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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船


  當夜深人靜的時候,把累散了的一架骨胳放平在草墊子上長長地吁一口氣,似 乎又得到了自由,至少是我的思想得到了自由,誰也看不見,所以也就管不著我了。 無論多麼越軌的幻想,那些游動在昏黃燈光下的看守都不知道。南道裡不斷響著他 們的腳步聲,他們也許是故意用大頭皮鞋帶鐵掌的後跟發出響聲來告訴我們:你們 在監獄裡,別那麼自在。但我知道,他們管不住我自由自在的思想,所以我很放縱, 想了很多不該想的事,特別是那些此生都未必能夠得到的愛情的溫馨,復仇的痛快 ——甚至是以暴力來復仇的痛快,然後瀟灑地浪跡天涯,走上一塊沒有意識形態干 擾的土地……因此,我必須為自由幻想付出的代價就是輾轉不能成眠。經常在這種 時候,緊挨著我右側的鋪友S君的聲音就出現在我的耳邊,很清晰,但很輕,輕得只 有我一人能聽見。他用一段他自己親身經歷的故事,把我從海市蜃樓中吸引過去, 他的故事都是人世間的生活,無論是喜劇還是悲劇,他都講得從容不迫,甚至講到 驚險和激越的情感衝突的時候,他的聲調一如緩緩溪水,沒有一朵突然湧動的浪花, 也不會因為悲哀和疼痛而咽絕。這個瘦骨嶙峋、年過半百的人相貌平平,但性情溫 和,即使對那些拷打他的人,肆意污辱他的人,既不怒目金剛,又不驚慌失措。有 問必答,不誇大事實,不推卸責任,眼睛不大,卻敢干正視一切。儘管監獄長多次 在全監人犯集合的廣場上發出警告:他!這個人!在舊社會的經歷極其複雜,全身 都是資產階級的毒液,面善心狠,在監獄裡還在籠絡人心。他!這個人是一個最陰 險的人!簡直就是一隻白眼狼!但我還是無法抗拒他的魅力,打心眼裡喜歡他。或 者可以說,我喜歡的是他的聲音,因為在白天他總背著我,連一個目光的交流都沒 有,夜裡又看不見他的臉,我必須平躺著,讓我的右耳貼近他的嘴唇。

  「你知道在船上航行……出了事是什麼滋味嗎?」

  「出了事,出了什麼事?」我總也不能像他那樣,把聲音控制在一個適中的高 度,不是過小,就是過大。

  「就是……」他忽然找不到詞彙了。「就是……就是不能……浮在水面上了……」

  「你說的是不是……」

  他立即用手摀住我的嘴。等他的手從我嘴上解開的時候,我說:「我的聲音不 大呀!」

  「不是你的聲音大大,是你不該說那個字。」

  「哪個字?是不是那個……」

  他的手又摀住了我的嘴。這時我才意識到,當過水手的人很忌諱這些字,他們 從不說沉,也不說帆,因為「帆」和「翻」的音太相似了。不僅在船上忌諱說這些 字,在岸上也忌諱,他們把堅實的大地也當做一條隨時會沉沒的小船。也有另一種 解釋是:他們把命運當做一條風雨飄搖中的小船……我想到這兒,心裡不自主地泛 起一種莫名的憂傷來。

  「我很少乘船……」

  「我曾經見過那種了。」

  「你當然……」我一點都不感到驚奇,任何災難他都可能遭遇過。「一定很可 怕吧?」

  「不見得……」

  「那條船上一定沒有人……」

  「怎麼會沒人?有四百二十一名乘客,五十九名船員……」

  「啊?」我把當枕頭的方磚豎了起來,腦袋立即提高了三寸。


         ※        ※         ※




  那年夏天,我在上海考大學,落榜。落榜的原因並不是我的分數不夠,是我沒 管住自己的嘴,這張嘴呀!很難侍候,不靠它吃喝就活不成,可連古人都知道,病 從口入,禍從口出。最後一堂考試考的是數學,我的把握最大,在我寫完半卷的時 候,一大半人都還在「面前鋪白紙,兩眼望青天」哩!如果試題再難些就好了,我 就不至於那麼輕鬆,由於輕鬆就得意起來,兩隻眼睛四下張望,對那些「課堂不努 力,考場徒傷悲」的考生的同情中滲雜著驕傲,得意的人眼睛特別亮,忽然看見監 考先生正向一個考生遞紙團。那時候太年輕,不懂人情世態,竟然會大聲叫起來: 「監考先生打Pass!」這一聲叫的後果可是太嚴重了,在那聲叫之前我如果知道後 果會是這樣,在進場之前我一定會買幾隻大別針,把嘴給別住,寧肯讓它滴血、疼 痛。可後悔終究是以後的事。監考先生立即向我厲聲喝叫:「出去!出去!」我還 想辯解,他擰住我的耳朵把我提出了考場。從此我再也無緣受高等教育了,每當我 必須經過某一個高等學府的大門的時候,我都要繞道疾行。年輕時代受到的挫折, 在心靈中留下的創痛特別重。從此,我才知道人是不樂意別人把他做的事隨便張揚 出去的。離開考場以後我就開始試著用意志封住自己的嘴,不說話,或是少說話。

  落第「舉子」,無所事事,終日在輪船碼頭上溜躂。那天傍晚,我走近一條名 叫「天使」的客貨輪的時候,全船突然燈火通明,所有的金屬欄杆、扶手都擦得珵 亮,顯得像一座金碧輝煌的王宮。我的心境也隨之明朗起來。這艘在香港註冊、華 僑經營的巨輪正在裝載最後一批貨物,將要啟錨作一次遠洋航行。乘客好像都已經 進了各自的艙位。船長是一位精神抖擻的老人,就像記者們常用的那句話:神采奕 奕。為表示健步,船長如飛地踏上踏板,登上舷梯。在他轉身向岸邊傲然一瞥的時 候,我看見了一位登上九龍寶座的君主。我立刻想到,我如果也能登上這條船,海 闊天空地輕鬆一番,也許心情就會好多了,可我阮囊羞澀,即使是一張五等票也買 不起。但當時不知道是什麼力量把我推到船長面前。

  「先生!」他是第一個稱我為先生的人。

  我的臉紅了。

  「想乘我的天使號上天堂?有錢買票嗎?」

  我的頭搖得就像貨郎鼓。

  「沒錢?」

  我點點頭。

  「你是啞巴?不會說話?」

  我真想回答他不是,但我不能開口,心想:糟了,他誤以為我是啞巴,乘船無 望了。趕快說話呀!快!說:我不是啞巴!但我沒說出話來,因為我很多天都不說 話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喊出了一聲:呀……

  誰知道,運氣來了,大山都擋不住。船長說:

  「好極了!上船吧!」他怕我聽不見,向我招了招手。「管你飯,可沒工錢!」

  我上船以後,跳板就撤去了。

  我當然知道,船長絕不會免費讓我在海上旅行。他把我派到鍋爐房裡去上煤, 這是一種既熱又問的髒活、累活。一天三班制,兩個人一班,除我之外,另外五個 人都是老手,幹起活來就像機器一般。福至心靈,三天以後,多了一台上煤機—— 我也熟練了。一雙臂經過酸痛一腫脹就漸漸習慣成自然了。八小時幹完就可以去爐 前煤堆上倒頭便睡,或者在上下甲板上遊逛,那得看你有沒有精力了。一星期之後, 每天我就可以分出十個小時來巡遊船體的各個部位了。我身上和臉上的煤灰油煙就 是通行證,各部門的水手都知道我是新上船的一個啞巴,一見面就「呀呀」連聲, 向我擠眉弄眼,還有人跟我用手打啞語,我也學著他們的樣子,應對一番。不管他 們誰手裡端著酒碗,我都可以湊上去抿上一口。後來才發現啞巴的優越性實在是很 大,互相戒備是人這種動物的天性,卻很少有人戒備啞巴。不多久,這條偌大的輪 船在我眼裡變成了一條透明的玻璃船了。上下職事,工役,一、二。三、四、五等 艙的乘客之間正在演進的故事,瞭如指掌。包括他們之間的交易、恩怨、愛情…… 甚至大副和三副的同性戀關係,在各個客艙賣淫的野雞花枝兒每天的時間表,乘客 中一對對鴛鴦同游共棲泛起的漣漪,一幕幕人間喜劇……雖然頭緒繁多,但很有興 味,一大把線頭都吸引著我的好奇心……一直到花枝兒傳出那句流言的時候,所有 的喜劇都染上了悲劇和荒誕劇的色彩。那句流言是:船很快就要「那個」了!「那 個」所代表的那個字你知道,是不能說的,犯忌,尤其是在船上,更不能說。唉! 話又說回來了,人生何時不在船上呢?時時刻刻都在風浪裡航行!閒話少敘,書歸 正傳。花枝兒是怎麼知道的呢?據她說她是從船長的貼身僕役嘴裡得到的,是名副 其實的口口授受。那僕役我當然見過,油頭粉面,一身洋服黑得就像烏鴉翅膀,禮 服襯衣又由得耀眼,和我這個渾身煤灰油煙的上煤工恰恰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使我 一見他就自慚形穢。此人有一個洋名字,叫保羅。保羅曾嚴厲地再三叮囑花枝兒: 不能告訴任何人。花枝兒對任何人也都加上這句嚴厲的叮囑,任何人在傳播這個流 言的時候也都加上這句嚴厲的叮囑,結果,任何人都不用叮囑了。我把這種傳播方 式稱之為「單線織網」。但流言畢竟是流言,誰來證實?沒人。所以都姑妄聽之, 姑妄言之,雖然任何人在見到船長的時候都不放過他臉上的細微變化,但誰也沒找 到有一絲可疑的跡象。船長依然威嚴莊重,目光中充滿自信,步履穩健,談吐自如。 他有句口頭禪,經常掛在嘴上:乘「天使號」上天堂,當然是上天堂!由於這句話 說得多了,也就變成了所有人的希望,天堂二字可以包含多少美好的、可望或可及 的東西啊!全船上下人等從船長的臉上、嘴裡找不到任何異常之處,流言還在流著 或是已經流了過去,也就無甚差別了。依舊是通宵達旦的跳舞、喝酒、賭錢,而且 花枝兒已經不是一枝獨秀了,驀地又冒出了三、四位小姐妹,還都有幾分姿色。貨 幣的黑市交換照樣熱火朝天,根據廣播中的國際新聞,隨著各國的政情,交戰的勝 負,自然災害,每天都互有起落。還是那句話,那時候太年輕,對於某一個侏儒似 的國王駕崩,某一個醜陋公主的大婚會使得他們國家發行的貨幣升值或貶值很不理 解。

  不久,伴著花枝兒的香粉味,又傳出第二起流言,仍然是「單線織網」式地傳 播開來,那是一組船長與二副的對話。花枝兒善於繪聲繪色:

  「船長!您的演技太高明了!您如果去演電影,准不比查爾斯·勞頓差……」 ——這是二副奉承船長的話。

  「唉!」船長吸了一口氣,「這很難說是演技,應該說我有一根堅強的神經, 這根神經也不是與生俱來的。每當我站在舵工的旁邊,面向白浪滔天的大海,航道 在那兒?在圖上?在水上?說實話,常常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在哪兒,我必須讓所有 人都以為我知道……我知道的是在冒風險。久而久之,也就生出了這根神經。也許 人人都有,只不過我的地位使我的那根神經麻木了,麻木的外延形態就是堅強。」

  「這麼說,船……真的要那個了……」

  「怎麼?你為什麼還要明知故問呢?你是輪機工程師,這條船的每一個關節你 都清楚,你甚至不用看,只要靜下來聽一聽就全都知道了,為什麼還……」

  「我總覺得托您的洪福,能夠化險為夷……」

  「如果你對我的實際情形還不瞭解的話……」船長苦笑:「別人……」

  「這正是全船上下到現在還不為流言所惑的原因呀!船長!誰能說我們目前的 航行不正常?」

  「我可以實話告訴你,我在今天之前也像你一樣,對你的船長——我不甚了了, 以為我無所不能。早上,我發現臉盆的水嘴子漏水,我想,這算小事,不找人了, 自己修,拆下來一看,絲扣已經磨光了,我修不了……我連個水嘴子都修不了。全 船漏水的水嘴子一天比一天多,淡水很快就全耗盡了……」

  「怎麼辦?」

  「我已經吩咐了一個雜役,回收每一滴尿,必要時摻進水箱應急,據藥學專家 研究報告,尿裡會有大量有益人體的元素,至少是無害,唯一的缺點是味道差點, 顏色在三大飲料:茶、咖啡和可可之間。」

  「我問的不是淡水水源的問題,我問的是最後……」

  「最後?你放心,有我就有你……」船長附在二副耳朵上說了幾句保羅無法聽 到的話,所以誰也無從知道。只知道二副聽完船長的悄悄話以後,死灰色的臉上又 現出了紅暈。

  這張單線織成的網默默地籠罩著默默航行著的「天使號」。

  一個偶然的發現,我猜出了船長在二副耳邊講的悄悄話。二副提出的那個:最 後怎麼辦的問題,也一直困擾著我,使我寢食不安。最後……怎麼辦?這是求生的 本能不斷在促使我思考的問題。求生……求生,求字和救字是很貼近的,求就是救 字的一半,有求或許就會有救,這正是漢字的絕妙之處,使我一下從求跳到了救。 英文的Beg和Save風馬牛不相及。漢字的求生很容易過渡到救生,我立即想到救生艇。 以前我怎麼從沒注意過呢?這條船上有幾艘救生艇?多大?掛在哪兒?我毫不遲疑 地沿著全船所有的通道奔跑起來,幸好人們對啞巴的任何怪誕行徑都不以為怪。很 快在上甲板的左側,發現金船唯一一艘救生艇吊在駕駛艙上方。我笑了,但笑容在 一瞬之間又突然熄滅。一艘約四公尺長的小艇焉有我這個臨時工的立足之地?我頓 時對它的體積、容量、堅固程度,有無機動裝置?如何往下卸?……都失去了興趣。 一種自卑和失望襲上心頭,人生在世,那種無形的地位原來如此重要!想到這兒, 不禁深深顫抖起來。這時,我聽見了腳步聲由遠而近。大概是一位比我還要遲鈍一 點的人,我立即伏身在帆布堆的陰影裡,像一隻裝煤的麻袋。腳步聲漸近,原來是 船長。他爬上駕駛艙的篷頂,在懸掛救生艇的鐵環上繞了一根很粗的鐵鏈,然後加 了一把大銅鎖。鑰匙在他手中一閃而逝,塞進了他貼身馬甲的小口袋裡,他用手再 拍一拍,轉身走了。隨著他的腳步聲漸弱,我心靈的溫度從漸漸冷卻,又漸漸回升 到正常體溫。船長的這一隱蔽行動證實了所有的流言,船真的就要……那個了…… 但我又何須如此緊張呢?在這條船上,所有的人都有理由緊張,他們或有家產,或 有錢財,或有職位,或有家室,或有嚮往……至少在某一個岸上有人在思念……我, 在世上只有一個後娘,她是唯一和我有關聯的人,但她恨我,特別是當我被逐出了 考場,流浪街頭的時候。所以我的體溫很快能恢復正常。看來,船長對二副說的悄 悄話是一個許諾:在最後的時刻,你可以攜帶你的細軟和我一起登上救生艇……— —一定是這句話。我躺在帆布堆上癡癡呆呆地看著天上那一彎新月,漢字的月就是 根據新月創造出來的,她的形狀使我聯想到少女,一樣的苗條,一樣的溫情,一樣 的柔光秀色……從一般的少女又過渡到一個我認識的少女身上。那是抗戰時逃難在 鄉下遇到的一個鄉下妞兒。她對我說:你怎麼那樣看著我,像是我沒穿著小褂似地。 我辯解說:我沒有那種歪心眼。她說:我又沒說那是歪心眼?我知道的,你們男孩 都喜歡看女孩的身子,你要看不?不!我不看。口是心非,你要是爬到樹上幫我搖 棗兒,我就給你看。我可以幫你搖棗,不看。

  咦?她瞇著眼叫了一聲:說得美。我三把兩把爬上了棗樹,一隻腳踩著一個樹 椏,一隻手抓住一根樹枝,大搖了一陣,棗兒落了一地,她高興得又是跳,又是笑。 我在樹上乘機飽餐了一頓,等我溜下樹的時候,看見樹下鋪著她的小褂,小褂上堆 著棗兒。人哩?「得兒」的一聲笑了,她從一棵樹背靠出身來,只一半,雪白的一 半,一隻小小的乳頭,像過年特意為孩子蒸的一隻小饅頭,頂峰上還點著一個紅點 兒。她那半張小臉朝著我嫣然一笑。——此刻,頭頂上的一彎新月不就是她的半張 笑臉嗎?我忽而又看重起自己來了,我真不想和這條船一起那個……我還是有可珍 惜的東西,世上值得留戀的一切全都集中在那個不知姓名的小妞兒身上了。如果真 的告別這個冷漠而又生動的世界,還真他媽的有點不是滋味。但我那時畢竟還很年 幼,孩子的悲涼能有多長呢?很短,只有半根煙頭的煙氣兒從舒捲到熄滅那麼長。 因為我沒有一個縱情的良宵,連一個可供我意淫的成熟女性的形象都沒有。也沒有 一筆可以讓我聲氣粗壯的財產,更沒有萬人景仰的權威。船上任何一個人都比我活 得有滋有味,他們不是都在睡大覺嗎?論重量,我最輕,身上沒一塊銅板,或許在 水面上飄浮的時間比誰都長……在最後的時刻到來之前,保持一個清醒的頭腦,不 是可以把世事當戲看嗎!?我又快活起來……小妞兒!不就是半拉小妞兒嗎!你哪 兒還記得我呀!跑開!在我回鍋爐房裡經過二等七五號窗外的時候,竟會有興致地 偷聽了一回花枝兒和一位有錢的少爺玩的雙人被單戰,這位少爺平常時候的樣子我 還記得,一臉粉刺,陰沉、狠瑣,沒想到,他還玩妓女。

  「咯咯……」花枝兒的笑聲。「哆嗦什麼呀!這又不是什麼壞事,這是幹好事, 一股勁兒哆嗦,那玩意兒能有長進嗎?」

  「你以為我情願哆嗦……」

  「我一摟住你就知道,你八成是個雛兒,別怕,我來幫你……把身子放平,別 像只蝦似的,來,把手放在這兒,對!你的手怎麼沒關節呀!動也不會動……呢, 這就對了,輕點,……摟住我,上來……好極了,不對,還是不對,我來,讓我來, 這不就對了嗎?啊!太好了!……怎麼?這麼快就……」花枝兒失望之極地喊起來。

  「喊什麼!」雛兒委屈地說:「錢又不少給你……」

  當年我從他們的聲音裡,真不知道他們到底在幹什麼,過了很多年以後才有所 悟,回想他們的對話,就像能看見一段鹹濕電影一樣,而且意外地揣摸到那少爺和 花枝兒上床之前竟然是個童男子。

  花枝兒是那根單線的繞線板兒,她對當時的嚴峻形勢最摸底。她不是還在掙錢 麼?在掙錢的同時不是也沒忘了尋歡作樂嗎?不僅是她,所有同舟者的表現與我的 估計都有很大的距離。那位花錢買懊喪的少爺一定也聽到過花枝兒傳出的流言,他 不是也在一個完全陌生的領域裡試圖進取嗎!到底是我瘋了?還是他們瘋了?

  更有甚者。那天,我當班,一鍬一鍬地正上著煤,除我之外的五個鍋爐工,當 著我的面,為分割一張紙吵成一團。他們為了怕人聽見,個個都壓低嗓門兒用氣音 發聲,實在是說也費勁,聽也費勁。我第一次領教了水手們的口才,罵得天花亂墜, 簡直出乎正常人的想像,即使是厚皮豬聽見了也得逃之夭夭。他們從來不把我這個 啞巴當人,連個物也不是,所以無需向我說明。我一個人只好干兩個人的活,加快 上煤的速度。眼看著,他們之間的鬧劇愈演愈烈,互相咒罵已經迸起了火星,並將 點燃一場武鬥的熊焰。我一直都在旁觀,後來終因塵根未盡,無法做到佛祖的不二 要求——非善非不善。我忍不住從柴堆裡找了一張和他們爭搶的那張紙完全一樣的 紙遞給他們。

  五個夥計忽然齊聲大笑起來。那個最愛自作聰明的麻臉說:

  「你以為我們是在分紙片?這片紙上畫的是圖,是大菜間的大理石地板……」

  我差一點喊出聲來,還是及時把聲音壓在喉嚨眼裡。大理石地板分到手裡,拿 它怎麼辦?

  「笨蛋!」他們五個人一起用氣音向我喝斥,我心裡想,這正是我要衝你們喊 的兩個字。可惜我此時此地是啞巴。但我總也想不明白,我是個凡人,他們也許都 是超人,如果是我,即使分得一平方英尺大理石地板,在水裡能背著那塊大理石泅 水逃生嗎?就一般物理常識而言,大理石的浮力幾乎等於自重的負數。到底是我瘋 了?還是他們瘋了?

  我特別注意到,每當船長和二副錯肩而過的時候,臉上都帶著會心的微笑,互 相含蓄地使一個心照不宣的眼風。船長拍拍貼身馬甲的小口袋。他們之間的神秘交 流,只有我知道內中的含意。接著我發現,這遠非他們兩人之間的事。船長和那兩 位與他有肌膚之親的年輕名媛也有這種神秘的交流和暗示。我悄悄估算了一下重量, 他們四個人,加上四包金銀細軟,以每包二十公斤計算,小艇還不至於超載。可是, 後來我又看見船長和許多頭等艙乘客,如:某市的商會會長,某市警察署長,某部 長小姐,某銀得行長……等二十餘人分別都有這種暗示——也就是承諾。我想,他 們的重量平均哪怕只有五十公斤,再加上各自的金銀細軟,至少超過兩噸。何況他 們中間大部分人腦滿腸肥,大腹便便,他們的體積加在一起……天啦!除非那隻小 艇是只魔艇,可以隨負載物體積與重量的增大而增大。到底是我瘋了?還是他們瘋 了?

  大菜間用餐的人越來越多,時間越來越長。價碼越來越貴,因為食品倉庫裡的 存貨日漸減少。各類名酒就像水一樣往那些血紅的嘴裡流。十二年的威士忌就像啤 酒一樣不在話下,二十年的白蘭地曾在酒窖裡又多躺了二十年,船上的乘客很少去 飲用這麼昂貴的酒,現在都搬出來了。交際花瑪麗因為一品海參的火候不夠,大發 雷霆,餐廳經理不敢出面應對。一頭白髮,穿著燕尾服的老領班只好筆挺地站在瑪 麗小姐面前,接受她的責罵和唾沫星子。一位七十多歲的富婆為了想吃一盤地地道 道的東坡肉,把主廚師叫了來面授機宜,十遍二十遍地講解如何切塊,料酒的份量, 蔥姜的擺法,如何控制火功……主廚師焦急萬分又走不開,這位老夫人人雖老,那 雙枯瘦如柴的手卻很有勁,一隻手抓住他的胳膊,像鐵鉤子一樣,使他無法掙脫。 另一隻手隨著說話的節拍不停地捶擊主廚師腰眼,表示親切無間,捶得他痛苦不堪。 廚房裡早已亂成一團,油鍋裡大竄明火,餐廳經理急得直跳腳。許多食客都在用筷 子敲碟子,催促上菜。還是老領班有經驗,恭恭敬敬地托了一個銀盤子,給老夫人 送上一條熱氣騰騰的毛巾。老夫人在她接過毛巾擦臉的時候,主廚師在她面前突然 消失,老夫人氣得隨手扔了毛巾,老領班一舉手就接住了。夫人!您真年輕!老夫 人笑了,給了老領班一個媚眼,立即忘了生氣。到底是我瘋了?還是他們瘋了?

  在食不厭精的同時,各種交易在餐桌上全面展開。一對或一夥人把臉貼在桌面 上,聲音很輕地交談著,但誰和誰談什麼,大家都知道,人這個群體,靈敏度之高, 是任何動物群種都無法比擬的。過於福泰的商會會長何翰正在和一個推銷墓地的掮 客丁冬低聲交談。丁冬先生推銷的墓地是在甫太平洋一座青翠欲滴的小島上,他已 經把精美的宣傳圖片散發給所有的旅客,人們都領略過天堂的美景。但對於大多數 生前毫無幸福可言的普通人來說,死後的天堂何需花那麼多錢去買呢?天堂一直都 在夢想之中,死,不就是一場無限長的夢嗎!但富人不同,他們生下來就品嚐過天 堂的味道,而且他知道,生前的一切都是金錢買來的,死後也應如此。丁冬推銷的 不僅是墓地,而且一攬子承包殯葬禮儀……全套服務。何翰和丁冬難以成交的癥結 是:下葬時是不是由一班中國僧人和道士來做道場!何翰最怕異教教士為他送葬, 特別害怕那些原始土著的巫師們,唱著聽不懂的歌,跳著草裙舞,一個個臉上畫成 鬼怪的樣子,那不是往地獄裡送嗎!丁冬先生賭咒發誓,保證讓翰翁如願以償,不 滿意下葬後也可以退款。退給誰?用什麼貨幣?當然是退給翰翁,用冥幣。翰翁要 得到的保證是:我怎樣才能在那個時刻親眼看到,親耳聽到?丁冬先生急了,願意 以父母和自己的人格擔保。翰翁哈哈地說:我懷疑你和令尊。令慈大人有沒有人格? 丁冬先生幾乎要喊出來,但他總算沒有喊出來。他表示對翰翁的坦率非常敬佩,翰 翁完全可以懷疑了某人的人格,但不能懷疑丁某人先考她的人格。先考了森公生前 曾在北洋政府總理衙門走動過。先妣姚氏老夫人騎鶴西歸的時候,鄉長大人送過挽 聯……但翰翁的原則不能改變,全部服務必須親眼得見,親耳與聞。丁冬先生本想 直率地告訴他:您在那時已經死了,硬了,一切器官都毫無作用了。但他說出來的 卻是:翰翁,在您的升天大典的時候,您是看不到的。翰翁不悅:我為什麼看不到, 人人都說我如此高齡,耳聰目明,高瞻遠矚,「蓋世無雙」。丁冬先生說:我是說 您那時蓮座升空,殯葬在地,天地悠悠,您怎麼能看得見聽得到呢?翰翁笑了:我 不會帶上望遠鏡?我家裡有的是望遠鏡,三倍的,五倍的,十倍二十倍的,連天文 望遠鏡都有。丁冬先生從翰翁的固執裡得到了啟發,何不順水推舟呢?立即承認翰 翁完全能看得見,也聽得見。既然如此,現在就不必爭論了,到時候如若不兌現, 您本人可以責罰了某人。沒想到,丁冬一掉轉船頭就順流而下了。翰翁竟然大喜, 連聲說:是呀!但接著又為勒石刻碑這件事爭執起來。翰翁擔心墓誌對他的平生德 行評價不足,丁冬提出墓誌的文稿在翰翁生前審定。翰翁又擔心日後被人換掉。丁 冬答應送一塊巨大的山巖,把墓誌刊刻於千仞峭壁之上,這樣就可以留芳千古了。 除非……力拔山兮氣蓋世的楚霸王再生再世,但那是不可能的,有霸王之勇力者絕 非奸邪之徒。翰翁不以為然:人心不古了!多數先皇帝的墓都被炸得七零八落…… 他們的談判一再延長,無法訂合同,付定洋,似乎永無終了。到底是我瘋了?還是 他們瘋了?

  每當船長出現在甲板上,乘客們,水手們都緊張地注視著他的臉,希望能看出 點什麼來。但船長永遠是笑吟吟的溫和而安詳,他所能告訴大家的翻來覆去總是那 兩句話:

  我們的目的應該能到達。

  我們的目的一定能到達。

  雖然大家聽他講過多次,還是對他這兩句話報以熱烈的掌聲。船長在掌聲之後, 情不自禁地大聲加了一聲英語:

  From victory to victory!

  再次爆發的掌聲更響,也更長。到底是我瘋了?還是他們瘋了?

  起初,每天早、中、晚三餐,加上下午茶時間,花枝兒都在大菜間向男人們兜 售她的「最後的良宵」,只要這條船還漂浮在海水之上,星空之下,這一夜就是她 的「最後的良宵」。這些僥倖得來的良宵可以整個兒的賣,也可以零售。一刻鐘為 一個時間單位,時間的長度和價格的高度成正比。但必須預訂,而且價格隨著心照 不宣的末日期待而向上浮動。不久,花枝兒不是面對這些顧客,而是臀對這些顧客 了,她的身後排成了長龍。於是她躲進了她包租的頭等艙,良宵的概念也有擴展。 只要拉上舷窗的布簾,就營造出同樣美好的良宵,良宵一刻值千金,言之不謬也。 花枝兒快樂的嚶嚶聲很自然地起到廣告的作用,全船男士的食慾與性慾大增。據說 凡是走進過她的包房的男士體驗到的都是春宵苦短的滋味。一進門,先交款,花枝 兒總是千般溫柔,萬般體貼,就是不輕易讓客人近身。先生!時間有的是,大把抓, 看您猴急成什麼樣子,您又不是自動裝卸卡車,快裝快卸,一走了事。要有醞釀情 緒的時間,要講究點情調,要有語言的交流,眉目的傳感。

  總得要瓶酒喝呀!這錢您可不能省,酒壯色膽。您讀過世界名著《一千零一夜》 嗎?您還得給我講故事哩!對的,現在我是暴君山魯亞爾,您是美麗的山魯佐德小 姐。把一個個心急如火燎的客人折磨得灰心喪氣,最後五分鐘,該辦正事了,花枝 兒一下脫得精光,視覺神經和中樞神經禁不住強烈刺激的男人加上久曠不遇,出師 未捷就全軍覆沒了。花枝兒身上的線條並不優美流暢,但卻十分性感,首先給你展 現的就是一個名為「烏龍絞柱」式的翻滾,你想要看到的一切全都一覽無遺。有點 戰鬥力的勇士剛剛進入陣地,花枝兒床頭的鬧鐘就響了,她毫不留情地立即推開懷 抱中的嬌客,一個鯉魚打挺,套上睡衣就高聲呼喊:下一個!你不走也不行,那時 她才顯示出強大的臂力來,一個巴掌就把你推出了包房。你即使喊著加錢也不行。 重新預約!下一個!下一個像箭一樣就射進去了。如果上一個客人力氣大,一巴掌 沒推出去,下一個就和花枝兒通力合作,把上一個給扔出去了。到底是我瘋了?還 是他們瘋了?

  在最後的最後日子裡,船長終於發現一切中樞機密的洩漏,其根源全在保羅那 張又綃薄、又紅潤的嘴上。亡羊補牢,為時未晚。他把我調進船長室,頂替多了一 條舌頭的保羅。一貫受到船長信任的保羅被貶到鍋爐房去了。新的人事更替大大改 善了我的生活,這種改善包括心身兩個方面。僅就身的方面來看,首先是我的飲食 得到了半個船長的待遇。船長的食量非常標準,早餐兩片麵包、半杯桔汁、兩片培 根、半杯牛奶、一顆雞蛋和一調羹乾果仁。我從配餐師傅那裡可以Double,船長終 歸會和我HalfHalf。這也應當歸功干我守口如瓶的韌性。我和保羅交接之日,他那 身簇新的洋服、白襯衣、領結當場從他身上剝下來穿在我身上。我那套沾滿煤灰和 油煙的工作服套在保羅身上,我和保羅都變了樣子,很彆扭,像兩個拼湊錯的機器 人。我還可以在船長的浴室裡洗澡,當然是在船長不使用的時候。水已經開始泛黃, 我心裡很清楚那是什麼成份,味道還不太明顯。有利必有弊,利在衣食,弊在居, 所好的是不必行。船長室也是船長臥室,由於形勢日漸嚴峻,他要求我睡在他的床 邊,充當衛士,晚上鋪一張草墊子就是我的臥榻。船長的鼾聲如雷並不可怕,可伯 的是他和那兩位名媛輪流作愛的全過程,聲情並茂色香味俱全,實在是難以抗拒、 難以忍受。船長全然不顧近在咫尺的我,他應該知道,我這個啞巴的耳朵並不聾, 眼也不瞎。對於一個不請人事又當青春萌動的孩子,真是殘酷之至。我怕看,又想 看,我從沒見過如此坦露的兩性軀體的扭結交合,燈火通明是船長的習慣,亮得連 女人乳頭四周的紅暈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們的把戲花樣百出,不斷創新……怕聽見 又想聽見,那是一種非常陌生的音樂。她們不僅不停地喊叫,而且妙語如珠,她們 把所有的微妙的感覺和奇奇怪怪的要求都喊叫出來。我真怕我會忍不住說出話來, 只好用被單塞住嘴……我知道人世間有很多酷刑,也有很多受過酷刑又能死去活來 的硬漢子,但我相信絕少有人承受過我在船長臥榻下所承受的折磨,而又能活過來。 每一次我耗費的精神和體力比船長還多,完了事還要讓驚駭無狀的我幫他擦汗,他 身上可以稱之為汗流如雨,我身上卻是汗流如洗。船長的身體真棒,整夜都像一頭 雄獅那樣吼叫著去捕捉和他同臥在一處的兩位光潔柔嫩的女人,恨不能把她們撕碎、 吃掉……我真懷念往日煤堆上的夢。到底是我瘋了?還是他們瘋了?

  最後一夜,事後我才知道那是最後一夜,我抽身走到甲板上,學著那些體面人, 散步賞月。全船異常安靜,無一人走動,在花枝兒房門前排隊的男人們首尾相接, 魚貫蜷臥在通道裡沉沉入睡,好像都中了蒙汗藥。可能是因為最後一夜來得遲了些, 每一夜都曾被看做是最後一夜,人們都在心裡默念著狼來了!狼來了!結果是狼並 沒來,像為了催眠數數一樣,數累了,倒頭便睡,一睡竟那麼沉,狼真的來了!死 神走到我們面前忽生惻隱之心,停住了腳步,屏住了呼吸。沒有風聲鶴唳,沒有鬼 火怪影,沒有腥風血雨,沒有驚濤駭浪,海面上平滑如鏡。船內蕩漾著輕得不能再 輕的音樂,細細聽才知道是奧芬巴赫的「船歌」,我不禁有一種家一般溫馨的感覺。 為什麼只有我一人醒著,想到這兒,打了一個寒噤。難道那個時候真的要到了?! 回到船長室,我才知道並非世人皆醉我獨醒。意外的是,船長既沒和那兩位名媛鏖 戰,又沒有左擁右抱地酣睡,壓根兒沒有女人。似乎是正在和三位副船長開會。我 走進來,他們都只看了我一眼,之後就理所當然不把我當做一個活人看待,似乎我 所以可以行動,是因為每個關節都用螺絲聯結在一起,加了潤滑油的緣故。我倒了 四杯開水,水中尿的比重已經很高了,很像淡咖啡,我索性在每個杯子裡加上一匙 砂糖,分別送到他們的手裡,然後退到牆角的陰影裡坐下一動也不動了。

  「船長,」大副那外柔內剛的聲音。「你難道不知道這條船的現狀嗎?你難道…… 你難道不知道……?」

  「我知道,我都他媽的知道!」一貫紳士派頭的船長也噴糞了,但他只能用氣 聲向大副吼叫:「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就像對我自己的五臟六腑一樣。」

  「這一切不都是您造成的嗎?船長!」三副貌似恭敬地走向船長。

  「怎麼了?你們想幹什麼?」

  「我們只是想建議您別再擔任一船之長了!我只能坦白地對您說……」

  二副走過去抓住三副的領子。

  「誰來當船長?」

  「我!」大副衝過去一掌把二副推到板壁上,二副支撐著身子站定,走向船長。

  「船長,他們,他們在這個時候竟然……」

  我當然懂得,這是逼宮,我從歷史書裡讀到的逼宮故事,十有八九都發生在國 之將亡的時候。二副顯然沒有歷史知識,不在這個時候,在什麼時候呢?船長想是 讀過歷史書的,「觀今以鑒古,無古不成今」。船長吸了一口氣:

  「唉!現在正是時候,您!」他指著大副。「不是想當船長嗎?好呀!請吧! 請上駕駛室,您知道這條船還能航行多久?船一旦……要船長做什麼?」

  「即使還能航行五分鐘,我就要當五分鐘的船長,我就可以有五分鐘發號施令 的權利,這條船上的航行日誌上就得記上新船長——我的名字,我的老婆就是船長 的夫人,我的兒子就是船長的兒子,我的孫子就可以告訴他的同學們:我的爺爺曾 經是船長!

  二副冷冷一笑。

  「即使船長覺得應該臨危讓賢也輪不到您呀!第一人選是我!」

  「是你?你在海上知道哪是東?哪是西?哪是南?哪是北?」

  二副啞聲大笑。

  「現在,白癡都能當船長,既不需要航線,也不需要航向了!反正……她要……」 悲憤之情,溢於言表。

  「問題是她現在,此時此刻還沒……」大副也忌諱說出那個字,似乎一說,那 個字所體現的景象就會出現似的。

  「對!她還……」三副戰兢兢地說:「還……沒——沒……呀!」

  「好!」船長迅速脫了制服外衣扔給大副。「您去發號施令吧!您去作威作福 吧!在航海日誌上寫上您的大名吧!不過得快,去過癮吧,悉聽尊便!」船長說罷 就往外奔。

  「站住!」大副一把抓住他。「小馬甲也脫下來!」

  「小馬甲不是制服,是我的老母親給我做的,對不起!」

  「脫!」

  「不!」船長的手不由得緊緊地摀住馬甲的小口袋。他們的眼睛都盯住那隻小 口袋,包括他們所有的耳朵眼兒、鼻孔、嘴巴都變成了眼睛。二副衝過去拉開大副, 用身子擋在船長身前。大副重又撲過去推開二副,三副也撲了過去。船長用肩頭撞 開他們,殺出重圍。一眨眼的功夫,他從小口袋裡摸出那把鑰匙就往開著的船窗外 扔去,「叮」的一聲,鑰匙在窗框上反彈回來,但誰也沒聽見落地的那聲「噹」。 船長和三位副手立即都矮了半截,全都爬在地上像四隻狗似地喘息不止地在地上摸 索,他們摸索的當然是那把鑰匙。我很知趣,也就是很有自知之明,這麼高級的利 益豈能是我輩可以分沾的嗎!一個能夠睡在風流船長臥榻之側守身如玉的人,應該 說是有點毅力的。所以在此時此刻也能泰然自若,只作壁上觀。誰知道,即使我保 持超然物外的態度也不能容於強梁,大副在爬到我身邊的時候,竟隨手給了我一個 耳光。

  「滾出去!」

  但我並沒有滾,從從容容地站起來,讓他們去摸、去抱吧!我安詳地走出袖珍 的「宮廷」,信步走到上甲板的左側,伸手就可以摸到那艘救生艇。我知道,如果 按照地位的高低、財富的多少,或者是力氣的大小來排隊登艇的話,我一定在最後。 沒有奢望的人容易做到平靜,甚至無畏。正如《六祖壇經》中的偈語所說:

  菩提本自性,

  起心即是妄。

  想到這兒,我驀然覺得月色特別皎潔明亮,似乎自己這付肉身也是發光體,頭 上有了一個光環。就在這個時候,我聽見水聲汩汩,意識到甲板上已經著水了,全 船生靈已在水下。怎麼會沒有一點預兆?沒有一絲聲息呢?啊!是了,聲音都在水 下,聽不見。應該感謝佛,那樣仁慈,讓全船男女(除我之外)從此岸到彼岸的痛 苦過程縮到最短的程度。讓所有的驚嚇和痛苦都由我來承擔。我因此立即感到一種 昇華的快樂。最後我所要做的是什麼呢?當然是端坐在甲板上,在水波漫過我的頭 頂之前說一聲,阿彌陀佛!吾行矣!唉!我到底還是個凡人,覺得這種制服上衣太 厚重,闖出了汗,很不自在,想脫掉。當我解鈕扣的時候,忽然聽見「噹」的一聲 響,是那聲本應在船長室內響的那聲「噹」嗎?也許只是一枚扣子落了,我一個一 個地摸著身上的扣子,一、二、三、四、五……全都在。我這才彎下腰去摸甲板, 原來正是那把鑰匙,它在舷窗框上反彈回來的時候正巧落入我敞開的領口……我忽 然想哭,整個心靈都空了。生死原來如此,竟在叮噹之間。我再一次承認我是凡人, 默默地打開鎖,解開鐵鏈,登上艇,艇裡備有乾糧和飲水。當我找到槳的時候,正 好海水把艇和艇中的我高舉在萬頃波濤之上……我適時地想到六祖惠能大師在圓寂 前最後偈語的最後兩句:

  寂寂斷見聞,

  蕩蕩心無著。

  我覺得,所有的人都走上了生路,只有我自己死去了……這種感覺怕是要貫串 著我的一生。多麼奇怪!我到底是活著?還是已經死去?


         ※        ※         ※




  「天使號?」

  「她……」

  「沉了……」我代替他說出了他多年之後也不願說的那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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