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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鐘


  阿彌陀佛!所有比丘傳世的著作大都是經典,因為他們敘述的是自己一生功德 圓滿的修行。我這個比丘卻相反,在紙上寫下的是自己的懺悔。這大概是很少見的 吧。為了敘述的方便,我在故事裡會寫到歷史、塵世。但必需說明:我毫無把責任 推向客體的意思。「菩提自性,本來清淨。」全是自己的過錯。《六祖壇經》裡有 一個聞名遐邇的故事:「時有風吹幡動,一僧曰:『風動。』一僧曰:『幡動。』 議論不已,惠能進曰:『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比丘「無相」 (沒有客體)。但是,佛祖是允許懺悔的。

  我出家的時候已經12歲了。那年,大災荒。從春天起,我們家平均一個月餓死 一個人,四個月過去,爹——媽——妹——姐相繼去世。爹臨死前半個月都不吃一 粒米,說:留下媽好照顧三個孩子。媽、姐姐。妹妹和我釘了塊薄皮匣子,把爹埋 在土屋背後那棵楊樹下。媽臨死前十天就不喝一口粥了,說:留下你姐好照顧弟弟、 妹妹。姐姐、妹妹和我找了張蘆席,把媽埋在緊挨著爹的右邊。六歲的妹妹臨死前 五天就不吃一棵野菜了,說:留下姐姐照應哥哥。我和姐姐把妹妹用被單裹著埋在 媽的懷裡。十五歲的姐姐臨死前一天還在山上給我挖能吃的觀音土,說:留下你, 你是俺家一棵苗。這句話一定是媽教她的。她有一件生前很想穿。總也沒捨得穿、 只試過一回的新衣裳,是藍花的,我給她穿上了。我把她埋在緊挨著爹的左邊,刨 坑刨了一天一夜。埋了姐姐,我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家裡除了一條破棉絮以外,啥 都沒有了。我恨不能把棉絮也撕爛吃了。試過,發霉了的棉花絲,沾在喉嚨裡,無 論如何都嚥不下,試一回吐一回。我知道爹媽姐妹為了照應我,一個一個地死去, 最後我能夠活著嗎?不!可能比他們更慘。他們死的時候身邊都有親人,惟獨我死 的時候舉目無親,更沒指望有人來掩埋我。我躺在那條吃不進的棉絮上等死,忽然 隱隱聽見了遠方傳來的鐘聲。是的,是鐘聲!那麼美好,又像是一團一團溫暖的光 向我飄來。它是從哪兒飄來的呢?莫非是打天上飄來的?我好累啊!懶得動,也懶 得想。我知道只要一閉上眼睛,就再也睜不開了;只要一停止思想,就再也不會思 想了;只要一停止爬行,就再也爬不動了。不!我要動,我要想。我掙扎著從破棉 絮上爬下來,一面向屋外爬,一面想著:這聲……這光是從哪兒飄來的呢?我希望 不管是聲,還是光,千萬別中斷,千萬別中斷……一下,一下……一團,一團…… 我閉上眼睛,它是光;我睜開眼睛,它是聲。啊!我終於聽清楚了:是的,是聲, 是鐘聲!是寺院的鐘聲。我這才想起三十里以外、山坳裡有座普渡寺,那是一個很 有名的寺院。知道,沒去過。看見過,和同村的孩子們上山砍柴,遠遠地看見…… 綠樹叢中一角紅牆。我開始爬,很自然地迎著那鐘聲,爬著……其實,鐘聲早就停 了,在我的耳朵裡,鐘聲一直都在響著。也幸虧鐘聲一直都在響著,我才能一直爬, 想著。我不知道廟裡有幾個和尚?供的是什麼菩薩?因為我娘在最艱難的時候嘴裡 總是喊著:阿彌陀佛!或是: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啊!對幫助過我們的人總是說: 你是個菩薩心腸的好人呀!所以我知道菩薩性善。在我爬到伸手就要摸到山門外最 下一級石階的時候,山門大開著,天王殿裡那尊笑口彌勒佛,我看得清清的。他一 定也看見了我,他在開懷大笑,坦胸疊肚。左手掐著念珠,右手按著好大一個口袋, 那一定是他募化來的吃食。這年月,人人都挨餓,村村都餓死人,他怎麼還能募化 到這麼多吃食呢?無怪他笑得那麼開心。我想著:菩薩!這回,我可得救了!…… 想到這兒,我就覺得快要不行了。我聽人說,餓得要死的人,只覺著頭暈就不妙了…… 頭一低就活不過來了。我已經到這個時候……了嗎?想到這兒,我就什麼都不知道 了。

  等我醒來的時候,第一眼看見的是一隻很大、很肥的腳丫子,腳背好厚,大拇 指的指甲蓋差不多有一個蒲團那麼大。哪兒有這麼大的腳指甲蓋呀!我再往上看, 才知道我正躺在彌勒佛的腳下。我的身邊坐了一圈像彌勒佛一樣的和尚,比起彌勒 來,他們小得可笑,沒有他那麼胖,也沒有一個是在笑的。相反,他們個個都愁容 滿面,好像我的死而復生讓他們很為難似的。是的,那年月,廟裡要是多一張嘴也 難辦。和尚也得吃飯,道士才「辟谷」,道士的「辟谷」頂多也只是十幾天不進食。 老方丈連問都不要問,對我的身世和眼前的境況一清二楚。概括起來天大一個字, 就是:餓。

  「阿彌陀佛!先給他一頓齋飯,吃了送他回家。」

  沒想到,一頓齋飯就讓我和佛門結了不解之緣。那是一碗讓我終生難忘的、很 稠的粥,粥裡攪拌著幾片薺菜。我不由得感到納悶,他們哪兒來的薺菜呢?這麼鮮 嫩的薺菜!在當時,哪一個農戶家都沒有那樣稠的粥了,連照得見鼻子、眼睛的粥 都見不到。當老方丈讓一個小和尚送我出山門的時候,我用最大的力氣喊出了最要 緊的三個字來:

  「我!沒!家——!」

  「可這兒是出家人的廟,沒法收留你呀!孩子!」

  「我……」命中注定不該死,福至心靈。我脫口而出:「我要出家!」

  「阿彌陀佛!出家可不是隨便說的,出家很苦、很苦。」

  我感到非常奇怪,出家有這麼稠的粥,還會苦麼?

  「我不怕粥……」我把苦說成了粥,老方丈把粥聽成了苦。

  「孩子!你不知道出家有多苦!苦啊!孩子!」

  在他說「苦啊」的時候,我想的是很稠的、攪拌著鮮嫩薺菜的粥。所以我義無 返顧地出家當了小沙彌,法名無量。十六歲受戒以後,才知道老方丈說的苦包含著 些什麼。人們以為出家人苦在青燈黃卷,苦在晨鐘暮鼓,苦在粗茶淡飯,苦在砍柴 種地,苦在打坐參禪……不,不!這些都不算苦。苦就苦在「於諸境上心不染,曰 無念。」[注]就是說:自己的心境不為塵境、人境所污染。——這就叫作無念。 「何名無念?若見一切法,心不染著,是為無念。」[注]就是說:對於接觸到的一 切事物和現相,無愛戀,無追求,無慾念。做到無念是很苦的,做不到無念更苦。 做到無念,首先應該做到無相。無相就是「外離一切相」。[注]意思是離開塵境、 人境的一切有相之物,以及有物、無物之相。「能離於相,即法體清淨。」[注]法 體就是本體。我雖然十二歲就剃度出家,出家時孑然一身,已經沒有家了。沒有親 戚,也沒有朋友。可以說:了無掛礙。可我也已不是清淨法體了。我體驗過父母之 愛,兄弟姐妹之情,世俗的放任,飲食的無節……甚至也有了偏愛。仇恨、嫉妒、 虛榮等等……最初的幾年,這些就像我自己吐出的絲、結成的繭一樣。緊緊地纏繞 著我,纏得我苦透苦透。我日日夜夜地背誦著《無相誦》[注],到了十六歲,才漸 漸做到了「憎愛不關心,長伸兩腿臥」。[注]由此,我的師父悟徹禪師才讓我受戒。 但這個無相無念的時期很短,不到半年,就被自己破壞了。那年春天,我們正在早 課之中。從省城來了一群嘰嘰喳喳的女施主,後來聽說是一群不信神的女學生。開 始,我並未看見什麼,也沒聽見一句完整的話。像以前那樣:「邪正俱不用,清淨 至無餘。」[注]阿彌陀佛!在她們離去的時候,我聞到一陣香氣,不是脂粉香,不 是花蕊香,也不是佛前的檀香……那陣香氣在我的心與口之間久留不去,我驚慌了! 我意識到這是我的魔障。接著在我的眼前諸相繁生,色彩斑斕。阿彌陀佛!在此之 前,我知道剎那即悟,可不知道剎那即迷!最漂亮的蘑菇毒性最大。沒有物相,只 有非物之相,更加可怕!阿彌陀佛!我那樣快就跳進自己為自己在一念之間挖掘的 魔窟,而且戀戀不捨。後來「從心勝到本體都崩潰了!」——這是悟徹禪師發現以 後對我下的一句結語。悟徹禪師甚至勸我還俗,我抵死不從。悟徹禪師在我的床頭 掛了一張達摩老祖面壁圖像。我知道他是在告誡我:修行之路甚長,達摩老祖尚且 面壁十年,如我輩,一百年也未必能根除塵緣。此後,道魔之爭,延續到文革發生, 終未逾距。對於佛門,文革是一場千年未遇的浩劫。寺院毀於旦夕,大殿、鐘樓和 鼓樓都倒塌了。佛祖金身也被砸碎,眾僧俱都走避四鄉,還俗的還俗,成家的成家。 到了盛夏,惟我一人留在寺院廢墟一角打坐誦經,多日都沒有進食了。一天,近午 時分,多名紅衛兵脅迫著一位比丘尼,一湧而進。我猜想她一定是來自不遠處的雲 停庵,我聽說那裡的長老是道濟法師。比丘尼被牽至我的身旁。牽她的紅衛兵是個 紮著兩條小辮的女孩,看樣子是紅衛兵的頭頭。她說:

  「毛主席教導我們說:不破不立。一個在尼姑庵堅持反動立場不變,一個在和 尚廟堅持反動立場不變。豈不是太孤單、太寂寞了嗎?今天把你們二位志同道合的 人放在一起,希望你們互相幫助,早日覺悟。放棄反動立場,還俗成婚。正告你們! 這是考驗你們對偉大領袖毛主席忠與不忠的問題!忠與不忠是大是大非的問題!」

  「阿彌陀佛!」比丘尼嚇得「啊」地叫了一聲,當即面無人色。我自己也不由 得索索發起抖來,但我還是結結巴巴地對那女孩說:

  「我……我……我們是出家人呀!我們都是受了戒的出家人呀!」

  「我們當然知道,你是和尚,她是尼姑!和尚尼姑都屬於四舊,紅衛兵的偉大 任務就是要破四舊,立四新!所以我們一定要幫助你們結婚!明白了嗎?」

  我還是不明白,乞求地望著她那雙天真爛漫而又莊嚴肅穆的眼睛,不甘心地問:

  「你……你……是在說著玩的吧?」

  「不!我們是非常嚴肅的!」

  「不!你你一定是在說著玩的。」

  「誰跟你說著玩?你看看清楚!」她聲色俱厲地喊叫起來,指著她自己袖子上 的紅衛兵袖章。「毛主席的紅衛兵會說著玩嗎!我們說到就要做到。你可千萬不要 等閒視之!」

  我再也不敢說什麼了。我們二人俱都面壁打坐,念佛不迭。紅衛兵不許,一定 要我們相向打坐,我倆只好依從。到了夜晚,紅衛兵命令我們「絕對不許移動」, 而後就全部撤去了。夜深,我悄聲問她:

  「師傅!你不就是雲停庵道濟長老的高足麼?」

  她悄聲回答我:

  「阿彌陀佛!是的。」

  「在下法名無量,你呢……?」

  「蓮慧。無量師!這劫難幾時方休呢?」

  「蓮慧師,『但向心中除罪緣』[注]吧!」

  「如何熬得下去呢?無量師!」

  「『對境心不起,菩提日日長。』[注]」

  她再未答話,只長歎了一聲。嬌聲似夜鳥嗚咽,悠長如裊裊輕煙……

  深夜,蓮慧疲倦不能支,連連點頭磕腦。最後竟會沉沉入睡,不自覺倚在我的 肩上,輕微的鼾聲,吹出的氣落在我的脖子上,使我心跳不止,但又不敢動。突然, 一片嘩笑,強光刺目,十幾隻手電筒交叉向我們射來。原來紅衛兵並未離去,全都 埋伏在斷牆背後。我連忙將蓮慧從肩上推開。紅衛兵們厲聲喝叫:

  「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它就不倒。』不許動!剛 才很好!不許動!抱住!」

  我們當然不能服從,緊接著,七八根柳條鞭劈頭蓋臉向我們抽來。蓮慧耐不住 疼痛,先抱住了我。我只好依樣辦理,愕然之後茫然,茫然之後頹然。聽到嚶嚶哭 聲,才知道蓮慧頓失心性。

  「最高指示:『服從命令聽指揮。』抱緊些!再抱緊些!再抱緊些!」

  怯懦迫使蓮慧拚命以全力摟抱著我,十指好像已經插進了我的皮肉。這時,隱 隱能感覺到她的身子和我的身子竟會有如此大的差異!首先是她的身子柔軟得如同 沒有骨骼一般,我真擔心她會被我這粗糙身軀硌痛了。當我發現自己臉上有了淚水, 才知道她的臉頰已經緊緊貼在我的臉頰上了。但我在此之前都沒有看過她一眼,她 在我的心目中只是一個「無相」之物。現在,有了不能迴避的具象!即使在眾目睽 睽之下,我還是為這個具象心醉神迷。罪過啊!阿彌陀佛!

  最高指示:『頑固到底是沒有出路的!』你們兩個把衣服脫掉!脫!脫!」

  這如何使得,蓮慧立即大聲嚎哭起來。柳條鞭如雨點般落在我們的身上。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我不住地高唱佛號。蓮慧也跟著高唱起來。後 來我們的袈裟被抽得和血肉粘連在一起,但脫掉衣服是萬萬使不得的!寧肯被打死。 不久,也許是紅衛兵們打累了,便停止了抽打。那女頭頭下令:

  「停止!讓他們兩個單獨在一起斗私批修!盡早完成自我改造。正告你們!最 終你們必須在結婚證上簽字,除了在結婚證書上簽字以外,還得立竿見影,以實際 行動來證明你們的改造成果。」說罷,他們在地上留下一缽米飯和一碟鹹菜,兩隻 碗,兩雙筷,呼嘯而去。我當然知道,他們並未全部撤走,在暗處一定留有監視我 們的哨兵。我們還是不約而同地悄悄抽出雙手,各自唏噓連聲地察看著自己傷痕累 累的身子。我情不自禁地想為她撫摸撫摸傷口,當我將手伸出去的時候,看見她的 手也在伸向我,使得我們都立刻把手縮了回去。

  「無量師!你要吃一點……」

  我搖搖頭。對她說:

  「蓮慧師!你要吃一點……」她搖搖頭。我們倆誰也不想去動一動筷子。

  她用最輕的聲音問我:

  「無量師!你看這……怎麼辦呢?」

  我也用最輕的聲音回答她:

  「蓮慧師!退?……有路麼?阿彌陀佛!沒有!沒有……」

  「逃?」

  「在劫難逃……」

  「無量師!既然……在劫難逃……」

  「蓮慧師!你的意思是……?」

  「是!」她止不住又嚶嚶哭泣起來。「無量師!是……」

  「是什麼?蓮慧師!」

  「無量師!只要心性未冥……佛法說:色身有血有肉、有生有死,法身才是永 恆!永恆的法身不是金石不壞的嗎……?當然,無量師博大精深……或不以為然。」

  我承認她說的是佛法,是正、是善、是悟,是佛法的頂端。到了頂端,再往前 移動半步不就是反面麼?不就是深淵麼?直感讓我打了一個冷戰,我意識到它又會 導致邪、惡、迷。嚇得我連忙默念著佛號:

  「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她啜泣了一陣,天就亮了。

  紅衛兵撤走了飯缽碗筷。我們知道:斷食了!

  她歎息了一陣,天就黑了。

  紅衛兵撤走了盛水的竹筒。我們知道:斷水了!他們在我們面前的地上擺著兩 張紙,說那是結婚證書。

  「蓮慧師!我是不會看的。」

  「無量師!我也是不會看的。」

  結婚證書在我們的身邊的地上擺了七天七夜,對於我們來說,仍然是兩張白紙。

  沒有食物,沒有水。那是紅色恐怖時期的最高潮,善男信女一個也不敢靠近我 們,看來,我們陷入了無望的絕境。第八天的晚上,蓮慧向我喃喃地說:

  「視聽與念是無關的……無量師!是嗎?」

  「是的,蓮慧師!……」我不得不承認她通曉佛經。我認真地看了那證書,證 書上印了毛澤東主席的寶像和五星紅旗,還有一條紅色的標語:「在無產階級文化 大革命中結為革命夫妻,堅決把無產階級革命進行到底!」對於我,這些色彩和意 象太陌生了,陌生得使我不明白它的含義。

  在我剛剛看清那結婚證書的時候,就聽見一個少女矯裝大人的聲音:

  「毛主席教導我們說:『思想工作是一種細緻的工作。』你們想通了吧?想通 了就在結婚證上簽字。」那聲音還告訴我們:紅衛兵從未間斷過對我們明察秋毫的 監視。雖然我們從沒看見過哪怕一雙窺測我們的眼睛。他們為什麼這樣有耐心地折 磨我們呢?他們像是在進行一個實驗,或是在求證某種理論。總之,無論如何,這 是佛用十魔九難對我們施行的考驗。

  又是長久的寂靜圍繞著我們了,它像無盡、無聲的流水。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突然像小沙彌那樣輕聲問蓮慧:

  「蓮慧師!真的是:色身變,而法身不滅麼?

  「唯!無量師!

  又是那少女矯裝大人的聲音:

  「這就對了!毛主席教導我們說:『要虛心接受別人的幫助。』蓮慧!你要幫 助他。無量!你也要幫助她。」

  嚇得蓮慧連忙低下了頭。接下來又是長久的寂靜……直到下半夜,那少女的聲 音才重新出現,這一次是通過高音喇叭傳出來的:

  「毛主席教導我們說:『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我們的等待是有限度的!最 後等待你們的將不是和平,而是戰爭!戰爭!」

  接著又是寂靜。

  「無量師!」蓮慧用十分游離的口氣輕聲對我說:「法身不滅……是不?」

  「是……」我聽得出我的語氣也是不肯定的。

  「那……就簽了吧?……」我原以為只有我能聽清,但高音喇叭的聲音立即就 針對著她的話來了:「毛主席教導我們說:『我們歡迎每一寸的進步。』給!」一 支自來水筆應聲落在我和她之間的地上。蓮慧說:

  「你……無量師!你……先……」

  「不!你……蓮慧師!你……先……」

  「你……」但她那發抖的右手向自來水筆慢慢、慢慢伸去。

  一道手電筒的光柱落在她手上,她立即又縮回了手。接著就是少女嚴厲的聲音:

  「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倒退是沒有出路的!』」

  她的手重又伸了出去,那麼一點點距離,她伸伸縮縮,費了幾乎一炷香的時間。 她握住了筆,手抖得更加厲害了。又有一道手電筒的光柱射來。她伙身在地上,往 紙上寫了三個歪歪扭扭的字,想是她出家前的俗名:王秀英。對的,那是色身的符 號。那少女在高音喇叭裡喊道:

  「還有一張!」

  蓮慧又在另一張紙上簽了王秀英三個字。當她用自來水筆戳我的手背的時候, 我竟然不知道為什麼。她用絕望的聲音說:

  「該你了……」

  我用左手接過筆,轉給右手,像她那樣,顫抖著在兩張紙上寫了自己出家前的 名字:張芒種。剛剛寫完最後一筆,驀地,十幾道手電筒的光柱一起向我倆射來。 同時高音喇叭裡響起了手風琴的樂曲,幾十個紅衛兵隨著手風琴合唱起《大海航行 靠舵手》。雖然看不見,我卻能感覺到載歌載舞的他們似乎在慶祝他們完成的一件 豐功偉業。什麼是他們完成的豐功偉業呢?難道就是迫使我們——已經沒有立錐之 地的一僧一尼,在兩張有顏色的紙上簽字畫押嗎?看來,是的。

  「萬歲!萬歲!萬萬歲!」他們的歡呼聲如同雷鳴一般。

  下面,是什麼把戲呢?緊接著他們有節奏地喊著:

  「忠不忠,看行動!忠不忠,看行動!

  那麼,行動是什麼呢?高音喇叭裡的聲音提醒我:

  「這是你們的新婚之夜!這兒就是你們的洞房!快!你們是合法的夫妻!有毛 主席的紅衛兵給你們主婚,給你們證婚。你們應該感覺到無比光榮!快!脫掉你們 的袈裟,快!」接著就是他們集體有節奏的喊聲:

  「快快快!快快快!快快快!

  我聽見除了喊聲以外,還有鞭子在空氣中抽打的聲音。當喊聲達到高潮的時候, 我睜開眼睛一看,這是我第一次在如此強烈的光亮下看她。蓮慧已經脫掉了自己的 袈裟、小褂、短褲、襪子……我從來都不知道,人——年輕人——女人——比丘尼 蓮慧的色身會這樣美……那是超越心勝之上的莊嚴之美。我不停地打著寒噤,喘著, 透不過氣來,所有塵世的聲音全都聽不見了。當一記狠狠的鞭子抽在我的頭上的時 候,我才恢復聽覺。「快快快!快快快!快快快!

  我這才開始脫著自己的衣服。我一件一件地脫,在「快快快!」的喊聲中我脫 光了衣服。我注意到蓮慧沒敢看我。我脫光了衣服,「快快快!」的喊聲仍未停止。 鞭梢在我們頭頂上「嗖嗖」飛舞。我真的不知道他們要我做什麼。就在這時,蓮慧 撲向我,緊緊地抱住我的脖子,拖著我一起向後躺,我冷不防一下就撲倒在她的懷 裡。我只聽見她說了半句話:

  「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你還……」

  說著她咬住了我的肩膀,接著我感覺到她先用一隻手在下面幫助我,然後用雙 手抱住我的臀部,向她那邊拚命地拽。後來就聽見她的一聲絕望的尖叫,我的肩頭 被她咬出了血水。這時,周圍的喊聲立即戛然而止,從可怕的狂吼到可怕的寂靜, 讓人不寒而慄。手電的光柱都集中在一個焦點上。蓮慧緊緊地抱住我的腰,在我的 肩頭啜泣起來……我這才明白:沒有一個僧人比我的罪孽更深重了!當我軟弱地從 蓮慧身上爬起來的時候,我聽見一個小女孩兒的聲音,很輕:

  「不好看嘛……一點兒也不好看!」

  我也感覺到,我和蓮慧像被受打擊之後盡量蜷縮成團兒的兩條青蟲,好醜!

  「哎喲!」一個男孩兒的聲音:「我想尿。」

  「嚴肅點兒!」那個當頭頭的少女喝斥著:「我們是在干革命!」

  後來,紅衛兵把我們這一對罪人安排在一個公社的生產隊當農民。出家人當農 民很快就習慣了,因為我和她本來都是苦出身,她的親人也是在那年餓死得一個不 剩。因為她發現壞人要密謀賣掉她,她才到雲停庵落髮出家的。我們婚後,雖然沒 了寺院,遙遠的北京有一座天安門。沒了佛祖的金身,牆上有了一張毛主席寶像。 沒了經卷,公社給我們每個人發了一本《毛主席語錄)。這是中國人人都必不可少 的東西。也像在廟裡當和尚一樣,天天讀,早請示,晚匯報。「阿彌陀佛」改成為 「毛主席萬歲」,只是沒有木魚和鐘、鼓。我們的頭髮在一年之後就長起來了,沒 想到,秀英的頭髮又黑又亮。在開始的兩年,我和秀英之間還有色身和法身的辯論, 最後甚至對有沒有無生無死、無血無肉的法身,產生了懷疑。也許有,如罪孽深重 的我輩,根本就不可能得到。只有拖著有生有死、有血有肉的沉重色身,在種種欲 念的貪戀之中,了此一生。後來也就漸漸地淡忘了。五年後,秀英為我們生了一個 兒子。我們給他起了一個名字,叫「快快」,為什麼叫快快?只有我們兩個人知道。 它能時時喚起我們對一個特別場景的回憶。有了兒子以後,我們對當初在命運中發 生的突然變故,包括其中的痛苦和羞辱,不知道為什麼,我們竟然會感到慶幸。從 那時起,我們開始正視多年不敢正視的色身了,漸漸,一切都顛倒了過來。罪孽和 羞恥化為神聖和自然的時候,兩個有血有肉、有生有死的色身才融洽地結合在一起。 我發現世俗的歡樂很快就讓我們癲狂得難以相認了,就像是一對鎖在一起的逆水之 舟,突然失落了舵和槳,只好隨波逐流,順流而下。這一洩千里的墮落,應該承認 起初是恐怖萬分的。接下來漸漸就容易得多了,終於在適應之後,有了快樂。等到 有了一個新的有血有肉。有生有死的色身延續著我們,我們就更加沉迷了。我從快 快身上分不清哪一部分是我,哪一部分是她。有我也有她,她中有我,我中有她。 哪一部分都有我,哪一部分都有她。快快就是聯在我和她中間的一根腸子。恐怕世 上還沒有一把能把這根腸子切斷的快刀。我們倆完全是一對徹徹底底的俗人,幾乎 沒人記得我們曾經是兩個出家人。俗人不是也好麼,世上大多數人都是俗人。俗人 和俗人在一起敢愛敢恨,敢哭敢笑,敢打敢鬧,敢吃敢喝……起初的時候,佛陀偶 爾也會在我眼前現形。阿彌陀佛!那已經不是常見的慈眉善目的佛陀了,而是從來 沒有看見過的溫怒的佛陀。所幸只有一剎那間就沒了……

  快快五歲的時候,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結束了。在他六歲那年,一 天晚上,天上有一輪好圓好圓的月亮。我們一家三口,在開著門的堂屋裡吃飯,快 快要我餵他。按道理,六歲的鄉下孩子早就不要餵飯了。可他媽,也包括我對他都 太嬌慣了,他自己也太嗲。忽然,快快用他的小手指著門外對我說:

  「爹!聽啊!多好聽!那是什麼聲音呀?」

  快快的耳朵真靈,這不是從普渡寺飄來的鐘聲嗎?為什麼一開始我沒聽見呢? 是的,主要是因為我沒想到。寺院大殿和鐘樓、鼓樓在十一年前都倒塌了,那座明 朝嘉靖年間鑄造的大銅鐘,也已在廢墟裡埋了十一年。我注意到秀英冷不了地打了 一個寒顫,用恐懼的目光掃了我一眼。我裝作用不經意的口氣說:

  「快快!這是撞鐘的聲音。」

  「爹!誰在撞鐘呀?」

  「普渡寺的和尚在撞鐘。快快!吃飯!」

  「和尚是什麼呀?」

  「和尚也是和我們一樣的人,只不過剃的是光頭。」

  「爹!我不也是光頭嗎?我就是和尚!我要撞鐘!我要撞鐘!我要撞鐘!」說 著就奔到門外的打穀場上,撒著歡兒地喊叫著轉圈子。我在秀英的眼睛裡看到了埋 怨,我好不容易才把快快追上。捉回來。

  「快快!吃飯!來,吃一根四季豆,綠生生的四季豆。我學樹上的老鳥含著喂 你,你學小鳥張著嘴來接。」這樣他才揮舞著雙手,學著小鳥叫著、拍著翅膀的樣 子,從我嘴裡接過一根四季豆。「來!再吃一根,快快!乖!」

  「不!我要媽再餵我一根。」

  「好!媽!來,喂一根。」

  「來!媽餵你……」秀英含起一根四季豆的時候,眼淚就開始在眼眶裡轉起來 了。她這是為什麼呢?對於她此刻的心緒,我還揣摩不透。我們早就是俗人了,俗 人聽鐘不就是聽個響嗎!過去在寺院裡自己撞鐘,聽到的只是震耳欲聾的嗡嗡聲, 現在,在遠處,才聽出它的悠揚來。怪不得唐人有「夜半鐘聲到客船」的詩句,夜 半在船上聽鐘,格外好聽。夜晚,在家裡,一家人團在一起聽鐘,不是更好聽嗎! 這時,就在這時,打穀場那邊,來了兩個人。兩個幹部,在月光下第一眼就可以肯 定他們是幹部,他們都穿著藍布幹部服。左邊那個人是我們的生產大隊的黨支部書 記,右邊那個人是個女的。她是誰?看不出。從她那平平整整的衣服來推測,是個 在機關對著辦公桌喝茶水的幹部。他們朝我們走來,找我們?不可能呀!我們在這 個生產隊當了十一年隊員,來找我們的幹部最高級的領導就是生產隊長。大隊幹部 在開群眾大會的時候才能見到,因為大隊支部書記有一個特點:他的左腳有點殘疾, 走路的時候使不上勁,左手就不住地往後劃,所以老遠就能認出他來。

  「有客人來了!」快快指著兩個來人大叫。果真是來找我們的,他們直接進了 我們的家門。秀英連忙放下碗,給他們讓座。倒茶。

  「芒種!還沒吃完?」大隊支部書記說話不像在大會上作報告那樣嚴厲,很溫 和。那女領導怕還不到三十歲。不知道為什麼,面熟,好像在哪兒見過她。想想, 未必真的見過,公家人的樣子、作派都很相似。

  「書記!領導!來了!坐!我們吃完了,就是孩子不好好吃……鬧著要喂……」

  他們坐下以後,書記也沒向我介紹那位女領導的身份,我只好叫她領導。說來 也怪,領導們來了,快快也老實了,坐在媽媽面前的小板凳上,只顧用他那一對又 黑又大的眼睛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

  「你叫張芒種?」女領導問我。

  「是的,向領導匯報!我叫張芒種。」

  「你叫王秀英?」女領導把臉轉向我的妻子。

  「是的,向領導匯報!我叫王秀英。」秀英學著我的語氣回答了她。

  「王秀英!1966年以前你是不是在雲停庵當尼姑?法名蓮慧?」

  「是的,領導!是紅衛兵幫助我們破的四舊,立的四新,領的結婚證書……當 時我們可很是想不通……」

  「我知道……」女領導的臉上立刻泛起含義不明的一笑,只一笑,馬上又嚴肅 起來。「張芒種!1966年以前你是不是在普渡寺當和尚?法名無量?」

  「是的,領導!我是貧農出身,歷史問題很清楚,歷次運動都查過了的,生產 隊、生產大隊、公社各級領導都知道的……」

  「我也知道,我是縣委統戰部劉副部長,分管宗教事務。」

  「劉副部長!」我真是受寵若驚,一個活生生的大部長,還是女部長,親自來 到我們家。我用有點控制不住的得意的眼色看看秀英。秀英卻和我相反,半張著嘴, 眼睛癡癡呆呆地盯劉副部長的嘴。

  「你們知道嗎?普渡寺和雲停庵已經修復了!」

  「修廟?」我完全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信仰自由嘛!撥亂反正嘛!黨和國家對外的形象很重要。現在日本、東南亞 的香客和遊客都要到中國來拜佛進香、旅遊,我們縣的普渡寺和雲停庵都是海內數 得上的名剎。事關大局,國家撥了很多款子,以最快的速度把這兩座寺院修復了。 修得金碧輝煌,法像莊嚴,很是氣派……」

  「啊!是嗎?!」

  「廟是修好了,佛祖的金身也重塑了。我們的困難是:沒有合適的住持。」

  「啪噠」一聲響,我和書記、劉副部長不約而同地轉過臉去,一看,原來秀英 手裡捧著的飯碗落在地上了,而秀英自己卻渾然不覺。劉副部長繼續說:

  「我們經過了研究,決定:任命無量和尚為普渡寺住持,任命蓮慧尼姑為雲停 庵住持,希望你們能顧全大局,盡快到寺院裡去就職。」

  我聽見秀英呻吟了一聲,把身邊的快快緊緊地摟在自己的懷裡。

  我愣在那裡像傻了一樣,好久沒說出話來。

  「你們的意見呢?」

  「……」我根本就沒聽清她在說什麼。

  「我希望你們滿意,普渡寺的住持是處級待遇,雲停庵是科級……」

  「……」我聽清了,但不知道這些話和我有什麼關係。

  「至於你們的兒子,我們也考慮過,已經有人家願意收養,你們儘管放心,這 戶人家比較富裕,不過,出家人本來就應該無掛無礙,六根清淨……」

  「……」

  「怎麼?」支部書記拍拍我的肩膀,說:「你怎麼了?高興得說不出話來了?」

  我這才醒悟過來,沒有回答他們,卻向她提出了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好像十一 年前我也曾提出過:

  「你……你……是在說……說著玩的吧?」

  劉副部長回答我說:

  「不!我們是非常嚴肅的……」多麼熟悉!仍然是我十一年前聽到過的那句話, 聲音也很相像,只不過語氣要緩和得多。

  接著,普渡寺的鐘聲又響起來了。鐘聲越來越清晰,一聲、一聲,像永遠沒有 完結似的。我們都沒說話,靜靜地聽著鐘聲……劉副部長說:

  「這一定是修復鐘樓的工匠們,剛把大銅鐘吊上鐘樓,覺得好玩,撞個沒完。」

  唉!晨鐘暮鼓是好玩的麼?……阿彌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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