起他們的責難。但是他也坦然忍受了。 他依舊繼續閱讀新思想的書報,繼續過舊式的生活。

  他看見兒子慢慢地長大起來,從學爬到走路,說簡短的話。這個孩子很可愛, 很聰明,他差不多把全量的愛傾注在這個孩子的身上,他想:「我所想做而不能做 到的,應當由他來替我完成。」他因為愛孩子,不願意雇奶媽來餵奶,要他的妻自 己撫養孩子,好在妻的奶汁也很夠。這樣的事在這個紳士家庭裡似乎也是一個創舉, 因此又引起外人的種種閒話。但是他都忍受了,他相信自己是為了孩子的幸福才這 樣做的,而且妻也體會到他這種心思,也滿意他這個辦法。

  每天晚上,總是妻帶著孩子先睡,他睡得較遲。他臨睡時總要去望那個躺在妻 的身邊、或者睡在妻的手腕裡的孩子的天真的睡臉。這面容使他忘記了自己的一切, 他只感到無限的愛,他忍不住俯下頭去吻那張美麗的小臉,口裡喃喃地說了幾句含 糊的話。這些話並沒有什麼意義,它們是自然地從他的口中吐出來的,那麼自然, 就像噴泉從水管裡噴出來一樣。它們只是感激、希望與愛的表示。

  他並不知道從前他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他也曾經從父母那裡受到這樣的愛, 他也曾經從父母那裡聽到這樣的充滿了感激、希望與愛的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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