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雀那樣恣肆地飛鳴,都無法使沉睡的群山很快醒來。
淡青色的晨光首先畫出山峰尖頂的輪廓,山腳下河水的波紋像深藍色的綢被單
在微風中飄起的皺褶一樣。一隻細長的梭子一般的小船,船頭上蹲著一隻被它的主
人稱為「小伙子」的蒼老的漁鷹,船尾上蹲著「小伙子」的主人。他的膝頭上橫著
一根和小船一般長的竹篙子,竹篙子兩端新鑲了銅箍。當小船滑過山峰與山峰之間
的陰影中時,在斜射過來的晨光照射下,竹篙子的兩端像挑著兩顆金星。他說不出
的得意,為此,他拿出自製的竹煙筒,呼嚕呼嚕地抽起煙來。火光照亮了他那黝黑
如鐵的瘦削的老臉,臉上的皺紋像是大雕刻家用熟練的刀法隨意刻上去的,卻刻出
了他驚濤駭浪的一生。小船在淺灘上滑行,船身在石子上顫抖著,只有在這時,老
人才站起來,用竹篙子撐幾下。淺灘過後他便又蹲下來,把竹籬子橫在膝頭上,保
持著船體的平衡。尖尖的船頭衝擊著水波,發著輕微的汩汩聲。「小伙子」蹲在船
頭上的姿勢很像它的主人,縮著脖子,偏著頭注視著只有它才能看清的水底。這一
段淺水當然不會有什麼像樣子的魚……藍色的河水漸漸由於晨光的升起而不純了,
滲進了綠色,叉滲進了淡紅和橘黃。最後,陽光從東方山峰的空隙之間投射進來,
又在河水裡撒滿了炫目的金片、銀片。怪不得這條河的名字叫七彩河。它何止是七
彩,即使在它身邊生活了七十餘年的常老黑,也每天都有新發現。不過他不會像色
彩學教授那樣,能講出色彩與色彩、色彩與光影、原色與間色的關係。他講不出來,
他從來也沒想到過要跟別人講這些,他不知道這有什麼好講的……常老黑出身於駕
漁鷹船的世家。正如一切活在人世間的凡人一樣,悲哀與歡樂、興盛與衰落不斷在
他的命運中交替出現,就像七彩河變幻不定的光影和色彩。而他自己,包括他的靈
魂和肉體的自身,卻像他的小船一樣,不管是激流的衝擊,還是緩流的撫摸,甚至
被風浪傾覆,翻幾個滾又漂浮在水面上,總是頭尾翹著,傲岸!矜持!到了晚年,
與其說性格變得難以理解的乖戾,不如說由於過分的自信變得很固執。漫長的駕馭
漁鷹船的經歷使他的固執堅如凝結了七十餘年的冰山。對於一生中成功的駕馭,他
時時歷歷在目;而對於一生中失敗的駕馭,他就很健忘了。
河水越來越深了,「小伙子」伸長了脖子。常老黑突然站起來。晨風掀動著他
那件黑色的舊裌襖,密密麻麻的蜈蚣腳似的布扣子從來沒扣過,白粗布襯褂的扣子
只扣了三分之一,粗石板似的胸膛袒露著。頭上連一絲兒白髮也沒有,烏黑髮亮的
豬鬃似的頭髮直豎在黑布包頭之上。一雙粗糙的赤腳就像他的「小伙子」那雙蹼一
樣黑,竹絲草鞋相形之下反而顯得像絹絲一樣柔軟。
他有過許多兒女,大部分都夭亡了,剩下一個三十多歲的兒子和兩個姑娘。為
了減少麻煩,他把大女兒嫁到深山溝裡,回一趟娘家要走十天山路。小女兒是他五
十九歲那年才出生的,老伴那年也有五十二了,真是個奇跡。「寧願要秋後的花,
不要罷園的瓜。」這朵秋後的花是鮮艷的,也最得常老黑的歡心。但兒女的命運都
得由他來安排,給他們吃什麼他們就只能吃什麼,給他們穿什麼他們就只能穿什麼。
不許出門,不許趕集,不許吃酒,不許抽煙,不許上城。尤其是交朋結友、男女私
情、婚姻嫁娶,更是森嚴的禁區。他經常說:「你們的老子什麼都會給你們安排,
什麼都會給你們安排得妥妥當當,你們還小!慌什麼!」兒女在他眼睛裡永遠是吃
奶的嬰兒。什麼事也不讓他們干,因為他們肯定幹不了,加上他自己也從來沒感到
過有體力不足的時候。老婆子有時候用「觀今以鑒古」的辦法提醒他:「你下河駕
鷹那時候,才多大!」「你跟我結親那時候,才多大!」「你走親戚喝醉酒差點摔
死那時候,才多大!」「你有第一個兒子那時候,才多大!」「你背著老婆往半掩
門裡鑽那時候,才多大!」起初,他還跺著腳回答,他的回答總是這麼幾句話:
「你!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他們這代人能跟我們那代人相比嗎!」後來,對於老
伴兒的嘮叨,他一律不予理睬,就像對待屋簷下那窩蜜蜂一樣,讓它們去嗡嗡吧!
管它們嗡嗡些什麼!老婆子反過來對他也像對待木頭柱子一樣,管你聽不聽,我非
得嗡嗡!常老黑的舒心事就是:眼看著在自己的操持下,新瓦房在七彩河邊蓋起來
了;麼姑娘身上又換了一件藍布衫(他的眼睛只擱得下藍顏色的衣裳,不穿藍衣裳
穿什麼衣裳?!別樣顏色的布能做衣裳?!別樣顏色的布做出的衣裳能算衣裳?!
他頂多還能容得下灰色,因為灰色和藍色比較接近,可以遷就……),藍布衫是他
自己去扯的布,老婆子縫的;老母雞領出了一窩嚶嚶叫的小雞,雞蛋是他自己拿魚
去換的;兒女看見他能躲就躲,他也從來都把恐懼當做尊敬。無論什麼事,他絕不
許妻子兒女給他出主意,因為主意是想出來的,他們會想嗎?他們有什麼好想的!
他認為自己一個人想出的主意對於全家來說已經是有剩有餘了,甚至他還希望有人
向他求點主意、買點主意、借點主意哩!他真誠地自認為自己最愛自己的後代,恨
不得時時刻刻都把他們放在眼皮底下(嫁出去了的例外),看不見可不行。哪怕一
會兒看不見,你就不知道他們看了些什麼,想了些什麼,做了些什麼,遇見了些什
麼,沾染了些什麼……雖然實際上辦不到,他還是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從嚴要求。
出門的時候和回家的時候都要叫一聲:「大水!小荷!」他們答應了,走出來,看
見了,他才放心。常老黑太強大了,太健康了,他從來沒有考慮過他一旦百年之後,
兒女怎麼過活,竟然不教他們駕船,不教他們馴養漁鷹,連打個下手幫幫忙的機會
也不給他們。他只要求他們聽從他,依賴他。他以為自己是金剛不朽之身,就像七
彩河,走盡曲折的道路,依然是精力旺盛地奔流著,永不枯竭,永不衰老,永不停
息,在峰迴路轉之中,充滿自信地高唱著用自己前進的步伐譜寫的歌曲……甚至他
給自己這只蒼老的雄漁鷹起名叫「小伙子」也是這個意思,他認為它永遠是個年輕
力壯的小伙子。
「小伙子」沙啞地叫了一聲,聳動了一下翅膀。常老黑用篙子的兩端撥動了幾
下船舷兩側的水,船頭立即衝起兩朵小小的雪白的浪花。
老年人睡眠本來就不多,加上有點心事,就更難入睡了。常老黑昨夜通宵都未
曾合眼。他並不覺得缺乏睡眠,因為他總算把竹篙子的兩端包上了銅箍,雖然費了
很多心思和體力。對於駕漁鷹船的把式來說,手裡這根竹篙子的作用可是非同小可。
平端在手裡,它可以調節小船和人體的平衡;舞動起來,它又能代替雙槳和舵,決
定著小船的速度和方向;漁鷹下了水,它給漁鷹助威;漁鷹銜住了魚,又要靠它把
漁鷹挑起來;漁鷹躲懶,用它擊水驅趕它們。竹篙子的梢頭經常被河裡的石頭碰裂,
一破裂就得截去一段,越截越短,幾個月就得換一根新的。常老黑最恨使用新東西,
一摸上去就使他心煩意亂,生疏,不趁手;輕了沒力量,重了又覺得手酸。總之,
新東西上手常常使他失去分寸感,又要花費很多時間才能習慣,剛剛習慣之後又得
換新的!新的!為什麼總是不得不使用新東西呢?數十年的懊惱,總算在昨晚上解
決了:在竹籬子的兩端包上銅箍,這樣,就可以像他自己一樣,經久耐用了。這樣
聰明的主意為什麼那麼多年沒想出來呢?為什麼現在一下就想到了呢?畢竟想到了!
他由衷地得意起來,一翻身跳下了木床。可哪兒去找銅呢?因為想到銅而勾起一件
遙遠的往事。他端著小煤油燈慢慢走出房門,透過歲月在他記憶裡布下的濃霧,看
見了自己曾經有過的一小串銅錢,那還是小時候每逢大年三十為了討吉利,向長輩
們要的壓歲錢。每一枚銅錢都有一個方孔,方孔的四周有四個神秘的字,據說有兩
個字是皇上的稱號。那些薄薄的生銅片兒,曾經有過很權威的使用價值。他小時候
經常看見人們用手數著穿成串的銅錢,嘩嘩啦啦地響著,反映出握著銅錢的主人內
心裡的快樂。他追索著自己那一小串銅錢的去向……他想起來了,是從一個少女的
哭聲開始想起來的。隨著揪心的嚶嚶的哭泣聲,他那被遺忘了多年的美麗的大表姐
活靈活現地出現在他的眼前,粉紅色的耳垂下的珠環晃動著,閃爍著柔和的光芒。
大表姐是他整個青少年時代虔誠崇拜的觀音菩薩。他搞不清這是為什麼,他只知道,
一想到她,心裡就升起一種極為莊嚴肅穆的感覺,就像走進廟堂,半張著嘴仰望著
金碧輝煌的神像,腳板心發麻,顫抖著邁不動步。
「小弟!」一雙嫩藕般的手臂驀地伸在常老黑面前,「這對玉鐲好不好看?」
他緊緊地痙攣地抓住大表姐的手腕,像小傻瓜似地直勾勾地仰望著她,眼神那
樣可怕。大表姐以為他病了,連忙把自己的臉貼在他的額頭上。
「還好,不燒!」——這是他一生最溫馨的一段夢境。就是這位夢境裡的菩薩,
在嘩啦嘩啦響的銅錢串面前絕望地哭泣著,慟哭失聲地跪在他始爹姑媽面前苦苦哀
求。他的姑爹姑媽最後還是接受了那些沉甸甸的錢串子,讓扛來錢串子的人把自己
的女兒扛走了。當大表姐嚶嚶的哭泣聲漸漸消失在山那邊的時候,小表弟的哭聲卻
突然在人群中高昂起來。使他終生難以理解的是:他的悲哀引起人們的不是同情和
共鳴,而是一場哄堂大笑,甚至連剛剛和女兒生離的姑爹姑媽也和大家一起笑了,
張著一個一個的大嘴……笑什麼呢?有什麼好笑的呢?不該哭麼?難道……?從那
時起,他就暗暗仇恨這些有方孔的銅錢了,同時暗暗發誓在世上找到一種東西,能
使那些錢串子相形見細。他把在自己手心裡攢得又光又亮的一小串銅錢埋葬在河邊
一棵小核桃樹下,並且狠狠地跺了幾腳。他又得意起來,因為他竟然還能清清楚楚
地想起這件年深日久的事。他一生都不存錢,就憑著手裡這根竹篙子,雙腳在河上
搖晃著小船,讓它左傾右側,用竹籬子拔起兩團水花,用假聲吆喝著漁鷹:
「哦呵——哦呵——呵!」
他終於認識到,能夠駕馭小船、漁鷹和河流的竹篙子,就是他夢寐以求的使錢
串子相形見細的東西。雖然幾經沉浮,曾經有許多年不能在河上舞動竹籬子,但畢
竟靠它養了家,糊了口,並且靠這根竹篙子,在往日那棵小核桃樹——今日的老核
桃樹旁邊蓋起了新瓦屋,修起了院牆,這才是實實在在的、毫不含糊的客觀存在。
現在自己正以一家之主的身份,頂天立地地生活在自己的四堵牆之中。
常老黑可是個說幹就幹的人,在自己的院子裡,除了自己,其他人都只不過是
他的無權出聲的影子。他扛起一把鋤頭就出了大門,在老核桃樹腳下,幾鋤頭就把
童年時以為埋了很深的一串銅錢掘了出來。還好,雖然穿銅錢的繩子已經爛成了泥,
每一枚銅錢的邊都爛出了許多缺口,但銅錢的大輪廓還在。回到院子裡,他把小草
棚裡為了鍛打船釘修起來的小泥爐子生上火,加了一把浮炭,拉起呼呼響的風箱,
架上破坩渦,淡藍色的火苗快樂地飄搖著,銅錢在坩堝裡很快就熔化了。他去了渣
滓,把純銅倒在鐵砧上,旁苦無人地叮叮噹噹鍛打起來,好不容易才打成兩個合適
的鋼圈兒,緊緊地套在竹篙上。大功告成之後,已是更殘漏盡之時了。他捧著小油
燈走進自己獨自居住的那間西屋裡。「小伙子」就棲息在他的床前。一見他進屋,
「小伙子」就伸了伸脖子,扇了一下大翅膀,用放著藍光的眼睛溫柔地看看主人。
主人從一個蓋了一塊方磚的碗裡抓了兩顆田螺肉扔給它,「小伙子」張開帶鉤的長
嘴把田螺肉準確地接住,吞進咽喉。但兩顆田螺肉無論如何也填不滿空空如也的嗉
囊,『小伙子」的喉管蠕動了幾下。它也很清楚,臨戰前,主人是絕不會讓它吃飽
的,吃飽了的漁鷹哪來的戰鬥力呢?哪來的勇氣潛入水底去捕捉以命相拼的刀魚呢?
飢餓可以轉化為勇敢,飢餓可以轉化為馴服的力量。有幾十年駕馭經驗的常者黑更
清楚:給你一點田螺肉,正是為了使你更加飢餓,田螺肉的腥味會加劇你對吞噬活
魚的強烈慾望;向魚群衝刺就是你簡單的生理的必需!常老黑本來有八隻和「小伙
子」同輩的漁鷹,六隻雄的,兩隻雌的。五隻雄漁鷹——強盜。拐子、老闆、堂倌、
賭鬼和雌漁鷹老姑娘,都是經過了多次拚搏後積勞成疾,日漸瘦弱而死。老姑娘死
後,常老黑給它開了膛,割開脖頸才發現是由於那種頭上生刺——常老黑把它們稱
為「皮匠錐子」的黃色無鱗魚劃破喉管,不能進食疼痛而死的。剩下一隻叫做騷婆
娘的雌漁鷹還算有始有終,生前耗盡了自己的體溫,把十隻蛋孵出了五隻小漁鷹,
孵出小漁鷹以後,它就精疲力竭地無疾而終了,像睡著了似地伏在窩裡。五隻小漁
鷹已經超過了半歲,長得都很像個樣子了。但常老黑不信任它們,就像不信任自己
的兒女一樣。「它們還小哩!它們會幹什麼!只會吃!我不放心,讓它們的嘴再長
硬些吧!」他只信任自己和「小伙子」。「小伙子」的確值得他信任,一天可以捉
三十斤鮮魚,足夠了!所以五隻小漁鷹一直被關在廊下鐵絲籠子裡,一隻小漁鷹每
天只能吃六顆田螺肉,整天都處於半飢餓狀態,見人就張著又大又深的嘴。
常老黑今兒出征特別早,左肩扛著「小伙子」,右肩扛著新包了銅頭的竹篙子,
興致勃勃地走向院門。當他伸手去拉門栓的時候,發現院門的腰槓豎在門邊,門栓
被拉開了。奇怪!難道昨晚上忘了加腰槓?忘了插門栓?不可能呀!掘了銅錢回來,
明明是加了槓、上了栓呀!而且還用油燈照著看過、摸過。這些事,他數十年如一
日,從來沒有出過差錯。——這一驚非同小可,他拉開門衝了出去,他聽見門外路
邊竹叢裡有響聲。他端起竹篙子,像古代武士端起長矛一樣向竹叢刺去。竹叢裡像
有一條活潑潑的大魚似的,一擺尾就飛快地游到竹叢深處了。就在這一瞬之間,常
老黑看見是一個女人,一個熟悉的女人,小寡婦阿桃!這個小騷貨!是她!常老黑
這時充分地意識到自己眼光的銳利,雖然只在一瞬之間,那水蛇似的腰一扭,裸露
著的胳膊一擺,還有那一股子說不明白的氣味,都逃不脫常老黑的眼睛和鼻子。她
到我家來幹什麼呢?找我兒子大水?她敢!大水也沒吃豹子膽!他才三十歲,會瞞
著老子幹這種風流事?他會有他老子一小就有了的心機和本事?不可能!絕不可能!
八成是來找我的老伴兒?老伴兒會跟她結交?再說她也不會找老婆子閒嗑牙。許是
來找我的女兒小荷。小荷逗人喜歡,女人家愛在一起吱吱咕咕,談描花呀、繡朵呀,
東家長呀、西家短呀!怕我發火,偷著來,偷著去!是的,就是那麼回事。——想
到這兒,常老黑的心才算定下來。就在這時候,他感覺到背後有一個人像影子似地
一晃就溜進了院門。他憑自己靈敏的聽覺就能很有把握地知道,這是他的小荷。剛
剛定下來的心又跳了起來。小荷怎麼從外面溜回來,而不是從裡面走出去呢?今兒
早上是怎麼了?唯獨今兒早上沒叫他們,怪事就一個接一個往外冒。他把竹篙子靠
在院牆上,氣沖沖地奔回院子,先走到南屋兒子的房門外,很遠就聽見兒子如雷的
鼾聲,他暗暗慶幸自己沒有冒冒失失地捶門。接著他又輕輕走到東屋女兒的窗前。
他的耳朵是很聽使喚的,他聽見女兒很輕很輕的均勻的、沉睡中的呼吸。他貼著窗
玻璃,隱隱約約看見女兒蓋著被子的身子,安詳而寧靜……——假裝的?她不敢!
這一點常老黑很有把握,他的心才算又定了下來,為自己的視覺、聽覺、嗅覺和思
維的健全感到非常滿意。但剛才自己的所見、所聞又是怎麼回事呢?是我的幻覺嗎?
見鬼!我老了!?不!我是不會老的!他心裡油然而生的一絲悲哀使他很煩惱。盡
管結論是互相矛盾的,他也只好先懷著滿肚子的狐疑走出大門。當他解開河邊的船
纜,跳上小船,小河上黎明前的涼風又使他精神抖擻起來,他暫時把剛才碰到的兩
起夢魔般的怪事掛在記憶的某個角落裡了。他用竹篙子輕輕點了一下鋪著鵝卵石的
河底,小船像箭似地順流而下。習慣性的、搏鬥的渴望像河上的風一樣扇動著他……
陽光已經有些刺眼了,河水反而越來越藍,因為河水越來越深。河底裡又長又
密的水草,在水中緩緩地擺動著,像千萬條綠色水蛇的尾巴。「小伙子」沙啞的叫
聲頻繁起來,這是它在向主人發出進入戰區的信號。常老黑從船尾走到船頭,一把
抓住「小伙子」的脖頸,從褲帶上扯下一根常備的毅草,紮在「小伙子」長脖頸靠
近嗉囊的地方,隨手把它扔進河水。他用竹篙子拍打著河水,用雙腳晃動著船身,
尖聲叫著:
「哦呵——哦呵——呵!」
恐懼加上飢餓轉化為英勇。「小伙子」拍拍翅膀,甩了甩頭上的水,在水面上
游了一個S形的線就潛入水底了。它的翅膀夾著,盡量減少自身的阻力,有節奏地快
速擺動著一雙黑蹼,優美地在水中追逐著一條一尺半長的白魚。白魚像一把落進水
裡的薄薄的銀刀,在水中靈活地滑翔著,戲濾地緩緩地搖著尾巴。它太輕視「小伙
子」的敏捷了,有意放慢速度等待著它的追逐者。「小伙子」尾隨在白魚的身後,
距離越來越逼近,一公尺,八十公分,七十公分,六十公分,「小伙子」一挺脖頸,
猛蹬幾下它那烏黑的雙蹼,把距離突然縮短到了三十公分,白魚這才意識到迫近的
威脅,頓時嚴肅起來,翻了翻白眼,迅速以最高的頻率擺著尾巴,划動著短鰭。但
已經來不及了,它立即來了個向上躍起的動作。它以為正在全速疾進的「小伙子」
無法驀然改變方向,尤其是向上。但「小伙子」從白魚翻白眼的動作裡就看出了它
的企圖。「小伙子」把尾巴向下一壓,收回雙蹼,再向下一蹬,一下就把自己的身
子浮了上來。一張嘴,正好咬住白魚的尾巴。白魚驚慌地掙扎著扭動著身子,怎奈
「小伙子」帶鉤的長嘴像鐵鉗一樣使它無法脫身。白魚絕望地軟癱了下來,只有兩
腮還在鼓動。「小伙子」乘此機會張開嘴,伸了一下脖子,白魚的半個身子被裝進
喉管。「小伙子」浮出水面,高高地舉著銀色的魚頭繞船一周,白魚的眼睛呆癡了。
常老黑伸出竹篙,把「小伙子」搭上船來,用手抓著「小伙子」的脖頸一擠,那條
嚇得半死的白魚落進盛著水的船艙裡。白魚以為得救了,立即在船艙裡衝撞了幾下。
當它發現自己只不過是從一張狹小的嘴裡跳到一個寬闊的「嘴」裡而已時,它老實
了。「小伙子」聳著濕淋淋的肩,喉管艱難地蠕動著,想把落在口腔裡的幾片魚鱗
吞進嗉囊;同時,偏著頭看著在船艙裡跳躍著的、自己捕獲到而不能自己享用的捕
獲物。它必須忍受這種痛苦,雖然它多年都難以忍受。無論它有多麼充沛的精力,
無論它有多麼機智,無論它有多麼勇敢!在水裡、在魚的面前,雄姿英發,所向披
靡;它卻不能也不敢掙開主人給它紮在脖頸上的那根毅草。毅草是那樣細、那樣脆,
那樣一文不值。常老黑用手在『小伙子」顫抖著的身上抹了一把,算是對它今天初
戰告捷的獎賞。常老黑回到船尾,用胳肢窩斜夾著竹篙,竹篙的一頭插在水裡,起
著舵的作用。他從腰裡解下一個小巧的細腰葫蘆,拔開塞子,「吱」地一聲抿了一
口酒,緊接著張開嘴「哈」了一聲,然後其味無窮地吧嗒了幾下嘴,眼睛立即就泛
紅光了。他重新繫好酒葫蘆,慢條斯理地拿起竹煙筒,按了一鍋煙,有滋有味地呼
嚕起來,瞇著一雙眼睛應接不暇地欣賞著夾江的奇峰怪石。世上在哪兒能找到這樣
濃郁的清香呢!兩岸都是剛剛開放的蘭花。世上在哪兒能找到這樣耀眼的繁花呢!
花朵不是滿樹,而是滿山。一條玉蘭花帶就有幾十里路長。杜鵑花開得像火燒山林
那樣讓人觸目驚心。誰也沒有常老黑這樣的福氣,這條七彩河和兩岸的群山,就像
他自己的私家花園裡的假山假水一樣,歸他獨自享用。他不知道世界有多大,世界
再大對於無知者是沒有什麼意義的!是的,這裡很偏僻很閉塞,不正因為這裡偏僻
閉塞才使他擁有這裡的一切嗎!也正因為偏僻閉塞才使他顯得萬能、富足、智慧和
具有無尚的權威。偏僻和閉塞的最大優越性就是使人的自我感覺非常良好。
此時,河山寂靜,只有一隻啄木鳥像和尚敲木魚一樣,有節奏地啄著空洞的樹
干,群山不厭其煩地為它不折不扣地回應著……常老黑從這單調的啄木聲聯想到自
己的妻子,而且一下就想到她那如花似玉的年華。那時的山茶姐正像現在河右岸那
朵躲在茅草叢中的紅山茶一樣,默默地開放著,誰也沒注意。年輕的常老黑在七彩
河邊發現了她。一個大雷雨的白天,為了避雨,他一根竹篙挑了十隻漁鷹,在山腰
間找到了一個看甘蔗田的草棚子。山茶姐正縮在草棚裡抱著膝頭欣賞著自己的光腳
丫上。十一個不速之客的來臨,嚇得她像一隻麂子一樣,一下從草棚裡竄到雨地裡。
常老黑也不客氣,坐在唯一的一張小板凳上,來一個公然的喧賓奪主。在熱灰裡扒
出山茶姐燒熟的兩塊木薯,一口氣吱吱咕咕吃個淨光。山茶姐淋得渾身透濕,才不
得不又擠進自己的棚子。滿臉怒容的山茶姐特別美。常老黑對著女主人只是笑。因
為山茶姐正在像他那些漁鷹一樣,渾身不停地滴水,不停地顫抖。
「喂!」好像是呼喚一個自己的使喚丫頭那樣。「給根甘蔗啃啃。」山茶姐鼓
著腮幫子,半晌才用氣音說了一個字:
「不!」
「不?我可是要自己動手了!」
「敢!」
「敢?別說是你的甘蔗,就是你!」他那樣近地看著她。「我也敢啃!」
她用估量和懷疑的目光看著他:他在嚇唬人。
「還要從頭啃,一節一節地啃,越啃越甜!」
可能是常老黑說得太形象了,山茶姐一下就噴出笑來,一笑就不能遏止,笑得
十隻漁鷹不知所措,面面相覷。
「你以為我不敢?」
山茶姐笑得更歡了。
「你可別大意!」
山茶姐笑得滿臉都是眼淚。
「這兒可只有你自個兒,我們有十一個……」
山茶姐笑得前伏後仰。
「你就是叫破了喉嚨,鬼也聽不見,你聽聽!」他指著雷鳴電閃的天空說,
「老天爺發多大的脾氣!」
山茶姐笑得用手捶地。
常老黑「呼」地一聲站起來,像漁鷹抓魚那樣,出其不意地把濕淋淋的山茶姐
抱在濕淋淋的懷裡。他真的「啃」了她,不管她願意不願意。
風雨停息了,雷聲漸漸遠了,漁鷹的羽毛也干了,太陽從雲彩縫裡鑽出來了,
山茶姐不笑了……一隻啄木鳥像和尚敲木魚一樣,有節奏地啄著空洞的樹幹,群山
不厭其煩地為它不折不扣地回應著……
山茶姐的眼睛裡滑出了兩行淚水,常老黑反而哈哈大笑起來。結親以後的頭幾
年,山茶姐不言不語,常老黑認為沉默就是順從。等到第一個孩子下地,不知道為
什麼,她就變得終日嘮叨個沒完了。常老黑對老婆的哲學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當打罵也無濟於事的時候,他就只當她是一盤水磨,反正磨不磨粉它都要咕咕嚕嚕
響個不停,讓她咕嚕去。
「唉!」常老黑放下竹煙筒,歎息著說,「山茶姐呀!你的變化該有多大啊!
一眨眼,你就從一朵山茶花骨朵變成一棵迎著風嗡嗡響的枯茅草桿了!我可是一點
也沒變,我的牙照樣還能啃甘蔗……」「小伙子」叫了一聲,常老黑的眼睛才從遙
遠的往昔轉回到今天的水面。這麼快,他們被小船送到了一個過去很少來過的地方。
他的心悸動了一下,這麼黑的水,該有多深呢?兩岸的青石崖頭像牆壁一樣陡。小
船自動在原地旋轉起來,漩渦!有經驗的人都知道這是強大的水下漩渦,雖然水面
上一點波紋也沒有。太陽快要當頂了,船艙裡還是那條白魚,小嘴一張一合地深呼
吸。常老黑站起來,用竹篙撥正了船頭,晃動著雙腳,吆喝著命令「小伙子」下水。
「小伙子」戰慄著伏身在船板上,回頭看著主人。怎麼?害怕了!「小伙子」!你
什麼時候有過這種不體面的樣子呀!常老黑把竹篙子從「小伙子」兩腿中間穿進去,
一挑就把它挑進水裡了。「小伙子」仰著頭圍著小船轉,就是不肯潛進水底,常老
黑舞動著竹篙,尖聲喊著:
「哦呵——哦呵——呵!」
懸崖峭壁也跟著喧嘩起來,好像在助威。「小伙子」還是不肯潛水。常老黑火
了,用竹篙子在「小伙子」左右前後的水面上敲打著,濺起大朵大朵的水花。可憐
的「小伙子」,閃躲著主人的竹籬子,竹篙子離它的頭越來越近,實在是無法躲了,
它只好潛入水底。「小伙子」很快像一塊黑石頭沉入墨水池裡一樣,不見了。小船
旋轉著,無論常老黑的眼睛睜多麼大,都找不到「小伙子」的蹤影,水太深了。他
習慣地在心裡默默地數著數,當他數到一百下的時候,他的心緊縮起來,他有一點
後悔。他從來都認為後悔是軟弱的表現,現在卻有了一點後悔,連他自己也糊塗了。
他甚至暗暗許下了諾言:「『小伙子』,只要你活著浮起來,我就隨你,你願意在
哪裡下就在哪裡下,不願下就不下。」話雖然說出來了,他又懷疑這個諾言能否付
諸實行,因為他從來都沒對漁鷹有過這種寬容。
驀地一聲水響,「小伙子」浮到水面上來了。它首先甩了甩頭上的水,張著嘴
大口喘氣。常老黑連忙用竹篙把它挑上船頭。「小伙子」在船頭打了幾個趔趄,幾
乎摔倒在前甲板上,用一雙像是已經折斷了的翅膀支撐著才算站穩。常老黑立即把
小船撐到岸邊,在一棵大榕樹下繫了船,把「小伙子」抱到一塊干沙上,拾了幾根
干樹枝,燒起一堆黃火。「小伙子」恨在常老黑的身邊,像得了瘧疾的小孩似地,
全身搖晃著打寒顫。他們朝夕相處了二十多年,在得利的情況下,他們之間相互的
暗示完全可以代替必要的對話;而現在,失利了,他們之間就失去了默契和共同的
無聲的語言。「小伙子」在水下的遭遇只能憑想像去猜測了。常老黑睥睨著「小伙
子」,無意中發現它的蹼上掛著一根水草。他想:也許是「小伙子」在水下被水草
纏住了,經過了長時間絕望的掙扎才脫險?該死的蛇一樣的水草,那麼多!生長在
那麼深的水下。常老黑正要伸手幫它扯去那根水草,「小伙子」用自己的長嘴輕輕
把水草從蹼趾上啄了下來,漫不經心地把草甩了很遠……也許是「小伙子」害怕竹
篙子,又不願去捉魚,故意在水下邀游,盡量拖長時間,搞得精疲力竭,好引起主
人的憐憫!?
「雜種!」常老黑咒罵著說,「這麼多年,你也該對我有點數了!我什麼時候
可憐過誰?我從來也沒叫誰可憐過我,我也不會可憐誰!挨餓的年月,連泥巴都想
吞進肚裡,挺過來了。不能駕漁鷹船那些日子,我壓根都不敢往河邊走動,怕自己
會撲到水裡!誰可憐過我!我可憐過誰!」常老黑大聲吼叫著,「小伙子」搖著尾
巴,常老黑才發現它的尾巴上折斷了一根羽毛。莫非「小伙子」在水下遇到了水獺?
只有渾身光溜溜的水獺才能夠傷害「小伙子」,無論多麼深的水,對水獺的縱跳和
浮游好像連一點阻力也沒有。「『小伙子』太孤單了。難道說我不孤單嗎?這麼累,
沒有幫手,兒子年幼無知,姑娘就更不用提了,唉!」他馬上意識到這種想法是可
恥的,頓時對自己產生了極大的厭惡和不滿,狠狠地捶著自己的腦袋:「老黑!你
老了嗎!沒出息的雜種!你不是幹得很好嗎!哪兒累了?手?腳?眼睛?耳朵?嘴?
都不累,一點都不累!你不是正在大喊大叫嗎!雜種!」群山發出嗡嗡的迴響,他
又得意起來:「『小伙子』!吃點什麼吧!吃點魚,一條魚也行呀!你吃頭,我吃
中段,再給你留條尾巴,歇了晌午咱們再抓它百兒八十斤!河裡有的是魚,咱們身
上有的是力氣!」他說著從屁股後頭吊著的皮鞘裡抽出一把鋒利的匕首,先挑斷
「小伙子」脖頸上的榖草,再從船艙裡抓出那條還活蹦亂跳、抗拒被無辜殺害的白
魚,切下的魚頭扔給「小伙子」,切下的魚尾,扔回船艙。「小伙子」一口就吞了
翻著白眼的魚頭,魚頭在「小伙子」的喉管裡鼓了一個包。它用力吞著、吞著,一
會兒就把一隻完整的魚頭吞進嗉囊。常老黑可沒有「小伙子」那麼簡便,先要把魚
中段兒放在河水裡,用匕首刮去鱗片,再剖開膛,取出肚腸,扔給「小伙子」,算
是「小伙子」飯後的點心。常老黑把魚中段洗了又洗,再用匕首修了一根長竹籤,
把魚中段穿在竹籤上,放在文火上慢慢地烘烤著。不一會兒,銀色的魚皮吱吱叫著
冒出油來。他很有技巧地轉動著竹籤,不讓魚皮上的油滴進火裡,冒著泡的魚油循
環地流著、煎著雪白的魚肉,噴出一股濃烈的魚香。常老黑高興得不住地蹬著自己
的雙腳,不住地吸著氣。他抓了一輩子魚,吃了一輩子魚,卻從沒感到過膩。每一
次都像第一次嘗到稀世佳餚一樣。當銀色的魚皮有一點點兒發黃的時候,他從腰裡
摸出一個小玻璃瓶,往熱魚皮上撒了薄薄一層精鹽,好了!這是所有魚的烹調術中
最簡便、最高明、最美味的一種,但它的先決條件就是新鮮的活魚,而且又必須是
在捕魚的河邊、藍天下。常老黑抓起滾燙的魚中段兒,大口大口地咬著,乾乾淨淨
的魚刺從右嘴角裡冒出來,一眨眼功夫就吃完了,他的外衣前襟上掛了一串亮晶晶
的魚刺。不管他自己承不承認,他真的有點睏倦了,頭剛剛枕上樹根,就發出了驚
天動地的鼾聲……「小伙子」架著一雙翅膀走到主人身邊,用長嘴小心翼翼地把主
人前襟上的魚刺傷得一根也不剩……
常老黑的覺很沉,但很短,幾分鐘就醒了,幾分鐘就又精神抖擻起來。他哼哼
著在地上連連伸展著四肢,猛然睜開的眼睛還承受不了白雲反射出的強光。他用手
肘遮住眼睛,先看看「小伙子」。「小伙子」正在像他那樣,連連伸展著它那雙長
長的翅膀,全身的羽毛又蓬鬆起來,發著烏黑的光澤,一副供人駕馭的勇士的樣子。
常老黑高興了!他沒有立即起身,雖然他還沒有意識到:他已經沒有往日那麼麻利
了。他先瞇著眼睛,慢慢調整了瞳仁對壯麗天空的焦距和適應度。他看見,透明的
雲朵像潔白的絲棉沉浸在靜止的蔚藍色的水裡。河對岸的灌木叢中傳來那種有著火
把一樣冠毛的水鳥的叫聲,像初生嬰兒嬌嫩的啼哭。他想起自己頭生子出生的情景。
也是一個像這樣晴朗的午後,他一聽見嬰兒的哭聲就衝進妻子的產房,冒著那個以
風流而聞名遐邇的接生婆的亂抓亂打,把剛剛剪斷臍帶的嬰兒擱在又髒又黑的胳膊
上:
「噢喲!是個小老頭兒嗎!」他太意外了,兒子粉紅色的額頭上竟會有幾道皺
紋。他奪門而出,一口氣把號哭著的嬰兒抱到河邊,像扔漁鷹似地把兒子扔進淺藍
色的河水。他也跟著和衣跳進水裡,抱起兒子。嬰兒忽然不哭了,渾身顫慄著,像
離了水的魚似地,小嘴不停地一張一合,扭動著頭,緊握著小小的拳頭,皮膚漸漸
由紅變紫。他這才覺得有點不大對勁兒。他抱著嬰兒從河裡走上岸來,一身濕衣服
緊貼在身上,水從頭髮梢流到腳後跟。他急急地說:
「真不中用!真不中用!一出世就是個軟胚子!」好像他自己一生下來就是個
不避水火、不忌生冷、不畏寒暑的哪吒,而且還記得他自己一出娘胎的樣子。
當他把冰冷僵硬的嬰兒交還給接生婆的時候,接生婆那張兩鬢都貼了美人膏藥
的臉歪斜了,奇醜無比——特別是他曾經把她當做美女親近過,尤其感到可怕。接
生婆把死了的嬰兒遞給年輕的產婦。產婦突然——在一瞬間就從一隻溫柔的小母鴿
變成了一隻凶狠的老母狼,她跳起來一頭撞在丈夫的懷裡。常老黑當然不會示弱,
他從來沒有示過弱,輕輕一推就把妻子推回到床上,大吼著:
「他不是我的!他不是我的!連只水老鴰也不如!」
他的妻子一口氣沒回過來就昏厥了。風流接生婆嚇得又是掐人中,又是灌薑湯,
好一陣忙亂。常老黑卻像沒事人似地一甩手走了,駕著漁鷹船下了七彩河。很走運,
小半天就抓了五十多斤魚,比兒子差不多重十倍。他一高興就把剛剛發生的、曾經
使他有點惶惑和不愉快的一切都淡忘了。從此以後,妻子生兒育女的時候,他都在
河上。對於那些初出生的嬰兒,他一律不予理睬。他早就下定了結論:都是軟胚子!
什麼都不能指望他們!
「軟胚子!」他一個魚躍站起來,在「小伙子」的脖頸上重新紮了毅草,把
「小伙子」扔進河水,解開纜繩,跳上船,一篙子就把小船撐到河心。「小伙子」
心慌意亂地啞聲叫著,浮游在水面上。常老黑一面用篙子穩住在險惡的漩渦上擺動
的小船,一面狠狠地敲擊著「小伙子」身邊的水,幾次都幾乎擊中它的身子。「小
伙子」無可奈何地鑽進水底,只一分鐘就又浮了出來。常老黑氣沖沖地用竹篙子戳
了一下「小伙子」的背。「小伙子」從船舷左側鑽進去,一轉眼,又從船舷右側漂
浮出來……常老黑怒不可遏地挺著竹篙向『小伙子」猛力衝去。「小伙子」完全看
得出主人已經瘋狂了,它一側身急忙潛入水下。常老黑連數也不數了,讓小船在水
面上自由旋轉,只在心裡不住地念叨著:「看你能在水下躲多久!」
很久,「小伙子」才在小船的左舷邊浮出水面,翅膀支撐在水面上,張著空空
如也的嘴啞聲哀鳴著,藍色的眼睛乞憐地看著主人。常老黑雙手舉起竹篙以全身的
力量向「小伙子」猛地一擊,「小伙子」又迅速潛入水底。常老黑手裡的竹篙打了
個空,濺了一個很高的水花。「你怎麼敢?你怎麼敢張著大嘴從水裡浮上來!我把
你嬌慣壞了!魚頭把你的嗉子塞飽了!是的,你抓過不計其數的魚,可都是在我的
竹篙子底下抓到的!你應當記住這一點,你要是忘了這一點,忘了我手裡的竹篙子,
我手裡的竹篙子可不會忘了你,你要吃苦頭的!忘恩負義的東西!哪一回我不吆喝,
你會有精神去抓魚呀!哪一回我不在你脖子上扎根毅草,你會接二連三地去抓那麼
多魚呀!要是由著你,你早就變懶了!你早就胖得不能潛水了!你早就沒有上進心
了!你早就沒羞沒臊了!你早就死了!你是我的竹篙子教訓出來的好漢!你離了我
手裡的竹篙子就一文不值。」說到這兒,他連忙補一句:「竹篙子離了我,它也照
樣一文不值,它就是一根爛竹根!」
首先漂上來的是一堆斷了的水草。停了很久,「小伙子」才隨著一團氣泡漂上
來,雖然它仍然張著大嘴,卻很神氣地拍打著翅膀,大模大樣地向主人游來。
「你還很得意啊!孬種!」常老黑大叫著:「哦呵——哦呵——呵!」同時舞
動著竹篙,用竹篙的兩端濺起一團團的水花。但「小伙子」像沒看見、沒聽見一樣,
扇動著翅膀,啞聲叫著,一副天真無邪的高興樣兒。常老黑氣得兩眼冒金星,把竹
篙子向後一縮,迅速向『小伙子」高昂著的頭戳去,只一下,只是輕輕的一下,
「小伙子」就躺在水面上了,每一根羽毛都像是溶解在水裡,任憑水波衝撞。一縷
紅色的血在藍色的水中向四周擴大,像一束被水波打散的紅色的絲線……常老黑渾
身的血像是凝固了,他木然地站在船頭。小船在水面上緩緩旋轉。他在船頭上向逆
船頭的方向緩緩旋轉著身子,因為他身不由己地不願意把目光從「小伙子」身上移
開。「小伙子」的屍體隨波逐流漂向下游,漸漸變小了。
常老黑睜著空洞的眼睛,緩緩轉動著雙腳,驚駭地目送著那個小黑點,任它由
大變小……當小黑點快要消失在水波的反光中的時候,他醒悟了,震驚了,立即用
竹篙撥著船舷兩側的水,追上去。這時,他忽然奇跡般地發現「小伙子」高昂著頭
在水面浮游,甚至還聽見它那沙啞的叫聲。常老黑蹲在船尾,定睛看著精神抖擻、
鬥志昂揚的「小伙子」,把竹篙平放在水面上拍打著,大聲吆喝:
「哦呵——哦呵——呵!」
一眨眼,「小伙子」又像一塊黑色的破布漂浮在水面上。常老黑突然發現自己
從額頭到腳跟像水洗了一樣。他意識到這是冷汗——恐慌了?害怕了?怕什麼?他
還理不清自己此時的思路。但他第一次感到了真正的恐慌,第一次感到了真正的害
怕。恐慌什麼?害怕什麼?他還來不及去尋找答案。但答案是清楚的:失去了「小
伙子」,包著銅頭的、可以經久耐用的竹篙子也就失去了神奇的威力;靈活的小船
也就失去了追逐的方向和速度;無論他怎麼晃動船身,都喚不起他拚搏的激情;無
論他怎麼吆喝,他都得不到驅使漁鷹為自己的意志去效命的快感。他隱隱約約地意
識到,或許自己的靈敏。果敢和用之不竭的力量依然如故,但這些又有什麼用呢?
反過來都會變成使人瘋狂的煩躁……「難道我除了耍竹篙子就一無所能了麼?」—
—太可怕了!駕馭者的生命就是有所駕馭!常老黑撲到水裡,緊張地抱起「小伙子」
搖晃著。「小伙子」的頭再也抬不起來了,像一根煮熟了的絲瓜。他用粗糙的手指
扳開「小伙子」緊閉著的眼皮,「小伙子」的眼珠還是那樣藍,但已經失去了生命
的光澤。常老黑希望能從「小伙子」的眼睛裡得到點什麼,但什麼也沒有,既沒有
抱怨,也沒有慚愧;沒有恨,也沒有愛;沒有希望,也沒有留戀;只有玻璃片的冷
漠……這就是死麼?它真的死了麼?死就是這樣麼?過去他曾多次看見過生命的死
亡,他都沒在意,甚至沒想到那些就是死亡本身,一點真切感也沒有。今天,他已
經衰老了!只有衰老而又不願承認已經衰老的人,才能恐懼而真切地認識到死亡,
因為不管他承認不承認,死亡和生命相阻隔的、堅而厚的牆壁已經很薄了,他的骨
頭,而不是皮肉,已經可以感覺到從牆縫裡透過來的陰冷的風。
常老黑把「小伙子」放在船尾上,他把自己浸在水裡,推著小船向岸邊游去。
他不知道是冷還是熱,他的腳機械地踩著水,他只有一個模糊的念頭:向岸邊,向
綠草如茵的岸邊;向岸邊,向陽光燦爛的岸邊,到了那裡,也許一切都可以復原。
升起一堆簧火,「小伙子」烤乾了羽毛,又虎視眈眈地面向河水,啞聲叫著發出戰
斗的信號。小船靠岸了,船頭撞在岸邊發出了一下空洞的響聲,像棺材落進土穴。
常老黑艱難地爬上岸,雙手摳著船頭,倒退著叉開腿,用光腳的後跟蹬著泥土,一
分一分地拖著小船。不知道為什麼,他不願意把船留在水裡,他不放心,好像河水
裡隱藏著死亡,好像小船也有個害怕死亡的生命。他沒有選擇一個斜坡,在峭岸邊
拉船是那樣吃力。開始,他大聲咒罵,罵粗糙的峭岸,罵緊緊吸住船底不放的河水,
罵嘩笑著飛過頭頂的大嘴鸛……後來,他罵不動了,只能大聲哼哼……漸漸由大聲
哼哼變成了小聲呻吟。小船終於離開了河水,平擱在岸邊。常老黑摔倒在地上,精
疲力竭,全身成「大」字仰臥在草地上喘息不止。停了很久,他忽然聽見河水發出
一陣沸騰的聲音。他跳起來,抓起竹篙子拄著走到河邊。他看見藍色的河水翻著粉
紅色的浪花,接著一條和成年人差不多的大魚浮上來。他認識這種魚,通常稱它為
桿魚,窄長的身子,只有骨架而沒有細刺。長而失的嘴裡長著密密的牙齒,牙齒很
細,但很尖利,是一種很殘忍的以同類為食的惡魚。常老黑跳進河水,用竹籬子去
試探這條惡魚的力量。桿魚像一段空腹的樹樁,它身上的鰭和腹內的鰾都已經失效
了。竹篙子一戳,它就在水裡翻一個身,銀白的魚肚露出水面,這證明它完完全全
死了。常老黑放心大膽地游向桿魚,用手伸進它那大張著的嘴裡,拉著它游回岸邊,
再一次用盡自己的力量,把桿魚拖上岸來,擺在小船的左側。這時,他才發現,桿
魚的一對眼窩是一對血紅的空洞,不斷地滴著血水。很顯然,它的眼珠是不久前才
被摘掉的,它曾經經歷過多麼大的痛苦啊!可以在水下看到一切物體和色彩的眼睛,
藉以捕食、藉以航行、藉以進攻、藉以表達情感的眼睛突然被摘去了,這和視力慢
慢減弱到雙目失明完全不同。後者完全可以在無邊的長夜裡苟延殘喘地活下去;前
者——像這條桿魚,一個水下的霸主,突然成為一個有眼無珠的怪物。有眼無珠,
那可是太可怕了!連一條小泥鰍就敢用它那尖尖的軟嘴去戳桿魚的痛處,連一隻臭
螺螄都敢在桿魚的背上佔山為王。為了尋找一星一點可以咀嚼的食物,不得不吞進
大量的泥沙。它當然不願意這樣活著拖死,它寧肯立即死去,它絕不信奉人類「好
死不如賴活著」的哲學。桿魚死了!睜著一對血紅的可怕的眼眶。
它的眼珠呢?啊!常老黑頓時恍然大悟,這不是「小伙子」……這不是「小伙
子」干的嗎!幹得真漂亮,真有心計!真有才幹!只有這麼幹!對待這樣一個龐大
的武裝到牙齒的敵人,不摘掉它的一對眼珠絕不能致它於死命!「小伙子」真棒!
「小伙子」呢?常老黑的眼睛四下去尋找他麾下的英雄。「小伙子」像桿魚一樣,
僵臥在草坡上。驀然,常老黑呻吟了一聲,悔恨像一百把尖刀插進了他的心窩。他
把「小伙子」抱在懷裡,用手扳開「小伙子」的嘴。他看見「小伙子」的咽喉深處
有兩顆黑白分明的魚眼睛,魚眼睛在暗處譏笑地看著常老黑。常老黑歎息著說:
「『小伙子』!「你怎麼不把這兩顆賊眼睛吞下去呢?還讓它們活在你的嘴裡!」
馬上他覺察到自己的方寸已經亂了,明明是自己在「小伙子」的脖頸上紮了一根毅
草,使它只能捕捉而不能吞食,他卻忘得乾乾淨淨。他立即用刀挑斷了我草,但已
經晚了,這根很有力量的喉管再也不會蠕動了,它再也無法把任何東西咽進嗉囊了。
常老黑像一塊石碑似地摔倒在草地上,掙扎著用手摸索「小伙子」濕淋淋的羽毛,
把它移放在桿魚的左側,自己恰好平躺在『小伙子」的左側,他再把竹篙子放在自
己的左側。他無可奈何地注視著藍天……
他哪裡知道,他哪裡知道「小伙子」第一次下水的時候就發現了這條大桿魚呢!
大桿魚像一座青石小山那樣橫伏在水草裡,一身銀光閃亮的甲冑,威風凜凜地從兩
腮裡往外噴水。一開始,「小伙子」被驚呆住了,立即放慢了速度,慢慢、慢慢向
桿魚接近。桿魚雖然龐大,它畢竟是魚;「小伙子」雖然瘦小,它畢竟是漁鷹。魚
類是它的天敵和傳統的被征服者。漁鷹征服魚類首先是生存的必需,其次才是興趣、
喜好和征服欲。桿魚也發現了「小伙子」,但桿魚巍然不動,連尾巴也不擺一擺,
只用嘲弄的眼睛仰望著其貌不揚的漁鷹,好像在說:怎麼,你想來試試?「小伙子」
圍著巨大的桿魚轉了兩圈,就像一個靈敏的偵察兵面對一座固若金湯的堡壘一樣,
完全無從下手、桿魚把眼珠轉向身後,沉著地等待著……「小伙子」在桿魚的身後
猛地撲向桿魚的頭頂,試探地把嘴一下插進桿魚一張一合著的右腮。桿魚不動聲色
地緊緊地合上了緊硬的腮殼。「小伙子」拚命地用雙蹼蹬著桿魚的脊背,用力拔自
己的嘴,但無論怎麼用力都無法把嘴拔出來。桿魚的目光裡閃爍著笑意,緩緩地向
前游動,帶著「小伙子」像帶著一把爛草。「小伙子」思考了一下(它當然會思考),
採取了以進為退的戰術,突然改變了力量的方向,把嘴向桿魚的腮內猛插,一下就
插疼了桿魚腮內接近腦髓的軟骨。桿魚不得不立即把腮殼鬆開。「小伙子」拔出嘴
來就向水面逃走。桿魚一抬頭,險些咬住了「小伙子」的尾巴。桿魚並沒追趕,它
認為對這樣的襲擊者根本用不著一本正經地迎戰和追擊,追擊反而提高了對方的身
價。桿魚緩緩地沉入水底,把自己的沉重身軀擱在柔軟的水草上,張著嘴等待著從
自己面前游過的進死的幼魚群……
常老黑歎息著,捶打著自己疼痛得麻木了的腦袋。
「為什麼?為什麼我要在竹篙子的兩頭包上鋼箍呢!老東西!為什麼……」
「小伙子」再一次被迫下水以後,採取了閃電式的衝擊,以最快的速度,像第
二次世界大戰中的日本空軍神風隊員那樣,直線衝向桿魚的頭部。它試圖在魚頭上
那兩個通氣的地方敲破桿魚的腦殼。真的得手了!當它用嘴敲響桿魚的頭頂的時候,
桿魚才發覺「小伙子」已經臨頭。大桿魚的腦殼是敲不破的,反而激怒了它,它的
眼珠飛快地轉動起來,猛然來了一個大翻身,向「小伙子」張開了大嘴。「小伙子」
見勢不妙,虛晃一槍滑到桿魚的身後。桿魚輕輕擺了一下尾巴,把「小伙子」打得
翻了一個跟頭。「小伙子」掙扎著浮上水面。桿魚擺正了自己的身子,把眼珠翻向
上,仇視著天空……
常老黑把手移到「小伙子」的身上,溫柔地撫摸著,既後悔又憐憫地說:
「你怎麼會這麼嬌嫩呢?『小伙子』
「小伙子」第三次下水已是破釜沉舟了,它首先看到的是那對可惡的眼珠。這
條大笨魚要是沒有這對靈活的眼珠該有多好!但眼珠——就是這對險惡的眼珠給了
『小伙子」一個決定性的啟示:只有攻擊眼珠,只有攻擊眼珠才有可能致桿魚於死
命!『小伙子」一扇翅膀,直奔桿魚大張著的嘴,好像要自投虎口。桿魚輕輕吐了
一口水,以漫不經心的外貌掩飾著嚴陣以待的內心,眼珠在慢慢地轉動,放射著陰
沉的寒光。「小伙子」猛一轉身,插向桿魚的右側,想用雙蹼蹬住桿魚的上顎,然
後再去啄它的右眼。但桿魚的上顎光滑得無處可抓,而桿魚的右眼已經看見了顯得
特別巨大的帶鉤的鷹嘴。桿魚警覺起來,輕輕一擺頭就把「小伙子」甩掉了,大張
著嘴猛吸了一口。「小伙子」覺得好像有一股激流迎面湧來似的,把它推向身後那
張血盆大口,「小伙子」以全身的力量掙脫了這股緊緊拉它後退的吸力。「小伙子」
很想立即浮上水面,告訴主人,它無法俘獲這個龐大的敵人。但是,它知道,這樣
的語言主人是不懂的。主人只懂得漁鷹銜著銀色的魚頭或魚尾所表達的意思,只懂
得漁鷹吐出嘴裡的魚之後立即潛入水底所表達的意思。「小伙子」在水下繞了一個
圈子,又撲向桿魚。桿魚已經知道對這個其貌不揚的小東西不能等閒視之了。它游
動起來迎著「小伙子」衝去。「小伙子」急忙轉身奔逃。桿魚擺動起全身「划水」,
很輕捷地就追上了「小伙子」。「小伙子」的雙蹼蹬不動了,尾巴尖兒被桿魚的嘴
一口咬住。「小伙子」絕望了,懵了!但僅僅只有一秒鐘它就清醒了,急中生智,
回轉身來,用雙蹼抓住桿魚的頭蓋骨,被咬住的尾巴正好是一個支點,沉著而不失
時機地把嘴伸向桿魚的右眼,用力把帶鉤的尖嘴插進桿魚的右眼窩。使它驚喜過望
的是:那樣強大的一個敵人的眼珠卻是那麼容易摘取,好像只是隨意擺在眼眶裡的
一隻小球兒。桿魚的感覺卻完全不同,挖眼的疼痛超過開膛、超過挖出所有的內臟,
桿魚的嘴立即就鬆開了。它不得不鬆開。「小伙子」得救了!它不僅得救,而且偶
然的小小的成功激起了它更大的戰鬥熱情。雖然它已經很累了,而且特別需要空氣,
需要浮出水面,張著嘴盡情地呼吸一陣子,最好把那只剩下來的白魚尾巴吃掉,然
後再回來和桿魚決一死戰。但它不敢,它既怕水面上的主人的竹篙子,又怕它的死
敵憑借僅存的一隻眼睛逃跑。失去一隻眼睛的桿魚,全身失去了平衡,它瘋狂地擺
動著龐大的身子,盲目地亂咬,咬斷了很多水草,在水底製造了一個又一個漩渦。
「小伙子」依附在桿魚的右側,隨著它游動。「小伙子」想重新找到一個支點,它
也懂得力學,雖然它說不出,但它會把力學原理用於搏鬥。桿魚那只瞎了的眼窩流
著血,它正好貪婪地喝著那股甘美的血水,它又有力量了,而且殘酷起來。它用一
只帶鉤的蹼一下摳進桿魚的瞎眼窩,桿魚疼痛得連連翻滾起來。無論桿魚怎麼滾,
「小伙子」牢牢地抓住它,只要抓緊,任它跳躍、搖擺,任它翻滾、扭動,對於
「小伙子」,全都無所謂了,關鍵是如何摘掉它的第二顆眼珠。桿魚明明知道它的
死敵就騎在自己的頭上,它大張著嘴死命地不停地咬,它咬到嘴裡來的全是被它攪
渾了的水。如果這時有一塊石頭被它咬住,也會被它咬得粉碎。「小伙子」盡力把
自己的長脖頸往魚頭的左側伸,但那根神聖的毅草妨礙了它的伸展。它只好展開雙
翅,用雙翅支撐著把身子轉向魚頭的左側,終於成功了。桿魚的左眼看見了煞神,
眼珠立即飛快地轉動起來。但「小伙子」並沒有馬上下手,只是不懷好意地看著它,
把長嘴的鉤幾乎伸到它的眼角膜上。桿魚剩下的那只唯一的眼珠不轉了,乞憐地看
著「小伙子」,而它看見的正是「小伙子」的輕蔑的目光,毫不留情的目光,毫無
通融餘地的目光。「小伙子」只需要輕輕動彈一下就可以摘掉它的左眼,但「小伙
子」要停頓一下,要享受一下一個龐大的敵人被騎在自己身下的快感,要欣賞一下
一個曾經那樣驕橫自大的強者滅亡前的可憐相。桿魚知道無論怎麼動作都逃不脫迫
在眉睫的厄運,它不動了,小心翼翼地擺動著尾巴。它期待什麼呢?奇跡?滅亡?
應該說都有,而且還有一種茫然的不安。「小伙子」下手了,長嘴一伸就摘下了桿
魚的左眼珠,然後鬆開桿魚,急速地升到水面上來了。它當然很神氣,它當然要拍
打著翅膀,它當然要啞聲喊叫,它當然是一副天真無邪的高興樣兒……「小伙子」
呀!「小伙子」!(這當然不是它主子的話)你為什麼不同時把那條和成人差不多
大的桿魚舉出水面獻給你的主子呢?卻只銜了一對魚的眼珠!而且是含在嘴裡!唉!
常老黑掙扎著側過頭來,看著桿魚身上一片一片碟子那麼大的銀鱗,空洞的變
黑了的眼窩。這是他駕漁鷹船以來捕捉到的最大的一條魚,應該驕傲,應該高興,
應該非常得意。但他驕傲不起來,反而覺得自己很卑微;也高興不起來,沉重的悲
哀像群山在自己面前將倒未倒那樣,威脅著自己的血肉之軀;心裡連一絲一毫得意
的情緒也沒有,反而充滿了空虛的失意……為什麼呢?小船不是還在麼?竹篙子不
是還在麼?自己不是還在麼?不是還可以東山再起嗎?他梳理不清自己的思緒,不
是梳理不清,而是不能由他去梳理了,像一團被水沖到遠方的亂絲,他已經抓不到
了。是太累了嗎?他曾經有過很勞累的經歷和體驗,但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自己
的軀體像一堆被水溶坍了的泥巴,而靈魂就像夜間墳地上的一團飄忽不定的磷火……
死!!難道這就是死嗎?像,很像是!雖然自己的死對自己是絕對陌生的,但他已
經意識到這就是死……有什麼值得遺憾的事嗎?有!是什麼?是……他知道了,是
那條白魚的尾巴,沒有把那條白魚的尾巴給「小伙子」吃掉,一條很新鮮的白魚尾
巴,割下來以後還在顫動……我自己的腿現在還會顫動嗎?
平躺在岸邊的有小船、漁鷹、桿魚、竹篙和常老黑。常老黑躺在已經死了的小
船、漁鷹、桿魚和竹篙中間,和它們一樣,對自己的地位完全無能為力了……太陽
光漸漸弱了,他冷得發抖,衣裳在滴水,水珠輕聲滴在草地上。他好像又清醒了一
點,也許就是人們常說的迴光返照吧!他想起了自己的小荷,小荷是他最喜歡的孩
子。那是一個夜晚,剛剛入夜不久,月亮隔著一層薄薄的灰色的雲彩向大地撒下濛
濛的青光,很像是黎明已經到來。常老黑明知道還是深夜,但他睡不著,他寧願駕
著小船和漁鷹到河上去。他照例在院子裡大聲吆喝著:
「大水!小荷!天快亮了,老子要下河了!」
小荷支起她的小窗,她並不看老天,只看她老爹。她看見常老黑興致勃勃地握
著竹篙子,她就嬌滴滴地說:
「爹爹!哪裡是天快亮了喲,天都大亮了!去吧!爹爹!」
大水揉著眼睛走出來,不看他老爹,只看老天。他隱隱看見隔著雲層的月亮的
影子,低聲咕噥著說:
「早哩!明明是月亮!」
「放狗屁!」常老黑給了他一竹篙子,親熱地扯扯小荷伸在窗外的大辮子就走
了。「小荷盡說實話。」
今天再咀嚼這些甜蜜而愉快的往事的時候,他嘗到了一種相反的滋味。小荷的
討好其實就是哄哄我,和順著毛摸者叫驢的脊樑不就是一個意思嗎?可惡!我在你
眼裡就是一頭老叫驢!對付我的辦法就是「順毛摸」!
大水也不是個好東西!當我的面還不敢說瞎話,可總是戧著我,就像河水總戧
著船頭一樣,純潔無邪,透明得像玻璃,而且無角無稜,又柔軟得像綾羅綢緞;但
他很執拗。很有效地戧著我,到頭來我還不覺得就是他在戧我。想到這裡,常老黑
眼前像某些時髦電影裡的閃回鏡頭一樣,掛在記憶中某個角落裡的那些一鱗半爪的
圖像,又閃現了:早上門外竹叢中阿桃扭動著的水蛇腰;似乎是小荷溜進院門的腳
步聲——就是她!沒錯!可她為什麼竟敢……竟敢裝睡著,大水還鼾聲如雷!他們
能夠夜不歸家,溜進溜出,還有什麼事不敢干呢?什麼都敢!真不能再深想……常
老黑渾身發冷。他又想起有時候剛跨出院門,大水和小荷的歡聲笑語就像油鍋裡落
了水星似地爆發起來3有時候剛跨進院門,大水和小荷的歡聲笑語就像被快刀切了似
地猝然中斷,但他們的喘息和臉上的紅暈是無法掩蓋得住的。他們哪來那麼多高興
呢?他們的高興不就是來自他們的膽大妄為嗎!他們什麼都敢!原來如此!那……
我呢?我不是白活了?!——這句無聲的思索對於他自己無異於一聲在頭頂上炸開
的雷鳴。他知道這才是致命的一擊,接著他失去了知覺。
很久,很久,他又甦醒了,他不甘心就此撒手西去。
常老黑傾聽著濕衣服滴水的聲音。他產生了一個錯覺,正在滴著的不是衣服上
的水,而是自己血管裡的血,頭在眩暈……
碧藍碧藍的河水,鬱鬱蔥蔥的青山,流雲像古人的一條衣帶,飄飄然纏繞著重
疊的山峰,一對雪白的鶴站立在青山藍水之間,連它們那頂上的一點鮮紅都是清晰
的。難道這畫一樣的景致就要和我一起死去?不!我不能合上眼睛!不能!再累我
也要撐著。他用手摸了一根草桿兒,掐了兩段,像放牛孩子怕睡著以後跑了牛要挨
打那樣,用草桿兒把眼皮撐起來。對了!這樣,天底下這些山、水、花、鳥,就不
會跟著我一起下到黑漆漆的地獄裡去了……草桿兒撐得眼皮還有些酸哩!是的,我
不能閉眼睛,我要是閉了眼睛,老婆孩子就活不成了。這時他眼前出現了老太婆,
一個永遠在柴煙和蒸氣中嘮叨著的女人,駝背,花白的頭髮蓬了一頭,一張麻袋片
圍在腰裡。她的嘴還在不停地動,但沒有聲音。常老黑豎著耳朵也聽不見她在嘮叨
什麼。聽不見,一個音也聽不見。是我的耳朵不靈了?還是她的嘴不靈了?當然是
她的嘴不靈了!一旦我不在了,她的嘴就是發出聲來又有什麼用呢?她向誰嘮叨呢?
我都說不出話來,她就更難得出聲了。多可憐的女人!我死之後她就是這副樣子,
一張老嘴還像以往那樣不停地噴白沫,就是發不出聲來。
草桿兒撐著的眼皮有點疼了!他定睛看著天空,白雲都變成了鮮紅色的晚霞,
那麼好看!為什麼以往就沒有留意過哩?像第一次見到山茶姐的臉那樣好看。不!
比當年山茶姐的臉還要好看,更像小荷的臉蛋兒。想起小荷她就更淒涼了。他看見
他死以後的小荷,臉上的紅暈消失了,蓬頭垢面,沒人給她扯藍布衫,沒人用慈愛
的手去扯她的辮子了。她穿得像集上那個瘋女人一樣,一條條的露著肉,總是微笑
著的臉變得總是哭喪著臉。誰還會娶她呢!八里崗那個嘴角流著涎水放豬的傻子也
不會娶她。誰都可以勾引她,誰都可以欺侮她,誰也不會養活她。常老黑恨得牙根
癢!花骨朵似的姑娘任人凌辱!常老黑預見到小荷倒斃在七彩河邊的樣子,像一堆
爛草,任憑波浪的沖打,那些朽了的衣裳被水撕得更碎了。年輕輕的姑娘,赤身露
體飄在水裡,他想用幾根帶葉子的樹枝蓋一蓋女兒的身子,但他的手是麻木的,抬
不起來。魚!小白魚秧子!竟然那樣凶狠地用它們那小小的尖嘴去啄食小荷的嫩肉。
常老黑心疼得哭泣起來,抓了一輩子魚,那樣大的桿魚都抓住了,到頭來,人一死,
小白魚秧子都敢來撕自己女兒的皮肉。他不忍再看了,他想閉上眼睛,但閉不上,
草桿兒撐住了眼皮。
天空,紅彤彤的天空,絆紅色的晚霞又變了,像陽光下的金子放射的光亮。常
老黑沒見過真金子,他只見過金箔。這時的天空可比金箔好看,比金箔亮一萬倍。
他極其困難地轉動著眼珠。他看見山峰也是金子的,樹幹、樹葉、花朵都是金子的,
七彩河裡的金水在奔流,金子的波浪,無論多麼巧的金匠都鍛打不出這些玲瓏剔透
的物件來。連小草桿兒、小草葉和那米粒一樣大的小花朵,都是薄薄的透明的金子,
竟是一個黃金的世界!可我還得用草桿兒撐著眼皮,不這樣,我的眼睛就要閉了,
一閉眼,這黃金的世界就毀了!我的兒子!三十歲的小兒子,什麼都不會,連趕集
朵米都不會,只能討飯,兒子只有這條路好走!他預見到大水在沿街乞討,拄著個
打狗棍。打狗棍原來就是他用來駕馭漁鷹的竹篙子,被截成了兩半!這個敗家子!
怎麼可以把竹篙子弄斷呢!同樣的東西,到了下一代手裡什麼都變了。曾經那樣威
風凜凜地在河上撥動小船、指揮漁鷹的竹篙子,竟被他的預言說中了:成了一根又
髒又醜的打狗棍,讓狗的髒牙去咬那曾是精光發亮的銅箍。披著麻包片兒的大水,
皮包著骨頭,連一隻一尺長的癲皮狗都害怕,嚇得嘴皮子哆嗦,兩腿發軟。尤其是
當他看見別人端著飯碗的時候,他捧著那個喂小漁鷹的瓦缽子,涎水從嘴角流到肚
皮上。丟人呀!丟你老子的人!——他幾乎喊出聲來。
不能閉眼!不能閉眼!常老黑借助草桿兒的力量——他從來也沒想到,他還會
借助於最沒力量的草桿兒的力量!力量極為微弱的草桿兒使他得以繼續和黃金的世
界同在,使世界不致於沉淪!黃金的天空、黃金的晚霞、黃金的山巒、黃金的流水
漸漸又都變成了灰暗的青銅色了。常老黑髮抖了,他曾經無數次譏笑過從水裡浮上
來凍餓疲累得發抖的漁鷹,現在輪到自己了。一隻翹尾巴小山雀站在近旁一根草桿
兒的梢兒上叫著,它在譏笑常老黑,有什麼法子呢!常老黑的確是在發抖,而且他
也沒有力量把小山雀趕走,雖然只要舉舉手就能把小山雀嚇得魂飛魄散。他從小山
雀想到自己的五隻小漁鷹,五隻可憐蟲!啄破蛋殼見到天日之後從來沒見過河流和
湖泊,它們見到最大的水就是碗裡的水。也沒看見過可以稱之為魚的魚,它們看見
的魚是那些用簸箕在淺水裡撮來喂小漁鷹的沙狗子,只有半寸長、只會鑽沙子,那
算什麼魚!老漁鷹連看也不看。他想:窮困潦倒的大水完全可能把五隻小漁鷹趕到
七彩河裡,讓它們去抓魚。小漁鷹會淹死嗎?這樣想太過分了。常老黑預見到五隻
小漁鷹初次下水的情景,無論你怎麼吆喝,無論竹篙子把水打得多麼響,它們只會
傻頭傻腦地在水面上轉,打急了,也會像家鴨那樣撅著屁股把頭伸進淺水裡,摸一
只螺螄,或者啄一條「沙狗子」,能把人氣昏過去。一條大杯魚挑釁地衝出水面,
嚇得五隻小漁鷹像聽見火槍響的野鴨子,大喊大叫往岸上爬,寧肯在岸上吃蚯蚓,
再也不敢下水了……常老黑為身後萬物的無能為力而痛苦萬分!他極為懊惱,生前
那樣勞累,那樣有心計,為未來做了那麼多事,結果如何呢?未來仍然是悲慘的。
他所能來得及做到的就是:在青草岸邊把自己與「小伙子」的身體擺得和小船、竹
篙以及桿魚一樣直,一樣體面。但究竟這種整齊劃一的隊形能保持多久呢?他感到
很寒心。他希望老天能再重新給他一輩子,那樣或許能為未來安排得更妥貼些。老
天會給嗎?……
常老黑突然看見了自己剛剛蓋好的新瓦房,壽字瓦簷,雕花隔扇,雪白粉牆……
以後誰來檢漏?誰來上漆?誰來抹粉?誰來平整院子裡的泥地?誰來剪果木的枝?
誰來治白螞蟻?誰來堵老鼠洞?誰來……頃刻之間,一座新瓦房連同院落變成坍塌
在地上的一堆瓦礫,蒿草叢生,野狐出沒……
涉臨死亡的常老黑像初生的嬰兒那樣,每一顆細胞都充滿了貪婪的渴望。嬰兒
貪婪的渴望是純潔而動人的,並且將會從逐漸擴大的光明得到滿足,從逐漸豐富的
色彩得到滿足,從逐漸繁多的食物和逐漸意識到的強烈的愛得到滿足。而一個貪婪
的垂死者卻恰恰相反,對干久遠的未來,他是雙目失明的瞎子,他是兩耳聵黯的聾
子,他是唇呆舌木的啞子。但他卻貪婪地渴望著擁有未來,哪怕是未來為他的影子
留一個立錐之地,哪怕是未來為他的吆喝留一段延長的回聲。他極為嚴肅地為幻覺
中的未來的沉淪而憂心忡忡。因而,他那貪婪的渴望是醜陋可笑的,只能延續他在
生死邊境上掙扎的痛苦。是的,人類歷史上有不少哲人可以預見到未來,但他們都
不渴望擁有未來,哪怕是一分一秒,越是淡泊,越是認識到未來不屬於自己的人,
他的預見才越準確。因為只有這個明智的認識本身才是預見的堅實可靠的基礎。有
一分擁有未來的渴望就會多一分愚蠢。當然,誰會責備常老黑呢!他只不過是一個
窮鄉僻壤的捕魚人,甚至還不能算是捕魚人,因為魚並不是他捕捉到的,而是他驅
使那些脖頸上紮了根榖草的漁鷹去捕捉的。他自己不會撒網,不會拋魚叉,也不會
用手在石頭縫裡去摸。他本來就是個不見經傳的人,一個粗人,一個知識有限的人,
一個大約只有方圓幾十里聞名的人。知道他的人提起他來,也只不過說一句:「常
老黑!一個駕漁鷹船的漁把式!」這個稱呼的全銜可以說很顯赫,因為它的含意包
括了他的身份、智慧、能量和經濟進項……等等;這個稱呼的全銜也可以說很輕蔑,
因為說穿了,它的含意也只不過僅限於捕魚的行家這個範疇,尤其是在「漁把式」
前面冠以「駕漁鷹船的」這幾個字,他的全部份量也就一目瞭然都包括在內了。說
到底,還是那句話:七彩河太偏僻了!偏僻的地方往往會生出很大的樹來,生出很
大的老虎來,也會生出很大的人物來。無論多麼大的大樹、大老虎、大人物,歸根
結底,它們和他們都是偏僻地方的大樹,偏僻地方的大老虎,偏僻地方的大人物……
所幸的是:當今之世,偏僻的地方越來越少了。
常老黑看見眼前的世界漸漸在暗淡,他聽見身邊的七彩河漸漸在斷流。曾經是
那樣多彩多姿的山峰、河流、森林,以及細密芬芳的小草,忽然飛速地轉動著攪成
一團五顏六色的模糊的光的旋流,繼而又化為一塊微弱的、靜止的斑痕,良久良久
之後,好像什麼人吹了一口氣,輕輕地吹了一口氣,它顫抖了一下就泯滅了,隨即
墜入無邊無際的黑暗。深深的惋惜和悲哀之情像一顆槍彈猝然擊中了他的心臟,他
沒有痛苦,只有一種迷惘感托著失重了的自身和廣闊的大地,浮游在永遠的沉寂之
中……
可惜常老黑已經看不見聽不見了。七彩河從沒靜止過哪怕一分鐘,依然如昔,
浩浩蕩蕩地從山峰的隘口奔向更遼闊的天地。天空的色彩從沒暗淡過哪怕一分鐘,
夜空同樣是鮮明的。壯麗的銀河系有那麼多星辰,沒有一顆是呆板的,因為它們正
在轉動並閃閃發光。岸邊草地上,有一種名叫「夜公主」的白色花朵(白天它們都
收縮在粉紅色的花苞裡)在悄悄地開放,它們只向人間散播清香,不炫耀自己的潔
白和嬌柔,故意躲避人們的欣賞和讚美,真像是一些貞潔、高傲、只願在夜間出現
的美麗公主一樣,在夜色籠罩著的芳草叢中凝視佇立。成群的小魚游到岸邊,熱情
地,反覆地親吻著臨水的嫩草,它們弄水的聲音就像一陣陣小雨落在河面上。千百
只水鳥把自己的頭藏在翅膀裡,靜靜地浮在輕柔的漣漪上,隨水漂流,像無數個泡
沫。當這些水鳥在寧靜的清夢中醒來的時候,怕已是身在百里之外了。河是靜的,
而山嶺卻充滿了豐富的音響。在夜風中,山腳下的竹林像銀笛的長鳴,山腰間的闊
葉林像巴松管的嗚咽,山頂上的針葉林像無數絃樂器的齊奏,而這一切又像隔著一
層天鵝絨的帷幕,和諧而動聽。如果你貼近草地,你還會聽見小草因向上伸展而發
出的細小的「啵啵」聲,它們在興高采烈地生長,孕育花朵。夜是有聲有色的,夜
也是短暫的……當大地醒來的時候,常老黑還在大睜著眼睛沉睡,這是他七十多年
以來未曾有過的例外。他從來都醒在萬物之先,他喜歡驕傲地看著睡意朦朧的太陽。
從此他再也看不到了。一顆金盞花彎著腰,伏身在他的臉上,傷感地看著他那雙用
草桿兒撐開的暗淡無光的眼睛。「小伙子」撲臥在草地上,伸著長長的脖子,帶鉤
的嘴緊緊地閉著,一雙黑蹼直挺挺地向後蹬,好像要從水底衝出水面。大桿魚空眼
窩裡的血凝結成黑色的濃泡,尾巴稍稍有點向右歪,好像還在游動。小船翹著頭,
像是在往草坡上衝擊。竹篙子的兩端在最初的陽光裡閃射著金光,還顯得很有點生
氣,很有點威嚴……
一群哼哼著的小豬仔兒,渾身沾著泥巴和它們自己的糞便,頂著新鮮悅目的陽
光,沿著七彩河搖著大耳朵,翹著捲成卷兒的小尾巴一邊奔跑,一邊用嘴拾著紅瑪
瑙般的野草莓,在河岸邊潮濕的河灘上留下一行行小巧的足跡。八里崗的傻子跟在
豬群後面,嘴裡銜著一根趕豬的竹根,雙手抱著左膝頭,用右腳蹦跳著奔來……
「咦!」竟是他——常老黑生前最瞧不起的八里崗的傻子最先看見常老黑的窘
態。傻子尖叫著放下抱著的那條腿。他和他的豬仔兒圍著這個小小的死了的隊列。
他數著:「一、二、三、四、五……正好!一、二、三、四、五,王八敲銅補(鼓)……
咦啼!還不起床!還不起床!太陽都照到屁股上了!別以為你們抓了一條大魚就該
睡懶覺,漁把式大爺!漁把式大爺!別哄我了!你的眼睛沒閉,你裝睡!漁把式大
爺!」
「……」漁把式大爺一聲不響。傻子竟然伸出他那雙沾著豬糞的右腳大腳趾去
撓常老黑的耳朵。撓一下就跑開,他怕常老黑醒過來用竹篙子敲他的腦殼。撓了好
幾下都沒把常老黑弄醒,他不怕了,蹲下來用手摸摸桿魚,再摸摸漁鷹:「你也睡
著了,你也睡著了,可別咬我的手雞(指)頭……」他一邊用袖子擦著嘴角的涎水
一邊說:「手雞(指)頭要吃飯,腳雞(趾)頭要跑路……」他又轉向常老黑,像
青蛙似地慢慢地向常老黑跳去。他想把常老黑伸得筆直的手拉起來,但他拉不動。
常老黑的四肢已經僵硬了。傻子發現常老黑的眼睛是用小草桿撐開的,他輕輕地把
草桿兒拿掉。常老黑的眼睛也就閉上了。「你還在裝!你……你再要裝……我可是
要往你嘴裡料料(尿尿)了!」他一躍而起,說干就要干。這時,他突然聽到一聲
喊叫,身不由己地打了一個寒噤,尿立即就憋回去了。他哭喪著臉抬頭一看:常老
婆子來了!傻子提起褲腰朝一隻豬仔屁股上狠揍了一竹根,一群豬仔都尖叫著瘋狂
地逃走了。傻子快樂地跟著跑起來,一直跑得褲子落在腳脖子上,絆倒在草地上……
常老黑的未亡人一看就全明白了,她的頭也昂起來了,腰也挺起來了,兩手又
腰,不是嘮叨,而是大喊大叫了!
「老頭子!你總算吆喝不動了,你總算把竹蒿子放下了!你活著的時候,什麼
時候把我當過活人待呀!——年輕時候不算!我連一隻水老鴰都不如,水老鴰叫一
聲你還會看一眼!我嘮叨一千句你也不抬頭呀!你那顆黑心眼兒裡都想了些什麼?
你給我回個話,你給我說個子午卯酉,說清楚!我是不是你的結髮正房妻?大水、
小荷是不是你的親骨血?說!我是人還是蜜蜂?我是人還是水磨?」老頭子直挺著
脖子,堅決不回答。「老頭子,我跟你說,你聽著,聽清楚!我是個能說能笑、能
吃能喝、能跑能跳的大活人!活人!活人!哈哈……」老婆子仰天大笑,笑得那麼
舒心,那麼痛快,那麼清脆,驚得河上的水鳥飛了滿天,驚得傻子站在遠處扎不起
褲腰帶……她笑著、笑著,聲音變了,變成了淒厲的哭泣。她一屁股坐在常老黑耳
邊,眼淚鼻涕一把撒,像唱歌似地大哭起來:「我的天呀!我的地呀!我的爹呀!
我的娘呀!我的……老頭子啊!我的死對頭呀!我的心肝肺呀!我的黑煞星呀!我
的同床共枕人呀!我的閻王爺呀!我的老壽星呀!我的眼中釘呀!我的心頭肉呀……」
傻子聽得入了神,手一鬆,褲子又滑落到腳脖子上。
老婆子笑了個夠,哭了個夠,爬起來把桿魚扛到小船上,拿起眼中釘和心頭肉
的竹篙子,把船推下七彩河。岸上只丟下常老黑和『小伙子」,這一對難兄難弟還
保持著隊形。她撐著吃水很深的小船回家了。雖然是逆水行舟,她撐得很有力,避
開河水的主流,航向很直,航速很快,船身也很平穩……
八里崗的傻子總算扎上了褲帶,蹣跚地走近常老黑,坐在地上,莊嚴肅穆地注
視著常老黑變得白了一些的老臉,不住地說:
「希(死)了!希(死)了!希(死)了……」
老婆子把桿魚運回家的時候,大水和小荷趕集還沒回來——常老黑生前從來不
知道他們還會趕集。老婆子卸了桿魚,第二次才把小船放回來收屍。老婆子對傻子
說:
「傻子!幫幫忙!」
「呃!」傻子伏身在草地上,鑽進常老黑的身下,腰桿子一挺就把常老黑扛起
來了。扛到河邊,像扔糧食口袋似地把常老黑扔到船上。老婆子心疼了,給了傻子
一竹篙子。傻子喊叫著不住地揉著自己的腦袋,很委屈地說:
「他不疼,我疼……」
「你知道他不疼?」
「我雞(知)道……他希(死)了……」
老婆子歎了一口氣,提起硬挺挺的「小伙子」,也扔在船上。
「它也不疼,我疼……」
老婆子從懷裡掏出一個水蘿蔔丟在傻子腳下,撐起小船走了,在船上還不停地
嘮叨著……
傻子啃著水蘿蔔,把紅皮吐給小豬仔兒。他和小豬仔兒都在有滋有味地大聲咀
嚼著,頭也不疼了。無論對山、水、樹、花,還是水蘿蔔,他都覺得很滿意,滿意
極了,滿意得和小豬仔一起直哼哼……
常老黑的喪事辦得很體面、很熱鬧。他的喪事是和兒子、女兒的喜事一起辦的。
老婆子說:這叫三真臨門。因為常老黑已經年過古稀了,當然也是大喜事。三件喜
事一起辦,毫無衝突,而且是相輔相成。常老黑如果不死,三件喜事一件也不能辦,
這就叫因禍得福。新兒媳婦正是那個曾經讓常老黑起過疑的小寡婦阿桃。正因為阿
桃是個二婚頭,才樣樣都會做,曾經夭折了的幸福使她對生活的慾望更熾熱、更執
著,更珍惜很不容易才重新得到的一切。她希望第二次做媳婦,從第一天起就要像
個樣子,要認認真真地生活,要體體面面地生活,就像嚼橄欖果一樣,每一口都要
咂出滋味兒來。她自告奮勇下廚房,把一條大桿魚當一頭肥豬來派用場,辦了一大
桌魚宴,煎、炸、鹵、燴、蒸、煮、燒。餾,椒鹽、糖醋、麻辣。爆炒,花樣繁多。
又美味,又省錢。酒席上人人嘖嘖稱讚。杯盞交錯,划拳行令,人聲鼎沸。木匠師
傅做棺材的時候按照未亡人的要求,一改鄉俗,特別把棺材蓋改成平的,正好像一
張長方形的大餐桌。必須說明:常大奶奶並沒出過國,也沒吃過西餐,她所以打破
了非方即圓的傳統,純屬巧合。而且一舉兩得,喜宴就擺在棺材蓋上。人從本質上
講是極為樂觀的動物,是力求面向生而背離死的動物。此時,誰能想到,這張「大
餐桌」桌面底下就躺著一個死人哩!一個曾經活著的人,一個曾經是一家之主的人,
而且屍骨未寒。燒酒起著優質能源的作用,而每一個喧嘩的高潮都是阿桃上菜引起
的。只要她端著菜盤子一進堂屋門,客人們就開始不約而同地把目光射向她那挽起
的白皙、滾圓的胳膊,調門很自然地都提高了八度。再說,鬧新娘子這是天經地義
的莊嚴舉動,新婚三天無大小,所以包括那些高齡而且德高望重的長輩也可以有點
過火行為。喝得半醉的木匠師傅在阿桃每一次上菜經過他身邊的時候,都按捺不住
有一種強烈的願望,想摸一摸阿桃手指節上那些可愛的小窩。木匠是很有準頭兒的,
但這會兒他就很沒準頭兒了,目標在左邊,他的羊卻伸到了右邊。阿桃可沒喝醉,
她能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不卑不亢,裝聾作啞,笑容滿面,必要時一閃身,嬌滴
滴地叫著說:
「油!」話剛出口,不多不少,一小滴滾燙的湯水落在木匠師傅穿草鞋的赤腳
上。木匠師傅那變得很長了的眼睛頓時圓睜起來,喊了一聲抱起自己的腳趾頭,拼
命用嘴吹,但沒有一口氣能吹在腳趾頭上。
「多包涵!多包涵!」阿桃輕聲道著歉,鞠著躬繞席一周。一雙雙泛著紅光的
醉眼把她送出堂屋,才漸漸恢復分組划拳行令的競賽,糾纏不清的爭執,毫無廉恥
的耍賴,鬼才知道誰勝誰負。越到後來,罰酒的方式越野蠻:提著耳朵灌,撬開牙
關灌,蒙上眼睛灌,抬起手腳灌。一個老泥瓦匠被灌得跪在地上磕頭求饒,不求饒
還好說,一求饒就更不留情了,真是牆倒才會眾人推,所有的人都惡狠狠地對他進
行圍攻,酒杯排成了隊。還是阿桃賢惠,挺身而出:
「我來幫泥巴公公喝一盅,可要得?」
「要得!」群情激動,一個個醉眼圓睜,盯著阿桃紅彤彤的小嘴。一連三大杯,
面不發紅,氣不發喘,才算把那位矮了半截的長輩救起來。
另一個新娘子就不一樣了,她怕吵鬧。好在有新嫂嫂在第一線,她躲在自己房
裡獨自長時間地照鏡子。只恨沒有一架穿衣鏡,照見了頭臉,照不見身上,照見了
身上,照不見腳下。她總想對自己有一個總體印象,因為她知道走到人前的是她的
總體,而不是一張臉,一個上身或是一雙腳。那些喝喜酒的客人是很貪心的,對新
娘子從不留情,總是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連一根頭髮絲兒都不放過,耳朵
根兒都得洗乾淨,才能對付得了那些灌了一肚子「貓尿」的客人。小荷頭天晚上請
阿桃嫂嫂鉸了自己的大辮子,用燒熱的火鉗捲起了短髮的邊,很有點像城裡人的電
燙。這些事都是明火執仗干的,大聲說,大聲笑,大聲敲著燒紅了的火鉗,因為她
們家那個拿竹篙子的人已經躺在棺材裡了,而且是她們動手裝進去的,連同他生前
最寵愛的「小伙子」。他們親眼看見木匠釘上釘子,還都是些八寸長的釘子。小荷
的嫁衣是自己早就做好了的,平時在爹爹下河以後,有的是時間。她是比著自己的
身材、曲線做的,連自己也說不出它叫什麼樣子,是自己隨心所欲想出來的,自己
覺得好看,因為它合身,穿著舒服。上衣的顏色像野罌粟那樣紅,裙子就像芒果那
樣綠中帶點兒黃。居然膽大包天,公然穿了一雙後跟有一寸半高的皮底布鞋。這都
是她今天的新郎,昨天的相好,一個鎮上小學的老師黃俊預先比著她的腳畫好樣子,
(多輕狂!)托人在城裡買回來的。今天能堂而皇之地、腳踏實地地穿上,當然也
應該歸功於那些八寸長的大釘子。穿上新鞋她覺得前胸很自然就挺起來了,(是有
點不夠含蓄!)頭也很自然就昂起來了,(還了得!)衣裳也很自然就顯出腰身來
了。(不害臊!)她歡喜得無聲地拍著小手,在屋裡轉過來、轉過去地顧影自憐……
黃俊卻沒有她那麼自在,正坐在熏人頭痛的酒氣和那些喝得面紅耳赤的客人中
間,他們唾沫四濺地說著黃俊還聽不懂的粗話。客人們纏著他要他喝酒,要按著頭
灌他,都被他的大舅子——今天的另一個新郎大水解救了。大水酒量很大,(誰知
道他在哪兒、在什麼時候學會的!)真是如魚得水,不僅喝自己分內的,妹夫該喝
的他都包乾兒了。他什麼粗話都聽得懂,跟著客人咧著大嘴笑,互相摟著唱戲……
老婆子今天連嘮叨的工夫也沒有了,穿得乾乾淨淨坐在灶前,老老實實地幫阿
桃燒火,灶膛裡的火光把她的臉烤得發燒。她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很想哭,
很想痛痛快快地摟著大水和阿桃,摟著小荷和黃俊大哭一場,然後,眼睛一閉就死
掉,到了另一個世界上,在老頭子面前翹著鼻子對他說:
「我比你多活了幾天!老東西!還比你死得乾脆!」
同一天晚上,這個家裡有兩個洞房。夜已經很深了,據一個惡習未改去聽房的
農民趙老二說,兩個洞房各不相同,而且都不一般。大水和阿桃在洞房裡有這樣一
段對話:
「你是喝醉了吧!專揀好日子醉……」
「沒醉!」
「沒醉,你連鞋也不脫!」
「嘻!今兒起,有人給脫!」
「啪!」——皮肉的聲音。接著就是兩聲鞋落地的響聲。
「輕點打!」
「你們家那個拿竹篙子的聽不見了……」
「有聽房的!」
「叫他聽好了!」
「聽好了,說出去多難為情呀!」
「喲!現在你反倒難為情了!多正經!」
「小聲點……」
「我非要大喊大叫,這個家門朝哪兒,鎖怎麼開,堂屋幾步寬,房屋幾步長,
一年前頭我都摸清了。這是我的家,你是我的人!還叫我偷偷摸摸,憋著不敢出大
氣,光著腳摸進摸出!不敢喊,不敢叫,不敢哭,不敢笑,像個賊似的。傻瓜!喜
酒一喝,我就是常家的長兒媳婦了,常大水的老婆,小荷的嫂子,常家門上半個家
主婆。就是退一萬步,喜酒喝不成,也是!你說是不是?」
「是的,是的,可誰家新娘子有這麼大嗓門呀!」
「新娘子又不是個戲子,捏著嗓子吱吱吱,成親又不是同台做戲,做給人家看,
唱給人家聽!那你去賣票嘛!」
「你的嘴真厲害!」
「才知道!你胳膊上的牙印兒平了?」
「哪能呀!才幾天兒……」
「算你有記性!」
「下一步該讓我媽抱孫子了吧?」
「那還不容易!現成!」
「哪年?」
「今年八月!」
「什麼?……今年八月?」
「還嫌晚……」
「我是說……太早了,不夠月,別人怎麼看?」
「別人怎麼看?孩子是我們自己的,我才不管別人怎麼看,愛怎麼看就怎麼看,
只要自己看著順眼就行了!」
「你呀!」
「還我呢?還不都是你!」
「唉!別掐嘛!」
阿桃笑了,大水也笑了,笑成了一團。
趙老二溜到小荷窗外的時候,小荷房裡的燈已經熄了,他聽到的對話很少:
「喂!」黃俊驚驚乍乍地小聲說,「你都睡著了?」
「怎麼睡不著?在自己家裡,又不是在你那個狗窩裡!」
「我睡不著。你看,天快亮了吧?」
「早哩!」小荷撒嬌地咕噥著說,「明明那是月亮!」她既不看老天,也不看
丈夫的臉色。
不出十天,大水家媳婦阿桃扛著公公留下的那根竹籬子,一大早挑著五隻小漁
鷹下了七彩河。大水坐在船頭上,有些不踏實地說:
「你到底會不會?別翻了船,把我們一家三口餵了魚!」
「沒吃過豬肉,還沒看見過豬走!」說著一竹篙子就把小船撥到了河心。
這時候,七彩河的水在大水眼裡就像綠瑩瑩的酒,雨後的青山在乳白色的霧帳
裡半隱半現。大水忽然覺得小船左右劇烈搖擺起來,阿桃舞著竹篙子,用雙腳晃動
著小船,吆喝著——連腔調都有點像常老黑,只是聲音沒有那麼大,氣沒有那麼長。
「哦呵——哦呵——呵!」
「你瘋了!」大水雙手抓著船板,驚慌地喊叫起來。
「哦呵——哦呵——呵!」阿桃好像沒聽見,很有節奏地晃動著,四肢配合得
非常和諧。
五隻脖頸上紮了毅草的小漁鷹一隻接一隻,爭先恐後地跳到河水裡,先是有些
不知所措、呆頭呆腦,接著很快又有些驚喜過望。河水原來有這麼大的浮力!多清
的水啊!它們把頭伸進水裡,撩起水來洗涮著一身的塵土,撲打著翅膀快活地叫起
來。阿機用竹篙子的兩端濺擊著河水,小漁鷹們乍驚乍疑地面面相覷了一會兒,就
參差不齊地先後潛入水底了。不一會兒,最勇敢的一隻小漁鷹行了一條三寸長的小
鯽魚,獻寶似地用嘴舉著走向大水,大水把它捧上船來,擠出它喉管裡的魚,再把
它拋進河水。第二隻和第三隻小漁鷹合作抬了一條一尺多長的鱖魚上來,一隻銜頭,
一隻銜尾。大水高興地鼓起掌來。阿桃用竹篙子把它們搭上船,向大水瞟了一眼……
五隻小漁鷹把七彩河鬧得個波浪翻滾,半天時光,捕了小半艙魚。休息的時候,五
只小漁鷹蹲在船頭上,大水兩口子擠在狹窄的船尾裡(哪兒窄往哪兒擠)。大水抱
著他爹留下的水煙筒,呼嚕呼嚕地抽著。他問阿桃:
「喂!你說說,這些小仔子,連臉盆大一片水也沒見過,下了河就能鳧水,能
鳧水就敢抓魚,你說怪不怪?」
「有什麼怪!它們想吃魚!」
啊!——大水恍然大悟。可不是,就像一出娘胎的娃娃就會哭。就會找奶頭一
樣。大水又呼嚕呼嚕抽了一會兒煙筒,很近很近地看著阿桃的臉。阿桃說:
「怎麼?不認得了?」
「真有點不認得了,你,一個年輕輕的女人,一上手就會駕漁船,可真了不起。」
「有什麼了不起,跟它們一樣。」說著用下巴頦指著船頭上的小漁鷹。「人比
它們只高那麼一蓖片兒,會用毅草在它們脖子上掛個扣兒。」
「跟你過日子,真長學問。」大水在阿桃鼻子底下豎起大拇指。
「可不!」阿桃晃了晃插了滿頭鮮花的腦袋。
可借常老黑已經看不見聽不見了。老婆子一個人在家裡真的上房揭起瓦來了—
—坐在屋脊上檢漏。八里崗放豬的傻子在房下給她當義務小工,嘴角流著涎水給她
往房上傳瓦,一摞瓦平平穩穩飛上房頂,又穩穩當當落在老婆子手裡。
「大奶奶!」傻子仰著臉很認真地說,「你可得小心點,別摔希(死)了,摔
希(死)了,老母豬的又(肉)不香!」
老婆子抬手給了他一小塊碎瓦片,算是對他的回答。
可惜常老黑已經看不見聽不見了。黃俊騎著自行車,後座上帶著小荷,小兩口
兒去趕集。小荷緊緊地抱著黃俊的腰,還把臉溫柔地貼在男人的背上。(太有點那
個了!)這在農村公路上可的的確確有點戳眼。正好被公路邊水田裡插秧的十二個
婦女看見,立即湊在一起吱吱咕咕地議論起來,就像一群天文學家發現了一顆突然
闖入太陽系的陌生的星球一樣,說話成多角交叉,神情緊張,表情嚴峻。俗話說:
三個女人一台戲。十二個女人正好四台戲,那股熱鬧勁就別提了。偷聽過洞房的趙
老二拖著個開溝的鐵掀走過來問:
「喂!你們唱的什麼戲呀?」
一個婦女設好氣地回答說:
「我們唱的什麼戲!你不會看,戲在那兒!在那兒!」十二個女人的胳膊都指
著同一個目標——公路上飛馳而去的黃俊和小荷。
「那有什麼!」趙老二脖子一仰。「大驚小怪!」
「大驚小怪?」十二個婦女義憤填鷹地扯著嗓子叫起來。
趙老二把自己的光腦袋伸到十二個婦女的腦袋中間,故作神秘地用手捂著半邊
嘴說:
「他們倆……晚上還睡在一張床上哩!」
「哎唷——!」十二個女人一齊尖聲怪叫,二十四隻拳頭像擂鼓一樣捶著趙老
二的背。
太陽頭天晚上落山,第二天早上又高高昇騰在空中。即使是陰天,太陽也還會
在雲層之上噴射著熾熱的光芒——據坐過飛機的人證實,這是千真萬確的。
七彩河一路不斷接受著新鮮的泉水,精力旺盛地奔流著,永不枯竭、永不衰老、
永不停息,在峰迴路轉之中,充滿自信地高唱著用自己前進的步伐譜寫的歌曲……
真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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