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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架上的丹陽 作者:白描


  知道那架山叫九嵕山是後來的事情,小時候叫它筆架山。天晴的時候,一出家門,就能望見一抹黛青色的山痕遠遠逶迤在西邊太陽墜下的地方,平緩的山脊上挺拔突起三座緊緊相連的峰巒,活脫脫一個筆架。聽出過遠門見多識廣的人說,筆架山只有在我們家鄉看才是筆架,在別的任何地方看,什麼名堂都不是。

  八百里秦川難見山影,平川裡的一望無餘總使人對山生出幾分好奇與神往。那時遙望筆架山常想,山是自個長成那樣的嗎?也許是哪個神仙的筆架變成的?山裡有什麼?山後又是什麼?拿這些胡思亂想問大人,大人們難以回答或者是不屑回答,只說那山照著家鄉這塊土地大有好處,照出一片好風水,這個地方肯定要出文曲星。

  文曲星是什麼當時尚懵懂,後來知道家鄉有一個叫於右任的,再後來知道還有一個叫吳宓的,才把他們與文曲星的兆頭聯繫在一起。而在我知道這兩個人的時候,也已經知道了筆架山的正式名字叫九嵕山,是唐太宗李世民的陵墓。如果早知道山下躺著這麼一個人物,那麼,讀小學便讀《說唐》入了迷的我,肯定會對那座山生出更多的想像棗在多少個夕陽西下的黃昏,定定望著一輪如血丹陽鑲嵌在那橫空出世的筆架上,曾引起多少瑰麗的遐想呀!

  風水說自不足信,但家鄉這方土地確實有著豐厚的文化積澱。陝西素以陝北、關中、陝南三個版塊來進行地理劃分,實際上三個地理版塊在早也屬於典型的三個文化版塊:塞外遊牧文化、中原農耕文化和江漢巴蜀文化。儒文化是從中原農耕文化的沃土裡生長起來的一棵大樹,而推崇教化是儒文化最主要的精神內涵,我以為最能體現這種精神傳統的,便是家鄉農民耕讀傳家的思想了。

  耕讀傳家被家鄉人視為理想的處世目標和重要的生活訓誡。追求耕讀傳家,必然尊師重教。小時隨大人進縣城,城裡最大最壯觀的建築是一院宮殿式的屋宇,大人們說那是文廟,是供奉孔夫子的地方,於是從此也就知道了孔夫子在人們心中的地位。頗享盛譽的關中四大書院之一的味經書院,也在縣城裡,儘管它早已成為一道歷史的風景,但在百餘年的人事更迭世道滄桑之後,家鄉人至盡引它為傲。家鄉人生活價值取向比較單純,不善經商,似乎也不擅經營仕途,不是自己的長處,也就不去過分地追求嚮往,只獨獨保留一份強烈的精神自尊,這便是對學問的看重。鄉里最有學問的自然要數「教書先生」,人們歷來對「教書先生」尊重有加。記得讀小學時,有一段時間各家各戶輪流給老師們管飯,老師光臨自然被視為上賓,先一天家庭主婦就開始籌劃如何管待,探聽鄰家飯桌上端上的是什麼;到了這一天,掃院抹桌,洗案擦盤,家中必然收拾得清爽整潔,盡其所能給老師做最好最拿手的飯食。家鄉人好面子,面子尤其要在孩子的老師面前講。人們相信只有老師最能調教好孩子,比自己管用得多,因而總是對老師深懷一種感念的心情。還記得有一陣校舍緊張,學校裡商量把部分學生安排在村裡有大房的人家裡上課。村人很明事理,有大房的人家馬上騰出房來改成教室,自己一家人則擠住在其它小房間裡。我就讀的小學叫三渠口小學,整個二年級就是在本村一戶農院教室裡讀完的。現在想來,那房子大概是無償使用,無償使用屬於正常,索酬或付酬反顯外氣,反而不正常,家鄉人就這樣淳樸厚道。

  鄉里人尊師重教,也因為教師們是一些忘我奉獻恪盡職守的人。時至今日我仍不能忘記在農院教室裡教過我們的那位女老師。老師姓郭,高挑身材,四川人。她住在學校,每日早出晚歸來到我們中間,中午就在村裡吃派飯。跟著她一塊來的還有一個小女孩。女孩是她的女兒,還沒到上學的年齡,紮著兩隻羊角辮,很漂亮。她把女兒安頓在教室角落一張矮方桌前,讓她折紙、畫畫、玩一些布頭線腦,她便開始給我們上課。她代我們所有的課程:語文、算術、音樂。她的歌唱得很好,聽說她還能彈風琴,只可惜不是在學校,風琴是搬不到這個農家院落的。一幕情景至今我仍記憶猶新:那天老師正在批評一個在課堂上搗蛋的淘氣鬼,望著淘氣鬼低眉耷眼端溜溜站在課堂前示眾,我們一個個也都做出規矩馴服的樣子。正在這時不料角落裡的小姑娘卻興高采烈地叫起來:「小燕子!小燕子!媽媽,看呀,快看呀!」原來屋簷下的燕子窩裡剛剛孵出一窩小燕子,老燕子叼來蟲子給幼燕餵食,幾隻絨毛稀落的小腦袋紛紛從燕窩裡探出,張大嘴巴吱吱叫著迎食。意外的插曲頓時衝散了教室裡肅穆的氣氛,我們一齊歡笑起來。老師無奈,只得將女兒重新按回角落的小方桌前。村子離學校不算太遠,但那是一段一下雨就佈滿泥濘的路,一個秋雨淅瀝的日子,早自習時我們正在農院教室開心瘋鬧,忽然誰喊「郭老師來了」,我們立即坐回各自座位,裝模做樣地拿起課本,拖腔拿調搖頭晃腦地誦讀起「秋天來了,一群大雁向南飛去」。我們猜想一定免不了要挨一頓敲打,偷偷從課本後抬起眼光瞥她,這一瞥讓我們大吃一驚棗郭老師是背著女兒走來的,她和女兒渾身沾滿泥水,無疑是在路上摔了跤。我們心裡發緊,不敢正視她和那個漂亮的紮著羊角辮的小女孩,但我們的耳邊,卻響起老師那若無其事好聽的聲音:「現在上課……」這一年,在這個農院教室裡讀書的學生,全部升入三年級,竟沒有一個留級。

  後來還有很多老師,在我心中一直佔據著近乎聖潔的地位。他們是師長,在父母眼中是有恩於我的人,有些在後來甚至成了我忘年之交傾心相予的朋友。我一直有種感覺,家鄉獨有的文化氛圍在師生之間造就了一種極強的親和力,孔夫子夢寐以求的「尊尊、親親」的人際秩序,首先不是在君君臣臣之間實現,而是在師生之間實現。

  家鄉之所以物華天寶,人傑地靈,我想除造化的厚愛外,還有賴於這種看不見卻能處處感覺到的強大的精神傳統的支撐。一方水土一方人,一方水土一方習俗風尚,歷史的基因注入家鄉人的血脈之中,使家鄉人擁有一種特出的目光和胸臆,從而在家鄉滋長起尊重知識、尊重人才、尊師重教的濃厚風氣,也使家鄉一直受益。

  至盡仍常常想起筆架山托起的那輪鮮艷的丹陽。筆架上的丹陽照耀出一片希望,這希望屬於我的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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