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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麻雀


  我過去的學生夏華死於獄中。既非自殺,又非他殺;既無外傷,也無內傷。死 的那個夜晚正是他應該出獄的前夕,只要等到太陽在高牆外升起,他就可以下「山」 了(不知道為什麼,犯人們都把監獄稱之為「山」)。他自己也知道那是他在獄中 最後一個夜晚。晚上九點半查號子的時候,張管教告訴他:

  「你明天可以出獄了。」

  據張管教事後回憶說:他聽到這句話比聽到終審判決「七年徒刑」,還要讓他 吃驚,竟會發出一聲慘叫,臉白得比獄牆還要白(獄牆在三天前剛剛刷了一層白石 灰)。當時張管教沒有看他,想當然地以為他是由於大喜過望發出的一聲驚叫。

  「不過……」張管教發現他的精神很不集中,理所當然地厲聲提醒他:「你聽 見了沒有?」

  夏華立即大聲回答:

  「聽見了,張管教!」

  夏華在課堂上也有過走神的時候,我只要走到他面前輕輕地咳嗽一聲,無論有 多麼輕,他都會打一個冷顫,並立即面紅耳赤地站起來。

  張管教好像不經意地對他說:

  「今天夜晚少睡幾個小時,填張表。」

  「是!填張表……」但夏華很快就小聲問了一句:「什麼表?」

  「社會關係調查表。」

  「請問張管教,社會關係包括……」

  「還用得著問?」張管教的嗓門又大起來。「你在大學裡學的是什麼專業?」

  「歷史……」

  「歷史教授連什麼是社會關係也沒教你們?」

  說來慚愧,我真沒教過他們什麼是社會關係。因為我自己也搞不清楚,社會關 系的範圍有多大?有一面之識的人是不是也算是社會關係?我這個學生在課堂上聲 音柔順、目光羞澀,但固執己見,很難以理折服。他崇尚情操和情感。我在他身上 花費的精力很多。我記得有一次當我講到唐高宗時期,武則天專權,毒死自己的親 生兒太子李弘,接著為鞏固大周皇帝的寶座,任用周興、來使臣等酷吏,殘酷誅殺 李唐宗親和大臣各數千家……夏華立即就站起來發問,表示懷疑:「母親怎麼會殺 死自己兒子?當母親在兒子的眼睛裡看到自己沉浸在兒子的淚水中,母親能夠忍心 下令毒死他嗎?我如果是武則天,連想也不會這麼想,這顯然是歷代史家編造的故 事。」我振振有詞地告訴夏華:「母親是武則天的自然屬性,至高無上的皇帝是武 則天的社會屬性。權力的慾望使她的自然屬性淡化到完全迷失,她和李弘的關係從 母子異化為爭奪皇位的死敵。所以她必須毒死阻擋她登上皇帝寶座必經之路的李弘, 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但夏華很不滿意我的解釋,他請求我說說母子關係是怎 樣異化為死敵的,他們各自的心理過程……我坦率地告訴他:「我說不出,因為我 不是一千三百多年前的武則天,距離皇帝寶座何止十萬八千里,無法體驗,甚至也 無法想像。」我只能一遍一遍地用階級和階級矛盾的原理來論證這個歷史上司空見 慣的殘酷現象。但夏華無法認同,他的一切疑問都基於感情。我不得不向他說:

  「不管你接受不接受,認同不認同,李弘早在公元六七五年四月被武則天鴆殺。 下課!」

  後來我聽說夏華觸犯刑律入獄。為什麼?誰也說不出所以然,我也不問,因為 不應該知道的事還是不知道的好。

  張管教把一張非常完備而科學的表格留給夏華,告訴他:

  「別填錯了,給你筆。」

  張管教交給他一支鋼筆。他用雙手接過筆。

  那天深夜,張管教和所有的夜班獄警都注意到夏華在埋頭填寫那份表。第二天 清晨,張管教有意在起床號響過一刻鐘才打開他的單身牢房,這才發現夏華倒斃在 草墊上,那張表格的每一個空格都沒有填。張管教非常非常意外,據說監獄長也非 常非常意外。全獄在押犯人也非常非常意外。當然,他的老同學們,他的老父親也 都感到非常非常意外,他的老師——我更感到意外。

  夏華大學畢業時的論文是他自選的題目:《李煜論——一個歷史的誤會》。在 論文中他提出了一百個假設,如果李煜不是一個國君,他將是一位空前絕後的偉大 詩人;如果李煜不是一個國君,他將是一位空前絕後的偉大畫家;如果李煜不是一 個國君,他將是一位空前絕後的音樂家。結論是:君權不僅使社會歷史發展停滯, 而且毀滅天才。……使得同學們都稱他為:一百個如果!

  夏華為什麼會死在獲釋前夕?這是所有認識他、知道他的人都要問的一個問題。 獄方派張管教來找我,告訴我:正在解剖夏華的屍體。由於夏華在好幾份交代材料 裡提到過我對他的影響比較大,我才幸運地成為獄方要調查的對象之一。我能夠提 供些什麼呢?我只是夏華的一個前老師,我所知道的事只限於課堂之內。在課外, 我和同學們幾乎沒有接觸,凡是闖到我的住處來找我的同學,我都一律婉拒於門外: 有問題請到課堂上提問。我這樣做絕非不愛護青年,正因為我非常愛護他們才這樣 做。年輕人熱情、純潔、衝動,而衝動的矛頭所向又很容易因時間、環境、空氣壓 力而多變。我必須特別細心……看來我還是有預見的。

  我盡我所能把能夠回想起來的一點一滴都告訴了張管教,然後我很冒昧地向張 管教提了一個也許是我不該提的問題:「夏華有沒有留下遺言之類的文字?」有點 文化的年輕人一般都會在告別這個世界之前留封絕命書或是絕命詩。張管教斷然回 答說:「沒有,只有一篇類似小說的文章,看樣子也不是那天夜晚寫成的,使用的 是他私藏的鉛筆頭和廁紙,寫的是他當孩子的時候捉麻雀的故事,和他的死毫不相 干,像一篇作文。」

  「能不能給我看看,也許能看出點什麼來……」

  「可以,但願您這位大教授能從他的這篇作文裡看出點問題來。」

  張管教從皮包裡掏出一疊用報紙包著的廁紙,是那種極粗糙的廁紙,而且很黑。 鉛筆留下的字跡十分模糊。我表示希望他能把這疊文稿留在我手裡,我可以仔仔細 細地看,如果他方便,請他明天一早來取,也許我能告訴他一點我的看法,或是發 現。我保證特別小心,絕不會損壞這些既脆又薄的紙張。他很爽快就答應了我。

  在夜深人靜的書房裡,台燈光像一把小黃傘那樣,罩著我面前的一疊廁紙,我 只好使用放大鏡讀著那些歪歪扭扭、半隱半現的文字。可以看得出,那些字差不多 都是在光線很暗的條件下用手摸索著寫出的。經常被意外的響動打斷,留下不少殘 缺的字。有時寫得很忘情,流利而瀟灑。內容的確是一個捉麻雀的故事。

  雪的白色把所有的紅色都蓋住了,那時的城鄉曾經被稱為紅海洋,油漆店裡的 紅油漆和綢緞莊裡的紅綢緞經常缺貨。潮水一般的口號,毛主席語錄歌,樣板戲, 各派對罵的吼叫都似乎被冷凝在寒風之中。那是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第 五年的冬天,八歲的我已經獨立自主地生活了一年多了。母親死了,父親在「山」 上下不來。我居住的那座簡易樓,有三分之一的孩子像我一樣享受著飢寒交迫下的 絕對自由。

  上午十點鐘,我的頭還縮在被窩裡不想伸出來。九平方米的小屋就是我的宇宙, 全部傢具是一張貼近東牆的床和窗前的一張小方桌。我不僅把這張小桌當做飯桌, 也把它當做獵場,無師自通地在桌上用一根筷子支著一個夏天防蒼蠅的罩,誘捕和 我一樣飢腸轆轆的麻雀。窗上的六塊玻璃只剩下兩塊半,麻雀可以隨時隨意光臨, 不擦桌子的習慣很自然地在桌上留下了幾顆飯粒,成為誘餌。我在支紗罩的筷子上 拉一根細絲,絲頭塞在我的枕下,用不著起床就可以操縱自如,很像當時的江青— —她常常躺在床上給這一派或那一派紅衛兵設圈套。我和她不同之處在於床,她的 床一定既柔軟又溫暖,就像陽光下的雲絮,而我的床,就甭提它有多差了……床雖 然很差,成績還不錯,下雪天往往一個早晨就能抓到三五隻麻雀。對干麻雀真可以 說是一片白色恐怖,可它們在被捕之前卻毫無預感,它們都毫無例外地吱吱喳喳爭 吵不休,在我的窗台上長時間地大辯論,之後才分批跳過窗來,它們為了桌上那幾 顆涼得變了顏色的飯粒扇動著翅膀高歌起來。起先,還要向四周東張西望以後才敢 啄一顆飯粒,啄了三、四顆飯粒,嘗到了甜頭就埋頭苦吃起來。我摸索著線頭,輕 輕一拉,筷子就倒了,紗罩落下來。當麻雀發現自己陷入絕境的時候,已經晚了, 它們狂叫著四下衝刺(我那時非常殘酷,至今想起來還不能原諒自己)。我光著身 子從被窩裡跳起來,一點都不覺得冷,隔著紗布按住麻雀,另一隻手伸進紗罩把麻 雀抓出來,拿起一把又小又快的小剪刀剪斷他的歌喉。首先取消你的發言權!然後 飛快地拔掉它身上的羽毛,剖開熱呼呼的膛,把內臟掏出來扔在窗外,洗都不用洗, 用熱水瓶裡的水一燙就塞進嘴裡大嚼起來。與其說是飢餓,不如說是發洩。血腥味 使我體會到當時那些為所欲為而又對其合理性毫不懷疑的人所感到的快意,他們隨 時可以用帶釘子的大頭皮鞋踢開我的房間,任意打、砸、搶、抄、抓。

  任何時代,不管是否國泰民安,四季都在按部就班地輪流運轉。白雪消溶,醒 目的紅色漸漸又顯露出來,前後左右的各式高音喇叭又開始熱鬧起來。光顧「獵場」 的麻雀一天比一天少了,有時候一連三四天聽不到它們的吵鬧,但我懶得把支在巢 上的紗罩撤除,任其成為室內一景,在大幅紅色與白色之中存一點綠色。有一天早 上,我忽然又聽見了麻雀的叫聲。我以為自己還在夢裡,不想動,但叫聲越來越清 晰,越來越迫近,好像就在我的枕邊,我這才睜開眼睛。果然,它就在我的枕邊昂 首闊步地走來走去,看看我,討好地向我扇了扇翅膀,一股微風把我莫名的怒氣吹 得乾乾淨淨。我好奇地猜想,它是勇敢呢?還是善良?或是無知呢?似乎都有那麼 一點,往往善良加無知就是勇敢。我向它伸出手來,它竟然會冒冒失失地跳進我的 掌心,我不由自主地用力一抓,沒抓住,它飛了。貼著房頂飛了兩圈,重又落下來, 落在桌上,向我發出一大串叫聲,好像對我說:「我知道你是在和我開玩笑,你不 會真的抓我,我這麼小,從來沒傷害過任何人,頂多吃幾顆你們吃剩下的飯粒,吃 乾淨了省得你動手抹桌子。」它叫完了就吃,好像是我的老朋友。我的手已經握住 了那根細線,拉?還是不拉?我猶豫不決。眼看桌上的飯粒馬上就被它啄完了,一 種輕易得手的機會使我動了心,手指只彈動了一下,紗罩把它罩住了。我好久都沒 坐起來抓它,聽任它在紗罩裡撲騰。喊叫。我慢慢地穿衣服,穿好衣服出去撒尿、 刷牙、洗臉、點著煤球爐子,回到屋裡,它還在撲騰、喊叫。我把它抓出來,右手 捏住它,左手去找小剪刀。找來找去找不到,小剪刀弄到哪兒去了?總是擺在老地 方,小方桌靠窗的邊上,一摸就能摸到。掉在地上了?我蹲在地上,用左手去摸, 沒摸著。整個房間才九平方米。站起來看看小麻雀,我以為它已經嚇得半死了,誰 知道它若無其事,好像完全不知道我拿它怎麼辦。它可能以為我所以抓住它是為了 怕它冷,它的眼睛幸福地半閉著,享受著它幻覺中的愛護。我當然可以換一種凶器 殺死它,譬如說用小刀、切菜刀、一杯水,或是乾脆用手一擰,它的脖子就斷了。 我的確這樣想過,但覺得都不如小剪刀得心應手。它那纖細的脖子用小剪刀最方便, 換一樣凶器殺它就顯得太蠢、太可笑了。殺雞焉用牛刀——這是一句古訓,何況一 只小麻雀。我執拗地找著那把小剪刀。為了找小剪刀,竟屈身鑽進積了很厚灰塵的 床下,東摸西摸,意外地摸到一隻小鳥籠。這隻小鳥籠是竹編的,從我記事的時候 起,就從來沒看見過,但我相信這是父親為我買的,那時候的我可能太幼小,還沒 有記憶。這隻小鳥籠的出現改變了我的主意,也改變了小麻雀的命運。為什麼不把 它先關在籠子裡呢?一隻麻雀的肉連塞牙縫也不夠,被它的血腥味引起的食慾反而 使半飽的胃更加難受。對!關起來!我不僅有殺死它吃掉它的權利,也有把它關起 來的權利。只不過還得每天餵它。喂就喂吧,好在喂什麼,什麼時候喂,什麼時候 不喂,全在自己的高興。我立即把麻雀塞進竹籠,這至少不需要再去找小剪刀了。 這時忽然想到二樓那個比我大一歲的男孩四新曾經對我講過的話,他忠告我:「千 萬別養麻雀,麻雀的氣性太大,一關進籠子它就會不停地撞自己的頭,一直撞到死 為止。」還沒來得及為此擔心,籠子裡的麻雀不僅沒有自殺的跡象,而且表現得很 安詳,好像它曾經在籠子裡生活過,一副樂天知命的樣子,已經站在橫桿上很細緻 地梳理起自己的羽毛來了,還不斷地偏著小腦袋偷看我,像小姑娘一樣嬌羞,使得 我立即得到一種比殺掉它、吃掉它還要強烈得多的快感。從此,我不再把小方桌當 做獵場了,撤了為麻雀設置的天羅地網,把鳥籠擺在桌子中間。只要我看見籠中的 麻雀,就有一種得意之感。得意之餘,想到還應該使它有點改變,對!家裡還有小 半瓶紅墨水,找出來兜底兒倒在麻雀的身上,一下把它染得通體血紅。這純屬一次 即興創作,壓根就沒想到紅色在當時有多麼時髦、有什麼象徵意義。就像所有的孩 子都會情不自禁地在新教科書單線平圖的插畫上塗抹顏色一樣,絕非出於政治或哲 學的思考。可能只是覺得有色彩比沒色彩好看,多色彩比單色彩好看,同時也想顯 示一下自己的才華。麻雀的羽毛染上紅色以後,乍一看,很陌生,想不到改變得這 麼多!麻雀只有五分鐘的狼狽和侷促不安,很快就安之若素了,照舊啄食飲水,照 舊輕歌曼舞,照舊用小嘴細細梳理已經變了顏色的羽毛。為了反證四新的經驗絕對 錯誤,我在二樓他們家裡找到他——他正在和五樓那個叫秀的丫頭片子粘糊著哩! 我告訴他:「我籠養了一隻麻雀,不僅沒有像古代烈女那樣撞死,而且活得歡天喜 地,我還給它全身染上了革命的紅色。」四新當然十分不悅,當著他的女友表示絕 對不相信有這種事,言下之意是:「你小子吹牛!」我當即表示:「如若不信,請 到我家裡來,一看便知。」四新高傲地說:「不用看,肯定不是麻雀。」我故弄玄 虛地說:「也許是,也許不是……請吧!」說著我還用下巴頦朝那丫頭片子一揚。 「她也可以去,好有個旁證。」四新不可一世地一揮手,帶著他的小跟屁蟲走進我 的小屋。四新把鳥籠舉起來,煞有介事地端詳過來,端詳過去,一語不發。麻雀倒 是好一陣飛鳴不已。我問四新,表面上好像是虛心求教,骨子裡的語音兒他當然能 聽得出來。「怎麼樣?不是麻雀!?嗯?!是?!嗯?!……」他當然不能說不是, 說破大天也不能說它不是麻雀。但當著秀的面他又不能認輸。不想這小子用袖子擦 了擦鼻子尖上的小汗珠,突然冒出一句使我火冒三丈的話來。「喂,小子!它是你 爸,關在牢裡還自鳴得意哩!瞧它的德性!」說罷聳著小肩膀哈哈大笑起來。小丫 頭片子則齜了齜牙就忍住笑玩兒起深沉來了,一本正經地碰了碰四新的胳膊。「你 小子找死!」我上前去想煽他一巴掌。「你爸呢?」「我爸在農場裡,一個月還能 回家一次,你爸爸在『山』上,這輩子能不能下得來都沒準兒……橫什麼?你!」 我的手習慣地在桌上摸索著,想操起一件稱手的傢伙教訓教訓這小子,不想那麼容 易就找到了失落了好多天的那把小剪刀。小丫頭片子一看情勢不妙,大叫了一聲: 「毛主席教導我們:要文鬥,不要武鬥!」雙手把四新推出了房門。我真想把氣撒 在小丫頭片子身上,在她那粉團團的小臉上放出幾滴血來。可是,「雞不跟狗鬥, 男不跟女鬥」的古老原則制約了我,使得四新和秀得以安全轉移。等我回身再看那 籠中的麻雀的時候,就完全不是滋味了。也真他媽的怪,看見鳥籠就想到監獄的鐵 窗,看見麻雀就想到爸……特別是麻雀又叫又跳的時候,更讓人心意煩亂。真不該 讓他們來!四新那張臭嘴。

  第一次懂得什麼是失眠,翻來覆去想著同一個問題:這只麻雀該怎麼處理?天 一亮我就起來了,一起床就推開窗門,打開鳥籠抓出麻雀,把它丟向窗外。紅麻雀 一展翅就不見影兒了。鳥籠仍然擺在原處,敞著門的空鳥籠就不會讓我聯想到別的 什麼了。半個月一晃就過去了。一天清晨,我被一群麻雀的爭吵聲驚醒,爬起來一 看,在窗外鄰居的瓦屋頂上,幾十隻麻雀團團圍住那只紅麻雀,爭先恐後地用嘴去 啄這個被人染上了不同色彩的同類。啄得紅麻雀羽片紛飛,嚶嚶悲鳴。我在窗口的 出現,使得那只紅麻雀突然衝出重圍,奮力拍打著殘缺的翅膀飛向我,跌落在窗台 上,縮著脖子跳進屋鑽進鳥籠……我抓起一把長柄掃帚喝叫著把那些圍攻者趕走了。 我給紅麻雀抓了一小把米,端了一杯水。紅麻雀驚魂甫定地啄了幾粒米,喝了兩口 水。我把沒有關門的鳥籠提到窗台上,希望它吃飽喝足以後翩然飛去。但我等了很 久它也沒有飛去的意思,一直小聲嚶嚶鳴叫著乞憐地看著我。我思考再三,還是不 能收養它,那樣會使我日夜不寧。我只好狠心地把它從籠子裡抓出來,拋向天空。 它扇了幾下翅膀,趔趔趄趄地墜落在鄰家的瓦屋頂上,蹲在屋脊上看著我。我只好 離開窗口睡在床上。一覺醒來,才發現屋脊上的紅麻雀已經不見了。我這才比較安 心了,以為從此之後它就遠走高飛了。誰知道三天以後,我還在睡夢中,被一陣緊 急粗暴的敲門聲驚醒。我拉開門一看,是四新和秀。四新手裡提著那只紅麻雀,看 樣子早就嚥氣了,它身上的羽毛被它的同類啄去了一大半……出乎我意料的是:四 新不僅毫無得意之色,而且滿臉悲慼,秀的眼眶裡湧滿了亮晶晶的淚……

  讀完了夏華寫在廁紙上的文章,我一夜都未能成眠,那只紅麻雀整夜都在我的 臥室裡飛嗚不已。

  早上,張管教准八點按響我的門鈴,一進門就問我:「看出點什麼沒有?教授!」

  「……」我沒有回答,只把那疊文稿交還給他。

  「屍體解剖的結果出來了沒有?」

  「出來了,無異常。你看怪不怪?」

  「……?」我從他臉上的表情看得出:他正在努力地猜測著我內心中每一瞬間 的變化,但我顯得很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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