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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作家母親畫像 作者:白描
——路遙身後引出的故事


  這個念頭彷彿突然而至。起初她以為這不過是不經意間的一時衝動,猶如流星劃過天際,亮了,隨之也就滅了,可是這念頭從閃現的那一刻起,就固執地盤踞在她的心裡,攆不走,揮不去,而且施了魔法似地變得愈來愈強烈、愈來愈衝動。她終於明白,這是一種湧動在內心深處的情愫的召喚和驅使。

  她想為一位老人畫一幅肖像。

  這是一位令她感到非常親近、非常敬重而又身世悲苦、命途多舛的老人。

  老人遠在她曾經插隊的陝北,她與她相識已二十餘年。

  她是作家路遙的母親。

  畫家邢儀被心中升起的這個念頭弄得激動不已。她將這一想法告訴筆者,筆者與邢儀路遙兩家人是老朋友,又知道她將很快舉辦個人畫展,於是說:「既然有了這樣的創作衝動,那麼,你的畫展裡缺了這一幅作品,無疑將是巨大的遺憾。我不知道哪位畫家比你更有資格去畫這幅畫。」

  邢儀與路遙的妻子林達本是清華附中同班同學,插隊開始後,倆人一塊到了陝北延川縣的同一個生產隊,後來又一前一後到了西安,日常裡倆人都是對方家中的常客。她是林達最要好的朋友,也是路遙和林達從初戀直到後來十多年家庭生活的見證人。在林達的女友中,沒有哪個人如邢儀這般長久而深入地介入到路遙林達夫婦家庭生活中。邢儀所認識的路遙,不是作家路遙,而是作為朋友的路遙,作為女友丈夫的路遙,也是作為陝北窯洞裡那個樸實老婦人兒子的路遙。

  早在女友初戀時,邢儀便隨林達去過路遙家,結識了那個養育了一位優秀兒子的母親。從此,黃土地上這位母親的形象便深深地留在她的心裡。1996年,早已回到北京的邢儀與丈夫偕兒子重返陝北,特意專程奔往路遙老家看望老人。山川依舊,草木相識,然而物是人非,土窯寂寂,兒子英年早逝,老伴也早在十年前故去,陪伴垂暮老人的唯有西天的殘陽和長夜的青燈。

  此趟陝北之行,老人的形象更深地扎根於邢儀的心裡,而且帶有一種震憾人心的力量。邢儀在思考她能做點什麼了棗為那位母親,為路遙,為熱愛路遙的讀者,也為養育了一位天才作家的那片貧瘠而又豐厚的土地。

  1997年金秋十月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邢儀拎著畫布和油畫箱,奔赴黃土高原那個在通信地址上叫作延川縣黑龍關鄉劉侯家屹嶗行政村郭家溝自然村的小山溝。半個月後,她返回北京,帶回三幅畫、一沓速寫,還有一本記錄著她的行蹤和感受的日記。

  她請筆者看了她的畫,也看了她的日記,然後問:「你能體味老人在路遙去世後那令人心顫的生存況味嗎?」
  

    【畫家日記】……又踏上了這片土地,又走進了這條川道。久違了這陝北的藍天,這高原的風。陽光下黃土□□的景色是這樣鮮亮,而背陰處的色彩又是如此柔和,陝北在粗獷的外表掩蓋下,其實藏就著更多厚重的母性的本質……

  這是路遙早年曾走過無數遍的路,也是老人走過無數遍的路。路遙永遠再不可能踏著這條路回來了,老人還會守望在村頭路口嗎?

  邢儀趕往老人家這天正逢集,川道裡的土路上不斷走來三三兩兩的行人和坐滿婆姨女子的毛驢車。陪同邢儀的縣文化館幹部馮山雲突然跳下自行車,說剛剛照面過去的那輛毛驢車上好像坐著路遙他媽。倆人掉頭追上去,果然老人在車上。老人懷裡抱著一隻籃子,聽人喊她,待看清眼前的人,急急從毛驢車上爬下來,掩藏不住滿心歡喜地對邢儀說:「七八天前縣上就有人捎話說你要來,這陣可來了,走,回喀!」

  邢儀隨老人回到家中。家中三孔土窯,是幾十年前掏掘的,歲月的風雨早已使土窯破敗不堪:沒有院牆,窯內窯外的泥皮大片駁落,從來就沒有刷過油漆的門窗更顯粗糙破舊,不知是哪個年節貼在窯門上的對聯,殘片僅存,字隱色褪。老人怕孤獨,一孔窯洞裡招了一戶遠門親戚住著,好賴算是個伴兒,一孔窯洞堆放雜物,一孔窯洞留給自己住。與老人為伴的還有家中飼養的十隻雞,每天拂曉,雄雞用高亢的啼聲向度過七十五度風雨春秋的老人報告,她年邁的生命又迎來一次新的日出;白日裡,母雞下蛋後,聲聲急切地向老人炫示它們對這個家庭新的奉獻,給老人呆滯而空洞的目光增添了些許欣喜,給空寥寂寞的小院增加了些許生氣。本來是有十一隻雞的,可黃鼠狼竟在夏末一個月色朗朗的夜晚叼走一隻,心疼得老人第二天整整躺了一天。老人熟悉這十隻雞,就像熟悉自個十根手指一樣,清點雞群,她不習慣點數,而習慣於在心裡對號,大蘆花、二蘆花、歐洲黑、瘸腿……所有號都對上了,她的心裡才會踏實。

  老人知道邢儀是來為她畫像的,告訴邢儀,兒子去世後,時不時有些不相識的人來看她,有的說是記者,問這問那,有的給她照相,還有的扛著機器說是要給她錄電視,前陣子縣上的人還領來一個日本人,讓她擺了很多姿勢,甚至讓她比劃著作出擔水的樣子,照了很多相拿回日本去了。對於這些來到這個土窯洞裡的人,老人都懷有一種感激和欠虧的心情,對邢儀同樣如此,說她老了老了還要害人為她惦掛操心。老人的話使邢儀心裡發酸,她改變了主意,不想馬上為老人畫像,乾脆陪伴老人說說心裡話吧。

  老人是路遙的養母,也是親伯母。十七歲上,她的家裡收下六十元彩禮,將她嫁給了清澗縣石嘴驛王家堡一戶王姓人家。王家兄弟二人,她嫁的是老大,兩年後,老二也用毛驢馱回了新媳婦。老二討回的這媳婦,比大媳婦的身價可高多了,彩禮一萬塊,儘管當時使用的貨幣比兩年前貶值了許多,可也是大媳婦的彩禮翻多少個跟頭也追不上的。對此,大媳婦心裡沒有半點不平,而且這老二媳婦是她一手操辦娶進門的,人家模樣俊,身架好,心靈手巧,哪樣都比她強,彩禮不超過她就冤了人家。她的心裡順順溜溜,兄弟妯娌和睦相處。命運也是個怪東西,從開始到後來,在王家倆媳婦之間,它似乎更青睞老二窯裡那個後進門的女人,這女人很快就為王家添丁續口,頭胎就是個兒子,後來又生下四男三女,而老大窯裡的女人生倒是生了三個娃娃,然而不是「四六風」就是一些說不清的怪病早早就奪去了娃娃的命,一個也沒有抓養活。王家認定這是命,不能怨天尤人,老大女人心裡開始頗不服順,待到後來也不得不認命了。

  陝北是個窮地方,清澗又是陝北的窮地方,生活的擔子像黃土山包一樣沉重。王家老大眼看著在家裡熬不出個像樣光景,便帶著妻子走出家門去闖蕩。夫妻倆在外幫人種地扛活,後來在延川縣落了腳。他們掏了一孔窯,盤了炕,砌了灶,算是有了一個家,但在這個家裡面,許多個冷風淒淒的夜晚,夫妻倆是蜷□在灶角的柴窩裡過夜的棗熱炕頭讓給了那些從榆林一帶下來攬工的石匠、皮匠和窯工,為的是多少能掙幾個錢。辛勤勞苦,省吃儉用,夫妻倆又掏了兩孔窯,添了些農具,養了雞羊,一份家業算是置起來了。

  路遙是在幼年時過繼到伯父門下的。伯父無子嗣,而他家兄弟姐妹一長串,過繼給伯父一個兒子,可謂兩全其美。路遙在兄弟姊妹中是老大,懂事早,長得也壯實,將他過繼給伯父撐起王家另一爿門戶最為合適,儘管他很不願意,但他還是噙著眼淚告別了父母和兄弟姊妹,翻過清澗和延川之間的一道道溝壑□□,在郭家溝那三孔窯洞裡,他由人侄轉變為人子。

  那一年路遙七歲,父母給起的大名叫王衛國。

  有了兒子,王家老大兩口心裡踏實下來。兒子就是他們未來的指靠,是他們在世上過日子的盼頭。他們喜愛這個兒子,家裡光景過不到人前,不像樣兒,但破衣爛衫,總想讓兒子穿得暖一點,粗糠野菜,總想讓兒子吃得飽一點。在遭饑荒的年月,兒子餓得面黃肌瘦,母親硬是拉下臉面撐起腰桿走出門去,討飯都要為兒子討回一口食來。年幼的兒子似乎從一開始就明白了他在這個家庭裡處於什麼角色和要承擔什麼責任,攔羊、扒草、背糞、掏地,嫩弱的肩膀和雙手早早就在勞動中打磨,而且身上有種倔強、不示弱、不服輸的勁頭,有著與年齡不相符的極強的自尊心。老兩口雖然不敢對落腳在這個窮家賤戶的兒子的將來抱什麼奢望,但他們已經看出,他日後不論做啥準能成事。

  村裡的學校又到了招收學生的時候,不少孩子背上了書包,路遙羨慕他們,但一貧如洗的家庭哪能拿出錢來給他報名、給他買筆買紙買課本?更何況他還承擔著家裡好多活兒。他把熱烘烘在心裡拱動的願望強壓住,沒有向父母親張口。一天早晨,母親卻把他從炕上叫起,在他脖子上掛上一個書包,輕聲說:「上學去吧!」

  那一刻,路遙的眼睛一下子就濕潤了。
  

    【畫家日記】 窯裡光線不錯,在靠近窯門的地方,我支起畫架……老人有些喘,喜歡坐在炕上,就先畫張坐在炕上的肖像吧。我凝視著那張臉,凝視著那滿頭蒼灰的頭髮,那臉似乎有些浮腫,頭髮沒有很好梳理,我突然信心不足,不知能否畫好這幅畫,能否畫出我心裡那種複雜難言的感覺……老人穿著一件揪揪巴巴的藍上衣,剛見面時她說不知道我今天來,知道了就會把好衣服穿上,免得給公家丟臉,因為兒子是公家人,這會兒她又要換衣服,我勸住老人,在一種艱澀的感覺裡揮動起畫筆。

  邢儀此趟來給老人帶了一大包東西:糕點、奶粉、果精,老人接過這些東西的時候,非常過意不去,說這個世上的人好,說公家好,說要是沒有好人,沒有公家,早就沒有她了。老人記性已經有些不大好,先天做過什麼事,在哪兒放了件什麼東西,今個就忘記了,但這幾年誰來看過她,誰寄來些什麼東西,她卻能牢牢記在心裡。這是一個不會忘記任何曾施恩於她的人和事的老人。

  老人給邢儀講起遙遠年代誰曾借錢給她,解決了路遙上學報名沒錢的「難腸事」,講誰曾接濟過兒子一件棉襖,誰曾給過她一個偏方治好了兒子的痢疾。老人也講了他們老兩口在兒子上學時所受的艱難。老人靜靜地坐在炕上給邢儀講述往事。畫家凝視著老人和畫布,視線卻時不時變得猶疑起來棗她能越過老人臉上的滄桑,洞穿那被歲月煙塵所遮蓋的人生故事的底蘊麼?

  陝北山溝裡的娃娃上學,識幾個字就行了,誰也沒指望娃娃喝幾滴墨水就能成龍變虎。

  村裡的學校只有初小,也就是一年級到四年級,五、六年級屬於高小,只有縣城才有。邁進高小的門檻不容易,但路遙卻考上了。隨後的問題是,他的家庭有沒有能力送他去縣城讀書?

  父母親沒有猶豫,兒子坐進縣城的教室裡了。

  陝北人把上山勞動叫作「受苦」,路遙父親一身「好苦」。他以當年在他鄉異土初創家業那樣的勁頭,在生產隊掙斷筋骨地幹活,在黃土裡拚命地刨食,母親也是一個好勞力,除了和男人一樣上山「受苦」,還要攬起家裡喂雞養羊縫縫補補一大堆事情。一年辛苦到頭,勞動手冊上的工分記了不少,但生產隊一直「爛包」沒有個景氣相,很難從隊裡拿回幾個錢,而支靠在家中窯角的糧甕,往往還沒到春荒三月就亮出了底兒。兒子是背乾糧上學的,星期天離開家裡時背三天吃食,到了星期三,母親便挎著籃子,趕十五里路,進縣城給兒子送去後三天的吃食。在家裡已經揭不開鍋蓋的時候,母親的籃子裡,仍有紅薯,有南瓜,還有摻著糠的窩窩。南瓜是老人自個在窯背上種的,紅薯是留給來年的苗種,窩窩面是向村裡人討借來的。家裡再作難,就難在大人身上吧,不能讓兒子在學校裡斷了頓。

  高小畢業,路遙在不到百分之二十的錄取率中考取了初中,這是1963年。三年饑荒災害拖留下來的長長陰影,仍籠罩著陝北高原。能否再把他送進中學校門,能否再供這個已長成半大小伙子、在生產隊差不多已頂得上一個勞力的兒子繼續讀書,是父母親面臨的又一次抉擇。他們再次艱難而明智地作出了後來令他們感到無限欣慰的決定。當他們把兒子送進縣城中學大門的時候,實際上已為兒子的人生作出了另一種選擇棗那個大門連通著一個更為廣大的世界。
  

    【畫家日記】 兩天了,仍找不準感覺,畫布上的形象難以令自己滿意,只能把心中的慾望強壓下去,先多畫些速寫吧。……窯裡老鼠很多,大白天就在人面前竄來竄去,老人說老鼠總欺侮她,夜裡還要爬到炕上爬到她的身上。記得1975年大年初二,我和吳伯梅來這裡過年,路遙林達和我們坐在炕上玩撲克,老人忙前忙後,為我們擺了一炕席的吃食,滿窯都是我們四個人的笑鬧聲,那時這個家裡多有生氣、多開心啊……

  氣喘病總在折磨老人,老人憋得難受了,就吃止疼片,然而吞嚥這止疼片時,卻不由生出另一種心疼的感覺棗過去這小藥片片二分錢一片,幾毛錢能買一瓶,爾今漲到八分錢一片,翻了幾番,每次吃藥,老人總有一種糟蹋錢的感覺。

  家中吃水要到很遠的溝裡去挑,老人沒有這個力氣,村裡一個漢子幫著挑水,作為報償,老人每天管漢子一頓飯。

  小院裡有盤石磨,這天來了幾個婆姨推磨,還有一群小娃娃,院子裡頓時熱鬧起來。邢儀來後,老人情緒很好,逢人便介紹說這是我兒媳婦的同學,專門從北京來給我畫像哩。這天院子裡人多,婆姨們說笑逗樂,娃娃們玩耍瘋鬧,老人更顯得有了精神。老人是很害怕寂寞的,平日裡,她一個人寂守空窯,那實在是她最難捱的時光,她常常鎖了門,去東家西家串游,找人說說話,有時到飯時也不願回家。老人精神頭一好,臉上眼睛裡就有了一種閃閃爍爍的亮色。邢儀捕捉到了這種難得的生動神情,她想表現在畫布上,但卻很難與心裡另一種更為突出的感覺相融匯,這時她才明白,她選擇的實在是一個很難表現的題材。

  這天裡有一件事情使興致蠻好的老人生了一陣子悶氣。家裡養的十隻雞,每次餵食的時候,老人總要守在旁邊看著它們吃食,鄰居也有一群雞,總過來搶食,特別是那裡面有四五隻長得高大威武的公雞,凶蠻得跟強盜一樣,不光搶食,還要欺主家的雞,害得老人每次都要像衛兵似地保護自家雞們的權益。今天院子裡人多,撒了食沒留神,活生生地便宜了那群「強盜」,氣得老人將笤帚疙瘩在窯門上直拍打。

  老人和邢儀自然要談到林達,婆婆對這位兒媳婦至今懷有一種感念的心情。老人對邢儀說,兒子上大學前靠家裡,上大學後靠的是林達,林達是北京人,家裡境況好,在經濟上給了兒子很多接濟,就連背到學校裡去的被子和褥子,都是林達給準備的,沒有林達,兒子在延安城裡唸書,肯定要受犧惶。兒子生前兩人鬧矛盾,後來有人在她面前對林達說長道短,她不願往耳朵裡聽。老人對邢儀說:「林達棒價。」「棒價」是陝北土話,意思是不錯、挺好。老人還感歎地說,前陣子,林達從北京還托人給她捎來八百塊錢,「人嘛,還貪求啥哩,人家的好處咱要記住。」

  初中畢業返鄉後,路遙有一段非常苦悶的日子,正是青春年華卻因「文革」而中斷了學業,工作無著,前途未卜,加之他傾注滿腔熱情熱愛的一位姑娘離他而去,失意與苦惱煎熬著他。正是在這個時候,林達走到了他的身邊,在與命運拚博中,愛情幫他恢復了自信,為他注入了強大的動力。母親曾在他初戀失敗後關切地詢問其中原因,他賭氣回答:「人家嫌我衣裳爛!」而這一次,當他將這位北京姑娘領回家門時,同樣是那身破舊衣裳。母親心虛地瞅著他不由捏了一把汗,他笑笑,說:「不怕,咱就是這樣子,誰看上誰來,看不上走她的路!」

  在北京知青中,林達參加工作算是比較早的,她先是在公社做婦女幹事,後調到縣上通迅組。路遙有一段時間在縣文工團打雜,編節目、管戲箱、拉大幕都幹過。陝北山圪嶗的文工團自然不會有什麼名角,但這個文工團卻薈萃了幾個日後在文壇上頗有名氣的人棗詩人、《延河》雜誌副主編聞頻,詩人、《延安文學》主編曹谷溪,都曾在這個團裡與路遙為伴。龍盤於淵,虎踞於坳,雖尚未釀成氣候,卻蓄勢待發,壯懷激烈,心志高遠。林達在延川算是官方正兒八經耍筆桿子的角色,但她卻非常欣賞還正在野路子上闖蕩的路遙的文學才情。當初戀的失敗正在折磨著路遙的自尊和考驗著他的自信的時候,她知道她該做什麼了棗她能撫慰一顆受傷的心。

  母親對兒子的雄心壯志懵懂不曉,但對兒子婚事牽掛在心。兒子能好上一個北京知青,自然使她欣喜不已。林達來家裡,啥活都干,樸樸實實就像個當地女子一樣,只是吃飯不會盤腿坐炕,而要趴在櫃子上。林達問老人:「這樣子難看不?」老人忙說:「不難看,不難看,自個家裡,想咋樣就咋樣。」邢儀至今還記得,在縣革委會林達住的窯裡,林達、路遙、邢儀,還有其他幾個要好的北京知青,常常聚在一塊談理想,談抱負,唱蘇聯歌曲和過去一些老歌,興致最好的時候是聊著唱著同時還有一些東西吃著:炒黃豆、紅薯、黃米糕、還有那只在陝北才有的玉米黃棗這些吃的東西都是路遙母親特意做的,她就像當年給在縣城唸書的兒子送吃食一樣,隔些日子就會挎著蓋塊花布的籃子,給林達送來一堆吃物,她知道北京娃娃就好這些個口味。

  一個樸實而又能力有限的老人,還能給她喜愛的兒媳什麼呢?

  在十多年的家庭生活中,路遙和林達後來鬧起了矛盾,對此外界多有評論,特別在路遙去世後,一段時間林達在道德輿論上面臨如山的壓力,其實最接近他們夫婦的人,一般都保持沉默。兩人都是強性子,路遙以生命作抵押投入文學創作,無論對於自身還是對於家庭都很難顧及,而林達也是一個事業心極強的女性,讓她放棄事業心甘情願地去做一個家庭婦女,那萬萬是不可能的。特別要命的是,林達又時時事事極為敏感地保護著她的自尊心和獨立人格意識,比如單位派她出門辦什麼事,別人介紹她「這是路遙夫人,關照點吧」,她就特別反感,似乎她辦事必須憑借路遙的面子,而不是憑借自己的能力。兩強相遇,日常磕磕碰碰的事自然難免,其實早在路遙去世前十年,兩人的矛盾就曾鬧得很厲害,甚至考慮過是否分手棗這實在是他們性格的悲劇。

  如果世人都擁有一種寬容而慈厚的心懷,如果能夠學會理解和體諒人,如果承認林達在路遙成才的艱難旅程中曾給予他無私的奉獻和寶貴的動力,那麼,就誰也別去指責,只能在心裡分攤他們的悲哀。

  一個山村的老婦人,一出家庭悲劇男主角的母親,在對這複雜世事的態度上,給了我們一份感動,一份啟示。
  

    【畫家日記】 今天有大收穫,發現了一個新角度,速寫畫了幾筆,我就被感動了。當時天近黃昏,一轉眼不見了老人,走出窯發現她正一個人靜靜地坐在窯院邊那棵老槐樹下,面向村口大路,舉目望著遠處。西天的殘陽從她側後方照射過來,她的臉影處在半明半暗之中,但那種期盼的神情仍清晰可辨。她背靠的老樹有種鐵一樣的質感,身下石頭透出一種冰冷的氣息,腳前撒落著幾片枯黃的樹葉……她在期盼什麼呢?早先盼兒子放學歸來,兒子去了大城市,盼兒子能回來看看她,可如今再也盼不來兒子的影子了,她已失去了盼頭,也許她也不知道在盼望什麼,但她仍是那專注地望著村口……

  96年那趟來看老人,使邢儀最受刺激的是老人哭訴聽到兒子去世噩耗時的情景,那份悲痛、絕望和無奈,在邢儀覺來如箭鏃穿心,不由潸然淚下。這趟來,邢儀在與老人接觸交談中,總是小心翼翼想繞過這個話題,別去觸動老人的心痛處,但幾次老人卻不由自主把話題扯到五年前初冬那些個昏天黑地的日子棗這是她心靈上一道永難癒合的創口,也是她一生中最感恨憾、永難釋懷的事情。

  兒子從生病到去世,沒有人告知過她。

  她未能見到永遠睡著了的兒子。在兒子最後「上路」的時刻,她未能與兒子道別,未能為兒子送行。

  當村裡那個小女子在那個傍黑天跌跌撞撞奔到她面前,轉顏失色地說:「婆,婆,我路遙叔歿了!電視上剛報的!」她根本不相信。怎麼可能?兒子好好的咋就能歿了呢?誰也沒給她說過兒子有啥病症呀!她巴望是小女子聽錯了,可小女子卻說沒聽錯,電視上還有路遙叔的像,她頓時覺得像天塌地陷一般,兩眼一黑,栽倒在炕上。

  第二天一大早,急得跟瘋了似的她上了路,要趕到西安去看她的兒子,半道上硬是給人攔了回來。隨後便是連續好多個不辨日月與晨昏的似夢似醒的日子,哭一陣,昏睡一陣,昏睡一陣,再哭一陣……她不記得這些天裡她是怎樣吃的飯,誰來看過她,都對她說了些什麼,在似夢似醒之間,她只覺得自己的一顆心被老鷹叼走了,她的胸腔子被掏空了……

  路遙大學畢業到西安工作後,考慮到丟在延川的兩位老人必須有人照顧,便和弟兄們商定,將三弟的戶口由清澗老家遷到延川,由他照料老人晚年的生活。老三聰明能幹,挑起這個家庭的擔子不成問題。果不其然,農村實行生產責任制後,老三先是搞苗圃,接下來又種植大棚蔬菜,很快成了遠近聞名的萬元戶,有一年還披紅掛花和縣上其他萬元戶一塊被汽車拉著,風風光光在縣城周遊了一圈。有這樣一個弟弟在家裡,路遙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呢?所以在離開家鄉後的多年裡,路遙被事業所累,回家次數並不多,有時回陝北深入生活,抽身回家看看,也是來去匆匆。問老人生活得怎麼樣,老人總回答說好。路遙在家呆的時間最長一次,是和吳天明一塊在延川拍電影《人生》,在家住了二十多天。那二十多天是路遙父母老兩口心裡最快活、臉上最風光的日子,兒子成了人物,窮山圪嶗的村子也跟著露臉,瞧瞧吧,村裡人看他們老兩口那既景慕、又感激的眼神……路遙生前最後一次回家,是在他去世半年前,母親沒有從他身上看出任何毛病,還是那麼喜歡家鄉的口味,還是那麼喜歡她做的飯,那一頓洋芋□□豆錢錢飯,他吃了那麼多,吃得直打飽嗝。興奮的母親沒有覺出兒子的情緒有些感傷、有些悒鬱,其實兒子這趟回家一踏進家門,心裡便壓上了一種沉重的感覺。

  三弟是個能幹的人,在村子裡幹出點名堂後,家裡的破土窯再也拴不住他的心了,在縣城裡又搞起了經濟苗圃,還蓋了房,把婆姨娃娃一滿領著住進了縣城。原指望他贍養老人,可如今老人一個人孤單單被撇在家裡,他半月一月難得回來一次。路遙心裡襲過一陣難言的悲涼。令路遙更為傷心的是,母親養的雞,攢下雞蛋一個也捨不得吃,老三回來卻能把這些雞蛋收攬一空,全帶到縣城裡自個吃;不久前他曾托人給母親帶回兩袋白面和一袋米,這次回來聽說老三把白面扛走了一袋。難道縣城裡沒白面、沒雞蛋?難道是你手頭緊沒錢買?從鄉下把這些東西往縣城裡翻攬,你倒是累也不累?路遙的心涼透了。

  告別母親的時候,路遙深深歎了口氣,對母親說:「看來老三是指靠不住了,媽,以後還是由我來養活你吧!」

  誰知這竟是他與母親的訣別!

  路遙病倒後,有關單位通知了他的幾個弟弟。在他病重期間,五弟從清澗老家趕來一直守護在他的身邊。弟弟們也許是不願讓家中老人感情受煎熬,也許是認為他們起不了什麼作用,路遙病情不斷惡化的情況,他們並沒有告訴陝北的老人。路遙去世,治喪委員會決定接陝北老人來參加遺體告別儀式,最終不知何故老人沒有接來,現在清楚的是,弟弟們僅僅通知了清澗老家的父母,而延川的老母對於一切竟毫不知曉棗這位可憐的母親被人遺忘了。

  路遙若有知,能認同這種感情天平的失衡麼?

  母親想不通的還有,為什麼要把兒子燒了?歿了,留下個囫圇屍首,送回來找塊黃土一埋,還有一個墳堆堆,想人了還能照(看)一眼,如今變成了煙,想照個影影也照不見了。人們告訴她燒了還有骨灰,骨灰裝在盒子裡,跟棺材一樣,她便要求:「那就把骨灰給我送回來,我守著他,給他作伴。」

  但骨灰老人最終也沒能看上一眼。與老人相依相伴的只有那棵大槐樹。

  掠過樹稍的風兒能把老人的思念帶給遠方的兒子麼?
  

    【畫家日記】 ……聽說路遙的骨灰後來被安葬在延大後邊的山坡上,曹谷溪幾次寫信打電話,讓我去延安,這次從北京直接來延川,回去時也許要經過延安……今天同老人告別時,鼻子直髮酸,硬忍著沒讓眼淚流下來,我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再來到這個地方,還能不能再見到老人,更不知道這些畫會給別人一種什麼感覺。其實,畫的好賴,我覺得已變得不十分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了卻了自己的一個心願……

  回到縣上,聽馮山雲婆姨講,路遙三弟來找過我,想讓我去他那吃頓飯,我不會去的……

  不知怎麼搞的,離開了老人,眼前仍不時地浮現出她,還有那孔窯、那棵大樹……

  邢儀與老人告別時,老人送她兩口袋東西,讓她帶回北京,一袋是小米,一袋是雜豆。老人說,這小米,這雜豆,都是她自個種的、自個打的,家裡沒有別的啥,就是有,送你你也不希罕。老人還央求邢儀一件事情:「你給林達捎個話,把遠遠的照片托人給我捎一張,我想孫孫哩,有照片我就能照見孫孫了!」

  邢儀鼻根一酸,連忙點頭答應。

  老人特別感激邢儀給她帶來奶粉,說喝了奶粉,氣喘病好了許多,心口不那麼堵了,比吃止疼片強。邢儀知道奶粉並不能治老人的氣喘病,說不堵,也許只是因為喝了奶粉飯就吃得少了,減少了胃部對肺部的壓力。邢儀便勸老人多喝奶粉少吃飯,老人說:「還能常吃奶粉?奶粉貴著哩!」邢儀本想告知她在窯裡炕上留了些錢,轉念又怕老人推辭不受,只是說:「您別太捨不得花錢,有困難了,不是還有公家、有大家嗎?」

  路遙去世後,延川老母的命運和生活狀況引起了人們的關心,陝西作協按照國家有關政策,除一次性撫恤金外,每月定期還給老人以經濟補助,有時還派人去陝北看望老人;西安一家雜誌社向社會發起募捐活動,募集到資金15000元。考慮到老人家庭中的實際情況,這些錢沒有全部交到老人手裡,而是由縣民政局設賬管理,並規定了嚴格的領取辦法。原則上,募集到的錢作為基金存了起來,以利息補貼老人生活所需,這筆利息加上作協的補助,老人每月可以領到250元。這250元錢,除老人外,任何人都不能代領,而家中如遇急需花錢的事情,必須由鄉上出具證明,縣民政局和銀行共同研究,才能在固定的生活費之外列支,這錢同樣必須親手交與老人。

  一筆數目並不大的錢,卻讓人煞費苦心!

  但誰又能說這不是為了保護老人的利益呢?

  路遙去世三週年的時候,延安人把路遙的骨灰接回陝北,隆重地安葬在延安大學校園內的文匯山上。就是這所學校,曾在一個紛亂的時代,為路遙提供了三年寶貴的讀書時光;就是這所當初連土圍牆都是豁豁牙牙極不牢靠的簡陋校園,卻鋼鐵般鞏固了路遙的文學理想,並賦予這理想以奮飛的翅膀;正是在這楊家嶺旁文匯山前的窯洞裡,路遙的名字才最初飛出黃土高原層疊連綿的山巒梁□,開始為外界所知曉。

  母校驕傲地送出了自己的優秀學子,最終又深情地迎回了自己的學子。

  路遙永遠安睡在母校的懷抱裡。

  而那位曾同樣將兒子送出門的母親,卻難以尋找到這份慰藉。她只能背依那棵老槐,永遠無望地守望。

  在她七十五年的生命歲月中,至今,她尚未去過延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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