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輕時候的朋友、獵手多吉死了!——其實我聽到的只是一個恍信兒。幾位
從金沙江上游來的朋友,在我問起他們的時候,他們從茫然到依稀,然後一而再、
再而三地斷然肯定:他死了。所以我還是說,那只是一個恍信兒。歷年來,只要有
人從金沙江上游來,我都會向他們打聽多吉的下落。乍一聽到多吉死了的恍信兒,
我完全不敢相信。他會死?他怎麼會死呢?那樣挺拔、健壯!那樣智慧、勇敢!那
樣年輕的一個牧場娃和獵手!繼而一想,我就啞然失笑了。四十多年前的年輕人現
在應該是望七十的人了吧?人,都是要死的。即使是權傾天下的偉人,也免不了一
死。誰能保證自己不死呢?秦始皇何等了得,僅從他陵墓外圍出土的兵馬湧,就可
以想像出當年攻無不勝的軍陣,就絕對相信他「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
執敲樸以鞭答天下,威振四海」的勝利,也絕對相信他敢於冒天下之大不韙,「廢
先王之道,燔百家之言,以愚黔首」的膽略。這樣一個始皇帝都沒有說過自己一定
不死,沒有!贏政只是千方百計地「求長生而不可得」。無可諱言,筆者也會死。
我認識多吉的時候,他只有二十幾歲,已經是方圓百餘里的著名人物了。他的
名氣第一來源是多吉絕妙的狩獵技巧。當年我溯金沙江而上,一路上都聽到「嘖嘖」
之聲。仔細聽下來,卻是唏噓讚歎多於情節故事。他究竟有多麼神勇?誰也說不清。
第二來源是他有一個美貌的妻子曲珍。在那裡,凡是我碰到的男人,一提多吉家的
曲珍,就會由於艷羨不已而五官易位,魂不守舍。據說多吉家的緊隔壁就是一家釀
酒作坊。於是,川流不息的「醉翁」每天以買酒為名訪問鳥蛋村,故意去叩多吉的
門,以求得窺芳容。真可謂:「醉翁之意不在酒」。我當然不是諸多「醉翁」之一,
我想拜訪的是美貌妻子的丈夫。到了那兒,我才知道鳥蛋村名副其實,它高高地矗
立在金沙江邊的峭壁之上,好像很容易就會被風吹落、打碎似的。金沙江上游兩岸
的峭壁,像無數青色的巨型矛尖和刀片,極少綠樹。藏民稱之為「魔鬼谷」。我想
試一試自己的眼光,沒有請人引薦。進村以後就挨家挨戶地尋找多吉。我叩開的每
一戶人家,都很像狩獵高手多吉的門第,因為家家樑柱上都掛著野牛、棕熊、猞猁、
灰狼、羚羊和豹子的頭……雖然都是標本,仍然是目光炯炯,呲牙咧嘴。還有各式
各樣的火槍和羊皮製成的火藥口袋。當我叩響第七戶人家的大門的時候,回答我的
是一個童聲:
「這兒不賣酒,是隔壁。」對了!這兒要不是多吉的家才怪哩!把我也當成了
「醉翁」。經我一再解釋,大門才「呀」地一聲打開。最先來歡迎我的是兩條小牛
似的藏獒,帶著嘩嘩響的鐵鏈,不停地咆哮跳躍著撲向我。開門的是一個六歲的男
孩,像模像樣的穿著楚巴(藏袍),束著腰帶,腰帶上還插著一把短刀,靴子雖然
大了些,有點拖拖拉拉,可總算是穿了靴子的人呀!他像大人似的朝著他家的藏獒
輕輕地哼了一聲,兩隻狗不服氣地咕嚕著漸漸安靜下來。使我奇怪的是:多吉家的
樑柱上任何野獸的頭都看不到,也看不到一根火槍。為了確認,我間他:
「這裡是不是多吉的家?」他笑著點點頭。這時,多吉才出現在樓梯口。他定
睛看著我。我一下就注意到他最喜歡的顏色是玫瑰紅。玫瑰紅的袍子,玫瑰紅鑲金
邊的帽子和玫瑰紅的扎靴帶。只有上衣是黑色的。我把來之前預備好的「哈達」從
懷裡掏出來,他敏捷地從木梯上一躍而下,在我面前合掌低下頭,讓我把「哈達」
套在他的脖子上。他有一雙和猞猁很相像的眼睛,目光中有一種銳利的、亮晶晶的
溫柔。他立即把我讓在前面,上樓,走到他們家的火塘邊,才看見他那位聲名遠播
的妻子。她的穿著十分樸素,一襲很少見的米色楚巴,鑲著黃邊。渾身上下,幾乎
沒有鮮亮的色彩。只有傳統的彩色腰帶,和腰帶上掛著的一大串鑲嵌綠松石銀飾,
算是比較引人注目。當我把目光移到她臉上的時候,止不住暗暗地驚叫了一聲:啊!
怪不得他們隔壁釀酒作坊的生意那麼好!果然名不虛傳。那是一張拉姆(天女)的
臉,恰到好處的豐滿和恰到好處的紅潤。那張臉,只能在喇嘛寺煙熏火燎的壁畫上
才能看到。她匆忙間為我在主位上鋪了一塊織錦的座墊,落落大方地伸出手來,請
我落座。我說明了來意,而且坦白地告訴他們,在我叩門的時候,他們的小兒子誤
以為我是來買酒的。多吉笑了,他的妻子也笑了,我注意到,她的眼睛裡閃射著驚
訝和快樂。多吉告訴我:
「其實在這個獵人村裡,我並不靠狩獵生活。我家養了五十多頭犛牛,我的兩
個妹妹正趕著牛群在夏季牧場放牧哩!不打獵我們家也有酥油茶喝。我打獵是好玩,
你不知道有多麼好玩!」他那麼快就在一個陌生人面前興奮起來,興奮得手舞足蹈。
「家裡的事我倒管的不多,牛越養越少。很多時間都花在打獵上,鄉親們瞎傳,就
傳神了。其實,是為了好玩,真好玩!」
「是嗎!」一個放牛漢子打獵是為了好玩?「你用的是什麼獵槍?」
「不!我不用槍。」
「不用槍?布陷阱?下卡子?」
「不!用那些算什麼!」他這麼一說,我的興致更高了。
「能不能讓我參觀一次?」
他很爽快地答應了我:
「可以!今天我讓人給我的兩個妹妹捎個信兒,讓她們請人幫忙照應一天牛群,
回來,明天夜晚我帶你到瑪尼錯去打麂子。」我知道「錯」就是藏語的湖。太好了!
湖邊打黃麂。
回到我投宿的村公所,一夜幾乎沒有合眼。第二天下午,我再去多吉家的時候,
他的兩個放牛妹妹已經從牧場上回來了。正在樓廊欄杆旁立著。可以很清楚地看出
她們楚巴上的折痕,顯而易見,她們是為了客人剛剛換了新衣服。她倆扶著欄杆俯
視著我,矜持得像一對公主。兩個人長得很相像,似乎是雙胞胎,我沒好意思問。
多吉把他的兩個妹妹介紹給我:
「大卓瑪,小卓瑪!」她們向我點點頭,嫣然一笑,算是認識了。晚飯前,多
吉和我騎馬去了瑪尼湖。他怕我夜晚看不清地形,先給我做些說明。瑪尼湖很小,
四面環繞著終年積雪的高山,雪線以下,是清一色的雲杉。雲杉林往下就是針闊混
合林了。在接近湖邊的時候,則完全都是闊葉林。楓樹、橡樹和白樺樹居多。湖面
只有一百多畝的樣子,但清澈見底。據多吉講,它是很深的。在湖邊,他指著一棵
向水面傾斜得幾乎和水面平行的楓樹對我說:
「我要讓麂子走上這棵樹,然後再……」我感到很驚奇,因為我知道黃麂是非
常靈敏的動物。一片黃葉從樹枝上飄下來,還沒落地,它就能聽見,並立即豎起耳
朵,同時,四隻蹄子就已經開始彈動了。奔跑起來,被藏民稱為「黃色的煙霧」。
即使是一隻馴養的綿羊,前拉後推也未必能把它趕上那棵楓樹,讓麂子上樹?談何
容易。但我沒有表示懷疑,他也沒有作進一步的解釋。隨後,他帶我到半山坡上,
指著灌木叢中的一塊岩石對我說:
「這是你夜晚蹲的地方。」他拉我和他一起坐下,「怎麼樣?坐在這裡,誰也
看不見你。往外看,看得很清楚。是不是?」
「是!」我一面答應,一面想:這不是一個「專用包廂」嗎!多吉強調說:
「記住!晚上一坐在這兒就不能動了,一點響聲也不能有!也不能咳嗽。夜裡
很冷,我會給你一件狐皮楚巴。可以嗎?」
「可以!」
「好!我們回去吃飯。」
我和多吉回到他家的時候,兩隻藏獒只對著我警覺地怒目以視,沒有叫。流著
饞涎,拖著鐵鏈在原地晃動。曲珍已經在火塘裡烙好了一堆全麥麵餅。吊在火塘上
的大鐵罐已經沸騰了,牛骨頭湯的香氣溢出了屋頂。小卓瑪正在用鑲了銅毅的木桶,
打著酥油茶;大卓瑪在火塘邊擺著糌粑布袋和包銀的木碗。多吉和我一落座,曲珍
就開始斟酒了。那是家釀的青稞酒,很烈。我謝絕了,他們也不勉強。我把酥油茶
當作酒來飲。酥油茶很香,我不停地喝,兩個卓瑪輪流給我斟,所以我的木碗總是
滿滿的。多吉對我說:
「要多吃,不然夜裡會餓。」我一口氣吃了四隻全麥麵餅子,還喝了兩大碗牛
骨頭湯。大家吃飽以後,下樓,才知道天已經很黑了。滿天星斗,無月。一行五騎,
多吉、兩個卓瑪、六歲的兒子皮及,加上我。出門時我發現曲珍不在我們的行列之
內,也沒有下樓送行。我似乎也傳染了那些「醉翁」們的毛病了,真心誠意地希望
她能和我們一起去。我自問:為什麼?自答:只不過是為了多看她幾眼。小皮及拉
起鐵鏈,對兩隻藏獒悄聲說了幾句什麼。兩隻藏獒立即振奮起來,豎起耳朵,搖著
尾巴,順從地跟在孩子的背後就上路了。我問多吉:
「皮及的阿媽為什麼不和我們一起去呢?」
「婆娘只會圍著火塘轉,打獵是男人的事。」多吉不屑地哼了一聲,好像趕蒼
蠅一樣,用手一揮,小皮及學著阿爸的樣子,也揮揮手哼了一聲。
「可她們……」我指的是他的兩個妹妹。
「她們還不是婆娘!」這回答似乎有些道理,沒結婚的姑娘好像理所當然地經
常在男人堆裡混,而結婚以後的「婆娘」,卻真的很少參與男子漢的活動。
到了湖邊,多吉把我安排在山坡上的「專用包廂」裡,扔給我一件狐皮楚巴,
說:
「眼睛睜大,可不能眨啊!好看的東西,一眨眼就錯過了!」說完,他轉身就
消失在林中了。接著陪伴我的就是一片死寂的森林,湖面上浮動著金色的星光。我
真想知道他們一個個都埋伏在哪裡,但我既不敢出聲,又不敢動彈。氣溫在漸漸下
降,使我對此時是什麼季節產生了真正的懷疑。這哪裡是夏天呀?我輕輕地披上狐
皮楚巴,連一片樹葉都不敢碰響。等了很久……眼前無景、無色,心中無聊、無味。
由於沒精打彩,眼睛真的有些睜不開了,頭也不停地往下磕。忽然,一聲鳥叫!也
許是小皮及的口技。我打了一個寒噤,清醒了。接著就是一聲麂子叫,很像嬰兒的
一聲哭。我拚命地睜大眼睛,藉著星光,慢慢才看清,遠遠一隻雄性的黃麂,驕傲
地邁著探戈大師的步伐走向湖邊。我差一點驚叫起來,但我及時地用手摀住了嘴。
那黃麂又回頭叫了一聲,像是在呼喚後來的同伴。微波給瑪尼湖鑲了一圈銀色的邊。
渴急了的黃麂,慢慢移步走向湖邊。在那棵傾斜的楓樹旁,它把吻伸向水面,先用
舌頭舔了舔清涼的水,太文雅了!文雅之極!由於夜太靜,我能很清晰地聽見黃麂
吸水的響聲。湖邊黃麂的剪影襯著一圈圈擴大著的波紋,一幅極其美麗的圖畫!突
然,當我(我想:黃麂也和我一樣)措手不及的時候,靜夜裡冒出一片人喊狗咬的
聲音,特別是兩隻藏獒的吼聲,響亮而凶狠,十分恐怖。那黃麂立即用後腿原地轉
了一個720度,倉惶間還如此優美!它似乎是藉著旋轉來快速分辨自己面臨的現狀。
正如多吉所料,它在意識到自己身處險境以後,就別無選擇地奔上了那棵傾斜的楓
樹,奔上了自己的絕路。像變戲法那樣,四支火把同時出現在湖邊,對黃麂形成一
個小小的、半圓形的包圍圈。這時我才看見小皮及居中,他兩側是兩隻藏獒、兩個
卓瑪和多吉。我馬上從我的「專用包廂」裡衝了過來。當我站在多吉身邊的時候,
看見那個美麗文雅的飲水者,在搖晃著的樹幹上嚇得顫抖不已。樹的枝葉颼颼發響,
更加重了它的恐懼。我立即聯想到一位古代的小腳少女,被一群強人圍困在獨木橋
上的景象。我知道下一步就是它被嚇得心碎膽裂,顫抖著、顫抖著落入水中。然後,
肯定是多吉命令小皮及放了手裡的藏獒,任它們去咬斷黃麂的脖子,再拖上岸來,
向主人邀功請賞。這……我找不到一絲行獵的浪漫、快樂和豪爽的感覺。我很想中
止這悲劇。回頭看看多吉,他正非常得意地用手指點著那顫抖不已的黃麂。兩頭藏
獒好像從他的手式上得到某種啟示,咆哮得更加厲害了。我想要說的話,只好又咽
了回去,因為我只是一個參觀者。當我正在十分痛苦,十分為難的時候,多吉吹了
一聲短促的口哨,是俏皮的上滑音。他的家人馬上都向他靠攏來,火光從半圓變成
一點,又從一點變成一線。他們丟下唾手可得的黃麂,帶著藏獒,轉身魚貫走了。
我走在最後,回過頭來,看了看那黃麂,黃麂正伸長頸子半驚半喜地張望著漸漸遠
去的我們,並慢慢直起四蹄……我的心簡直像是一隻剛剛中彈跌入深淵的鳥,重又
飛了出來一樣。我很想大叫一聲,但我又不願打破這湖光山色的寧靜。多吉扭轉身
來問我:
「麂子上樹好玩不?」
「好玩!」
「痛快不?」
「痛快!」——但我指的是最後的結局!
回到多吉的家裡,他背靠著牆,得意洋洋地凝視著火塘裡的火焰,好像那閃爍
的火焰是那只不住顫抖著的黃麂。剩下來的殘夜,我在多吉的火塘邊破例喝起酒來。
我和他竟然都喝得酩酊大醉。
「冬天是打獵的季節,你來不來?」他對我說:「你要是來,我讓你看看我在
大白天怎麼打豹子的。來?……不來?……來?……不來」』
「來!一定來!」
「你可是答應了!當著孩子和女人們的面答應的!可是不能翻悔啊!」
我注意到女人和孩子都在看著我。我趁著酒興,大聲說:
「決不翻悔!」
冬天到金沙江上游是很艱難的!積雪的道路,只能乘馬,而且只有當地的馬,
才能「看見」雪下的路面。一腳踏空,就是深不見底的山澗。遇到寒流頻仍的年份,
整個一冬一春雪都封著山,進去了,壓根兒就別想出來。為了看多吉打豹子,冒這
麼大的危險?太不值得了!可我是當著孩子和女人們的面答應的呀!當然,那是醉
話。醉話就不要兌現了麼?!
當冬季來臨的時候,我猶豫再三,還是去了。除了長途火車、長途汽車以外,
騎著馬在雪路上又掙扎了整整五天,才到達鳥蛋村。當我敲響多吉家大門的時候,
我聽見一個女聲嚷嚷著:
「敲錯了門了!我們不賣酒!」
「我不買酒,我是多吉的朋友。」給我開門的是兩個卓瑪。她們一見是我,就
嘰嘰嘎嘎地笑個沒完。曲珍出現在樓梯上,正瞇著眼在辨認我。她仍然很美,但樣
子變得有些陌生。她的變化在哪兒呢?我所能覺察到的異樣也許是她的眼睛,她那
明亮的眼睛裡充滿了以前沒有見過的沉靜和思索。她倒是還認識我,對我說:
「多吉帶著兒子上山了,從秋到冬都沒回來過。要麼,先進來歇歇?」
兩個卓瑪二話不說,推著我,讓我往樓上走。小卓瑪說:
「我哥哥在山上。先進來喝碗酥油茶,喝完茶,我送你上山。我知道,你是來
看他打豹子的。前天聽小皮及回來說,明天是燃燈節,一早就要打豹子了。」
看見我走上樓梯,兩個卓瑪留在院子裡,照料我的馬去了。大卓瑪叫著對我說:
「我們給它鬆鬆肚帶,讓它也吃點兒喝點兒……」
「謝謝你們!」我和曲珍上了樓,在火塘邊落座。「好暖和呀!」我揉著凍紅
了的耳朵。
曲珍一面為我倒茶,一面說:
「累了吧?天太冷了!」
「還好。這半年,你們都好吧?」
曲珍好像根本沒聽我的話,若有所思地說:
「貴客!是不是越不容易得到的東西越覺得寶貝?為了得到它,鬥心計,鬥力
氣,拚命!得到了以後呢,就一文不值了,就丟在一邊……就再去找更難得到的東
西……是不是?」
「……」她的話裡主詞空缺,我不知道她指的是什麼,沒法搭話。
她好像還要說什麼,但欲言又止。又過了一會兒,她去取了一個羊皮口袋,交
給我,說:
「請你帶給多吉,鹽巴、糖、茶葉、酥油……」
「好的。」我接過羊皮口袋。這時兩個卓瑪進來了,她倆又是笑,又是鬧。大
卓瑪把冰冷的手伸進小卓瑪的脖子裡。小卓瑪當然不肯罷休,非要以牙還牙。於是,
兩個人滾成了一團。曲珍好像沒看見似的,注視著火塘裡的火焰,默默地想自己的
心事。我吃飽了糌粑,喝足了酥油茶,在溫暖的火塘前竟有了睡意。小卓瑪搖著我
說:
「貴客!該走了!馬餵飽了,也備好了鞍韉。」
「走!」我立即拍了拍自己的腦袋,一躍而起。
天在落雪,大塊大塊的雪花撲面而來,我和小卓瑪並轡而行。放眼看去,除了
一線金沙江是褐色的以外,山川村落,一派粉裝玉琢。我在馬上問她:
「小卓瑪!你嫂子好像有什麼心事,你不覺得嗎?」
「啊?……」但她沒有回答我。
「她會有什麼不如意呢?」
小卓瑪「王顧左右而言它」:
「你真行!這麼冷的天,千里迢迢來看(她特別在看字上加重語氣)打豹子!」
「你的意思是不值得?」
「不!那就要看你自己了……」
多吉和兒子在山上的住處,是一所夏季牧場的原木小屋。當小卓瑪推開小屋的
時候,一股熱氣馬上溫柔地擁抱著我。多吉大感意外,連聲驚叫。他甚至已經忘記
了我在夏天說的醉話。
「啊!醉話也當真!你真是一個守信用的好人啊!好朋友!我的好朋友!」
小皮及撲過來,一下就吊在我的頸子上了。
「皮及!把貴客的馬拉到馬圈裡去。」皮及應著,連跑帶跳地出去了。
「我走了!」小卓瑪喊了一嗓子就跳上了馬。
「小卓瑪!」多吉追出去喊著:「進來暖和暖和嘛!」
「不了——!」她應著打馬衝進風雪之中,留下一句殘缺不全的話。「你不要……
婆娘,我不能不要……嫂……」話的尾巴被風吞雪沒了。
「小心鬼割了你的舌頭……」多吉咕噥著走回來,從牆角裡搬來一壇青稞酒,
放在我的面前。
「我知道,你會喝酒!」
「是的!我會喝酒,是跟你學壞的!」
多吉哈哈大笑。
「這天氣,正好打豹子!今天早些睡。原定的時間就是明天早晨!你怕冷不怕?」
「不!不不不不不不怕……」我故意裝作發抖的樣子。
「明天天不亮就要埋伏起來。我讓皮及陪你,給你找個看得清的地方,他會教
你該怎麼做。」
「打豹子不需要幫手嗎?我算一個!怎麼樣?」
「不!打豹子只要一個人,就是我。」
「是嗎?」我真不敢相信。
在臨睡前,我想起曲珍的委託來。從馬搭子裡拿出那個羊皮口袋:
「這是皮及的阿媽給你帶來的一個羊皮口袋,說是些鹽巴。糖和酥油一類的東
西。」
「啊!」他不經意地接過羊皮口袋,隨手扔在一邊。想了想,覺得不大對。自
言自語地說:「前天小皮及回去拿了很多吃的東西呀!足夠吃一陣子的了。怎麼又……」
他把羊皮口袋重又拖到自己面前,解開牛筋繩索,把裡面的東西全都倒了出來,
果然是些鹽巴、茶葉、酥油一類的吃食。他再用力抖了抖羊皮口袋,才掉出兩根不
同顏色拼結起來的舊扎靴帶。他先愣了一下,然後拿過來仔仔細細地放在眼前看了
看。
「這婆娘!」他隱忍著嗔怒,把扎靴帶子在手心裡揉了揉,丟進火塘,很快就
被熊熊火焰吞噬了。我忽然想到康區藏民的習俗,通常少男少女交換半截扎靴帶是
定情的表示……這雙扎靴帶,會不會就是多吉和曲珍初戀時的信物?聯繫著我此次
看到的曲珍的情緒,以及她那沒頭沒腦的問話,我的愉悅心情馬上就暗淡下來了。
我裝作什麼都沒看見,緊閉雙眼,和衣靠在座墊上假寐起來……我聽見多吉在自斟
自飲……
黎明前,在我們起身的時候,多吉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精神抖擻地和皮及
很快就做完了準備工作。我注意到多吉盡量在減少身上的零件,把裝護身符的銀盒、
羊皮酒壺都卸下來了,連腰間的短刀也留在火塘邊。出門的時候,多吉背了一隻活
山羊。我很想問一句:豹子是猛獸,可不是馴良的黃麂,打豹子不帶槍?為什麼連
刀也不帶呢?——但我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咽進到肚子裡了。雪在我們的腳下發出輕
微的咕咕聲。中途路上,皮及拉著我和他的父親分道揚鑣了。我們登上一座懸崖的
頂端,皮及讓我坐下。他坐在我的身邊,拿出一床很大的白被單,披在他自己和我
的身上。這時,我和皮及能很清楚地看見多吉在對面山坡上的一舉一動。我忽然發
現,行走在雪山上的多吉,好像是一個陌生人。好漂亮的身材!他邁著修長的腿,
那麼深的積雪,使得他一步一個停頓,但停頓的節奏非常均勻。上身筆直,稍稍有
些前傾。每一隻腳插入雪中以及從雪中拔出時,都使我想到「穩重」二字。也讓我
確切感覺到,他自身豐富的純樸內涵和強大的原始膂力。多吉很快就登上了另一座
比我們稍稍低一些的懸崖上。我們之間,絕對的直線距離不到一百米。多吉趁著雪
原的反光向我們招招手,然後把那只山羊拴在一棵扎根在懸崖邊緣的古松下。他再
爬上松樹,把一根繩套拴在松枝上。他從松樹上跳下來的時候,又向我們招招手。
之後,在我一眨眼的功夫,他消失了。我問小皮及,他在我耳邊說:
「阿爸鑽到雪底下去了……」
我估計,一切停當之後,大約是凌晨四點。山羊在風雪中咩咩哀鳴,很是淒慘。
因為我和小皮及埋伏在另一座懸崖上,可以在一條被單下小聲說話。我問了他很多
問題,如:豹子來了怎麼辦?多古赤手空拳怎麼打豹子?從前山東有個好漢武松,
赤手空拳打死過老虎。據我知道豹子身材比老虎矮小,是不是比老虎要好對付呢?
我問每一個問題的時候,小皮及的頭都搖得像貨郎鼓。我把他片片斷斷的話連接起
來,加以整理,才明白他的意思。他的意思是:豹子比老虎靈活得多,它在飢餓的
時候,一聞見獵物的氣息,就變得非常凶殘,性情極為暴躁。第一撲就能把兩隻前
爪搭在你的肩膀上,接著就咬住你的喉嚨,它的舌尖立即就捲著伸進你的喉管。然
後你就是把它殺死,它的獠牙也不會從你的脖子上拔出來。當我問他:既然如此,
你的阿爸怎麼才能把豹子打死?把豹子抓住呢?他狡黠地笑笑,反問我:
「你看呢?」
「你真壞!小皮及!」
「不!」他搖搖頭就再也不響了。
山羊咩咩一直叫到天明。清晨,雪山上瀰漫著一股雪香。黑夜在不知不覺中移
向西方天際,而後消失。柔和的、淡青色的光暈覆蓋著大地。我藉著漸漸增強起來
的晨光,想找到多吉隱蔽的破綻,很久都是徒勞的。大地依然是靜悄悄,生命全都
被白雪吞沒。我忽然擔心起來:要是豹子不來怎麼辦?天越來越亮了,它會在強光
下出現嗎?太陽在我不注意的時候突然一躍而起!最初的太陽既軟弱而又蒼白,雪
山多角多面的反光卻強烈得讓人睜不開眼。這時,就在我眼前一片白茫茫什麼都看
不見的時候,小皮及用他的小胳膊肘拐了拐我的腰眼兒。我用力揉了揉眼睛,非常
吃力地向遠處看去。一隻花斑豹踏著輕鬆而有彈性的步子,沿著一道反射著白熾光
焰的山脊,小跑著向多吉隱蔽的懸崖頂端奔去。它的身上閃射著毛茸茸的金光,嘴
裡噴出的霧氣像是著火冒出的煙。好漂亮!它那由前往後漸漸細下去的腰,它那中
間稍稍有些塌陷的背,它那揚起的尾巴,在凜烈的寒風中像是一面戰旗。它走著、
走著,驀地停住了。我聽見小皮及倒抽了一口冷氣。豹子在空氣中嗅了嗅,它不僅
聽見了咩咩的叫聲,也清楚地看見了那只山羊。於是,它突然加快了步伐,向目標
急速奔去。當豹子撲向山羊的那一瞬,我和皮及都摒住了呼吸。它以迅雷不及掩耳
的一躍,嗚鳴叫著咬住了那只山羊的喉嚨。第一股熱血使豹子快樂得嗚嗚吼叫,四
蹄向後飛快地蹬著白雪。噠!只有百分之一秒,我的眼前又一個迅雷不及掩耳跳躍!
但這一躍不是豹子,是多吉!好帥啊!那是一個瀟灑的魚躍,剛好落在山羊的另一
邊。豹子只來得及哼一聲,多吉的左手就抓住了一隻山羊的後腿,山羊立即就從豹
子的嘴裡掙脫了出來。多吉那一拽,至少有二百公斤的拉力。多麼機敏的豹子啊!
它縱身一跳,幾乎抓住多吉的腿。多麼機敏的多吉啊!他原地一個向上的三百六十
度旋轉,右手一抓住古松上的繩套,就像蕩鞦韆似的飛了起來。開始幾個來回,豹
子都只是伏在地上,腦袋隨著多吉的擺動而擺動。它一定是在冷靜地思考著這一突
發事件的嚴重性,以及戰勝對手的計謀……把從嘴裡被人搶去的食物再奪回來?但
它知道,往前挪動一步就是萬丈深淵。在豹子的頭頂上,多吉故意用腳尖踢了一下
豹子的頭!豹子被激怒了!人說,虎口奪食的後果必死無疑,豹口奪食的後果不也
是一樣麼!它多次旋轉著躍向空中去撲捉多吉,多吉都盪開了。在鋒利刀刃上行走
都不會出一絲差錯的豹子,大吼著飛身全力躍上了一個約三公尺半的高度,多麼輕
鬆快捷啊!此時,它已經不是攫取,而是在直截了當地向多吉索命了。正因它的願
望太急迫,失足了!一失足成千古恨!一切都在多吉的計算之中!事後證明,它的
兩隻前爪只在多吉的靴統上留下一條弧形劃痕,卻把它自己送到了深淵的上空。多
吉響亮地吹了一聲長長的口哨,是俏皮的下滑音。口哨的全過程,也是豹子在空中
直落到底的全過程。那是一個絕妙的、千載難逢的奇觀:一個從來不知道什麼是恐
懼的豹子,在迅速下降的空中,扭動著緞子一樣發光的軀體,拚命地抓撈,而抓到
的只是空氣。它開始感覺到了悲哀,在一聲絕望的吼叫之後,就落地斃命了。只有
大約五秒鐘,一個色彩絢麗,美麗而敏捷,兇猛而傲慢的生命夏然而止!
小皮及歡呼著向谷底滾去,多吉從另一側往下滑行。無限的雪坡,兩條線迅速
在一個點上相交,那個點就是已經沒有了生命的豹子的軀體。當多吉扛著獵物從雪
谷裡走上來的時候,他問我:
「好玩不?」
「好玩!很好玩!太好玩了!」
這是兩個生命的智慧與精力的較量!一個是人群中的佼佼者,另一個是猛獸中
的佼佼者!一場在深淵邊沿的決鬥!危機幾乎是均等的。千鈞一髮!千鈞一髮!一
次又一次!千鈞一髮!
「回鳥蛋村!」
當我們一行三騎人馬凱旋而歸的時候,多吉家的大門敞開著。他的兩個妹妹哭
喪著臉站在門前,多吉從馬背上卸下死豹,扛著,走到妹妹的身邊,輕聲問:
「出了什麼事?」
「……」沒有回答就是回答。
「她……?去找什麼人?」我聽得出,「去找什麼人」之前省略了「她難道真
的會」幾個字。
「你呀!哥哥!我們早就……你還罵我們……」
多吉繼續用最小的聲音問他的妹妹,他的妹妹也用最小的聲音回答他。問和答,
我都沒聽見。多吉默默地從肩膀上甩下死豹,隨手扔在院子裡。好像這不是一件勝
利品,而是一個不祥之物。兩隻藏獒以為主人是賞給它們的,立即撲過去,但鐵鏈
的長度不夠,它們才意識到是一個誤會。我看見,不僅多吉,連皮及也黯然不語了。
兩個男人互相攙扶著向樓上走去,多吉每邁出一步,都好像有千斤的重量。搖搖晃
晃,搖搖晃晃,好艱難啊!走到樓上,多吉像一棵突然折斷了的樹,轟地一聲歪倒
在火塘邊。
「阿爸!」皮及撲在他的懷裡,多吉把臉埋在兒子的背上。兩個卓瑪頭靠著頭,
靜靜地坐在火塘邊,一聲不響。沒人理睬我,好像我這個遠客不存在似的。我只好
悄沒聲地拉馬出門,沒有驚動任何人,不辭而別了。我出門的時候,那兩隻藏獒既
沒有叫,也沒有跳,只向我搖了搖尾巴。我想,主人一定會原諒並理解我這個遠客
的無禮,就像我這個遠客理解並體諒了主人的怠慢一樣。
一年後,金沙江上游的來客告訴我:
「獵手多吉失蹤了。」
「失蹤了?」
「可不!」他們爭先恐後地向我講述著,我曾經親眼目睹過的故事:「事情是
這樣的:去年燃燈節那天,他在崖頭樹上提著一隻活羊打鞦韆,引來了一頭豹子。
他一腳把撲食的豹子蹬下懸崖。誰知道,那頭豹子沒死,翻了個觔斗,跑了!你說
怪不怪!那麼高的峭壁!當天,多吉就發下了血淋淋的毒誓,死也要找到那頭豹子。」
「啊?原來如此,他去找那只豹子去了……」
四十年後,我問從金沙江上游的來客:
「你們知道獵手多吉嗎?鳥蛋村大名鼎鼎的多吉?」
「不知道。」
於是,我反過來給他們講起「古」來。
「只怪你們太年輕!多吉真可以說是中外古今、空前絕後的一位狩獵高手,打
了那麼多野獸,沒有費過一支箭、一顆子彈。他還有一個漂亮妻子曲珍,漂亮得方
圓百餘里的男人都想看她一眼。他們家隔壁是一爿釀酒作坊,許多男人都藉打酒為
名,故意來敲多吉的門。門裡不問是誰,一律回答說:『我們不賣酒!到隔壁去!』
多吉有一個兒子,叫皮及。兩個妹妹,都叫卓瑪……」
「啊!有這麼一家人?……多吉怕是不在了,……死了吧?……好像是死了,
肯定死了……死了!沒錯!絕對是死了……」——這就是恍信兒的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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