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呦呦鹿鳴


  在我的書房裡,迎著門的那面牆上掛著一隻雄鹿頭顱的標本。四十多年過去了, 它一如當初在森林中、披著日光月華,閒步於綠茵上的那番瀟灑。它昂著頭,稍稍 歪斜著,用天真。恬靜而溫柔的目光睥睨著這世界。一雙曾經在山野上披荊斬棘的 犄角,像是一頂高貴的皇冠。清晨,一縷晨光從窗外射進來,每一個角尖兒都像一 顆珍珠,閃射著柔和的光芒。即使是在深夜,窗外微弱的星光也使它的眼睛和犄角 的每一個角尖兒光亮起來。往往在我獨坐書房閉目沉思的時候,會忽然聽見它的叫 聲。等我睜開眼睛看的時候,它的嘴好像還沒有完全合攏。所有的來客第一眼都以 為它還活著,以為它的頭是從牆那邊伸過來的。都為它生氣勃勃、嫵媚而俊秀的神 采感到驚奇,並且無一例外地發問:你是從哪兒把它弄來的?對於這樣的發問,我 一概不予回答。首先,這種大人類主義的語氣,讓人感到羞恥。弄來!這個輕蔑的 「弄」字,我實在難以接受。而且要說明它的來歷,就要講述一個我親眼目睹的往 事。那個悲哀的故事發生的時間和地點已經非常遙遠了,可在感覺上又似乎就在昨 天,就在我眼前……

  五十年代初。我堅信:一個文學工作者,只要帶著「正確」的階級觀點到生活 中去,什麼都能「體驗」得到。並不明白作為文學創作的準備,對於「生活」表象 的所謂「體驗」是遠遠不夠的,而且人和人之間也不僅僅是階級的關係。文學的對 象主要是人的心靈。不同人的心靈,在不同時間和空間裡的頻率也是很不相同的。 我在「體驗生活」時,非常虔誠,甚至是帶有很濃的苦行色彩。那時,我大部分時 間在西南各個少數民族地區旅行。所以無論多麼艱苦的條件,我都能適應。睡過僳 僳人的石板床;睡過布朗人的竹編大通鋪;睡過苦聰人吊在樹枝上的蕩床;也曾經 在哈你人的公房裡打過地鋪。公房是未婚年輕男女野合的場所,子夜以前必須迴避, 一直到天亮如醉如癡的情侶們紛紛散去,我才能回到狼藉滿地的公房裡入睡。但最 難忘的還是在陽雀山谷的一段生活。那時,在邊疆某些地區,上古時期遺留下來的 奴隸制還沒改變。我到陽雀山谷的第一天,奴隸主古日古帕老爺就歡迎我在他石堡 客房裡下榻。我理所當然地婉言謝絕了,因為我的階級立場鮮明,執意要住在他的 下房裡,和家生娃子們睡在一起。家生娃子就是奴隸主的家奴。相對來說,他們生 活得比一般娃子稍稍寬鬆些,至少夜晚能在主子的石堡內歇息,而不用集體戴著木 枷、躺在石堡外的牲口棚裡。奴隸主鎖娃子的木枷就是一棵樹幹,在樹幹上挖出一 串比人頭小一些的圓洞,再一劈兩半。一張枷差不多可以夾住十個娃子的脖子,別 說逃跑,就是想翻個身都不可能。晚上,同時躺下;清晨,同時起身。家生娃子像 主子一樣,也是世襲的。他們生下的子女仍然是主子的家生娃子,成年後,如果主 子覺得你一貫馴服,就賞給你一個配偶。配偶當然也是家生娃子,因而,他們之間 的婚配必然是近親婚配。專制、封閉和別無選擇的結果就是:製造了世世代代的白 癡。細想想,也就明白了,這不正是奴隸主所需要的嗎?通過遺傳基因來實行愚民 政策,實在是既原始、又具有現代色彩的聰明辦法。白癡的愚昧,就像天才的智慧 一樣,是與生俱來的。萬一不馴服,也有一條行之有效的措施,就是改變你的地位。 已經是奴隸了,還有什麼地位可言呢?當然有。家生娃子可以降為普通娃子。再不 馴服,梟首示眾。梟首示眾的政治效應是長期的。每次被砍下來的人頭,先用七種 神秘的草藥包裹著在水裡浸泡一個月,然後再送到雪山峭壁上冰凍一個月,風乾了, 就成了栩栩如生的標本。人頭樁就排列在石堡大門的兩旁。主子屬下的奴隸和自耕 農,每天都會在主子的石堡門前經過,誰都能指出哪個首級是哪個人,以及他生前 如何膽大妄為,如何大逆不道,竟敢於違抗自己的衣食父母……等等。馴服?不馴 服?與賞、罰成正比。這是歷代奴隸主行統治之術的金科玉律,一切繁文得節都不 需要,就這麼簡練!和我睡在一起的家生娃子,是古日古帕城堡馬隊的一個分隊。 在陽雀山谷四周其他民族的和平居民,只要在夜間驚聞風暴一般的馬蹄聲,就魂飛 魄散、大哭小叫了。馬隊裡的家生娃子都是沒成家的年輕人,個子很小,精瘦,幾 乎沒有語言,一臉永遠睡不醒的倦容。他們惟一的智慧就是在主子的臉上察言觀色, 盡可能在第一時間之前,令行禁止,以保持自己的家生娃子地位。他們每人都配有 一匹馬,最主要的任務是「夜襲」。「夜襲」就是夤夜出擊,到其他民族的寨子裡 去搶娃子。因為搶來的異族娃子都比他們文明程度高,所以必然具有強烈的敵意, 而且足智多謀。對付文明程度高的俘虜,就要使用最野蠻的辦法。先把穿慣了鞋襪 的嫩腳板放在火焰上烤焦,讓你不敢沾地。結了痂以後,再釘上腳鐐,讓你在坡地 上種苞谷。特別舛騖不馴的俘虜,還要給他加上一條長長的鐵鏈,像懶惰的放羊娃 對付山羊那樣。主子給奴隸的唯一出路就是:自覺地從有文化、有思想、有感情的 人,退化為默默無聲的牛馬。處於非人生活的娃子,死亡率比出生率高十倍,「夜 襲」就是為了保證主子擁有足夠役使的奴隸。所以,馬隊實際上是奴隸主的近衛軍。 公正地說:自從我來到陽雀山谷以後,馬隊就沒有執行過「夜襲」任務了。古日古 帕老爺在言談之間,一再暗示我:這支馬隊從來就是一個狩獵隊。他還說,他從來 都沒養過一隻獵狗,他認為家生娃子比獵狗好養、好使喚,而且節省肉類,因為娃 子們有苞谷吃就很滿意了。不給狗吃肉,狗就不給你奔跑,不給你爬山。娃子們赤 著一雙腳,既能上山,又能下河。古日古帕老爺讓一個娃子躺倒在地上,用刀去劃 他的腳底板給我看,竟然劃不開,他的腳底板硬得像沙礫一樣粗糙和堅硬。我和他 們住在一起,最不能忍受的並不是泥地的潮濕,而是地面上的跳蚤。跳蚤多得就像 在地上撒了一層會跳躍的芝麻,夜裡它們爭先恐後地跳到我的身上吸血。必須說明: 我並不是因為吝惜鮮血才詛咒它們,每個晚上頂多也不過捐獻給它們10CC鮮血。我 受不了的是癢,奇癢,讓我翻來覆去不能成眠。我真佩服那些家生娃子,個個鼾聲 如雷,一覺睡到大天光。早上起來,我首先脫得精光,把每一件衣服抖一百遍之後 再穿上。其實,並非只有娃子們的下房裡有密集的跳蚤,在主子的正房裡,也一樣, 每平方厘米絕不少於二十隻。

  陽雀山谷的奴隸主古日古帕老爺,在少年時代曾經遠渡重洋,到大不列顛及北 愛爾蘭聯合王國留過學。在倫敦郊區一個叫聖·約瑟少年寄宿學校攻讀過「陰溝流 水」(ENGLISH)。他曾經從倫敦給雙親寫過一封中外合璧的信,使有幸讀過的人過 目不忘。請允許我在這裡抄錄兩句,以饗讀友:

  「Father Mother:敬稟者,兒在英國讀Book;a、b、c、d全認得,門門功課都 Good……」實在是不可多得的錦繡華章!

  開始,我無論如何都無法理解:一個曾經在歐洲文明的陽光中沐浴過的孩子, 怎麼可能又背棄人類已經創造出的高度文明,毅然決然地回到被上帝遺忘了的跳蚤 堆裡來呢?是「迷你」小國的愛國主義情結作怪?和他第一次見面,我就婉轉地問 過他。他回答說:

  「Freedom!」

  「自由?」天啊!這裡的自由比英國還要多嗎?仔細一想,我明白了,隨即倒 抽了一口涼氣:他是對的,古日古帕老爺觀念裡的自由是帝王般的自由。在現代英 國當然得不到,即使是當時的英皇喬治六世也得不到。在當代世界,他只有回到陽 雀山谷這一小塊地方來,才能得到「帝王般的自由」。在這裡,他有五百多名和牛 馬、鷹犬、家畜一樣可供殺戮、可供役使的娃子,以及一千多戶在他統治下的自耕 農;他有五十平方公里私家花園般四季如春、風調雨順的土地和錦繡山河;他還有 數不清的、可供消磨長夜的妙齡少女(一般都是馬隊「夜襲」擄掠來的戰利品)。

  在古日古帕老爺空曠的大廳裡,分佈著四根粗大的圓柱。西南那根柱子上掛著 一條鐵鏈,鐵鏈上繫著一個八歲左右的孩子,衣衫襤褸,渾身泥土。在這間大廳裡, 他就像一隻小狗一樣,偶然也能得到主子一秒鐘的寵愛,老爺會扔給他一塊吃剩下 的肥肉;而大部分時間像一個活動擺設,所有人對他都視而不見。古日古帕老爺面 南而坐,他的寶座也是一張墊子,只不過稍高一些,墊子上鋪的是一張虎皮。貴客 通常坐在他右側偏下位置的一張墊子上,墊子上鋪的是一張羊皮。整個大廳最顯著、 最闊綽的陳設,是屋中央的一座方形鑲銅框大火塘。火塘裡日日夜夜燃燒著熊熊松 明,香氣和黑煙在沒有窗戶的大屋裡瀰漫。吱吱叫著的火焰上,吊著大大小小的鐵 鍋,我暗暗數了數,一共二十一隻。鍋裡熬著的當然是各種可以延年益壽的肉湯和 補藥。他的座位旁,常年擺著一架喇叭高聳的舊式留聲機,雖然每天都擦拭得精光 珵亮,我卻懷疑它的發條早就斷了。聽說,當年他從倫敦十萬火急趕回陽雀山谷, 為奄奄一息的父親奔喪的時候,帶來的唯一寶物就是這架留聲機。在父親的喪禮和 自己繼位的盛典上,陽雀山谷的臣民和奴隸可真是大飽了耳福。人人都清晰地聽到 了天神抑揚頓挫的訓諭,雖然一個字都聽不懂。聽不懂天神的聲音是很正常的,因 為站在地上的人,除了古日古帕老爺,誰都是凡人啊!何況還有似隱似現的仙樂伴 奏,非常優美,也非常陌生,使得娃子們不由自主地心涼肉跳,顫慄不已。古日古 帕在陽雀山谷不僅是地位最高的人,身材也最高大,大約有1.80米的樣子。在傳種 接代的問題上,奴隸主們和奴隸一樣,也有近親結婚的問題。和奴隸一樣,一代一 代地孕育著白癡。當然,個別的例外也是有的。古日古帕就是他父親強姦一個女俘 的產物,女俘是一個漢族少女。少女生下古日古帕以後,企圖掐死這個孽種,然後 自殺;未遂,被主子活埋。剛剛會哭的古日古帕,由四個有豐富養育經驗的女奴撫 養成人。聽說古日古帕很像他的父親,清瘦狹長的面孔上有一對招風耳,鷹勾鼻子, 猴猻嘴。由於終日在松煙裡熏陶,皮膚像烤焦了的豬皮,每一條皺紋都是一道很深、 很黑的壕溝。眼睛小而亮,眼珠時刻都在飛速地轉動。看得出,他把所有面對他的 人都當作對手,每時每刻都在揣摩著對手。我很好奇,請求他允許我看看堆在留聲 機旁邊的一摞舊唱片。他把唱片遞給我,我一看才知道那是一套英國演員Laurence Oliver(勞倫斯·奧利佛)的配樂朗誦,朗誦的是莎士比亞劇本的一些精彩片斷。 我自然而然地要猜想:娃子們當初在喪禮上聽到的是哪一段呢?雖然毫無根據,我 卻頑固地認為一定是《李爾王》裡的李爾王在終場的一段台詞:

  「哀號吧,哀號吧,哀號吧!啊!你們都是石頭一樣的人;要是我有了你們的 舌頭和眼睛,我要用我的眼淚和哭聲震撼穹蒼……」

  多麼奇妙啊!莎士比亞!莎士比亞!你做夢怕也想不到,在二十世紀的東方群 山中,有一個還停留在奴隸制的獨立王國,好像是從巖壁裡剝離出來的化石,可笑! 可悲!「迷你」!就是這個王國的「王儲」古日古帕,竟然還會到大不列顛及北愛 爾蘭聯合王國去負笈漫遊。就是這個古日古帕,不遠萬里,把你的聲音帶回自己的 領地。創造性地妙用在大喪和繼承大統的盛典上。

  古日古帕老爺為了隨時提醒人們,特別是外來人,別忘了他有過西洋鍍金的經 歷,在大廳東南角那根圓柱上掛著一個像框。像框裡有一些古日古帕在英國時的照 片,照片已經發黃模糊,但一眼就能認出他在身穿童子軍服的白人小學生中間。少 年時代的古日古帕就與眾不同了,照相時,要麼雄踞中央,要麼高高在上,儼然一 副「美猴王」的派頭。多少年過去了,古日古帕老爺在他的語言裡,仍然經常夾雜 著幾個英語單字。他曾經向我吹噓說,他和喬治六世握過手,甚至還和當時的伊麗 莎白公主——後來的伊麗莎白女皇說過話。對此,我只能半信半疑。但我絕不相信 英皇陛下和公主殿下聽得懂他那陽雀山谷腔調很重的英語。

  有一天,古日古帕老爺招待我吃酒,很坦率地問我:

  「您先生來陽雀山谷,是不是來Tabe over我的家業的呢?」

  「您誤會了!古日古帕先生,我只是一個著書立說的人,Writer。是來體驗生 活的,怎麼會來接替你的家業呢?你的地位和家業決定於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的民 族政策……」

  「將來你會怎麼寫我呢?……Cruel(殘忍)!Utterly inhuman(滅絕人性)?」

  「你在乎嗎?」

  「說實話,Not mind!」他的眼睛裡暗含狡黠的笑意。

  「你很坦率。」

  「我在乎什麼?謝天謝地!我的娃子沒受過文字的毒害。在陽雀山谷只有我像 個有癮的鴉片鬼,偶爾還翻翻書。所以我知道,The weather is bound to change aoon,只是時間的問題。不瞞你說,我也讀過一些蘇俄邊疆區的小說,娃子們對待 他們的主子並不一律Behead……大不了,搶走我的家業,只給我留一隻母羊……」 他用試探的目光看著我。

  「母羊?為什麼不是公羊……?」我只好跟他插科打渾,因為我沒有權利向他 做任何保證。「天已經變了,只是你的陽雀山谷還有一片雲,應該坦率地說,那塊 雲是你的陰影。我個人所能給你的忠告是:至少要立即停止『夜襲』,停止斬首, 最好也能停止給娃子們上枷、帶銬、釘鐐……那樣,將來也許會給你留兩隻母羊。」

  他沒有馬上回答我,但他那陰鬱的目光,已經把內心深重的憂慮和苦楚暴露無 遺。在他剛剛拿起煙袋、塞進嘴裡的時候,就有一個女奴從圓柱背後的陰影裡飛快 鑽出來,伏在他的腳下,給他裝煙、點火,並立即退下,再隱藏在圓柱的陰影裡。 他一連抽了五袋煙才重新和我說話。

  「我尊敬的貴客!正像你知道的那樣,我很喜歡打獵,我有一個professional huntingyeam,你曉得他們最近狩獵的目標嗎?」

  在我們談話間,跳蚤一直都在向我大舉進攻,使得我遍體鱗傷,實在忍無可忍。 我回答說:

  「我認為,你的狩獵專業隊的第一目標應該是跳蚤!第二目標也應該是跳蚤! 第三目標還應該是跳蚤!」

  古日古帕老爺把手伸進自己骯髒的絲質襯衣裡,一邊搓著肚皮上的油泥,一邊 摸索著跳蚤,真是一舉兩得。他用從容而悠閒的語氣對我說:

  「No!No!gentleman!跳蚤!flea!跳蚤是很溫和的,身上沒有跳蚤就沒有意 思了。我們最近的目標是a buck!」他興奮得眉毛幾乎飛了起來。「A buck!」

  我噗哧一聲笑了。笑得他不得不用懷疑的目光看著我。我說:

  「雄鹿才是溫和的動物,它只有一雙角,除了用來自衛,就是向情人獻慇勤, 向情敵顯示威風,從不進攻。人又不是鹿的情敵……

  「什麼?Rival in love……不!你在說笑話。告訴你吧,貴客!我們陽雀山谷 地方只剩下最後一隻buck了,我的娃子們給它起了一個名字,叫雄鹿比比……」

  「你為什麼那樣恨雄鹿比比呢?」

  他沉悶地「哼」了一聲,就不響了。好像我的提問根本就不屑於回答。我也不 再問了,對話到此結束,不歡而散。

  家生娃子也像他們的主子一樣,長得一個比一個醜陋,就像一堆罷園後剩在地 裡沒人要的歪瓜。個子最小的那個家生娃子叫木嘎,是個豁嘴唇、塌鼻樑、赤豆眼, 一雙短而細的腿。如果用陽雀山谷的風景和陽雀山谷的人相比,反差極強,就像天 堂裡養著一群惡鬼。陽雀山谷美景如畫!古日古帕家古老的石砌堡壘,坐落在古日 古帕河邊。為主子家春米、磨粉和供水的水車,日日夜夜「咯咯」響著緩緩轉動不 息。河兩岸挺立著兩排美女般的楊樹,河水一年四季都清澈見底。你只要在河邊蹲 下來,就能看見河水裡那些修長而窈窕的白魚,像一把把柔韌、綿薄的柳葉刀,閃 爍著銀色的寒光。燒山野火一般的紅杜鵑從河邊向山坡上蔓延,穿過闊葉林,再往 上,穿過針葉林,像是要去熔化山頂上的皚皚白雪。我好像有些明白了,但我真正 明白古日古柏老爺為什麼那樣仇恨雄鹿比比,是在一個傍晚,和古日古帕老爺一起 欣賞雲海的時候。那時,雄鹿比比突然出現在那座名叫箭竿的懸崖上,最後一線金 色的夕陽投射在它那威武、美麗的犄角上,雲海在它的四蹄之下翻滾,它像是一個 騰雲駕霧的神鹿。它緩緩扭動著光滑的脖頸,多叉的犄角隨著緩緩移動。啊!每一 個角度都是一尊雕像!它的頭上哪裡是犄角啊!那是皇冠!鑲嵌著許多寶石的皇冠 啊!它雍容華貴,亭亭玉立,在雄性的陽剛之美裡又稍稍有些雌性的溫柔,在某一 個瞬間甚至還流露出一些羞澀來。驀然,它連連叫了兩聲。我立即想起了《詩經》 裡的句子:「呦呦鹿鳴,食野之蘋……」聲、情、景、色的絕妙融合,使我輕輕發 出一聲長歎。

  「聽!」古日古帕老爺在我身後小聲恨恨地說:「它在叫哩,它在打量我古日 古帕家屋頂上的煙。我知道,它想禍害古日古帕家!Devil!」他的憤慨和猜疑真讓 人難以理解。在《淮南子》裡有這樣的話:「鹿鳴興於獸而君子美之,取其食而相 呼也。」呦呦鹿鳴是它們對與之共生共享的世界萬物表示親善的自然流露呀!

  我被古日古帕老爺稱為「魔鬼」的雄鹿比比迷住了,它的一舉一動都表現出只 有它才擁有的、與生俱來的驕矜。是的!與生俱來!而且它自己一點兒也沒意識到。 同樣,它對於自己與生俱來的美麗和敏捷也毫無所知。看得出,它隨和,它真誠希 望親近周圍的一切。它覺得自己很幸福,因為自己能和眼前這一切相融合,構成一 幅如此美不勝收的畫卷。它在這幅畫卷裡,是山顛之顛,峰頂之峰。好像陽雀山谷 的光之源並不來自太陽,而是來自它——俊美的雄鹿比比。他好像猜到了我在心靈 深處對雄鹿比比的由衷讚美,按捺不住地向我斜了一眼。

  只一會兒,雄鹿比比就消失在一片紫羅蘭色的晚霞中了。這時,我才發現,所 有的家生娃子都隱蔽在草叢中、樹林中,用弓箭和火槍瞄準著雄鹿比比。當雄鹿比 比消失的時候,他們異口同聲地發出失望的歎息,臉上都掛著一模一樣的、傻乎乎 的沮喪。可以想見,他們對雄鹿比比的窺測、偵察和追蹤,已經很久了。我著實大 吃一驚:森林在蔭護著鹿的同時,也蔭護著鷹犬。家生娃子們所以沒有向它射擊, 是因為他們的火槍和弓箭射程有限,怕射不中,反而讓它受驚而遠走他鄉。如果出 現那樣的後果,所有的家生娃子都要受到主子的嚴懲。古日古帕老爺太看重雄鹿比 比了!把它當作自己命運的對頭。而雄鹿比比就像不知道自己與生俱來的驕矜和與 生俱來的美麗、敏捷一樣,一點兒也不知道自己在古日古帕老爺眼睛裡會如此重要。 它更不知道由於古日古帕老爺對它的重視,才使得它癡癡依戀著的美麗故園危機四 伏。可憐!沉溺於摯愛就必然要既盲且瞽麼?它竟然看不見、也聽不見陽雀山谷以 外還有無限廣闊的天地。

  「It surreptitious in one's movements!

  真是冤哉枉也!沒有置雄鹿比比於死地,是因為雄鹿比比的「行動詭秘」嗎? 不!正相反,它從來就沒有警覺。它是由於愉快、舒心才四處奔走的。它飲水、覓 食都沒有固定的去處。因為,陽雀山谷處處有甘泉、樹陰和寬闊的芳草地。它怎麼 可能知道草叢中、樹林裡有窺測它的眼睛,有瞄準它的箭矢和槍口呢?它完全是在 無意中才躲過無數次致命的伏擊。聽說古日古帕老爺的獵隊在凡是雄鹿比比走過的 小徑上,都挖掘了陷阱,擺佈了卡簧。雄鹿比比不需要重複自己走過的路,因為山 林中根本沒有一條平坦的路。那些險惡的等待都落空了,陷阱和卡簧,一半都被看 山的娃子踩上,夾傷了腳。古日古帕老爺由此更加仇恨雄鹿比比,從而也更加重視 它的存在。古日古帕沒有給我的答案,我自己得到了。是我在把雄鹿比比的形象和 陽雀山谷人的形象,偶然疊印在一起的那一瞬間得到的。毫不奇怪!雄鹿比比在古 日古帕和他奴才們的眼裡當然是「可惡的魔鬼」。

  有一天晚上,我在跳蚤的圍攻下失眠了。我的八個同屋在山林裡伏擊雄鹿比比, 再一次落空歸來。當木嘎躺下來的時候,我終於把一個我想了很久的問題向他提了 出來:

  「我問你,你們為什麼這麼賣力,一定要把它打死呢?它的肉好吃?」

  他搖搖頭。我知道他能聽懂一點漢話,通緊了,也能結結巴巴地說些破碎的句 子。

  「要它的皮?」

  他還是搖搖頭。

  「要它的茸?它又不是新換的角,它的角已經硬了。」

  「絨?」顯然他還不懂什麼是鹿茸。

  「為什麼?你們日日夜夜地伏擊它,為什麼?」

  「野!它是野的……老爺說……」

  「老爺說!老爺說你該死!」

  「老爺沒說我……該……該死……老爺說我該死,我……死……」

  「去死呀!」

  「老爺沒說……老爺說:野的……該打殺!」

  「打殺?!」我氣得想大聲喊:「野的,就該打殺,家的就不打殺……」

  「我們是家生……娃子……,不打殺……」

  「是嗎?」我笑了。「家的不是不打殺,是養肥了慢慢打殺。家雞,家鴨,家 鵝,馬、牛、羊、豬……家生娃子也一樣……」

  木嘎渾濁的小眼珠在暗中盯著我,不住地旋轉,不停地大聲嚥著唾沫。沒回答, 也沒搖頭。他不能否認,也不能承認。我心裡很有點高興,像是往死水潭裡丟了一 塊大石頭,總算聽到一個響,看見一團水花。

  七天以後,是木嘎!偏偏是木嘎!那樣美的雄鹿比比!那樣醜的家生娃子木嘎! 一次無意的遭遇,對於雄鹿比比,對於木嘎,對於我這個不幸的旁觀者,都極其偶 然!雄鹿比比完全可以從容走開。那個早晨,我在木嘎的背後走著,前面是山徑的 一個急拐彎。木嘎突然停住了,一隻小雌鹿迎面穿出來,它已無法停住或回頭了, 只好冒險從木嘎的左邊和我的右邊衝了過去。緊接著,出現在木嘎面前的就是雄鹿 比比。他在雄鹿比比興奮、好奇、甚至還有一點羞澀的目光下,激動不已。如此完 美!如此生氣勃勃!看得出,雄鹿比比好像還陶醉在追求的愉悅之中,真是光彩照 人!我受到的震撼極為強烈。木嘎的嘴裡唸唸有詞,雙手哆哆嗦嗦,很艱難地裝上 鉛彈,一直到他向雄鹿比比舉槍的時候,我都不相信他能打得中。雄鹿比比一定會 在他射擊之前走開,像離弦之箭那樣。我無論如何都沒想到,雄鹿比比不僅沒有那 箭矢般的一躍,反而向木嘎親切地邁了半步。它高昂著稍稍歪斜的頭,天真而溫柔 地看著這世界。我週身的血液立即都冷凝住了:現在,站在木嘎的位置,任何一個 白癡都能擊中它的要害,他手裡握著的是噴射散彈的火槍啊!我想喊,卻怎麼都喊 不出聲來。在那一刻,我是地地道道的啞巴,地地道道的癱子,地地道道的罪人! 雄鹿比比在那致命一響之前的一瞬間,才意識到危險,它敏捷地揚起前蹄,頂戴著 多叉犄角的頭往下一低,人立了起來,以自己的整個身軀迎著火槍。唉!你為什麼 要採取自衛的方式,而沒有逃跑呢!?槍猝然響了!雨點似的鉛彈在一片火焰中撲 向雄鹿比比,它重重地倒在泥地上……精心設計的千百次伏擊全都落了空,卻在一 個極其偶然的遭遇中!構成了一個宿命的結局。

  從那聲槍響以後,陽雀山谷的鮮花、山林、河流,在我眼裡就永遠暗淡無光了。

  木嘎把死了的雄鹿比比扛進主子的城堡,當然是邀功請賞。當他見到古日古帕 老爺喜形於色的時候,竟輕狂起來,立即得意忘形而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既不叩頭, 也不彎腰,直挺挺地站在主子面前,用他那結結巴巴的土話,手舞足蹈地講述自己 獨自擊中雄鹿比比的情景。說著說著竟然坐在我曾經坐過的那張墊子上,而且用嘴 銜住主子的長煙袋,巴嗒巴嗒地抽起來。我發現古日古帕的嘴角首先抽動了一下, 由不解而驚愕,漸漸變為震怒。木嘎卻一點都不覺得,還咯咯地傻笑不已。我著實 為他捏了一把冷汗。古日古帕用眼角的餘光掃了我一眼,把怒火隱忍了下來。等到 木嘎笑夠、說夠、抽夠,古日古帕老爺突然大喊了一聲:

  「Behead!」

  木嘎這才如夢方醒,認識到自己的身份。立即丟了煙袋,從墊子上滾下來,跪 在主子面前,連連叩頭不已。他不知道是斬雄鹿比比的頭?還是斬自己的頭。他顫 栗地等待著,許久,古日古帕才低沉地哼了一聲:

  「滾!」

  木嘎這才如同欣逢大赦似的,扛著雄鹿比比的屍體,連滾帶爬地逃出大廳。

  在木嘎走了以後,我無意中留在一根圓柱的陰影裡,進退不得。古日古帕竟然 沒有發現我,我卻一直在注視著他。他先是面向著木嘎走出的門,然後慢慢……慢 慢轉過身來,最初只是有些不可自持的眩暈。繼之,我聽見他在很輕地嘻嘻冷笑, 接著,哈哈大笑,很快就變成恐怖的狂笑。他伸出一雙痙攣的手,顫抖著,靠在圓 柱上(我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摸到他)啞聲抽搐著……然後又猛地轉過身去,圍著火 塘不停地疾走,像瘋牛一樣喘著粗氣,撕著自己身上的衣裳,逐一咬著自己的手指。 揮動著雙手,自言自語地大叫:

  「Absurd(荒唐)!他竟敢直著腰和他的主子講話!一個家生娃子!打死了一 只buck,竟敢坐在我的墊子上,抽著我的煙袋!Behead!在我心裡指的是他和buck! 一個奧娃子!他以為我指的只是buck!沒有他。But,I be forced to give up(但 是,我只好作罷)!Shameful(可恥)!Sad(可悲)!啊!」他瘋狂地把木嘎斗膽 抽過的煙袋桿兒折斷,連同木嘎坐過的墊子,統統扔進熊熊燃燒著的火塘。我在一 片煙霧中悄悄地退出了他的大廳。

  夜晚,我偷偷地尾隨著手裡捧著雄鹿比比頭顱的木嘎。他一邊走、一邊掰著短 小而又瘦骨嶙峋的手指,數著鹿角的每一個角尖兒:

  「一、二、三……」數到三的時候他就亂了。「七、六。九

  只好重來。「一、二、三……」他手忙腳亂地數著,怎麼都數不清楚。他走進 一間小泥屋。我知道:這裡住著一對炮製人頭的專業娃子。我躲在一棵樹叢的背後, 等木嘎出來、走遠以後,我才走進去那間小泥屋。屋裡一盞小油燈,照著一對蓬頭 散發的娃子,幾乎分不清哪個是男,哪個是女。我咳嗽了一聲,問:

  「懂點漢話不?」

  「何止懂得一丁點兒,我們原本就是四川鹽源的漢人。十年前,古日古帕老爺 的馬隊把我們擄到這兒來……」

  「啊!那就好說了。你貴姓?」

  「我姓劉,叫劉祥。她是我的內人,叫臘梅。」

  燈光太暗,我看不出她是個女人。

  「坐!請坐!」臘梅用袖子在一棵樹墩上擦了又擦,擦好以後,伸出雙手讓我 坐下。我坐下了,他們看著我,好像在等著我發問。我首先把目光轉向靠牆的案板, 案板上擺著雄鹿比比血淋淋的頭顱。它的眼睛緊閉著,像是在沉痛地思考。它在想 什麼呢?是不是在懊悔?懊悔自己的失誤?可你的失誤在哪兒呢?如果能夠再生, 你的結局不仍然是這樣麼?在陽雀山谷,你是難以逃生的,古日古怕不僅殘暴,而 且狡猾。在奴隸主們當中,他是相當高明的。他從不豢養豬大,一隻也不養。如果, 你面對的是猜猜狂吠的獵犬,你就絕對不會有一秒鐘的錯覺和疏忽了……不幸的是: 古日古帕驅使的不是四條腿的獵犬,而是一些時刻不能免於恐怖的兩條腿的奴隸。 他們的頭頂上飄著毛毛雨似的一點點恩惠(應該說只是一點點寬容),於是,奴隸 們的殘忍就成為變了形的自我保護了。因為,苟活,是古日古帕給他們的、唯一可 能指望的東西了。

  我問這一對夫婦:

  「你們本來就是夫妻嗎?」

  「不,」劉祥回答說:「因為我有這點手藝,古日古帕老爺把她配給了我,我 們是患難夫妻。」他說的手藝,想是指的製作人頭標本的技術。我注意到他們的腳 上沒有釘鐐,臉上也沒有烙印。

  「我看……你們還是比較自由嘛?為什麼?你們又不是家生娃子?」

  「我們是擄來的外族娃子……」臘梅的白牙齒亮了一下。

  「老爺不怕你們逃走?」

  「我們咋個敢跑嘛,」臘梅說:「抓回來的結果,就是砍腦殼示眾。再說,我 們八歲的娃兒一直扣押在主子的城堡裡,拖著一條好長好長的鐵鏈子。鐵鏈子拴在 娃兒的身上,不就是拴在我們倆的身上麼?……」

  「啊!」我沉吟著,想起古日古帕老爺大廳裡那個活動擺設,就不想再說什麼 了。我注視著微微搖擺的燈火,極力想著一個問題:我來這兒的初衷是什麼呢?這 時,臘梅驚叫了一聲;

  「哎呀呀!燈草結了一朵小花兒嘛!」

  果然,燈草結了一朵花。劉祥苦楚的嘴角竟向上牽動了一下,大概這就算是他 的歡笑吧!他抬起頭看著我,用氣音對我說:

  「先生!外面的事,我們也聽說了些,說是團轉的天都暗了,不曉得真還是不 真……?我們還能不能活著看見天日呢?」

  「你說呢?」

  「我咋個說得好呢?只是覺得……古日古帕老爺也有了一點變化,我們有幾個 月都沒接著活計了,今天木嘎送來一件活計,不是人頭……是一顆鹿頭。莫非是老 爺也有了一點……感覺……」

  「你猜得對,連他都有了一點感覺,你們盼望的日子還會長嗎?」

  「啊!」臘梅歎息著說:「怪不得燈草會開花!」

  「你先生……」劉祥吞吞吐吐地說:「你先生到我們家裡來,好像是……?」

  「我是想跟你們打個商量,請你們把這個……」我指著鹿頭。「……做得仔細 些,能夠永遠保存。因為……我打算在離開陽雀山谷的時候,帶起走。」

  「啊!」劉祥夫婦同時驚叫起來,一聲驚叫之後又立即同時摀住了嘴。

  「怎麼?不行嗎?」我發現他們的臉色忽然變得慘白,在豆一般大的燈火下, 他們的眉目反而顯得更清楚了,劉祥和他的女人很相像,清秀而文弱。我立即意識 到,我的要求把他們嚇住了。

  「你先生!」劉祥的身子慢慢傾向我,用顫抖的聲音乞求地說:「我們可沒吃 豹子膽啊!我要是準備把這顆鹿腦殼給你,就得把我們夫婦的兩顆腦殼先送進城堡。 只要那個人一天不死……即使他還有一分鐘好活,都來得及把我們的腦殼砍下來……」

  「是的!我不是沒想到的。劉祥!我只是沒把意思說清楚。我當然首先要得到 古日古柏老爺的同意,絕不會為難你們。」

  「啊!」他們夫婦倆的兩顆心這才落下地。劉祥還故意用手摸摸自己的脖子。 「我有數了,這就放心了,你先生也放心!我們會讓它的眼睛睜開,耳朵豎起,像 從來都沒有死過一樣。能叫所有第一眼看到它的人大吃一驚,腳步都不敢再往地上 落,怕把它驚起跑了。我們要讓它幾百年都不會變形,不會招蟲。活生生兒的掛在 你先生客廳的牆上,它就像是從隔壁把腦袋伸過來一樣。」

  我由衷地感到欣慰,雖然他並不明白我要帶走它的本意。我絕不是想在自己的 書房裡增加一個裝飾品。因為當時我沒有書房,甚至沒有一間屬於自己的宿舍。我 帶走的是一個對美麗、鮮活生命的記憶,這個記憶裡有一個戕害一切美好生命和智 慧的生存空間,雖然它很小。很古老、很腐朽、簡直是不可思議……而且它的崩潰 指日可待。但,它存在一天……不!不!不!正像劉祥說的:即使是一分鐘,都是 不能容忍的。

  也可以說:我要帶走的是一座紀念碑。

  在我向古日古帕正式提出要求的時候,他半晌沒有回答。我問他:

  「你留著它還有什麼用呢?」我特別把重音放在「還」字上。

  「是啊!有什麼用啊!All(一切)……end(完了)……」我第一次聽見他的 聲音裡透著悲涼。「送給你!可……你有什麼用呢?能問嗎?」

  「當然能,」我斟酌了一下,說:「我只想留個紀念。」

  「commemorate……?」他雖然竭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我還是能感覺到他內心 無法掩飾的辛酸和悲涼。

  兩個月之後,劉祥夫婦讓雄鹿比比的眼睛睜開了,脖子上的皮毛又恢復了原來 的色彩和光澤。他們夫妻倆還特意給我釘了一個裝鹿頭的木箱,木箱裡墊著最柔軟 的絲茅草。我帶著這個寶貴而神聖的紀念品走了。後來,隨著世事沉浮,我曾經有 數不清的遷徙,有時把它藏起來,有時把它掛出來。也曾失落過,幸而復得。不說 了,那是另一部小說裡的內容。在安居樂業的年月,我有了一間簡陋的書房,雄鹿 比比那顆頂著多叉犄角的頭顱,就掛在一進門就能看見的那面牆上。

  去年秋天,一位年過花甲、裹著藍布頭巾的少數民族老頭兒來訪!我在門口迎 接他的時候,竟認不出這個不遠千里而來的老頭是誰。他滿臉全都是縱橫交錯的皺 紋,豁嘴唇,塌鼻樑。個子奇矮,一雙腿,短而胖,披著一件很沉重的、黑色的氈 披風。西南少數民族的客人來找我,我一點都不覺得奇怪,毫無疑問都是我年輕時 代的朋友。但,歲月無情,誰的臉上也經不住風霜一次又一次的重新篆刻,誰都不 是往日的容顏了!我立即把老花眼鏡帶上,看了看他胸前戴著的卡片,才知道他是 一個「少數民族退休老幹部參觀旅遊團」的成員,姓名一欄裡寫著:木嘎。木嘎? 木嘎是誰?啊!他不是陽雀山谷古日古帕老爺家的家生娃子木嘎嗎?天啊!是木嘎! 呵!成了老幹部了!可不!當然是老幹部了!他應該是陽雀山谷第一代根子最硬的 基本群眾,奴隸主的家奴,受壓迫最深的奴隸,真正的無產階級。

  當我把他讓進書房的時候,他用力拍了一下巴掌,驚叫了起來:

  「啊?……野鹿……養……在家……?」他目瞪口呆地看了又看,好像是看明 白了。「哪兒來的?……城裡……也打……野鹿?……」

  我沒搭茬兒,他竟然沒把雄鹿比比認出來!

  「請坐!」我把他牽到沙發跟前,他才試探著慢慢慢慢地坐下。我猜想:他一 定在什麼地方重重地坐進沙發,受到過驚嚇。我給他端上一杯綠茶。「木嘎!說說 陽雀山谷的事吧……」

  「你……不……不曉得?」

  「我怎麼會知道,那年離開陽雀山谷以後,就再也沒有去過了,也沒聽到過你 們那裡的情況。古日古帕後來落到個什麼下場?」

  「你……不……不曉得9」

  「不知道。」

  接著,木嘎就給我敘述了我離開陽雀山谷以後的故事。由於木嘎只能用結結巴 巴的漢語,夾雜著他們本民族的語言,以及從古日古帕那裡聽得來的英語單字,那 些英語單字以訛傳訛的音譯最難聽懂。如behead,到了木嘎的嘴裡,就成了「比蓋 爹」了。我只好把他的語言稱之為「雞尾酒語言」。你在飲用雞尾酒的時候,能品 嘗出其中有幾種酒?都是些什麼酒嗎?我至少接觸過二十幾種民族語言,應該算得 上是一個鑒賞「雞尾酒語言」的專家了。儘管我傾聽木嘎講話的時候特別用心, 「破譯」起來,仍然非常吃力。當然,他講得也很辛苦。寫在下面的一段木嘎敘述, 是經過我的破譯。拼接、修補、整理之後的成果。

  「你走以後的第二年春天,古日古帕老爺……不!是階級敵人!他知道在漢族 地區早就實行了土地改革,陽雀山谷早晚也要進行改革,他怕戴高帽子遊街,怕挨 鬥爭,怕解放奴隸,怕丟掉了土地、牲口,最怕的還是『比蓋爹』。他就讓我們扛 起槍叛亂了,領著我們去攻打縣城。後來解放大軍來了,我們給打散了。古日古柏 老爺,不!我說的是古日古帕壞蛋!他跑了。找不到他,任誰都找不到他,都說他 已經死了……我們就敲鑼,就打鼓,就解放了。說來也巧,又是我。那天,我在雪 山上打白鵬。走著走著,一抬頭,啊!那不是古日古帕老爺嗎!他瘦得皮包著骨頭, 滿臉髒兮兮的鬍子。是人?還是鬼?他不是已經死了嗎?他居然還認得我,叫我: 『木嘎!給我一個苞谷餅子,我用我全部的家業跟你換!』我知道,他在跟我開玩 笑。一個苞谷餅子,古日古帕家的家業。我能相信嗎?不!不能!因為我在追白鵬 鳥,火槍裡裝好了鐵砂。我的雙手抖得非常厲害,沒想到,火槍抖落在地上,槍托 砸在一塊石頭上,槍就響了!真的,我沒碰扳機,只看見槍口冒了一股煙。一冒煙, 他就窟通一聲倒在地上了。天地良心,我原本不是想打他。說真的,我怎麼敢把槍 口對著他呀!我怕他,想把槍還給他。我的火槍本來就是他的,要是他從我手裡把 槍奪了去,就更糟,他肯定會打死我,再『比蓋爹』。當時,我慌,我怕,我急, 我抖,我心裡不是滋味……像闖見鬼似的,一鬆手,槍就落地了。槍一落地,就響 了,他就倒下了。那樣高大一個老爺,像天神似的。他只要朝我大吼一聲,我的尿 就會順著兩條褲腿往下流。老虎吼著向我撲過來,我都能把尿憋住,一滴也不讓它 流出來。老爺向我吼,我憋不住。他怎麼會那麼容易就倒了呢?我還有話想問問他, 心平氣和地問問他:當初我給你打死你做夢都想得到的雄鹿比比,你下令『比蓋爹』, 你要的到底是雄鹿比比的頭呢?還是我木嘎的頭?他倒了!倒了我也想問,我要扶 他起來,叫他:『老爺!』他不響。我這才猜到個八九不離十:他死了!我打死過 豺狗,我知道,眼珠子不轉,死了!咬緊牙關不吭聲,死了!古日古帕階級敵人的 眼珠子不轉了,牙關怎麼都掰不開了,死了!死透了!主子死了!我摸摸自己的褲 襠,還是發了大水!沒出息呀!木嘎!老爺死在你手裡,死在你面前,你還嚇得尿 褲子。一想到這兒,我就火了。我挺起腰桿子,學著古日古帕老爺活著時候的樣子, 大聲咳嗽了幾聲。怕個鳥!死了的人,有啥可怕?我上前一拎就把他拎了起來,原 來這麼輕呀!又是這麼軟,像一堆爛泥,隨我捏。我讓他靠著一棵樹跪在我面前, 低著頭。哈!他跪著,我站著!他低著頭,我仰著頭!你要是看見就好了,他在我 的腳底下老老實實地跪著,我要他跪多久就跪多久……」

  「後來呢?」

  「後來,後來……後來,就給我戴上了大紅花,說我是戰鬥英雄。我說:『我 哪兒是英雄呀,我的本意沒想開槍,是走了火……』工作組當即很嚴厲地批評我: 『不是槍走了火,是你的嘴走了火。不許這麼說!』『那該咋說呀?』『照我們寫 的稿子說。』『我一個大字不識訝!』『我們一個字、一個字地教你。』我一個字、 一個字地學,學了三天三夜,在群眾大會上還忘了一把黃豆那麼多的字。他們說 『還好,沒有原則錯誤,至少階級鬥爭這四個字沒說錯,很不容易了……』我…… 就當了陽雀山谷的大官,是農會會長……當了大官,第一道命令就是:『比蓋爹』! 斬的是古日古帕老爺的頭……不!是階級敵人的頭。因為劉祥倆口兒解放以後回了 鹽源老家,沒人會做風乾人頭的活計。我恨不能派一個馬隊把他倆抓回來!聽說, 解放了,不能這麼幹。要是能這麼幹,我一定把他倆抓回來,給我做風乾人頭的活 計。沒人干風乾人頭的活計,古日古帕的頭很快就臭了,那麼快,那麼快就臭了! 真想不到!爛了,那麼快,那麼快就爛了;過了夏天,就只剩下了一個白白淨淨的 骷髏,瞅著一副大板兒牙。怎麼會那麼快就爛了呢?那麼快就爛了!風把他那很深 很深的眼窩和鼻孔當壩吹……我下令把古日古帕老爺生前掛在人頭樁上的一排人頭 都埋了,他們都是階級兄弟呀!木樁當然不能空著,重新又掛上了一排……可惜很 快都變成了骷髏。那是古日古帕老爺和他的親信、親眷們的骷髏……不瞞你說,也 有幾個我自己的仇人,我先把他們統統劃為階級敵人,就可以理直氣壯、痛痛快快 地『比蓋爹』了。最可惜的是看不見他們的本來面目,也分不清誰是誰了。在對下 一代進行階級教育的時候,只能告訴他們:他們都是萬惡的階級敵人。」

  我聽著,沒有插斷他的話,也沒有再問任何問題。接著,他又講了許許多多他 在任時候的各種人事變動,我不熟悉,所以也記不住。最後,殘留在我記憶中的印 象,好像只是:花兒開了,花兒謝了;開了,謝了;又開了,又謝了……

  說完話,木嘎的眼睛一直都癡癡呆呆地凝視著雄鹿比比。四十多年了,它一如 當初在森林中、披著日光月華,閒步於綠茵上的那香蕉灑。它昂著的頭,稍稍歪斜 著,用天真、恬靜而溫柔的目光睥睨著這世界。它那多叉的犄角像高貴的皇冠,璀 璨!輝煌!

  我沒有提醒木嘎,只在一旁靜靜地觀察著他。一直到木嘎向我告別,出門,我 都沒有點破。當木嘎已經走到大門外,正要上車的時候,完全出乎我之所料,他突 然轉身奔跑著折回到書房門前:

  「它……叫……叫了!我聽見了呀!」木嘎走近雄鹿比比,久久地端詳著它的 頭……

  我依然含笑不語。

  「瞎子!我真……是瞎子!」他連連拍打著自己的腦袋。我知道,他重新發現 了「新大陸」。「比……比比……!」他終於結結巴巴地喊出了它的名字。木嘎在 雄鹿比比的俯瞰下,掰著短短胖胖的手指,開始數著鹿角的角尖兒。「一、二、三……」 數到三的時候他就亂了。「七、六、九……」只好重來。「一、二、三……」他想 用手去摸摸它,總也夠不著……他這才喃喃地指著雄鹿比比的頭對我說:「它還…… 還……在叫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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