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一直到吃了二十多年飯,我與文學無緣。
祖父是個武官,丟下奶香的父親他就去世了。父親長年在外讀書,全年不回來十天,家裡一箱箱的書籍,是緊緊地鎖在高樓的。
我幼時唯一的嗜好是繪畫。我還記得,在一個初夏的黃昏,蝙蝠成群飛舞,我的一個寂寞的心兒,彷彿動了靈感,就拿起我母親的畫筆,繪了幾隻飛蝙蝠。
那時我只有六歲,拿了我第一次的創作給母親看,談話忙而嚴厲的母親把我推在一邊,並不睬我。我負氣地拿了去給祖母看,溫柔和藹的祖母獎勵了我,從此教我繪花卉蟲鳥,且慢聲細語地對我說:「你祖父頂會寫字,你父親寫字不行,你三歲的時候就會認識一些字,可惜現在沒有人教你讀書。」
舉目看青山,風氣怪閉塞的鄉村裡,我嬌嫩的小生命,已經在母親嚴格的管束下,多年犧牲於女紅中,自日出到日暮,不息不玩地生產著,全家及親戚底繡花,挑花,及各種應用的美術品,全是我幼時的心血供給的。
我是外柔中堅的孩子,每找到了避開母親眼線的機會,就心血躍躍地丟開了女紅,偷些紙帛去繪我最心愛的圖畫。結局是遭一頓打罵,打罵了又來畫,忘我忘餐的,這點心靈,是威嚴的母親殺不死的。
由是十歲左右,就有能畫之名,親戚朋友找我繪畫的多著,自硝鏹水繪流行鄉間,親友來請我畫手巾、帳簷及門簾的,使我應接不暇。我有一個長時期,終天拿著煙霧騰騰的鏹水筆,在一塊一塊的藍竹布上飛動。那鏹水的氣味難聞,刺眼欲泣,漸漸我的氣管、眼睛、指頭,都中了鏹水毒。我本來多病的身體,越黃瘦病弱,人都說這孩子會養不活。
十三歲左右,我斷然拋棄了妨害我身心發育的一切苦工,和雙親大吵特吵,畢竟爭得了進我父親創辦的兩等小學。父親是日本留學生,傳播新思想,注重科學;學生是起碼讀過四年家塾的進初小。高小等於現在的初中。我同時在初小聽國文,史地,在高小聽博物,理化。
兩年不滿我就休學了,在家裡看護父親的病,且偷偷地跟著父親看亡命在日本的中國國民黨同盟會底各種書籍,更愛看《新民叢報》。每看到革命者的悲壯事,就鼓舞歡笑;看到他們的厄運,慘死,又不禁暗淚長流。
秋謹,吳樾,陳天華,宋教仁之死,不知贏去了我多少眼淚;又讀《飲冰室》,看到羅蘭夫人之死,使我悲痛暗歎了好一晌,曾用我的意想畫了張白衣就刑的羅蘭夫人的像,貼在壁上虔敬流淚地憑弔她。
父親病癒後,他在家裡教我數學,我迅速地學完了諸等,比例,繁分,還自動地請他教了些別的科學。父親因為當時沒有很好的國文教科書,他就把《近世中國外交失敗史》一書,當國文教我,關於「鴉片戰爭」、「甲午戰爭」、「朝鮮獨立」、「台灣琉球割讓」等史跡,我都以一個小學生澎湃的熱血,接受了那些刺激。
由是,我對於科學和革命思想,是畸形地發展著。所以,我自小學到師範畢業,圖畫,理科,總是百分滿點,其餘的功課,除裁縫,手工,唱歌外,各科也在九十分以上。對於國文教材,絕少滿意的。
作文雖然常常被揭示,被稱為可以考舉人、進士,也曾因此受過同學的妒、恨與陷害,但總有一個偏見,就是──中國之弱,弱於重文輕武,不講究科學,──所以我很瞧不起什麼文學,尤其討厭古文學。
在第三女師範,我曾以領袖資格,糾合年輕氣銳的同學,要求先生講世界大勢的新文章,讀白話文,至掀起學校新舊衝突的風波。在第一女師範,我拒絕了讀無生命的古文、考證,拒絕了填詞、做詩,寧願詩詞試驗交白卷,寧願給那古朽的老先生看我是不倫不類的怪物。
我又絕對不看小說,卻喜歡看雜誌,尤其關心民權解放、婦女解放的文章。我想:看小說是小姐們無聊的消遣。
洪憲稱帝,繼以宣統復辟,湘省教育,弄到黑漆一團,女校取消英文,校中幾乎不訂雜誌。我多餘的精力無所用,同學勸我做詩,填詞,對對,我都一笑答之。埋頭繪畫之外,不得已盡看子書,讀《左傳》,每天背誦一兩篇古文或《昭明文選》中的精美文章。這是我的一個轉變。
去了日本,想學圖畫的苦心,真非筆所能描繪。
但圖畫是花錢的東西,若是勤學,一人須花兩人的費用。我是從慘淡的壓迫中,自己只有六塊錢,因同學的幫忙,才得逃到日本的。到日本就必須做工的景況,使我對於圖畫,只能讓它在渴想苦念中,比失了十個戀人還傷心地告了結局。
為著父親的「家庭革命………父子革命……大逆不道的叛徒……」這套暴風雨似的通牒,迫我回國,我才匆匆忙忙考進東京女高師的理科,藉以抵抗父親的迫令。
化驗藥品,顯微鏡,一層高一層的教室,像電影院一樣黑的實驗室,爬蟲,走獸,飛鳥,魚蚧,稜角怪美的結晶體,紅黃藍白紫各種美麗的花,形形色色的自然界,自形態乃至細胞,及山上海濱的採集,給了我不少的知識、快樂……我想做個博物學家。
若不是因為偶然的機會,我與易漱瑜女士同住,我得因她認識田漢先生,我此生會與文學有因緣麼?
不敢說。
清理我文學上的因緣,唯一的導師,的確就是田漢先生!可是田漢先生肯承認有我這麼一個學生嗎?
當我和他愛人易女士,在某女子寄宿舍同房不久,他來教我們的英文,課本是易卜生底《娜娜》。這是我平生第一次與文學見面。但英文程度淺的我,是沒有法子能夠繼續下去的,只得幾天後就中止了。他又介紹我看文學概論,是日文書。我根本不懂文學,半知不解地看了就還給他。他問我還喜歡看什麼書,他可以供給我看。我不曉得答。當時他正在寫一篇劇本,滿地滿屋堆著參考書,沒處坐,他也不留坐,從此我和他的師生關係斷了,也許他早就把我忘了。誰會想到,我畢竟要認他是我文學上唯一的導師呢?
的確,當時我並沒有得到什麼益處,我對於文學,還沒有發生感情,我依然同樣去進實驗室,拿我的顯微鏡。我愛顯微鏡下的真實啊!顯微鏡下的真實多美麗!
異國風光,一年又一年地摧折了我孤苦的肝膽,經濟力的鐵蹄,蹂躪了一個苦學生的心臟;金錢與勢力的天蓋下,壓壞了人性的天真,壓倒了真理、正義與同情,也壓碎了骨肉親子的愛。我在這些直接間接的壓力下,幾乎被壓死了。於是我開始對「人情」「社會」懷疑,懷恨。
我憎惡,越熾烈地憎惡人們普遍的虛偽;我痛恨,越深刻地痛恨人們集中刻毒的劍火,對最忠實、美好、天真、可愛、卻無依無靠的人兒去毀壞;我悲歎,更悲歎那墮落的人們,只會跟著黑暗的勢力跑,我越懷疑,茫然地懷疑生物中最高等靈慧的人類,何以甘心把人類社會建築在那樣殘酷、刻薄、昏暗、虛偽的基礎上?
把我的解剖刀,剖開這人類社會看個清楚吧!用些試驗藥,點只火酒燈,把這些傢伙分析來看看吧!割下些人類層社會層的小片,擺在顯微鏡下,察明那組織構成的究竟吧!
啊,不能!我這些蠢笨的道具,只能驗物,不能驗社會,人層!
我煩悶了,刻骨的煩悶襲迫著,許多日月,我在煩惱的漩渦裡打圈圈。
我需要一樣武器,像解剖刀和顯微鏡一樣,而是解剖驗明人類社會的武器!我要那武器刻出我一切的痛苦,刻出人類的痛苦,尤其是要刻出被壓迫者的痛苦!同時要那武器暴露壓迫者的罪惡,給權勢高貴的人層一點討伐!
對了,如今我手上的解剖刀,顯微鏡,全無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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