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多年前的我,是一個年輕力壯的漢子,酷愛旅遊。特別是喜歡在邊遠的蠻
荒地帶徒步、騎馬或滑雪……卻不喜歡安排得妥妥當當的豪華旅遊,首先是我沒那
麼多錢,其次是沒有意料之外的驚險。沒有意外的驚險,也就沒有驚喜。說實話,
在我長期旅遊的經驗裡像「桃花源」那樣的美景,在人跡罕見的地方很容易找到,
而「桃花源」裡那些「。冶然自樂」的人根本不存在。因為一旦有了人,一切都會
變得複雜起來。那年可能是兔年的緣故,我遇到的一切,都顯得撲朔迷離,真真假
假,半真半假,讓我自己都難以相信。我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在一個極其偶
然的機會,闖入了一個誰也沒有闖入過的部落,幾乎橫死在異鄉,甚至連我所經歷
的故事都險些被淹沒在終年積雪的群山裡。簡直是一場夢。時至今日,我都不能給
這場夢下一個準確的定義:美夢?還是惡夢?我無論如何都沒想到白雪皚皚的群山
之中,會有一塊花香鳥語、四季常春、畫一般的壩子。當時我剛剛翻過一座海拔五
千米的雪山,突然像上帝發現了一塊被自己忽略了的小花園,平平展展、鬱鬱蔥蔥。
憑我的目測經驗,估計它的面積在五十平方公里左右,形似一片綠色的桑葉,一條
藍色的小河,由西向東,貫穿全境。河兩側無數溪流對稱著匯人小河,就像桑葉的
經脈。村莊散落在溪水旁,活動著的人如同螻蟻般蠕動。這座上帝的小花園,美得
讓人心魄蕩漾,對於我,具有極強的吸引力。雖然當時的我,一無嚮導,二無盤川,
三無座騎,四無換洗衣服,最重要的是:我並非上帝,對這塊陌生的地方一無所知。
隨身帶著的只有一副滑雪板,而且一旦滑下雪山,滑雪板就一點用處都沒有了。下!
即使是地獄,我也要下!我眼睛一閉,就義無返顧地飛速滑了下去。晉人陶淵明在
《桃花源記》裡描寫的情景撲面而來。「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
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一個非常熟悉的畫卷緩緩展開。
我畢竟是人,不敢相信人間確有仙境,更不敢相信我是誤入仙境,只覺得大約是進
入了夢境,因為只有夢才可以按照幻覺達到盡善盡美的境地。我一再像狗尋尾巴那
樣旋轉,在身後尋找著自己的影子。聽上一輩的人講,人在夢裡或死去,背後都不
會有影子了。我所以相信這種說法,是因為這種說法有其合理性。人在夢中或死去,
就不再是一個物質的實體了,當然也就沒有了影子。壩子裡陽光明媚,我的影子不
長,但有,確實有!這是頂頂要緊的了。證明這不是夢,我也沒死。那麼,這難道
就是仙境?一想到可能是仙境的時候,我就一陣眩暈,當即意識到:這是一個庸常
之輩受寵若驚的反應。難道我一不小心,滑行得太快,終於羽化成仙了不成?下到
壩子裡,我就把滑雪板藏在一個大樹洞裡了。海拔突然降低,氣溫突然升高。我把
暫時用不著的紅圍巾掛在樹枝上,免得在回程的時候找不到滑雪板。
小路旁溪水叮咚,如同琴聲。溪邊儘是馨香雪白的百合花,溪中游魚在我捧水
啜飲的時候,爭先恐後地跳進我的掌心。小路的路面全是彩色石片拼成的圖案,這
裡的榕樹很多,也很大,往往一棵樹的樹冠就能覆蓋住整整一座村莊。村莊裡全是
一模一樣的古樸茅屋,方頂、泥牆。身在仙境之中,我也就飄飄欲仙了。我遇見的
第一個人是裸露上身的青年男子,身上只穿著一件麻布短裙。我和他像獅子遇見金
錢豹一樣,各自向後退了一步。最讓我感到吃驚的是他那精光珵亮的頭,他的頭真
光得出奇,不僅沒有一根毛,簡直看不到一個毛孔。他為什麼見到我也倒抽了一口
涼氣呢?後來越來越多的男人向我走來,全都是一樣的裝束,一樣的光頭,而且見
到我時,臉上都是一樣的驚懼之色。我似乎有點明白了,他們驚駭的是我頭上的披
肩長髮,看不出我是男、是女。在這裡應該說明,我的頭髮本來並不長,只是一般
的所謂「大背頭」。由於有一年多的時間都在原始叢林中旅行,不要說找個像樣的
理髮店,就是想找一把剪刀也辦不到。過了一會兒,女人也出現了。她們個個頭上
都有很多長長的髮辮。她們的身上只圍著一塊手織的彩色棉布,上身也裸露著,所
以在日光月華之下,連她們的乳房都是黝黑的。女人見到我,一開始爭先恐後地擁
向我,一走近就再也不敢向前靠了。我向他們大家問好,使我既驚訝而又高興的是,
他們竟然能聽懂我的話。他們說出的語言和我非常接近,只不過音調高一些,間或
用一個名詞代替形容詞。當那些女人嘰嘰喳喳地問我是男人還是女人的時候,我對
她們說我是男人。我的這一宣佈,就像一條蟒蛇游進了鳥群,嚇得所有的男人和女
人一陣尖叫蹦跳。我最先見到的那位年輕人向我自報家門,說他們這裡是大坳國。
國?這裡充其量算個小部落,他們卻自稱大坳國。他說他的名字叫索奇。索奇告訴
我,他聽到我的聲音以後,承認我是人,但不可能是男人。因為大坳國從古至今,
男人的第一定義——也是最重要的定義是:光頭無發。這不僅是性別的定義,也是
大坳國的美學準則。男人的頭愈光愈美,愈光愈高貴,愈光愈智慧。第二個定義是:
兩腿之間有一個生命之根。說到這兒,那些大坳國人異口同聲地要求檢查我的生命
之根,雖然這一定義是次要的。可到底是由男人來檢查,還是由女人來檢查?他們
自己發生了嚴重的衝突。因為男人們堅持第一個定義最重要,我肯定是個女人。男
人在女人的兩腿之間去進行檢查,實在是一件不吉利、不潔淨的事。公議決定,由
女人來檢查。女人們推舉了一位叫嘎英的絕色美女來執行這一任務。因為大坳國祖
祖輩輩都沒有與外國交通,所以沒有、也無需設置邊防檢查站和海關。如果對開天
劈地第一個外來客的性別都不檢查,實在是太危險了!於是,檢查我的性別就變得
十分必要,十分緊迫,這件小事立即上升為既神聖而又偉大的國務活動了。因此也
著實的難為了嘎英。她首先用問詢的目光膘了索奇一眼,索奇還給了她一個眼色,
其含義不言而喻:認可中還包含著鼓勵。看來,他倆的關係一定非比尋常。按嘎英
自己的本意,我當然是男人,這是雌性對雄性物體絕對具有的敏感。她由於極端緊
張而面色蒼白地走到我面前,我輕聲告訴她:
「我是男人,不用檢查。」
而男人們卻不停地衝著我喊叫:
「她是女人!毫無疑義!她是女人!檢查!女人!」
女人們也在言不由衷地附和著,聽得出,她們的聲音裡,有一種只可意會、不
可言傳的亢奮。當嘎英把手伸向我的時候,我的雙手自然而然地擋住了她要檢查的
部位。周圍的喊聲更加強烈了:
「她是女人!女人!是最女的女人!」
我只好有意地放鬆了一秒種的防守,使得她突然得手。當她抓住我靈敏度最高
的那一部分肌體的時候,她興奮得滿面鮮紅,像抓住過一截火紅的炭棒,立即縮回
自己的手,跳躍著大叫:
「男人!男人!他是最男的男人!」
緊接著所有的女人都興奮地大叫起來:
「男人!是男人!我們一嗅就知道了,檢查都是多餘的事!他是最男的男人!」
這時,男人們卻一臉尷尬。不承認吧,已經經過檢查證實。在這一方面,女人
是不爭的權威。承認吧,如何看待我的一頭比女人都女的秀髮呢?在索奇的暗示下,
這群人把我簇擁著走到他們稱為大廣場的地方,其實它只有足球場那麼大。太誇張
了吧!可再一想,也對,一個五十平方公里的國家,有一個足球場大的廣場,按比
例來說,當然是非常之大了!我在向大廣場走去的時候,他們紛紛向我提出各式各
樣的問題。我一一作了解答。我告訴他們:我的確是和你們一樣的人!山外有很多
部落,有很多國家。只不過,在現今世界上沒有一個比你們大坳國還要小的國家。
所有的國家都有和你們一樣的人,世界上的人多極了!多得數不清!而且各有各的
生活方式。所有的人都居住在一個旋轉著的圓球上,這只球叫地球。只有極少數國
家有國王,有的國王名存實亡,有的國王名亡實存,但絕大部分國家的國王已經被
他們的民眾給廢了……我的話不斷引起大坳國民眾的一陣陣驚叫,一半人認為我在
撒謊。歷代國王陛下對子民的教導是:山外無人、無國。特別是當我說到絕大部分
國家的國王被民眾廢了的時候,他們簡直是難以置信。「廢了?民眾沒有國王就像
吃奶的娃娃沒有爹娘一樣,民眾怎麼活命呢?沒有國王的民眾實在是太可憐了!作
孽啊!」
來到大廣場,看見廣場北面矗立著一座用青石建造的圓頂建築物,依我看,叫
它堡壘比較名實相副。但大坳國的國王和民眾都把它稱之為大王宮。來到大廣場以
後,圍觀的人們越來越多,簡直可以說是傾巢出動。大坳國真是一個奇怪的國家,
一個有頭髮的男人的出現,竟然希罕得成為一個全民自動放假的理由。當鐘鼓叮咯、
管弦齊鳴的時候,我暗自喃喃自語:
「今天該不是他們的狂歡節吧?!」
二十四聲禮炮轟鳴,大王宮的大門緩緩打開,首先出來的是一個百人儀仗隊,
一對對刀、矛、劍、戟,一對對旗、鑼、傘。扇。這時我忽然想起「麻雀雖小,肝
膽俱全」這句成語來。可一個如此原始的小國民眾,怎麼能負擔得起如此豪華的排
場呢?國王乘坐的金色車輦,卻是由一隻黑驢拖曳著。無疑,這隻驢是雄性,除了
兩條後腿之間挺出一根長長的生命之根以外,禿頂無毛,真可謂光可鑒人。我暗想:
打我出生那時起,就經常聽人罵和尚為禿驢,可在此之前,總以為那是人們為了罵
和尚才創造出來的一個名詞,我從未看見過禿驢。今天算是看見了,說明古代確有
禿驢。今天,這個稀有的珍奇品種,只殘存於大坳國。在大坳國供人役使的畜生中,
最體面的恐怕也就是禿驢了。至於國王,最引人注目的也是他那顆精光珵亮的頭,
竟然不戴王冠,也裸露著上身。對大坳國毫無瞭解的我,以為在這個帝王的身上,
奇跡般發現了有別於古今中外帝王的平民意識。大概因為國王比一切人更美、更高
貴、更智慧,所以他的頭上像是抹了一層螢光粉一類的東西,在陰暗處都會閃閃發
光。他被他的大丞相皮亞大人扶著走上一座搭在大廣場正中的高台。儀仗隊和衛士
們一起揮動著手裡的兵器,怪聲吼叫。黑壓壓的一片大坳國民眾,整齊劃一地跪伏
在地上,不住地顫抖。看來,大坳國的國王也深知:不斷使民眾處於恐怖之中,他
們就沒功夫思想了。顯然,國王陛下已經得到了情報:一個有頭髮的異類從天而降。
從整個氣氛來看,國王對此事的重視程度是無以復加的。國王始終沒有出聲,皮亞
丞相時時刻刻都專心致志地盯著國王的眼睛。我注意到國王的眼睛不停地變換著色
彩,通過色彩的變換,機靈的皮亞丞相對國王陛下的諸多旨意就迅速、完全、徹底
地理解了。於是,皮亞丞相開始傳達國王的第一道諭旨:
「臣民們!不要驚慌失措!朕將此不明物體帶進宮去,觀察以後,自會穩妥處
之。欽此!」
國王重新被扶下高台,坐上禿驢拖曳的車輦,飛速駛進王宮。緊接著一隊國王
的衛士,從四面八方向我靠攏,突然,至少有二十雙手緊緊抓住我。我當然知道,
掙扎是徒勞的,只好束手就擒。他們像螞蟻抬米粒一樣,把我抬進王宮。國王向皮
亞丞相使了一個溫和的眼色,皮亞丞相遞給了我一個蒲團,讓我坐下在國王腳下。
國王仍然沒有聲音,眼睛卻在不停地變換著色彩,忽而紅,忽而黃,忽而藍……各
種顏色的光譜閃爍跳躍,煞是好看。皮亞丞相依據國王陛下的眼色為之代言。國王
難道是啞巴?不!不可能。看來,既然有人能夠揣摩上意,上就不必再費口舌了。
皮亞丞相說:「國王陛下高瞻遠矚,大智大勇,焉有不知山外有國、有人之理?
民眾無知,乃大坳國之福。民眾曉事太多,於身心健康不利。羔羊僅識青草,足矣!
春羊夏肥,秋冬即可宰殺、烹烤。牧民如牧羔羊,水草備,何必好高騖遠呢!於是,
天下太平矣!足下一襲披肩長髮,對於大坳國之悠久歷史,優良傳統,人倫理念,
王祚基礎與國家防務,實為嚴峻挑戰。何況,足下多嘴多舌,對我國民眾多有煽動。
為此,陛下甚為震怒。本應將你剁成肉醬餵養陛下的愛驢,念足下誤闖我國疆域,
死罪可以不論,亦不考慮將足下驅逐出境。擬交地方官吏與民眾暗中監管。陛下隨
傳隨到。滯留我國期間,作為待罪之身,只可用耳,不可用口……」
皮亞丞相說完以後,我真像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斗膽向國王發問:
「為什麼我的披肩長髮就是對大坳國的全面挑戰呢?」
這時,國王突然把他那高貴的光頭伸向我,嚇了我一跳。皮亞丞相察言觀色,
代替國王問話:
「山外來客!山外男性果真以蓄髮為美、為合理、為時尚麼?」
「是呀!」我連忙回答說:「一點也不錯!」
國王為了讓我看清楚些,拍拍自己完美無缺的腦袋。皮亞丞相代替國王小聲垂
詢:
「難道山外男子無一人之首級光華如朕乎?」
「回陛下的問話,有,極少,只有和尚和少數患痢痢的男子像陛下的頭一樣難
看。」「難看」二字一出口,我就意識到我的失言。在一個和本國觀念絕對相反的
另一國度,應該反說反聽。「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此時,國王陛下的眼睛忽然
紅光與綠光交叉閃現,這大概是極度震怒的表現。接著皮亞丞相厲聲下令,讓衛士
按住我的頭,扒開我的嘴,給我灌下了啞泉之水,我頓時失聲。
「不必緊張,」皮亞丞相對我說:「如足下有悔改之意,將恩賜藥泉,一服即
可以復原。」
可我在大坳國將何以為生?居住何處?我本想打手式發問,衛士們已經將我推
出宮門。我以為從此將在大坳國四處流浪,乞討為生。誰知道,一出大王宮,就聽
見歡聲如雷。集聚在人群前面的全是女性,光頭男人都在她們的背後。是歡迎我的
嗎?是的,我看見她們載歌載舞地向我湧來,而那些男人則個個怒目以對。我聽見
女人們眾口一詞地歌頌我的頭髮如何美麗,瀟灑,風度翩翩。所有的女人都向我表
示,願意接納我為她們家裡的貴客,供應我食宿。我怕招惹瓜田李下之嫌,一概予
以謝絕。男人中只有索奇臉色較為溫和,我走向他。他在情人嘎英的一再慫恿下,
勉強把我領到他家。他家只有一位雙目失明的寡母。聽說我就是那個有頭髮的山外
來客,立即伸出雙手來撫摸我的頭髮,給我拿來美味可口的飯菜。為了讓我早些休
息,避免蜂擁而至的婦女們的干擾,嘎英和索奇相伴著出門去了。索奇出門前,悄
悄神秘地告訴我,他們每晚都要去公房,那是村口溪邊專門為青年男女幽會的一座
圓頂茅屋。在那裡一對對男女,赤條條地擁抱在一起,旁若無人地做愛不止。想想
也對,個個都旁若無人,也就等干杳無一人了。索奇和嘎英走後,老媽媽就把大門
緊緊關閉了,而且加上頂門槓。從一個由於習慣而顯得平淡無奇的世界,進入一個
格格不入的陌生世界,就像一隻小老鼠掉進湍流,身不由己地在湍流中起伏翻滾,
除了新奇、恐懼以外,還特別感到疲倦。老媽媽給我準備的床鋪是一堆荊條,荊條
上鋪了薄薄一層乾草。她告訴我,很多大坳國人睡的都是石板,比起來,一堆荊條
算是最高級、最柔軟、最舒適的床鋪了。如果不是太疲倦,我一分鐘都受不了。緊
張過度以後的疲倦,使得我的每一個關節都失去了作用,一躺倒,眼睛就再也睜不
開了。
有人在推我,一下,兩下……我努力睜開眼睛,首先看見小窗上透著微光,大
約已是清晨了。再一看:是索奇。想是他和嘎英在公房裡幽會以後剛剛回來。可他
為什麼情緒如此沮喪呢?因為我不能言語,只能用眼神表示我的驚訝。於是,他開
始向我訴說他自己內心的痛苦。
「我真想不到,自從你來到我們大坳國,男人的頭會突然成為一個如此嚴重、
如此尖銳的問題,光頭在一夜之間變成了美的反面,成了丑!所有的女人都望之生
厭!我的嘎英竟然要和我分手!想當初,不管在哪裡,我的嘎英都能把我找到。她
說:『我的奇!你的頭就是我的夜行燈塔。』她只要一見到我,就一把抱住了我的
光頭,說:『奇!摸著你的頭,就像摸著清水河裡的鵝卵石,就像摸著上了釉的陶
罐,就像摸著抹了十二道生漆的葫蘆。我的光溜溜、滑溜溜的奇!你千萬可不要做
負心漢呀!我的奇!你也知道,天下的女人都喜歡你這樣的男子漢,因為你有一顆
全國唯一標準的光頭。我的玉冬瓜,我的琉璃西瓜,我的瑪瑙球,我的水晶珠!在
你的頭上壓根兒就找不到哪怕一根茸毛來。』自從你來了以後,她的眼睛就轉向了
你。自從她代表民眾在你的兩腿之間進行了檢查之後,她就神不守舍、坐立不安了。
在大廣場上,國王陛下召見你的時候,所有大坳國的女人們的眼睛都看直了。你的
身上穿著妖魔鬼怪一樣的短衫長褲,金光閃閃的鈕扣,又黑又亮的皮鞋,走起路來
卡嚓卡嚓……最可怕的是你頭上的披肩長髮。我們國王陛下的眼睛從來都沒有出現
過這麼豐富的色彩,你當然不懂,在我們大坳國只有皮亞丞相能把國王的眼色直接
翻譯成語言文字。我們這些小民百姓,再聰明,也只能猜測出個大意。看來,國王
陛下見到你黝黑光亮的頭髮,一是驚,二是怒,三是奇,四是動心……國王陛下的
反常表現,使得舉國震驚。說真的,我恨你。昨晚,我以為把嘎英帶到公房,她就
恢復了大坳國女人的本性,重新親吻著我的光頭,叫著:『我的琉璃球,我的水晶
珠!』誰知道,當我把我的光頭伸進她的懷裡的時候,她就像白日見鬼了一般,嚇
得尖叫不止,好像我的頭上爬滿了蛆蟲,我拉住她的手,往我頭上按,她大聲哭叫:
『媽呀!我的手不能要了,你毀了我的手了!誰有刀!誰有刀,借給我,我要把我
這隻手剁掉,我這隻手不能要了呀!我的這隻手啊!』她用那隻手狠狠地打我的臉,
我抓住她的腰帶,她用她那細密的糯米牙咬斷了腰帶棄我而去。早知今日,何必當
初!兩年前,她是在四百多顆腦袋裡摸中的我,她身不由己地在我耳邊讚美說:
『即使是蒼蠅也不敢落在你的頭上,因為它們怕跌斷了大腿。』往事不堪回首啊!
這是一股風,一旦成風,就不可逆轉,也不可收拾了。昨天夜晚我已經看到、聽到
了風聲。在公房裡幽會的情人,都在激烈爭論:有頭髮美?還是光頭美?現場的陣
勢,改變了以往一男一女裸體擁抱的黃金格局。而是女人站在一邊,男人站在一邊。
我隱隱感覺並觀察到:越來越多的男人為了討好女人,心裡也已經開始或正在動搖
了!今天凌晨,我從公房裡出來,四處遊蕩,聽見在大坳國所有的村莊裡家家戶戶
都在爭吵,題目也都是,男人頭上應不應該有頭髮?爭論的聲音之高亢,情緒之激
烈,在大坳國,盛況空前。最讓人震驚的是有好幾個人的妻子已經公開喊叫著要離
婚了,理由竟然是她們的丈夫頭上沒有頭髮。豈有此理!在大坳國,竟有這樣大逆
不道的女人!你當然不知道,我國的先王陛下曾經頒布過一道諭旨,規定:未滿一
百二十二歲的子民,提出離婚者,斬!王室成員可以例外。大坳國的史書記載:三
千餘年以來,只有一位婦女活到過一百二十二歲。如今她們膽大包天,敢於在日月
星辰之下,高喊離婚!世道險惡啊!人心不古啊!……」
我,一個待罪之身,只好老老實實地傾聽著他的長篇控訴,無處奔逃,而且不
能辯駁,不能抗議,因為我的嘴只剩下吃喝的功能了。當嘎英來訪的時候,索奇才
把嘴連同身子轉向嘎英,轉而把她當作控訴的對象。而嘎英可不像我這麼有耐心,
杏眼一瞪,索奇立即就像被砍了一刀的狗一樣,夾著尾巴蹲在牆角裡去舔自己的傷
口去了。嘎英當著索奇的面,毫不掩飾地表示出對披肩長髮的傾心之愛,一遍一遍
地撫摸我的頭,一次一次地親吻我的秀髮,溢美之詞一如索奇的控訴,長過江河。
在嘎英面前,我當然還是一個待罪之身,只好老老實實地傾聽她的讚美,無處奔逃。
實話實說,聽嘎英的聲音,比聽索奇的聲音要愉快很多。但我特別謹慎,緊閉雙眼,
表面上如老僧人定。至於內心,實話實說,實在是一種超級享受——這似乎是人性
中一個不可救藥的弱點。我在索奇家過著發瘧疾似的日子。嘎英在的時候,我就像
置身於桑那浴室;嘎英不在的時候,我就像置身於冰庫之中。忽冷忽熱,忽熱忽冷。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一轉眼,十個晝夜就過去了。第十一個早晨,嘎英帶來一個
特大新聞:國王下令,在大王宮右側以最快的速度建起了一座王室生發院,皮亞丞
相兼任院長。王室生發院除了為王室成員植發以外,所有臣民都可以掛號就醫。嘎
英提醒索奇:
「你要想娶妻生子,不管那個女人是誰,你都必須先讓你的頭髮長起來。你如
果想要和我重歸舊好,我的要求就更高些。你看,這位山外來客就是樣板,你的頭
發要長得像他的頭髮一樣長,一樣多,一樣黑,一樣亮。現在機會來了,你要走在
別人的前面,趕快去掛號。」
誰知道,她的一席話對索奇毫無作用,卻在大坳國不脛而走。干是,整個大坳
國的女人,都自然而然地把我的頭當做了樣板。紛紛來撫摸我的頭,左看,右看,
前看,後看,看個沒完。後來,不僅是女人,男人也開始來了。越來越多,擠倒了
索奇家裡的門,四面的泥牆搖搖欲墜。索奇氣得嚎啕大哭,索奇的母親什麼都看不
見,所以不明白兒子為什麼哭,反而很得意地向來人表示歡迎。這時,王室生發院
的院長皮亞丞相突然光臨,向我宣佈國王的旨意,要我到王室生發院,擔任樣板。
我指著自己的嘴和心,向皮亞大人表示:我已經悔改,應該給我服用藥泉的水,讓
我恢復語言的功能。皮亞丞相對我說:
「王室生發院的樣板無需說話,你的任務就是日日夜夜巍然屹立,供醫護人員
和患者參考。」
聽了他的解釋,我心裡有些明白了,所謂樣板,大概就是立在服裝商店裡那種
木頭或塑料製造的模特兒吧。我想抗議,又發不出聲音來,只好任其擺佈,被王室
來的衛士半抬半拖地弄到生發院。生發院是一座圍著一棵大樹蓋成的圓頂茅屋,圓
頂之上就是樹冠,像是第二個屋頂,所以他們又稱之為:雙頂宮。雙頂宮裡有蜂巢
一樣的房間,我在雙頂宮裡的崗位緊靠著中心樹幹,所以我能夠親眼目睹發生在雙
頂宮內的所有故事。這一時期,生發院裡發生的所有事情,都可以說是大坳國的頭
等大事。多麼奇怪啊!在大坳國發生的這一偉大變革,外因固然是我的闖入,內因
竟然首先開始於女人的移情?!人們啊!你們要警惕!千萬不能放鬆對女人的密切
觀察。她們的好惡,她們的興趣,她們的喜。怒、哀、樂,的的確確可以讓全民的
意識形態發生180度的改變,進而移風易俗,甚至造成傾城傾國之亂。說到這兒,我
突然醒悟到,做時裝和化妝品生意的商人,早就明白這個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了,
所以他們個個發財,大發財,發大財。
王室生發院的生意日漸興旺,門外的患者排起了長龍,掛號預約到三年以後。
王宮發佈的第一號大紅喜報是:「國王陛下在王室生發院植發成功,以一日半寸之
速度增長,現已加冠特別護理之中。」第二號大紅喜報是:「王儲殿下在王室生發
院植發成功,初見茸毛,現已加冠特別護理之中。」第三號大紅喜報是:「丞相兼
王室生發院院長皮亞大人、全體御醫,在王室生發院植發成功,現已加冠特別護理
之中。」接著,王室成員和大臣們以及很大一部分特別機靈的民眾,按地位的高低,
井然有序地先後植發成功,都戴起了冠冕或白色的護髮帽。在發佈喜報的同時,王
室還佈告天下:今後,凡男子頭上無毛者,不許應試,更不許為官。領取俸祿。這
一旨意就像在沸騰的油鍋裡潑了一碗水,——炸了!頭上無毛等於前途無望。於是,
王室生發院門前的患者隊伍與日俱增。
嘎英經常到雙頂宮來看我,一進門就撲向我,抱住我,情不自禁地撫摸著我的
頭。然後,不失時機地跟在汗流浹背的皮亞丞相身後,不斷地用甜言蜜語奉承他:
「尊敬的丞相大人!您的頭髮一定長得最快!」
「不能這麼說,小嘎英!」皮亞丞相顯得十分緊張。「不要胡說!國王陛下的
頭髮長得最快,第二才能數得上我。」皮亞丞相自然而然地、順便在嘎英裸露著的
乳上摸了一把。
「皮亞大人!能讓我摸摸您絲一樣柔軟的頭髮嗎?像摸這個山外來客那樣?」
「哼!」皮亞大人立即抓住了銀鞘佩刀的柄,臉脹得通紅,十分猙獰。
「皮亞大人!我只不過說說而已,小女子怎麼敢呢!男人頭,女人腳。何況是
貴人的頭!」
她一邊說著,一邊瞇著眼、挺著胸把身子靠在皮亞大人的身上。皮亞大人身不
由己地就把手搭在她的乳頭上,臉色很快又變得十分溫和了。嘎英趁勢向皮亞大人
請求說:
「丞相大人!有一個可憐人,名叫索奇。因為思想保守,跟不上形勢,掛了個
3098號,按現在的速度,三年以後也輪不到他。你應該知道,他的頭無以復光,全
國第一。這個極端醜陋的人,即使三年後見到御醫,也不像國王陛下和你們這些達
官貴人那樣有福,恐怕一年半載也難以痊癒。有人說他根本沒有指望,可能一根頭
發也長不出來。這個可憐人,最近灰心到了極點,整天坐在他的屋子門口,不吃不
喝,不言不語。那些來看過病、戴上了護髮帽的人,個個都可以唾沫四濺地羞辱他、
嘲笑他、罵他。其至像法官似的審問他:『你前生今世有什麼罪孽?說!』個個都
向他投石子。可憐啊!他的頭被砸得鮮血淋漓。可以打罵他的人與日俱增,實在是
太可憐了!皮亞大人!」
丞相大人從嘎英的乳頭上抽出一隻手來,在患者登記簿上把3098號的索奇和某
個倒楣蛋的號調換了一個位置。過了幾天,索奇就優先走進了雙頂宮。一進門就怒
氣沖天地大叫:
「我有什麼罪孽?我的頭是天生父母養的。不錯,我這顆滑滑溜溜、光芒四射、
與眾不同的頭確實從我一出生就非常風光,可這是我的過錯嗎?那些像河水一樣流
向我的讚美和阿諛奉承,沒有一個字是我讓他們說的。是他們,是今天那些羞辱我、
嘲笑我、咒罵我的人們說的。」
這時,皮亞丞相和一群戴護髮帽的御醫們聽見他的聲音,氣勢洶洶地從內室走
出來。
「你吵什麼!」皮亞大人大叫:「你這個罪孽深重的病人,你已經病入膏育,
不可救藥了!」
索奇當即把臉轉向丞相皮亞和徹醫們,用十倍的激情以牙還牙,立即把皮亞大
人的聲音壓倒:
「有罪孽的應該是你們,你們今天的理直氣壯,恰恰說明你們昨天的嚴重錯誤。
如果你們堅持昨天的正確,恰恰說明你們今天的錯誤。你們昨天如果特別正確,今
天就特別錯誤。你們今天特別正確,昨天就特別錯誤。你們不可能昨天也特別正確,
今天也特別正確,一貫正確。我有什麼罪孽?對於我自己的存在,我無能為力,存
在或是不存在都不是我自己決定的,也不能決定我存在的形式和位置。你們別以為
一眨眼就和我完全不同了。不!你們並不比我優越,並不比我高明,並不比我先知
先覺。人和人為什麼靠得這麼近呢?靠得太近,誰的自我感覺都很良好,彼此又看
得過於清楚。很容易為了一點點的差異,互相撕咬。僅僅是因為我這顆曾經大放光
明的頭還沒戴上一頂護髮帽,你們已經戴上了,所以我就成了惡的象徵嗎?你們就
成了疾惡如仇的英雄!在潮湧、風動的時候,英雄太容易當了,一夜之間英雄就成
了多數。於是英雄自然而然地就把弱者目為異類,群起而攻之,置之死地而後快。
如果某人有幸被一隻有翅膀的鳥銜到空中,他看到的將一定是另一種風景。我們的
英雄們只是咬成一團的一小撮既可憐、而又渺小的螞蟻……」
當怒不可遏的皮亞大人正要調動衛士來鎮壓的時候,嘎英趕來了。嘎英連忙在
向皮亞大人悄聲道歉的同時,把身子貼在皮亞大人身上扭動不已。
「皮亞大人!請大人恕罪,我剛剛才知道,索奇這小子因為擔心自己的頭大光,
恐怕無藥可治,一著急,就精神失常了。對於精神失常的人,您就見怪不怪吧!要
緊的是王室生發院趕快給他治病,長出了頭髮,他的精神病也就不治自愈了。」她
又轉身在正要繼續發表長篇演說的索奇耳邊悄悄地說:「立即暫停!傻瓜蛋!你再
要說一個字,皮亞大人就會讓人把你綁起來,下令御醫給你灌啞泉的水。你就像那
個山外來客一樣,只有聽話的自由、沒有說話的權利了。」
索奇一想:可不,識時務者為俊傑,暫停為妙。皮亞大人見索奇已經冷靜下來,
這才同意讓首席御醫為索奇檢查。首席御醫的頭上戴著白色護髮帽,護髮帽裡鼓鼓
囊囊,匪夷所思:他那護髮帽裡,似乎是滿頭茸毛正在萌動。嘎英向丞相皮亞說:
「皮亞大人!您就不要事必躬親了!咱們走吧!」
嘎英挽著皮亞大人走進一間專為皮亞準備的精室。索奇恨不得自己的目光能夠
拐彎,看看他們在室內幹什麼?當然,這是萬萬辦不到的。首席御醫為了顯示自己
醫術的高明,讓索奇坐在一張凳子上,一邊檢查一邊滔滔不絕地講話:
「轉一轉,向左,向右……啊!你的病情嘛……很嚴重!常見的脫髮現象種類
很多,有斑禿,有早禿,有脂溢性脫髮,症狀性脫髮。而且脫髮與血熱、血虛、血
衰均有關係……心理壓力也能成為病因,譬如仇恨、憤怒、恐懼、傷感、偏執、犯
罪感、精神緊張、過於自信、縱慾過度等等。不過,你並不屬於脫髮,而是先天性
無發。不僅無發,連毛孔都沒有生成過。從診斷結果來看,你的問題首先要再造毛
孔,然後才能談到植發……這樣一來,醫藥費用就要增加了……」
「多少錢?御醫大人!我即使是傾家蕩產,也只能湊出一分金子。」
「一分金子可以預定一百根頭髮,先有一百根不是也不錯嗎!等以後你有了金
子再來……」
「再來?天啊!……一百根頭髮要多久才能長出來呢?」
「一百根和一萬根的生長期一個樣。根據你的症狀,少則二十年,多則五十年、
六十年都說不準。因為頭髮的生長和死滅,因素種種,首先是患者的地位,其次是
情緒、氣候、光線、食物結構,甚至聲音都可能是一種障礙。」
「御醫大人!我只怕活不到那麼長的時間了,像我這樣地位低賤的小民百姓,
治不治不都是一樣嗎?」
「不!那可是大不一樣。試想,你就這樣帶著光溜溜的頭死去?悼詞怎麼寫?
難道要寫上『諱病忌醫,死不悔改』?且不說還有諸如『孑然一身,斷子絕孫』……
等等。到時候,沒有一個人參加你的葬禮,甚至死無葬身之地。如果你治了,即使
一根毛都長不出來,也會另當別論。悼詞中可以寫上:『此公孜孜不倦,自強不息,
為緊跟潮流,雖壯志未酬,精神可嘉』等等等等……」
「是的,御醫大人!不過,我有一事不明,想請教御醫大人。」
「可以!歷來愚民都要向智者請教,說吧。」
「為什麼人的地位會如此重要?頭髮從無到有的過程,為什麼也隨著地位的高
低而快慢呢?聽說國王陛下的頭髮一日半寸,王后殿下和王儲殿下兩日半寸,丞相
皮亞大人三日半寸,嬪妃。大臣按品級依次遞增……到了小民百姓的頭上,為什麼
就會遙遙無期呢?」
「啊!這是天意,和醫道無關。天機不可洩露,恕我不能回答。」
「天意?難道蒼天就不憐憫小民百姓嗎?」
「你以為天上就沒有等級了嗎?天宮中的神仙,糞坑裡的蛆蟲,都是等級分明
的!索奇!等級無所不在!」
坐在椅子上的索奇,直愣愣地仰望著首席御醫戴著護髮帽的頭。
「御醫大人!我想跟您說一句悄悄話,您能不能屈尊稍稍彎彎您的腰呢?」
「可以。我的等級觀念十分淡薄,並不是只對王室人員我才摧眉折腰,對患者,
同樣可以。」
首席御醫大人慷慨地彎下了他的腰。
「您能不能讓您高貴的頭顱再低那麼一點點呢?」
「當然可以。」當首席御醫剛一低頭,索奇出其不備,突然把他的護髮帽輕輕
地摘了下來。
「啊!」整個雙頂宮裡的人都驚呼起來。原來御醫大人護髮帽裡塞的全是乾草,
他的頭也像索奇的頭一個球樣,精光珵亮,光芒四射。
「無禮!大膽!」
首席御醫慌忙從索奇手裡搶回自己的帽子。索奇哈哈大笑:
「無禮,大膽,才能看見真相。有禮,小膽,只能看見假相……哈哈哈哈!」
「你笑什麼?有什麼好笑?我是先天下之光而光,後天下之毛而毛。先人後己,
為人忘我,有什麼可笑的?你這種人才可笑!」
皮亞大人立即像旋風一樣從精室裡衝出來,他的耳朵很多,除了自己的一雙耳
朵以外,還有許多狗耳朵。他一面整理著自己的短裙,一面下令衛士把索奇捆綁了
起來。等嘎英從屋裡出來的時候,御醫已經撬開了索奇的嘴,給他灌了整整三碗啞
泉的水。索奇立即像我一樣,只有聽話的自由,沒有說話的權利了。
「活該!」嘎英氣急敗壞地跺著腳。
忽然,鐘鼓叮咚,管弦齊鳴。這一回我一聽就明白:國王出宮了。皮亞大人下
令,所有人等,包括「樣板」在內,統統到大廣場列隊迎接王駕。當我被衛士押進
大廣場的時候,國王陛下的車輦已經從宮門內奔出。首先看到的是,那頭曾經是禿
頭無毛的。驢戴上了白色的護髮帽,護髮帽上還有兩個專門為驢耳朵留的洞。接著
看到:國王陛下依然沒戴王冠,他的頭髮已經長得比我的頭髮還要長了,而且自然
捲曲,就像黑色的瀑布。國王登上高高的王座,接受著臣民對他的歡呼。有一位戴
著護髮帽的宮廷詩人匍匐在國王的腳下,高聲朗誦著一首像老太婆的裹腳帶那樣的
長詩,極盡阿談奉承之能事,讚美國王齊天的洪福。其中有這樣的詩句:「啊!神
聖啊!輝煌啊!神奇的秀髮,在輝煌的頭顱上迅速茁壯生長!這是有人類以來最大
的奇跡!此情此景,可以驚天地,泣鬼神。我們英明的王!偉大的王!至高無上的
王!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王!您像天上的太陽,您的每一根頭髮都是一道太陽的
光芒,所有的臣民,都渴望沐浴您的陽光……」詩人的表演結束以後,無聲的我和
無聲的索奇被牽至國王的腳下。皮亞大人為了讓舉國人等都能聽見,用最大的聲音
詢問我倆:
「詩人對國王陛下的讚美,你們有異議嗎?」因為我倆說不出話來,好心的皮
亞大人代替我倆回答了他自己:「沒有!」
皮亞大人又問:
「國王陛下的頭髮黑得就像烏鴉的翅膀,你倆有異議嗎?」因為我倆說不出話
來,好心的皮亞大人代替我倆回答了他自己:「沒有。」
皮亞大人再問:
「你倆不想請國王陛下在你倆的面前低下他至高無上的頭顱?斗膽扯一扯國王
陛下的頭髮嗎?」因為我倆說不出話來,好心的皮亞大人代替我倆回答了他自己:
「不想,也不敢。」
於是,國王陛下和皮亞大人以及舉國臣民皆大歡喜。國王陛下示意,皮亞大人
下令,衛士拿來藥泉的水,讓我倆隨意服用。在我服用藥泉以前,皮亞大人對我說:
「服用了藥泉,你的嘴就恢復了說話的功能,但你如果離開大坳國,回到山外,
你就會立即失去對大坳國的記憶。告訴你,我們大坳國是世界上最美麗、最文明、
最富裕、最人道的國家。你是山外最幸運的人,否則你絕對不可能進入我們大坳國
的疆土。當然,你也許是個賤坯,仍然想逃回你自己的國家。我們並不怕你逃跑,
在我們洪福齊天的國王陛下秀髮披肩的今天,你已經沒有樣板的作用了。」
我倆各灌了一大碗藥泉水,當場昏迷。
待我倆一起醒來時,已是夜深人靜時分。除了我倆,大廣場上空空蕩蕩。我為
了試一試嘴的發聲功能,拚命地大喊了一聲:
「啊——!」
嚇得索奇趕快用手摀住我的嘴:
「你是怎麼搞的,還不趕快離開這個國家!我國有一半人是國王的暗探。驚醒
了他們中的一個,就麻煩了!走!我送你!」
他陪著我,按照來時的路線,很快找到藏滑雪板的那棵大榕樹,雖然我掛在樹
上的紅圍巾,已經在風吹日曬中變成了白圍巾。謝天謝地!我的滑雪板還安然無恙
地躲在樹洞裡,我扶著索奇的肩膀和他話別:
「索奇!我走了。我走以後,恐怕你還是要進王室生發院吧?」
「不!決不!在今天之前,我的頭上好像頂了千斤重的岩石,壓得我喘不過氣
來。現在頭上連一個灰星兒的壓力都沒有了!」
「這麼說,你不進生發院了?你想過沒有?你一個人頂著一顆光頭,活在那些
有頭髮的人們中間,生前死後都要受人嘲弄。譏諷、唾罵?可以預見,貴國從上到
下,一應人等最後多少都會『生』出一些頭發來。至於他們是怎麼『生』出來的,
你我都知道。」
「是的,我知道。」
「那麼,你有什麼打算呢?」
「山外來客!我有什麼打算?沒什麼打算。」他非常動情地說:「我問您,我
為什麼不能頂著一顆真實的禿腦袋活下去?我為什麼不能頂著一顆真實的禿腦袋死
去呢?對於一個人來說,有——就那麼榮耀嗎?無——就那麼悲哀嗎?屁——!人
一旦放出這個屁來,就輕鬆多了。如果人類腳下真像您說的,是一顆旋轉著的小圓
球的話,我認真琢磨過這件事,那一定是:每時每刻,都有一半人非常可笑、非常
狼狽地頭朝下、腳朝上地掛在地球上。其中也包括一半國家的國王,可誰也不覺得
可笑和狼狽。因為所有的人都誤以為自己永遠都是頭朝上、腳朝下地站著。試想,
頭朝下,腳朝上,即使有一頭像您這個樣板一樣的秀髮,又能體面到哪兒呢!想到
這兒,我也就明白了。我希望人們都能和我一樣明白過來。我要大聲疾呼:美首先
必須真實!我的禿腦袋是最真實不過的了,敢讓任何人的手來摸。」他把他的禿腦
袋拍得僻裡啪啦響。「來!山外來客!您要不要摸一摸?」
「不了,索奇!我不用模。你知道我現在的最大痛苦是什麼嗎?」
「不知道。」
「索奇!是別離卻不能說聲後會有期……因為我出山以後,就再也不記得在這
裡看到和經歷的一切了……索奇!我只能對你說:多多珍重!」
索奇憂傷地轉過身去,一直到我背著滑雪板,爬上雪山。當我再回顧大坳國的
時候,他雖然已經小如一顆米粒,仍然以背向我,而不忍心轉過身來,目送我在遠
方消失……
經過了將近半個世紀的遺忘,昨夜一覺醒來,大坳國又神奇地回到了我的眼前,
一切都歷歷在目,包括索奇的光頭,幾乎伸手可及,當我慌慌張張地尋找滑雪板的
時候,才知道自己正躺在床上,不覺啞然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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