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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古老的航道

引子


  我國有許多並不邊遠的山區比邊遠的山區還要冷僻,那裡的人和在那裡發生的 事讓人感到又熟悉,又陌生……

  遠遠地眺望高山峻嶺,它們的顏色一年四季都沒有變化,在變化萬千的霧靄中 它們總是黑色的。當你深入到蔽日的大森林之內,才能看到豐富的色彩以及樹木之 間的千差萬別,叱吒風雲的松樹,老成持重的橡樹,喧嘩笑鬧的棟材,裊娜多姿的 籐蘿……走著走著,忽然出現一小塊明媚的陽光,在你眼前鋪著一小塊驚人美麗的 山谷平地。當地人把它叫做平販是很準確的,因為那些有限的小平地每一塊都是極 好的稻田,每一塊平販的北沿緊貼山腳都有一座向陽的小村莊,一般只有十戶人家, 有的村莊旁邊還有一座地主的別墅。

  三十年代初的劉家畈是一個只有七戶農民的村莊,它的右側山樑上,坐北朝南 有一座農民稱之為「皇宮」的地主別墅。別以為農民叫它為「皇宮」,它就是一座 真的皇宮,或者有皇宮那樣的規模。完全不是,因為劉家畈的農民除了給地主家抬 過轎子的年輕人進過縣城之外,很多人都是老死不出山的,他們想像中的皇宮也不 過就是這座叫「霞屋」的別墅的樣子。那時的「皇宮」有一道像荷葉邊那樣蜿蜒的 圍牆,圍著兩千多平方米綠草如茵的山坡,清澈見底的小荷塘,荷塘的源流是一條 淙淙發響的山泉。荷塘上有一道九曲石橋,通向住宅的內院。房屋分三進,第一進 是有著寬闊外廊的廳堂,兩側各有一個小小的天井院,小到只栽種著一棵桂花樹。 第二進正屋是主人的家祠,供奉著無數塊代表已經死去的列祖列宗的神主牌位,東 西廂各有三間住房。最後一進是一座號為「金屋」的兩層小樓,這一進最精緻,外 表看來是雕樑畫棟,古色古香,內裡卻是硬木拼花地板,油漆板壁,每間臥室都有 西式衛生設備。夜晚汽燈照得如同白晝一般,無怪天黑只好鑽被窩的農民把它稱為 「皇宮」。劉姓地主為了萬一在官場上遭了災——那是經常會遇到的事情,好有個 退隱的所在。劉家太太老爺活著的時候,特地從蘇州請來了幾個名匠,花了三年的 功夫,不惜工本修了這座別墅。這是清末半官半紳的兩棲地主的一種風尚。

  往日的「皇宮」早已蕩然無存了,今天只能從若斷若續的基石上看出它的輪廓 來。在第三進的廢墟上重又蓋起了五間茅屋,沿著往日的內院栽了一圈當地人叫 「老虎巴掌」、每片葉子都有五根刺兒的小灌木叢,形成一道綠色圍牆。年深日久, 「皇宮」舊主人的去向,其說不一,一說逃往海外,一說死於戰亂。總之,無從查 考了。我要講的是今天「皇宮」的主人的故事,主人公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忠厚老實 的農民(有些人一聽說農民就覺得興趣索然了),平平穩穩地度過了他一生中的大 部分光陰。因此,故事平淡無奇。對於那些做了充分思想準備來和主人公一起浮沉 於幸福和愛情的波濤之中,或者和主人公翱翔於豐功偉業的雲霧之上的讀者,我只 能深表歉意。




  今天「皇宮」的主人叫任之初。怎麼會有這麼個名字呢?話還得從他父親任福 堂講起。任福堂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貧農,沒念過一天書,不識一個字,但經常有機 會騎著水牛打從村塾門前經過,總聽見啟蒙娃娃扯著脖子背書,最容易記的兩句就 是「人之初,性本善』。他覺得這肯定屬於文雅詞兒,所以自己的兒子大毛一滿周 歲,就給他起了個帶書香氣的學名:任之初。任之初從出生到老,很少有機會使用 學名,二十歲前人們都叫他任大毛,二十歲晉陞為任大哥,三十歲晉陞為任大叔, 四十歲開外就被晉陞為任大爺。今天,任之初已經進入任大爺的時代十年了。

  任之初在任大毛的時代看見過「皇宮」的全盛時期,他經常和一些半糙娃娃們 一起,在荷葉邊圍牆外邊聽話匣子(當地對留聲機的高稱)裡的京戲和「洋人大笑」。 遇上月明風清的夏夜,年輕的太太和小姐們彈著風琴唱歌,碰巧還能看見半長袖這 不住的胳膊和穿著長統襪的秀足。到了「任大哥」的時代他已經可以進入「皇宮」 的圍牆了。那還得感激「老日」(當地人把日本侵略軍叫「老日」)的入侵,開初, 風傳「老日」只佔領鐵路線和繁華的城市,所以鄉間的抗日英雄輩出,有一根獨子 兒土炮就自稱抗日游擊司令。「皇宮」的少主人劉霞生有一套筆挺的軍服,有十桿 捷克式步槍和一支德國造的二十響手槍,圍牆四角又修了四座炮樓,當然更有資格 稱為抗日游擊司令。於是他就僱傭了十名本村年輕佃農,組建了「中國南山抗日獨 立游擊支隊」,自任司令。任大哥就是這支大軍中的十分之一。在任大哥進入「皇 宮」當兵的前一個晚上,任大伯當著全家老小莊嚴肅穆地告誡了他三句話。第一句 是「見官莫在前」;第二句是「做客莫在後」;第三句是「露頭的椽子先爛」。接 著任大伯向任大哥進行了一番解釋和發揮:為什麼「見官莫在前」呢?因為官者管 也,既要管就得有威;既要威就得用刑,因此,見官在前掉腦袋、挨板子的可能比 在後的人大得多。為什麼「做客莫在後」呢?鄉里請客不像城裡那樣一道道的菜慢 慢上,而是十大碗在客人到來之前已經擺好了。再說,燴雞塊。紅燒肉、獅子頭、 粉蒸排骨的下面照例都是青菜墊底;在後的人很可能只吃得到十碗相同的」底」, 實在太不值得。「露頭的椽子先爛」這句話不用解釋,任大伯用長長的竹根煙袋往 房簷上那根出頭的椽子一戳,爛椽子頭就掉下來了,這樣形象化教育省略了很多語 言。任大伯為了表示其重要性,這時出乎全家意料地叫了一聲任大哥的學名:

  「之初呀!要記住,這幾句話夠你受用一生一世的了!」任大伯自己也深為感 動,他沒想到,自己能把當時生活課本裡經常讀的三句格言解釋得如此深刻。

  「是!爹!」任大哥感激涕零地趴在地上向任大伯叩了一個響頭,就進「皇宮」 當兵去了。




  荷塘邊的草地變成了練兵場,司令自兼教官,他全副武裝在雜亂無章的隊伍面 前講了一通操練的必要性和抗戰的偉大而光榮的意義。「雖然我們只有十個人, 『楚雖三戶必亡秦』……」但是第一堂操練就鬧得司令官哭笑不得,事情就出在任 大哥身上。當十個人排成縱隊的時候,任大哥個頭最高卻非要排在最後,可一喊向 後轉,任大哥又成了「出頭」「在前」的第一名,他立即驚慌失措地往後奔,排在 最後。司令官問他:

  「任之初!你怎麼了?」

  「俺……俺不能在頭裡!」

  司令官大喊一聲:

  「向後——轉!」

  任大哥又立即向後奔。司令官連續喊了幾聲向後轉,把任大哥跑得滿頭大汗, 氣喘吁吁……司令官氣得臉都漲紅了,真想當場把他除名。但國難當頭,理應精誠 團結,且兵源奇缺,只好委屈求全,把任大哥塞進隊伍的正中間,這樣一來再喊向 後轉也沒事了。但一喊向左向右轉,縱隊變成橫隊,任大哥和其餘九名兵丁全都 「在前」了,任大哥為了防止「出頭」,總是縮得比別人錯後一些,使得這支十人 大軍始終沒有一個整齊的隊形。

  步兵操典的第一頁還沒進行完,這支大軍就遇上了一場戰爭,可惜敵人不是 「老日」,只是一些潰散的國民黨川軍的烏合之眾。使得這場戰爭的性質變得模糊 不清,潰兵們的目的只是為了金銀細軟和大姑娘,因此把這支偉大的抗日游擊部隊 降低為看家護院的家丁了。四個炮樓每個炮樓上分配兩名兵丁,司令官隨身帶一名 衛士,這是非常必要的,因此,戰略總預備隊只剩了一名,任大哥自告奮勇承擔這 一光榮任務。

  在打響之前,任大哥用步子丈量著找到了四座炮樓之間的等距離中心——一棵 楓樹下一塊擱花盆的長石板。槍一響他就鑽進石板底下巋然不動了,從頭至尾沒有 抬頭。這場戰爭留給他的印象只是一片奇特的音響效果,沒有畫面。槍聲一開始就 很猛烈,像一千掛千子鞭炮同時在爆炸,夾雜著手榴彈在房頂上的轟鳴,破瓦片飛 濺,使玻璃窗發出刺耳的「嘩啦」聲,以後就是太太。小姐的尖叫和嚶嚶的抽泣。

  「任大哥——!」東南角炮樓要求支援:「麻大哥掛花了!」

  「任大哥——!」西北角要求支援:「子彈!」

  「任大哥——!」西南角要求支援:「擦槍布!」

  「任大哥——!造你媽!」東北角吃緊得罵開了。

  「任之初!」司令官憤怒的喊聲,很近,就像在頭頂上。但任大哥堅決不予理 睬,任憑你叫罵、跺腳、歎氣,他都置若罔聞。

  東南角上的槍聲、爆炸聲越來越密集,簡直都分不出點兒來。

  「上來了!搶犯上來了!」

  太太、小姐們的哭叫和司令官的喝罵混成一片。

  「天啊!」太太的聲音,「這怎麼得了啊!」

  「哎呀!」小姐的聲音,「等一下,我的鞋,鞋……」

  「小箱子提著!」司令官的聲音。

  「別忘了觀音老母!」太太的聲音。

  「她不保佑你,你還管她!」司令官的怒吼聲中混雜著一個細瓷器被摔碎的巨 響。

  「快逃!少奶奶!西北角!」雜沓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了。

  東南角傳來絕望的求饒聲:

  「官長!官長!饒命,俺是……戳牛腿的佃……佃戶!啊!——」

  隨後就是亂糟糟的腳步聲和四川人的叫罵:

  「龜兒子!大姑娘都給老子溜了!」

  「搜!」

  「值錢的貨還是不少嘛!背得動就背!」

  「快!快!」

  門窗劈裂聲,撬地板聲,絲綢撕裂聲,銀元滾動聲,夾雜著潰兵們的互相惡罵:

  「格老子你好蠻啊!」

  「你還想刮老子的油,老子揍死你!」為了證明說話算話,話沒落音就聽見一 個人呻吟倒地的響聲。

  「著火了——!走啊!」

  「著火了——!走啊!」

  叫罵聲和槍聲漸漸遠了……只剩下火在風中呼嘯。當任大哥感到空氣有些燙的 時候才慢慢抬起頭來,他看見整個天地間是一片火海,嚇得他扔了步槍爬起來就跑, 一直跑到完全看不到一點火光,完全聽不見一點響聲的密林深處才止步。




  自那以後,「霞屋」成為一片廢墟,「霞屋」的主人們再也沒回來過,下落不 明。不管他們的下落如何,農民和土地隨時都不缺合法的主人,新主人是集上的暴 發戶、賣肉的梁大肚子。一場戰火,殃及池魚,荷塘裡被炸死、烤死的魚供全村老 少人等當飯吃了三天。不久,任大伯也去世了,是在一個雞鳴狗吠的黎明死去的, 瞑目前才指點著任大哥在土牆和房簷之間找出一個包了三層油紙。五層包袱皮的包 袱,算是他的遺產。至於這個包袱裡包了些什麼,誰也不知道,到了任大哥手裡就 不知去向了。任大伯彌留的時候還斷斷續續留了幾句遺言:

  「雖說……皇上在辛亥年就……就遜了位,民國不……不是又出了個洪憲皇帝 袁世凱嗎!……真命天子在咱們這個國土上是斷不了根兒的,早晚……還得出世…… 要不信,你還能看得見

  在任大哥過渡到任大叔的十年間,經常在夜深人靜時分到「皇宮」的殘垣斷壁 間漫步。據他自己賭咒發誓說:他好多次又聽到話匣子裡的京戲、「洋人大笑」和 太太、小姐彈琴唱歌的聲音。也聽到那場結束了很久的壯烈的保衛戰的音響。雖然 這只是他懷舊的幻覺,經他一講不要緊,「皇宮」廢墟成了一塊誰都不敢挨近的凶 地,比爛屍崗還要讓人感到陰森。無論誰看見他深夜抱著竹根煙袋走向「皇宮」, 都毛骨悚然地搖頭。久而久之,人們把他看成似乎有與鬼神可以相通的「半仙」之 體了。遇有疑難:如失物、婚姻、疾病……特別是政局變化,人們自然而然地都走 到他的灶屋裡來。

  一九四七年冬天,劉家畈下了一場多年罕見的大雪。一個雪夜,全村的男人都 趟著齊膝的積雪走進任大哥的灶屋。山裡人冬天吃晚飯的時間很晚,灶膛裡火很旺, 無需點燈。任大嫂在灶前燒飯,敞著懷餵著一個半歲的男孩。八歲的姑娘黑妞兒和 娘並排坐著,默然地眨巴著大眼睛輪番看著全村的老少爺們兒。今天真是非同小可, 村塾裡的冬烘先生靳文軒也挾著小兒子來了。灶屋裡很暖和,沒有出路的炊煙在屋 子裡轉游,加上十幾桿煙袋鍋子的吞雲吐霧,熏得個個眼淚汪汪,顯得氣氛更加嚴 肅緊張。人們帶來的新聞是:抗日戰爭時期在這一帶活動過一陣的新四軍又來了, 現名中國人民解放軍。前幾天有幾十桿槍進了雙河集,沒久留,演講了一次,貼了 不少蓋著大紅關防的「告示」,趕集的人偷著揭回了一張。現在由靳老先生給鄉親 們宣讀,靳文軒用讀綱鑒的聲調搖頭晃腦地把「中國人民解放軍宣言」朗讀了一遍。 並熱情地肯定這個文告文字上十分流暢,用詞準確有力,內容具有雄辯性。聯繫新 四軍往日的所做所為,這個宣言裡的話是可以說到做到的,結論是:解放軍仁義之 師也!趕集的人還帶回另一則新聞,集上雜貨店老闆的兒子,一個青年學生在解放 軍演講以後就宣稱與家庭斷絕關係,跟解放軍一起入伙吃大鍋飯去了。本村有些年 輕人也有些動心,怎麼辦?問題提出之後,大家,當然也包括靳老先生在內,都直 勾勾地看著一直「吧嗒吧嗒」吸煙的任大哥。二十七歲的任大哥已經蓄著兩撇很有 點派頭的鬍子了,一家之主嘛,留鬍子是必須的。靜場了很久,任大哥才磕了磕煙 袋鍋子,咳嗽了幾聲,開腔了。他首先認為靳老先生的看法很對,到底是飽學未中 的老童生,看起來完全夠得上秀才甚至舉人的水準。未中不能怪老先生,完全是因 為在同盟一統皇上以後,真命天子沒有降生,袁大頭又不爭氣,否則靳老先生完全 有可能進士及第。誰也不能說,真命天子就此永不出世了。言下之意,靳老先生還 有皇榜題名的一線希望。——這段話是對靳老先生居然屈尊求教的一段很得體的恭 維。隨後對大家迫切等待回答的問題作了簡潔的、富有哲理性的回答:

  「共產黨、解放軍能不能站得住?……」他像車軸對輻條那樣環視著大家,大 家又像輻條對車軸那樣盯著他。有威望的人總喜歡自問自答,他說:「共產黨二十 年前來過,沒站住;十年前又來過,沒站住;這一回……難說……」一個長時間的 停頓。「他們要是能站住,給老百姓好處,只要你是良民,你怕還得不到應得的一 份?他們要是站不住,國民黨回來,咱還是良民百姓。就拿俺那年抗日當兵操演隊 形來做比方吧,排頭站不得,排尾也站不得,站排尾,萬一來個向後轉,你不又成 了排頭了。頭尾不站站中間,即使縱隊一下子變成橫隊,大家都在前,你也得稍微 往後縮一點。集上那個學生娃子出頭冒尖,往前站……哼!等著瞧吧!」話快說完 的時候他就開始往煙鍋子裡揉煙末,話一說完就吹著紙煤子抽開煙了。大家都知道 這位「半仙」也就只能講到這兒,雖說有些具體問題還是半明半暗、似是而非,但 其原則指導性已是再明白不過了。天機並非完全不可洩漏,如果完全洩漏又有遭雷 擊的危險,適可而止,老少爺們兒心領神會也就夠了。靳文軒老先生點頭歎服,有 些年輕人將信將疑,對於集上那個年輕學生打心眼裡艷羨不已,躍躍欲試……一個 還穿著單褲子的十六歲的男孩子咕嚕著說:

  「早年那些跟著紅軍、新四軍走了的不是都好了麼?」

  「好了?」任大哥一個大轉身轉向他:「有些事不是十年二十年就能看得出因 果來的……」

  再也沒人問什麼了。

  還沒開春,山樑上的路剛剛踩出條印兒來,村裡幾個又窮又激進的青年每人打 了好幾雙麻鞋,正準備進四方山找「同志們」的時候,趕集的人帶回了使人們嘴巴 張著半天合不攏的驚人新聞。那個參加了解放軍的年輕學生回來找保安隊搞策反被 抓住了。國民黨的鎮長就是梁大肚子,跟那個學生娃子還沾點親,是個拐了三個彎 的表姨夫。「戡亂」期間,小小的鎮長就有生殺手奪的大權。大義滅親,親手槍決 了這個亂黨,並梟首示眾,人頭懸掛在集東頭靈官廟的旗桿上。這個新聞的直接效 果是;任大哥的威望直線上升,二十八歲就提前進入任大叔的時代。他的灶屋裡每 天晚上的煙霧更濃了,全村挨戶輪流自帶一盞有三根燈草的油燈。




  一九四九年春天,映山紅耀花眼的時候,劉家畈解放了。區工作隊隊長一心一 意想在劉家畈搞農會試點,無論怎麼說服動員都搞不起來,硬是沒人報名,直到全 區有一半自然村都加入了農會,劉家畈全體貧雇農、中農才同時報名參加。區工作 隊隊長感到非常奇怪,卻不知道其中的奧妙。

  村裡有人故意問任大叔:

  「你咋也參加了?」

  「是呀!世人要是有一半都當了搶犯,俺也敢當土匪;都當了同志們,俺做啥 不敢當?」

  成立互助組,剿匪反霸、土改這幾個歷史環節,整個劉家畈的表現都是不前不 後在中間。果然不錯,劉家畈的農民分到的土地、浮財並不比那些先進村少。在分 配房屋的時候,任大叔出人意外地請求把誰都不會要、誰也不敢要的「皇宮」廢墟 分給他。這在當時是很容易的,農民們求之不得,工作隊一研究就同意了,還多分 給他一些現款,做為修屋補助費,這就是他成為「皇宮」新主人的歷史原因。土改 之後農村熱鬧起來,建黨呀!建政呀!勞動競賽呀!掃盲呀!愛國衛生運動呀!選 拔積極分子進訓練班、干校呀!農民們打心眼裡興奮、歡快,像一股強大的暖流突 然衝入陰冷的山谷,山也變了,水也變了,樹也變了,草也變了;劉家畈的生活不 再是幾千年以來那種停滯、保守、冷清、淒涼、愚昧的調子了,他們連走路的節奏、 說話的節奏、勞動的節奏都變輕快了。歌聲,日夜都有歌聲。過去當然也有歌聲, 那是胸前掛著一雙乾癟乳房的母親哄孩子入睡的悲吟,那是將要嫁到地獄般的婆家 去的姑娘在林中的哭訴。現在不同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唱,雖然唱得音調不 准,嗓門兒可是很大。這股強大的不可抗拒的暖流終於把人們從任大叔的灶屋裡連 同熏得眼睛流淚的煙霧一起給吹出來了。任大叔在心裡暗暗地說:

  「山裡人都選了,瘋了,醉了,昏了……」

  他自己一點兒都不動心,也不感到冷清,按捺著自己和家人不受影響,保持著 他多年嚴格遵守的原則:縱隊不站排頭排尾,橫隊稍稍往後偎。參加互助組如此, 參加初級社如此,連孩子進學校都是如此。這股暖流持續了很久,好像永遠不會停 息似的。

  到了一九五七年春夏之交,中國知識界在黨的號召下展開的興致勃勃的議論波 及到全國各個階級和階層。連本來就在暖流中的劉家畈也感到又增加了一陣熱風, 而帶來這股熱風的不是別人,恰恰是任大叔在集上小學裡教書的女兒黑妞兒。她從 集上回來了,一回來沒在「皇宮」落腳就到田販裡去了。喲!這是誰呀?是任大叔 家黑妞兒嗎?不!人家都十八歲了,早就不叫黑妞兒了,學名叫任薏。任薏一點也 不黑,就像春風中一樹碧桃花,把整個劉家畈都照亮了。抿著嘴,抿呀抿的都抿不 住的笑容,頭上圍著透影兒的綠紗巾,山風吹得紗巾梢飛呀飛的像兩隻綠蝴蝶,自 己做的帶絆兒的黑絨布鞋就像皮鞋那樣平整,又漂亮,又文雅。眼睛瞇著,她自己 完全知道自己在鄉親們眼裡的地位,一看便知,連那些過去把自己看成黃毛丫頭不 值一顧的老輩人都眉開眼笑、肅然起敬。山裡人愛打聽新聞,任薏就用鄉親們聽著 不大習慣又覺著好聽的普通話說開了。一說不要緊,嚇了山裡人一跳,搞得劉家畈 十幾戶人家都驚驚詫詫、半信半疑。什麼鳴呀!放呀!給黨提意見呀!幫助黨整風 呀!反對官僚主義呀!發揚民主呀!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呀!顧慮越少說明你對黨 越誠實呀……半天就搞得全村沸沸揚揚。等任大叔知道的時候,天已經傍黑了。一 聽非同小可,大驚失色,晚飯以後二話沒講就把花骨朵似的女兒反鎖在她的小房子 裡了。父女二人隔著門有一番激烈的爭論:

  「爹!」捶門的聲音伴奏著任薏嬌嗔的喊叫,「你這是幹什麼?這是什麼時代? 老封建!老頑固!」

  「俺一點也不糊塗,鳴放叫人家去鳴放!你嗎個啥?你又不是百靈鳥!放個啥? 放屁!向誰提意見?」

  「向黨,幫助黨整風,為了我們的黨更正確,更光榮,更偉大,這是黨的號召!」

  「新詞兒不少,俺不懂,也不要懂,俺只問你,黨是誰?」

  「黨是無產階級先鋒隊!」

  「俺看不見啥隊,只看見黨支部書記,區委書記,縣委書記,地委書記,他們 都是人,是官,咱們的官夠清的了!再說,盤古開天闢地到如今,沒聽說官能聽得 進不順耳的話。哪一朝哪一代有一個認真的監察御史大人有好下場?不是下天牢就 是滅九族!」

  「爹——!」任薏用很長的一聲尖叫表示對這種極端腐朽的觀點不能容忍。 「你!你怎麼可以把新社會——社會主義社會同封建社會完全等同起來哩!怎麼拿 黨和黨的幹部去跟封建皇帝、官僚比呢?讓我出去!」

  「你就不怕掉腦袋?你知不知道,你是個小小的大耳朵百姓!」

  「我不怕!我用不著怕!我是社會主義國家的公民。憲法規定:中華人民共和 國公民有言論、出版、集會、結社、遊行、示威、宗教信仰等等自由!毛主席說: 『我們的這個社會主義的民主是任何資產階級國家所不可能有的最廣大的民主!』 毛主席還說:『言者無罪,聞者足戒!』『不要怕向我們共產黨人提批評建議,捨 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任薏為自己竟能說出一篇大義凜然的話感動了, 一串淚珠落在胸前。

  「你不怕剮,俺當爹的還怕收屍哩!」

  「爹!」任薏聲淚俱下地說,「黨是我們的慈母,只會給我們溫暖、開導和教 育,即使她的兒女說錯了,她也知道兒女是愛她的,她會感到高興……」

  「卡嚓」一聲,又加了一把鎖,這就是父親給女兒的最後回答;任薏號啕痛哭 起來。

  任大嬸,一個一輩子都在灶前灶後轉的女人,心疼得在鍋前落淚,小聲埋怨著 丈夫:

  「咋能忍心讓花骨朵似的姑娘這麼哭哩!」

  任大叔冷冷地說:

  「哭累了就不哭了。」

  當晚,任大叔隔著綠色圍牆對絡繹不絕來找女兒的男女青年說:

  「任薏回集上了!回學校裡去了!」

  任薏在小屋裡,叫爹叫娘,大哭大鬧,但毫無反響。她下狠心出去以後和老封 建父親斷絕一切關係。在新社會不靠爹娘照樣有溫暖;我們的空氣都是溫暖的,這 種溫暖來自黨的陽光。過去老紅軍就是在黨的陽光照耀下爬雪山,過草地,完成了 兩萬五千里長征,老八路就是在黨的陽光照耀下堅持了八年抗戰,我怕什麼?她真 的哭累了,躺在床上漸漸睡著了,她做了一個美麗的夢。

  她又回到了集上,在明亮的陽光照耀下,師生們的臉紅彤彤的,集上為了鳴放 架設了長長的大字報欄,五光十色的大字報,醒目的標題:

  

  我們的太陽不應該有黑子!

  

  官僚主義是我們前進的絆腳石。

  

  破壞社會主義民主就是給黨抹黑!

  還有一幅幅機智辛辣的漫畫。任薏覺得自己的腳步都輕了,在大字報欄前遇見 了她最要好的朋友柳暢生。當然應該在這裡見到他,這個矜持的青年教師,為了向 黨提意見,他和任薏在一起讀了很多馬列主義經典著作,研究了我國民主運動的歷 史和當前制度中需要改進的缺陷。這種「以天下為己任」的感情和他們之間早就萌 芽了的玫瑰色的愛慕溶合在一起,顯得特別高尚和甜蜜。她挽著柳暢生慢慢走過大 字報欄,誇讚著那些切中時弊的善意批評和揭發,在那些有趣而深刻的漫畫前會心 微笑,走著,談著,商討著他們將要合作的大字報的內容。一種飛騰的感覺油然而 生:她覺得自己和柳暢生像一對比翼雙飛的鳥一樣,雙腳離地了,盡情地上升著, 上升著,飛上碧藍碧藍的天空。她和他在空中那樣真誠地相扶飛行,甚至在雲霧飛 過的一瞬間,柳暢生竟吻了她一下,從來沒有過的第一次……初吻就是這樣的麼? 濕潤、匆忙。模糊、神秘,她覺得羞澀,又很遺憾。初吻就是這樣麼?一瞬間的吻 卻使心臟怦怦跳躍了很久很久……她更加厭惡自己的父親了!離開了父親,有溫暖 的社會,還有暢生溫暖的懷抱哩!她閉上眼睛,溫暖的陽光隔著眼簾變成一片朦朧 的鮮紅,她讓心臟漸漸平靜下來,等待著暢生的第二個吻,她希望這第二個會比第 一個更熱烈、更清晰、更長一些……沒有,沒有,還是沒有,她等了很久,眼睛睜 開了。原來自己不在天上,而是躺在那間上了兩把鎖的小屋裡,只有一條狹長的晨 光射進小窗,落在床上。小桌上有一碗冒著熱氣的稀飯和一塊她從小就喜歡吃的軟 麵餅。任薏爬起來,看看小鏡子中的自己,一夜之間竟會瘦了這麼許多,眼睛腫得 像機兒似的,她越想越痛苦,「有翅膀卻不能沖天飛去,暢生怎麼想呢?一個人在 孤軍作戰,他會以為我怯陣,說不定把我看成只會說漂亮話而沒有行動的人!多麼 可怕!他會由於誤會瞧不起我,當然也就更談不上愛了……學校黨支部怎麼看?一 定會認為我藉故溜了,認為我思想不開展,和黨不能同心同德,有思想顧慮。也許 會想到父親——保守的老農民拉了我的後腿。同學們怎麼看呢?他們的任薏老師怎 麼失蹤了呢?在轟轟烈烈的運動中怎麼沒有她呢?怎麼能少了她呢?活躍、激進、 有口才又有文采……」她又喊叫起來,哭著不停地捶著門……但誰也不來應一聲, 爹下地了,娘撿柴去了,弟弟上學去了,只有一群雞在窗外驚得唱唱亂叫……任大 叔硬是把女兒禁閉了半個月。半個月後的一個早晨,有線廣播喇叭比哪一天都要響, 山谷裡發著回聲,像是正在廣播著一個重要社論,起先任薏只當是在評論一個叫 《文匯報》的報紙工作,她並沒有注意聽;但越聽越覺得不對,廣播員的語氣特別 嚴厲,發生什麼事了?她才打開小窗仔細地聽著,她聽見:

  「……資產階級右派就是……反共反人民反社會主義的資產階級反動派……這 是一小撮人,民主黨派、知識分子、資本家。青年學生裡都有,共產黨、青年團也 有,在這次大風浪中表現出來了……這種人不但有言論,而且有行動,他們是有罪 的,『言者無罪』對他們不適用……」她感到吃驚、不理解、害怕……本來留在眼 眶裡的淚水被發燙的臉烤乾了。這時,她聽見「卡嚓」一聲,父親把門打開了,手 裡沒端飯,只用兩個指頭夾著一張報紙。他把報紙丟給女兒,冷冷地說:

  「你以為當爹的真不疼自己的姑娘門」

  任薏沒有聲響,用發抖的手輕輕地把報紙拿起來。




  任薏失神落魄,一腳高一腳低地趕回集上,集上果真是架設了長長的大字報欄, 新大字報覆蓋著舊大字報,但已經一點美感和興奮感也沒有了。人名上畫著紅色的 「×」,滿紙都是巨大的驚歎號和問號。任薏懵了,她閉了一會兒眼睛,再走近些, 她看見柳暢生的名字也打著紅色的「×」,而且也在她的這個親愛的名字,這個每 天要輕輕喊上一百遍的名字前面冠以「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資產階級右派分子」的稱 號。她眼前的白紙一剎那間卻變成了閃亮的黑色,而黑色的字卻變成了暗淡的白色。 任薏跌跌撞撞地走進小學校的校園,那些鮮艷奪目的大理菊的花朵也都成了一個個 烏黑髮亮的圓球在眼前搖晃著……在草徑上,她遇見了柳暢生。她迎過去,柳暢生 像一個陌生人似的,臉消瘦了,蒼白,眼窩發青。他神情恍惚,不斷左顧右盼地說:

  「要劃清界限……」

  「?」任薏的長睫毛痛楚地高高地揚起來。

  「——和我……你很幸運……」

  「我……」任薏急切地解釋說:「我是被迫……父親把我鎖在屋裡,我哭,我 鬧,我叫,他都不聽……」

  「不!」柳暢生用俊秀的眼睛狠狠地盯了她一眼:「你是自覺地認識到這是一 場資產階級向無產階級的進攻,因為你對黨有深厚的感情……雖然沒有挺身而出保 衛黨,但是你……」

  「不!不是這樣……」

  「我想過很久,為你,你一定要這樣說……我自己已經什麼都完了……」

  「你教我說謊!」

  「我?不!不!我沒有這麼大的力量!」他把眼睛緊緊地閉了一下,只有經受 過最深沉痛苦的人才會那樣淒慘地閉合自己的眼睛,很快又睜開,把目光轉向滿園 滿牆、重疊繁複。無窮無盡的大字報……

  任薏很清楚,在暢生苦痛的心靈裡的確還愛著她,為她編了些保護自己的必要 的謊言。任薏迷惘了,面前的暢生不就是半個月前那個自信、矜持、敢想、敢說的 暢生麼?不是夢中比翼飛昇的暢生麼?還有那生活裡確實沒給過,在夢中又確實給 過的初吻……她情不自禁地向柳暢生伸出雙手,柳暢生一扭頭就轉身走了。任薏把 手縮回來,托著下巴頦兒目送著他匆匆離去的背影,一直到任薏發覺有幾滴水落在 自己手背上,才意識到自己流淚了……

  秋天,柳暢生被送到一個遙遠的勞改林場勞動改造去了。從此,任薏除了在課 堂上照本宣科以外,不說任何多餘的話,沒有笑容,沒有歌聲。原先在她的形象和 精神裡閃耀著的光彩完全熄滅了。變成為一個平庸的、沒有光澤、沒有進取、沒有 追求和渴望的人。那年寒假,任大叔事先不和女兒商量,當著女兒的面收下了農業 合作社會計黃有財的定親彩禮。黃有財比任薏大十五歲,個子只有任薏那麼高。任 薏冷淡地斜視著他,他戴著山裡人那種蒙頭蓋臉只露著眼睛、像蒙面大盜似的青線 帽,他用紅腫的眼睛貪婪地死盯著任薏,直截了當地說:

  「啥時候拜堂呀?老丈人!」

  任大叔為了打發他走,回答說:

  「二月二,龍抬頭。你就趕忙回去吧!晌午太陽當頂一化雪就不好走了!」

  「啊!」黃有財再使勁兒盯任薏一眼,才和幫他挑擔子的表弟告辭走了。

  「黑妞兒!」任大叔問女兒:「爹收的對不?」

  「對!」任薏麻木地點點頭。

  娘打了一個寒噤,揉揉眼睛仔細地看看女兒,女兒的眼睛裡沒有快樂,也沒有 悲慼,沒有光亮,也沒有眼淚。

  陰曆二月二,一個陰沉的天氣。黃家竟能租到一頂小花轎,一支嗩吶、一面鑼 就迎娶來了。任薏這個新派人物,小學教師,毫無抗拒地就讓人給戴上了紅蓋頭。 特別為喜事請來的任薏的舅舅把外甥女兒背上了花轎,新娘子一聲也沒哭,只深深 地歎了一口氣。村裡的老年婦女都為她捏了一把汗:不哭是不吉利的。為了這件事, 婦女們交頭接耳議論了好久,不過議論久了也就淡忘了。好像春天在林間泉邊開過 一朵叫人疼愛的茶花,開過了,謝了,也就沒了……花瓣呢?落在泥裡看不見了……




  中國告別了誠實被污辱的一九五七年,緊接著,一九五八年在知識分子被剝奪 了科學思考、坦率發言的權利之後來到了。一九五七年開的花,一九五八年就開始 結果了:基層幹部在恐懼和邀功的雙重心理支配下展開了誇大產量的競賽。宣告共 產主義偉業已經在本地區取得勝利的省委書記、縣委書記成了報紙和電台上的明星。 新聞記者和詩人閉著眼睛為堆積在雲端裡的鋼鐵和糧食數字大唱讚歌。「吃飯不要 錢」的指示下達了,村村都得辦放開肚皮吃飯的大食堂。共產主義的人民公社紛紛 成立,其特點是一大二公,大到一個公社方圓三十餘里,公到層層領導都可以隨便 平調一切物資,對於那些可以隨便平調的人來說,優越性當然是無窮的。要糧有糧, 要木材有木材,要魚有魚,要肉有肉,實行了自上而下的共產。老年男人編為黃忠 隊,老年女人編為佘太君隊,青年男人編為羅成隊,青年婦女編為穆桂英隊,分別 集中居住。孩子們進快樂園,老弱病殘進幸福院。無限制地砍伐山林,把成材的大 樹鋸成段往土高爐裡送,家家戶戶的生鐵鍋被砸碎扔進火爐裡冶煉,煉出一些無法 確定名稱的黑疙瘩。

  任大叔沉默了,對一切都冷眼旁觀,嚴格保持著他的中間位置。只有在每天早、 中、晚三頓開飯的時候,他都提著桶準時排在第一名。

  年輕人每天都向他報告各地畝產萬斤的放衛星喜訊,他既不表示激動,又不表 示懷疑,不加可否地重複著同樣一句話:

  「在咱們中國的地面上都還使著老祖先幾千年前的犁,犁鏵只有尺把寬……」

  從吃飯不要錢那天起,他就悄悄地像秋天的螞蟻那樣開始收集一切能收藏的食 物。那時候是很容易的,多打的米飯和麵餅可以曬乾;在被伐倒的栗子樹上去採栗 子;堆在田裡供參觀的稻穀,參觀完了以後沒有人去收,他在夜裡一口袋一口袋地 扛回來……等到一九五九年底,有些人像春夢才醒的蝴蝶,想到要儲存點食物的時 候,不但什麼也收集不到,連翅膀也擺不動了。共產主義大食堂裡的稀飯已經照見 了又黃又瘦的臉。家裡有儲藏的人是隱瞞不住的,臉上的氣色洩露了任大叔的秘密。 不少人有意上他家去刺探真情,但怎麼也發現不了他儲存食物的地方。任大叔把所 有的罈罈罐罐都搬到院子裡,敞開口……任大叔張著嘴,默默地接待一批又一批別 有用心的來訪者,他就像他的罈罈罐罐那樣一無所有和「坦率」。懷孕七個月的女 兒走娘家來了,這個時候走娘家!一枝鮮花似的任薏變成一張枯葉,臉上佈滿了皺 紋和褐色的斑塊,嘴翹著,像總在生氣和埋怨誰;脖子細得像一根野蔥。肚子已經 很重了,走起路來兩隻手用力划動著。娘和兄弟攙著她走進院裡。任大叔歎著氣說:

  「這時候來走娘家……」

  任薏像中了一箭似地,一屁股坐在台階上,她覺得像是討飯討到一個陌生人家 門前那樣,一下冷汗就滲透了襯衣,眼睛像兩個空洞似地茫然地看著一個什麼也看 不見的地方。

  娘和兄弟用哀求的目光仰望著一家之主。

  任大叔說:「把今兒晌午從食堂裡打來的三份飯都給她吃了,咱們勒勒褲帶。」

  娘和兄弟一聽都傻了,那是什麼樣的三份飯呢?一大盒叫做飯的稀湯,任薏捧 在手裡呆癡地看著可以數得清的米粒兒沉在盆底,幾片青菜葉子飄浮在面上。她貪 婪地猛喝了幾口,漸漸喘著氣把速度放慢下來,斷斷續續地把三個人的定量一點不 剩地喝完了。她心裡很清楚,娘家儲存食物有的是,但挺著大肚子回娘家的姑娘卻 吃不到一小塊硬一點、稠一點的東西,喝了這麼多還是覺得胃裡空蕩蕩的。人在傷 心到了頂點的時候就是憤怒,她想立刻把飯盒摔碎在爹娘面前。當她抬起頭把惡狠 狠的目光投向父親的時候,任大叔正在慈愛地俯視著她,他完全明白女兒的目光所 說明的意思,他不緊不慢地說:

  「當爹的要疼自己的姑娘,當姑娘的也要疼自己的爹娘和兄弟,吃完了就回去……」

  任薏這才看見綠色圍牆外面,儘是讓人心涼膽顫的、冒著飢餓之火的眼睛,任 薏眼睛裡的怒火才碎然熄滅了,用袖子擦擦嘴拍拍屁股站起來。母親看著女兒灌了 一肚子稀湯,挺著肚子艱難地划動著雙手走了,想著她還要走二十里山路,母親的 眼淚奪眶而出。

  當天夜裡,睡在床上的任薏聽見院子裡「咚」地響了一聲。黃有財以為有賊, 爬起來提著根棟木棒子就奔到院子裡,發現地上倒著個口袋,藉著星光解開口袋一 看,口袋裡裝著大約有二十多斤曬乾的飯粒兒和一隻風乾的狗腿。黃有財喜出望外, 就像捧著一口袋珍珠那樣把口袋捧進屋裡,捧到老婆面前,抓起飯粒兒哭泣著說:

  「準是老丈人憐見我們……」

  任薏坐起來,平靜地說:

  「不!他哪兒有東西接濟咱們呀!連想也別那麼想;作興是菩薩?」

  「菩薩?」黃有財咧著嘴笑了。「你這個洋學堂的教習,還信菩薩?」

  「信……」任薏重又把身子放平,沉重的頭倒在枕頭上,輕輕歎了一口氣……




  任大叔四十歲一過就進入任大爺時代了。任大爺也遇到過措手不及的時候,那 是一九六六年早稻育秧的春天,「四清」運動最後階段,原來的生產隊長被作為四 類幹部打倒了,新的生產隊長人選還沒有誕生。在劉家畈蹲點的「四清」工作隊隊 長是省委秘書長申錦,一個勤勤懇懇、忠於經典的讀書人,在個別證求社員意見的 時候,全隊社員眾口一詞要選一個從沒當過幹部、又不是黨員、歷史上當過幾天反 動地主家丁的任之初。申錦起初很猶豫,將近半年的相處,劉家畈二十幾戶人家對 他都摸透了,他以為他把二十幾戶人家也摸透了。那時候《毛主席語錄》本剛剛隨 著「四清」工作隊下達到農村,社員們翻著語錄本對他說:

  「毛主席說: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 任大爺根子正!當過幾天連二尺半都沒穿過的兵算啥!」

  「對!」申錦表示同意。

  「毛主席說:『黨外存在著很多人才,共產黨不能把他們置之度外。』任大爺 歷次運動都沒出過一點問題……」

  「對!」

  「毛主席說:『干就是學習。』任大爺沒有當過幹部不會學?幹部又不是天生 的。」

  「對!」申錦越想越對。「毛主席教導我們說:『群眾是真正的英雄,而我們 自己則往往是幼稚可笑的。』說明任之初是堪當重任的。有人說他有點『半仙』氣, 可能是農民對聰明才智的另一種說法。對!對極了!我這麼定了!選任之初為劉家 畈生產隊隊長!」

  任大爺從來沒想到,也沒料到,自己總往後縮,怎麼會又變得突出了呢?大概 是最近縮得太后了,縱隊突然向後轉,把他這個排尾變成了排頭。他讓老婆連夜跑 到申錦那裡告了一個病假。任大爺從來沒有告過假,可見如果不是真病了,就是他 把情況看得實在非常嚴重。

  任大爺三天沒出工,對於劉家畈生產隊的「內閣危機」簡直是火上加油。全隊 社員根據歷來對任大爺的瞭解,都不相信他是真的病了。有人說:大凡有本事的人 都不會輕易出山,劉備三顧茅廬才請出個諸葛亮。去請!

  申錦和二十幾位一家之主以及一個勞動日記九分以上的重要成員,紛紛到「皇 宮」去看望任大爺,一方面探病,一方面勸說。

  任大爺躺在床上,腦袋埋在稻糠枕頭裡,頭上還勒著條黑帶子,不斷地呻吟著。 任大奶奶依在床邊嗚嗚地哭。老實巴巴的任大奶奶的哭最有說服力,說明真病了, 病情還很重。床頭凳子上擺著一碗乾在碗裡的麵條,同樣具有說服力,說明連飯也 吃不進了。

  社員們當然不敢全信,而且也不死心,七嘴八舌地勸說他:

  「任大爺!這可是全隊社員對你的信任呀!」

  任大爺喃喃地說:

  「孩子他娘!去把黑妞叫回來……」

  「任大爺!俺們絕不指望你帶領俺們冒尖兒,俺們指望你能領著俺們平平安安 地過日子……」

  「孩子他娘,把小寶從學校裡叫回來……」

  「任大爺,你不能只管自家呀……」

  「叫孩子們回來跟俺見一面吧!」

  「任大爺!俺們求求你!」

  任大爺的聲音更微弱了:

  「把外孫子領來……」

  「任大爺!全隊沒有一個不同意你當隊長的!」

  「黑妞兒,寶兒!來吧,晚了就見不到爹了……」

  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他的話裡就出現了哀音。首先把申錦給感動了,主動對 社員們說:

  「社員同志們!都請回去吧!再商量,再考慮!任之初同志的病看來的確很重, 讓他歇著……」

  「唉——!俺也沒想到,俺的陽壽這麼短,才四十六週歲零一個月三天……」

  申錦嚴厲地命令大家:

  「社員同志們,都請回去吧!到場上集合開社員大會!」

  社員們魚貫退出「皇宮」。

  「任之初同志,安心養病吧!隊裡不能一天沒有隊長,我們一定會再一次慎重 考慮。我走了……」

  任大爺這才睜開眼睛,微微地點點頭,把冰冷的手伸給申錦。

  申錦躡手躡足地走了。

  全隊社員在打穀場上,通宵挑燈討論隊裡出現的越來越嚴重的「內閣危機」。 大部分社員都還堅持等任大爺病好之後出任隊長,小部分社員根本就不相信任大爺 是真病,不斷有年輕人自動偷越綠色圍牆偵察任大爺的秘密,但帶回來的消息一次 比一次讓人失望,並確信任大爺的病情真的嚴重了。

  第一個「探馬」回報是:

  「任大奶奶把裝老的衣服從箱底裡翻出來,擺在任大爺的身邊了。」

  第二個「探馬」回報道:

  「任大奶奶把放壽材的小屋打開了,在漆過十二道的壽村裡鋪上了稻草——對, 不能叫稻草,應該叫黃金條。」

  第三個「探馬」回報是:

  「燈滅了……任大爺像抽絲那樣大喘氣;任大奶奶像打牌寒那樣顫抖著乾號……」

  三報之後,全體社員都妥協了,其他合適人選又沒有,只好討論被定為四類干 部的原任隊長能否復職了。好在申錦有理論,把原任隊長的材料重新做了分析,有 些錯誤情有可原,有些貪污實際上是浪費,可以從四類幹部降為三類幹部。但三類 幹部仍然屬於犯了嚴重錯誤,作為人民內部矛盾處理,重新復職還是不夠條件。好 在申錦既有原則性,又有靈活性,把原任隊長的材料又做了一次分析,認為問題最 嚴重的是他和富農分子的關係不清,拉拉扯扯,吃吃喝喝,但這個富農分子沒有破 壞活動,隊長是有責任對四類分子進行教育的,不來往怎麼進行教育呢?吃吃喝喝 是錯誤,立場錯誤。但本著黨的批判從嚴、處理從寬的一貫方針,可以作二類幹部 處理,責成黨支部今後對他加強教育。先恢復隊長的工作,再上報大隊和公社批准 認可——省委秘書長都這麼說了,批准認可只是一道補辦的手續而已。惟一的遺憾 是「四清」運動在劉家畈的成果好像不那麼偉大,不大夠勁兒,除了重批重鬥了一 下四類分子之外,黨內揪出的一個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又不算了。也只好如此, 一個生產隊不能沒有一個隊長呀!這是春耕大忙季節的當務之急。

  第二天,天朦朦亮,復職小隊長在打穀場上派工的時候,特別留了幾個粗壯的 全勞力,準備一旦任大爺嚥了氣好幫忙辦理後事。就像任大爺已經死了一樣,人們 懷著遺憾而又悲痛的心情,回憶任大爺一生的沉著、穩重和富有哲理意味的遺訓, 走向秧田的隊伍是沉默的,像是在低頭致哀……

  「那是誰?」一個婦女大驚小怪地指著秧田邊晨霧中站著的人叫起來。

  「啊!」使大家同聲驚叫的是:他就是奄奄一息的任大爺,懷裡抱著個秧馬, 一本正經地說:

  「『四清』運動一收場,上邊就要看咱們的新氣象,雖說俺生了病,也不能缺 勤拖大家的後腿……」

  社員們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任大爺呀!任大爺!你呀!」

  「俺咋了?」他好像不明白大家的意思,木然地看著大家。

  「算了!你呀!你……」

  任大爺把秧馬放在秧田裡,並已開始拔起秧來,一雙靈活的手拔得水響,像鯽 魚尾巴一樣。他半自語地說了一句誰也不理解的話:

  「俺還想落個善終呀!」




  「俺還想落個善終呀!」——生活終於使劉家畈的全體社員懂得了這句含混不 清的話。

  初夏時分,山區剛剛脫了棉衣,震驚世界的中國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開始了。 無論多麼高峻的山峰也阻擋不住這場空前猛烈的風暴。劉家畈這個小小的山谷也失 去了固有的平衡,足見這場運動的徹底性。復職不久的生產隊長成了省裡走資派搞 假「四清」包庇下來的壞人,被不斷地批鬥、戴高帽、掛黑牌、罰苦工、背語錄, 搞得痛苦不堪,無路可走,一根麻繩吊死在林子裡。死後還做為自絕於黨和人民的 壞典型挨了一次狠狠的現場批鬥,全村社員都看見了隊長伸著舌頭的恐怖形象。等 到中共中央關於農村基層幹部不應受到衝擊的指示下達的時候,死者墳頭上已經長 出了柔韌的青草。人們更加欽佩任大爺的遠見卓識了。但並不是說任大爺在文化大 革命中也能像過去歷次運動那樣平穩。安全。不!如果真是那樣,文化大革命就失 去了「空前的」這個含意了。他——任大爺這個「半仙」之體也沒有例外,他像一 只固守在洞口的老兔子那樣,終日轉動著眼睛看著、聽著、想著,以防不測……

  事情還得從他十九歲的兒子任寶說起。任寶那年正趕上高中畢業。中央「五一 六」通知一下達,學生們首先熱血沸騰,鄉村看城市,城市看首都,紅衛兵運動好 像是一夜之間在全縣城鄉興起了。雙河集中學的學生們毫不落後,像雨後春筍般成 立了戰鬥組織,組織的名稱一個比一個激進、革命。任寶由干世代貧農,根子正, 被選為校文化革命小組組長,成了最大的革命權威。在一開頭的「破四舊」、「立 四新」熱潮中,他首先把自己的名字給破了,立了個非常革命的名字:任風浪。取 「不管風吹浪打,勝似閒庭信步」之意。任風浪穿著舊軍裝,腰束皮帶,軍帽的帽 沿翹著,斜背著軍掛包,胸前一排毛主席像章,手臂上帶著紅衛兵袖章,手裡捏著 本《毛主席語錄》。就是他這麼個個子不高的任風浪,在全公社掀起了一陣又一陣 的紅色風浪,百分之九十五的城鎮居民——包括理髮匠在內都沾著個「資」字,一 律橫掃批鬥之後押送農村監督勞動。至高無上的權威和成功以及狂熱的信念,使他 自己也失去了平衡,怎樣才能使自己一天比一天更激進些、更革命些、更左些、更 徹底些呢?他虔誠地在「靈魂深處爆發革命」了,想起自己的父親,曾經是慈愛、 老實、本分、平庸的父親的形象,頓時在他腦子裡變成另一個樣子:一個充滿自私 自利思想和集腐朽陳舊觀念於一身的封建典型,終生靠與黨離心離德的盾牌進行自 衛。兒子太瞭解父親了,不僅瞭解他的思想。言論,還瞭解他的秘密。破!批!鬥! 任風浪親自率領一哨人馬,乘著月色,直奔劉家畈「皇宮」而來。五十餘名闖將闖 進綠色圍牆就分兵搜索,在任風浪的指揮下,一下就找到了一座秘密的夾牆。任風 浪記得五九年藏過食物的夾牆裡有一包祖父的神秘遺物,肯定是「四舊」中最陳舊 的東西!但今天打開夾牆一看,空空如也,一無所有。任風浪的眉頭皺起來了: 「老傢伙,連兒子也信不過,瞞著我,轉移了!」兒子討伐老子這種新鮮事一傳開, 全村社員不招自來,任風浪正好借此機會召開一個批判大會。紅衛兵押著任大爺, 彎腰低頭站在眾人面前。任風浪領著大家讀了幾條語錄,發表了一篇激昂慷慨、措 辭激烈的演講,對任大爺進行徹底的揭發,無情的批判,宣佈和任之初劃清界限, 斷絕父子關係!任風浪屬於偉大領袖毛主席,屬於永遠鮮紅的社會主義祖國,屬於 全體革命人民。講話經常為狂熱的掌聲和口號聲打斷。最後,任風浪向任之初發出 最後通碟:交出那包肯定是「四舊」的東西!

  任大爺從頭至尾都沒聽見他的兒子說些什麼,人們喊些什麼,他集中精力思考 著一個問題:寶兒咋會瘋了呢?他百思而不可解,這樣一個好兒子,不多言不多語、 守口如瓶的兒子,可以共患難的兒子,人人都誇獎他識字多的兒子,怎麼會中邪了 呢?可見讀書不是好事,黑妞兒已經是前車之鑒了。社員們頭一回看到任大爺會這 麼緊張,額頭上滲出黃豆大的汗珠。到了下半夜,任大爺忽然甦醒了,突然進行反 擊,一舉而反敗為勝,結束了這場雷聲很大的批鬥會,使劉家畈的老少人等又一次 對任大爺五體投地。

  誰能想得到他還能從懷裡摸出本紅寶書來呢?誰能想得到一個文盲還能背出一 條語錄來呢?誰能想得到這條語錄選得那麼恰當呢?像是被圍困的神箭手那樣,一 箭射中圍城大軍主將的咽喉,圍城大軍不戰而逃……

  任大爺並沒有打開語錄本,但他直起了腰,抬起了頭,睜大了眼睛,他讀著:

  「最高指示:第二百一十三頁:『沒有貧農,便沒有革命……』」背到這兒, 忽然忘了。靳文軒老先生的孫子,九歲的靳健飛在他身後眨動著亮晶晶的眼睛,提 詞兒說:

  「若否認他們……」

  任大爺馬上振作起來了:

  「若否認他們便是否認革命,若打擊他們便是打擊革命……」

  任風浪和他的夥伴們面面相覷。根本問題在於什麼也沒搜出來,還侵犯了貧農 的利益,犯了方向性的錯誤,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任風浪一揮手:

  「撤!」

  撤?那麼容易?任大爺追出綠色圍牆,一把抓住兒子。任風浪一甩肩膀,不甘 示弱地說:

  「怎麼?要武鬥?」

  任大爺既不吵,也不叫,柔聲說:

  「寶兒!你要是沒飯吃,沒衣穿了,隨便啥時候,你只要回來,你爹娘收留你……」

  這幾句話使任風浪在他的部下面前大為丟臉,革命小將的司令,怎麼變成了 「寶兒」呢?任風浪的臉上立即紅一陣白一陣說不出話來,為發起這次失敗的遠征 後悔不已。

  事後人們問任大爺:

  「任大爺!你咋能記得住那麼長一條語錄來呢?」

  「你去問問蝸牛,那麼柔弱的身子,咋能馱得動那麼重一個殼呢?俺有耳朵, 聽得出這條貧農語錄對俺最關緊要,拜小健飛為師,跟著讀了幾百遍,才八九不離 十地記住,你們以為容易呀!你們……」




  任風浪領著紅衛兵要搜的那包東西到底是什麼呢?連他自己也沒有見過,雖然 他肯定那包東西舊。一九六七年春天,層層黨委佈置下來,要革命群眾獻忠心,據 說有的地方創造了忠字舞,不久上級將派人來傳授;還有的地方大繡忠字旗,可這 忠字旗是什麼樣呢?誰也沒見過,全村人都非常著急,表示忠心是迫不及待的。不 想,第二天,「皇宮」門前掛出來了,忠字旗!紅底金字,忠字下邊還有幾朵黃色 的葵花簇擁著,鮮艷簇新,劉家畈和附近各村的人們都來參觀描樣兒。這一回任大 爺可是冒了個尖兒,站了個縱隊的排頭。他並不是沒有想過,他認為這個排頭並不 危險,只要他一掛出來,不出一天,家家戶戶就都準得掛出來,到時候,他也就不 顯得突出,馬上就成為橫隊中的一員了。人們都誇讚任大爺對領袖對黨的忠心,心 靈手巧,人老心紅,這麼大年紀眼睛還能看得見繡花兒。其實,完全是個誤會,他 的那面忠字旗看起來簇新,實際上是整整一百年前的東西。這面旗子就是老任大爺 留下的那包遺產中兩件寶物中的一件,因為不見天日,包了三層油紙、五層包袱皮, 年深日久,並不顯舊。這面旗原本不可能是農民家的東西,他聽老爹說,那是辛亥 年冬天從「皇宮」裡扔出來的,旗還是光緒皇帝登基那年,劉家太太老爺為了表達 臣民對皇上的忠心特別精心製作的。老爹撿到之後就珍藏起來,覺得這東西不能扔, 總有一天還會有用,哪朝哪代也少不了民心的忠順。果然今天又用上了。任大爺不 能不敬服他死去的老爹比自己更有遠見,自己頂多不過是一脈相承了那麼一點點末 梢……他不由得對旗感歎:

  「爹呀!你的英靈可真是未死啊!」接著暗暗地罵著自己那已經遠走高飛,全 國串聯去了的寶兒:「小雜種!你想得到嗎?你要破的舊,恰恰是最最最最最的新 呀……」

  開始,山裡人聽說公社書記被揪出來的消息就大吃一驚,後來聽到省委書記被 揪出來,中央首長也掛黑牌子、被革命群眾打得頭破血流,不僅聽到,而且看到小 報上的照片,也就不覺得奇怪了,但還是有些寒心。任大爺感慨萬千地仰天長歎:

  「你看看!俺在二十年前就說過:有些事不是十年二十年就能看得出因果來的! 這些書記、部長、副總理不都是多年前站縱隊排頭的人嗎!應了……應了……」

  一九六九年,任風浪經過一番風吹浪打,飽飽地喝了一肚子水沉下去了,被打 成「五一六」分子關在縣城的監獄裡。消息傳到劉家畈,到底還是父子情深,任大 爺馬上就帶了幾件換洗衣裳和五斤餅子去縣裡探監去了。

  隔著一根一根的鐵柵欄,戴著腳燎的兒子一看見父親就羞慚地低下了頭。他長 高了,由本來的圓臉變成了瘦長臉,嘴唇上出現了鬍子,手上儘是一道道的傷痕。 任大爺慢慢移動著腳步走近他,父子倆都能聽見各自的呼吸,誰也不喊叫,誰也不 說話。看守催促著說:

  「最高指示:『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任大爺出人意外地大聲問兒子:

  「你!你叫啥?」

  任風浪先是一愣,一下還沒搞明白,想了一想,小聲回答說:

  「我叫寶兒……」

  「拿去!」任大爺把那包衣服和餅子塞進鐵柵,放在兒子斑斑傷痕的手裡。 「出來以後,爹管你住,娘管你穿,鋤把子管你吃!」

  一九七一年任寶出獄了,回到村裡務農。村裡不少人都用讚美的口氣說:

  「看任大爺的寶兒,越來越像他爹了,長相、走路、穿著打扮兒、說話語氣, 也抱著根竹煙袋,哪像個酸溜溜的讀書人呀,活脫脫一個任大爺!」




  任大爺的老爹留下那包遺產的另一件東西是什麼呢?

  一九七四年批林批孔、評法批儒的宣傳運動搞得非常熱火。深入。雙河集這條 幾十步長的街上貼滿了江青欽定為法家人物的彩色畫像,正中間一個最大的畫像就 是珠冕龍袍的女皇武則天。鄉村畫家可能是依據不夠,也可能是為了攀龍附鳳,武 則天的臉畫得酷似江青。可惜江青不到這個窮鄉僻壤來巡幸,否則這個畫家完全可 能破格提拔到文化部當一名專管美術事業的副部長。可見機會之重要,無怪有那麼 多人以千奇百怪的形式去投機,因為在機遇不可多得的時候,主動去投,投上的機 會畢竟多些。

  任大爺輕易不趕集,趕一次集就有一次收穫,雖然一把蒜苗曬蔫了還沒有賣出 去。他不算經濟賬,只算政治賬。因為那時候整個國家都不算經濟賬,只算政治賬。 算經濟賬總免不了和錢財打交道,錢財和資本、資產階級就靠得比較近了,只好把 政治賬留給無產階級精打細算。任大爺久久地在女天子武則天的畫像前佇立,他想 起老爹彌留人間的最後幾句話:

  「雖說皇上在辛亥年就遜了位,民國不是又出了個洪憲皇帝袁世凱嗎!真命天 子在咱們這個國土上是斷不了根兒的,早晚……還得出世……要不信,你還能看得 見……」

  任大爺流淚了,集上來來去去的人都猜不透這個老頭兒有什麼傷心事:也不害 臊,在街心裡哭鼻子抹淚兒的。他深深地感到老爹太……太……用一個現代詞來說, 太偉大了。這不是!這不是皇上嗎?不但是皇上,還是個母皇上。蒜苗也不賣了, 裝起來走。不!也不裝了,去它娘!扔!任大爺興奮不已地趕回到劉家畈。當天夜 裡他摸到老爹的墳上,恭恭敬敬地叩了三個頭,回家就給任寶一番語重心長的教訓:

  「都說你爹有遠見,俺比起俺爹來可就差遠了!人的遠見從哪兒來呢?往後看 多遠,就能往前看多遠;就像一棵樹,樹梢兒有多高,樹根就有多深。啥叫舊?啥 叫新?大唐朝離如今聽說有一千多年,武則天皇上是夠舊的了吧!不是又活靈活現 地出來了?大唐時候的連衣裙算是夠舊的了吧!不是又翻出來定成了國服?集上裁 縫的櫥窗裡就掛著兩件,可以分期付款。街西頭那個二十五歲的女造反派頭頭兒, 不是已經穿著在街上扭東扭西了嗎?如今這就是頂頂新式的東西囉!告訴你!兒子! 千真萬確,板上釘釘,不幾天,江青就要登上金鑾寶殿了!」

  任寶不知道為什麼,聽了這話渾身發抖,嘴唇發白。任大爺把老爹留下的另一 件寶物從屋簷底下取出來拿給兒子看:

  「看!寶兒!這不是又要用上了嗎?你是個讀書識字的人,給我唸唸!認得不?」

  怎麼不認識呢?六個很淺顯的字,任寶用舌頭舔舔突然發乾的嘴唇念著:

  「天、地、君、親、師位。」

  原來是個有座子的烏木牌子,一尺多高,三寸多寬。對於任寶這一代人來說可 是太陌生了,打從他記事那天起,這個家家戶戶都有的東西就已經蕩然無存了;現 在他看見它心裡產生一種神秘感,一股涼氣順脊椎骨通到頭頂心。任大爺不是個冒 失人,好多個夜裡都把這個牌位擺在桌上行三拜九叩禮,可就是還沒敢在白天拿出 來,這不比忠字旗,不能造次,不改年號是不能拿出來的,洪憲皇帝改了元也沒坐 幾天金鑾殿,皇上也有命長的,也有命短的。這件事雖然看準了,也不能「在前」、 「出頭」,還得嚴格按照他自己的原則辦事……

  一九七六年十月有一天,一直在大吵大叫的江青一夥忽然被抓起來了。鄉下的 反應沒有城裡那麼熱鬧,可能鄉下人比較冷靜,城裡人比較熱情,容易激動。那幾 天,各公社都往城裡調運鞭炮和各類燒酒,聽說城裡的酒庫連庫存都喝光了,鞭炮 也放完了。鄉下人可捨不得那麼放,鞭炮又不能報銷,農民手裡可沒閒錢。雙河集 最明顯的表示就是把那張多年翻新的、很像江青的武則天畫像打上了黑色的「×」。 幹這件事的是公社醫院一個年輕醫生,他的這個行動使公社書記很惱怒,因為公社 黨委並沒有接到上級黨委的指示:停止批林批孔和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運動。江青 一夥雖然抓起來了,武則天還是個法家大人物。這種破壞宣傳畫的行為完全是反動 行為,停職反省!鑒於病人較多,改為戴罪立功,繼續在門診看病。

  任大爺不動聲色地又把那兩件很有生命力的寶貝遺產藏匿到任大奶奶和任寶都 不知道的地方去了。


十一


  十年,整整十年間,就那麼幾個想在二十世紀繼承中國皇位的人,以革命的名 義,挑動億萬同胞互相告密、互相陷害、互相火並、互相槍殺……總算停下來了! 幾乎每一個人身上都有血跡,自己的或別人的血跡。那麼,今天都醒過來了嗎?不 知道!但至少都能看見,我們本來就很有限的鍋碗瓢勺被打碎得差不多了。於是才 懂得要有一點認真的思考,因為即使是負傷的狗也懂得喘喘氣、舔舔傷……

  從一九七八年春天起,在全國各階層人民中間熱烈地討論著一個重大的問題: 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惟一標準。到了那年冬天,這個討論就擴展到大山背後的劉家畈 「皇宮」的灶屋裡了。既非黨支部組織的政治學習討論會,又非生產隊召集的社員 大會,反正全村老少爺們兒都自動地聚集在這兒,坐在原木做的長凳上。幾十桿竹 根煙袋噴出的煙,在房子裡聯成一道一道的煙幕。一個土改時候的積極分子,在大 隊供銷社當過主任,前年因為膝關節炎退休回來,這老頭兒滿嘴牙已經缺了一半, 他使勁地敲著煙袋鍋子咳嗽著說:

  「實踐是……檢驗的標準?這個說法可是夠毒的了!那就是說……沒真理了! 再說,把領袖往哪兒擺?」

  這幾句話把大家問得啞口無言。半晌,在油燈後面站起來一個二十上下的小伙 子,大家一看,原來是靳文軒的孫子靳健飛,全村唯一的一個在省城讀大學的青年。 他站起來當然是有些份量:因為他是憑真本事考進大學的,沒走後門,可能有點真 才實學。圓圓的俊秀的臉,兩眼瞇著,就像雲縫裡透出來的一對晨星,長頭髮梢耷 在鼻子尖上,右手握著一卷報紙,左手插在褲兜裡,他有些激動,紅潤的嘴唇抖了 幾下,他說:

  「領袖不也是人嗎?」

  「人?」至少有五個上年紀的人迎上去,「人和人能相比嗎?領袖幾百年才能 出一個!那能是凡人嗎?」

  靳健飛冷笑了一下說:

  「那是林彪說過的話!」

  民兵排長不服氣地說:

  「林彪說過的話就全錯了?林彪說過,『不說假話辦不了大事』,錯了沒有?」

  「錯了!」

  「那就聽聽你說點真話吧!」幾乎是一大半人的聲音。「即使到了現如今,你 的真話敢說到幾成呢?」

  「那就讓我說幾句十成的真話吧!同志們!」靳健飛揮動著手裡的報紙說, 「『四人幫』被粉碎了,我們難道不應該痛定思痛,總結一下我們三十年來的經驗 教訓嗎?」

  「誰?」一個老頭兒幾乎把煙袋鍋子伸到靳健飛的臉上。

  「我們!」靳健飛用勁地拍著自己的胸膛,「我們是國家的主人!」

  老頭兒笑了,笑聲又尖、又細、又長。他的笑像雷管,「轟」地引爆了一陣哄 堂大笑。有人的笑聲像破鑼,有人的笑聲像咳嗽,有人的笑聲像哭泣,有人拍著屁 股笑,有人笑得兩隻手捶別人,有人笑得流眼淚……立刻使任大爺想起四十年前話 匣子裡的「洋人大笑」,足足笑了一刻鐘。退休的供銷社主任舉起煙袋鍋子,止住 大家的笑,他問靳健飛:

  「狗娃!(靳健飛的小名,此時這麼叫,顯而易見是帶有輕蔑之意。)你在唱 文明戲吧!四十年前俺在集上看過……哈哈……」

  「不是!人家要給咱們讀報了!」

  「不是!他以為他是大學生,把咱們當土鱉……」

  「沒事兒,只當聽聽相聲,大家樂喝樂喝。」

  「笑一笑,一年少。」

  「講,講下去!」

  「同志們!」靳健飛按捺住自己,「三十年了,世界上三十年相對的和平時期 被我們白白地放過了,比起先進國家來,我們落後了!我們不應該落後,我們走了 很多彎路,我們不應該走這麼多彎路!

  「狗娃兒!你還沒掙薪水吧!」

  靳健飛沒有回答,挑戰地看著那些捧著煙袋鍋子的人們。

  「吃一份口糧,你能管得了那麼多事?」

  「同志們!」靳健飛甩了一下自己的長頭髮,沉痛地說:「要是都像你們這種 態度,我們還有什麼指望?人民要真正當家做主,民主不是口號,不是保育員導演 的幼兒園遊戲!三十年的實踐已經做了結論,這不是誰願意不願意的事情,八億人 民要吃飯,要穿衣!過去我們用我們的血肉鋪一百里的路,卻只能前進幾步,有的 時候還要像鬼打牆腳那樣,轉一圈又回到原來起步的地方。不鬥爭,不沖,不喊, 行嗎?我並不後悔在我最好的青春年華,剛剛懂事的年紀碰上了十年文革,十年浩 劫,這十年讓我看到了過去一百年都看不到的事情,十年,是中國幾千年歷史的縮 影!」

  任大爺已是白髮蒼蒼了,只有他沒有笑,他斜眼看看自己的兒子,任寶半張著 嘴,木然地看著靳健飛。任大爺再看看回娘家做客的姑娘,任薏正在用乳頭逗自己 的小女兒玩哩,好像這一屋子男人,是一圈兒吵吵嚷嚷的大葉子楊樹。

  靳健飛繼續說:

  「沒有真正的改革,沒有實事求是的科學態度是不行的!我們的航道大古老了! 必須從河床底部徹底清除暗礁、沉船和淤積得很深的污泥。僅僅在河道兩岸不斷地 花樣翻新,插點紅紅綠綠的旗幟,其作用只能是讓裝有現代化高速引擎的新式航船, 誤認為是新航道而不斷觸礁、擱淺和沉沒。那些陳舊的、早就應該淘汰的破船,按 照幾千年的舊航線,卻十分安全地暢通無阻!多麼奇怪的現象啊!同志們!」他的 眼睛濕潤了,顯得更明亮。

  一個還沒到有資格抽煙的年紀輕輕的小伙子,蹲在角落裡膽怯地問:

  「那咱們現如今該咋辦呢?」

  靳健飛用力連連揮動著手裡的報紙卷兒:

  「現如今,我們需要的是千千萬萬覺醒的先行者!千千萬萬闖將,千千萬萬! 不是一個兩個,十個八個,幾百幾千,是千千萬萬!我們的先行者們打破了堅冰, 給我們開闢了通往未來的航道;但還是那句話:我們的航道太古老了,沒有來得及 徹底疏浚它的河床!三十年的改變太少了,我們前進的速度大緩慢了!為什麼呢? 因為今天敢於承認並指出我們古老的航道需要徹底疏浚的人太少了,排頭兵太少了, 冒尖的人太少了!中間站的人太多了!沉默觀望的人太多了!而且還有隨時準備給 新皇帝登基山呼萬歲、逆來順受的人!」

  在座的人都隱隱約約地知道這篇講話的矛頭所向,所有的人都把臉轉向任大爺。 任大爺顫巍巍地站了起來,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靜,他不需要激動,因為他平平穩穩 地度過了一生的大部分光陰,用現代名詞來說,他也有一條堅定的政治路線,實踐…… 對,他很講求實踐,實踐證明在今天之前的這段歷史中他是勝利者。他,是連連獲 勝的勝利者?!

  任大爺走到屋簷下,用自己手裡長長的竹根煙袋「嗒」地一聲,朝著一根露出 屋簷的椽子頭猛地一擊,在經年風雨中首當其衝的椽子頭跌落了下來。

  響聲並不大,但卻使得滿屋子人啞然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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