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現代文學>>白樺

雲台書屋

淡出



1


  生來自詡沒住過醫院的我,終於生病住院了。

  初來乍到,心中泛起的卻是一種熟悉極了的感覺。我琢磨著:這到底是什麼感 覺呢……啊!我明白了,那是驀然進入一個完全陌生領域的感覺。就像第一次登上 雪山頂峰、突然看見雪山另一邊是風光迥異、新奇而壯觀的西藏莽原。就像被迫在 高空中跳傘,落入你完全沒有看到過的熱帶雨林,密林繁花,奇禽怪獸,使你目不 暇接。就像乘車潛入紐約曼哈頓,猛抬頭看見林立的摩天大廈,而且每一座大廈都 正在向自己傾斜……我是乘住院部大樓東側的一台電梯上來的,在電梯上認識的第 一個人就是電梯小姐,一位三十多歲的女士。我所以稱她為電梯小姐,是因為我不 知道應該如何稱謂,叫她師傅,她一定很不高興。四十年風水輪流轉,如今又回到 一九四九年以前的風氣了。我記得,從來沒有因為稱七十歲以上的老太太為小姐而 不被欣然認可的,何止欣然認可,而且喜笑顏開。我卻因為對一位四十多歲的婦女 稱夫人,遭到斥責:「什麼?夫人?你怎麼不管我叫老太婆呀?」她特別把老太婆 三字念得很重。從此,我有了教訓。對女性要往小裡叫,對官員要往大裡叫。對一 位科長,你如果尊稱他為處長,他當然會覺得你的確是犯了一個小小的、無需糾正 的錯誤,但這個錯誤犯得可愛極了。對一位副部長,你如果尊稱他為副部長,他當 然覺得你是十分正確的,但這種正確太可惡了!為什麼不在無意中刪掉那個「副」 字呢?部長兩個字既好聽,又好念。我叫了她一聲電梯小姐,她對我嫵媚地一笑, 接著給我了一個善意的忠告:「看得出,儂是新來咯病人。阿拉住院部大樓東側, 一共有兩台供醫務人員、出入院病人和探視者使用咯電梯。兩台電梯各有分工,一 台只停靠單號樓層,另一台則只停靠雙號樓層。儂現在乘的是單號電梯。我考慮到 儂不瞭解情況,這次破例照顧儂,在十樓也停。」我在千恩萬謝之後,想到應該入 「鄉」隨俗,以後要牢牢記住。為了看看整個病區的概貌,我並不急於找到自己的 病室和床位。於是,就沿著雨道緩緩向前走,從每一個病室門前經過。數一數,一 共有十個病室。當我走到頭的時候,忽然發現大樓西側還有一台電梯。信步走過去, 剛剛在電梯門前站定,就聽見有人緊貼著我的脊背對我講話:

  「這是一台專用電梯。」

  可能是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聽到一個陌生的聲音,沒有一點思想準備,使 我止不住打了一個寒顫,每一根汗毛都豎了起來。我隨即扭頭一看,見是個瘦弱、 矮小的老年病人,由於穿著白地藍條的病號服,猛丁地使我嚇了一跳,還以為夢遊 二戰納粹集中營呢!他是什麼時候出現在我身後的呢?雖然他的聲音很輕,還是嚇 了我一大跳。那副深度近視眼鏡,鏡片小而厚,每個鏡片至少有二十個圓圈。他見 我沒有表示可否,竟然像一個職業導遊那樣,用帶上海味道的普通話滔滔不絕地說 開了:

  「往上,直駛13樓。整個13層都是大大小小的手術室。按照西方人的習慣,13 是個不吉利的數字。我們中國人,不管這許多!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用13層做手 術室。乘這台電梯往下,可以直駛底層地下室。地下室是停屍房,雅稱曰:『太平 間』。這名字起得實在是好,好就好在合適、含蓄。讓你體會到,我們偉大的、歷 史悠久的中華民族擁有的語言文字,實在是太豐富、太美妙了!一個專有名詞,道 出一個顛撲不破的真理:人,只要活著就不太平;一死,就太平了。有些人不太平 其影響很小很小,小到只限於自己。有些人的不太平其影響可就大了,大到可以造 成一場億萬人死亡的世界大戰。誰能活著而又完完全全做到自己太平而且也能讓別 人太平呢?在下——現在的我就是。不曉得你相信不相信?」

  「我……」我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他合適。我只覺得這個人蠻有點意思。可他 是什麼人呢?

  「我是18床……」他像是聽見了我在想什麼似的,「請你注意!我在這裡所講 的床,不是物,是人。這一點醫院和監獄大同小異。大同之處是:人名一律變成號 碼。病號穿的白地藍條褲褂,實在和電影電視裡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囚服太相似了。 小異之處是:醫院裡病人的代號後面要加一個『床』字,原則的差別也在於那個關 鍵的『床』字。許多病人從進醫院那天起,一直到嚥氣後穿上最後的新衣時為止, 他都躺在那張有號碼的床上。當他被搬上另一張有輪子但沒有號碼的床上的時候, 離太平間的距離就很短很短了!說明在醫院裡,床和床的號碼實在太重要!因為在 監獄裡,不一定每一個犯人都有一張床。有些牢房的犯人只能共用一條長長的通鋪, 或者一堆鋪草。對不起!得打住,你剛剛來,一定要收拾收拾了。以後再談,以後 再談。」他又自說自話地嘎然而止。


2


  後來我才知道這個18床正巧和我住在同一個病室,我是20床,和我只隔著19床。 19床是一個膀胱結石的病人,比18床的年齡還要大,72歲。我注意到,18床對任何 一個新來的病人都會做這樣的自我介紹:

  「我叫老丁,現年64歲,退休的手錶廠工人。身高三米59,體重34公斤,脫了 衣服,兩排肋骨分外鮮明。如果被鄉下的大姑娘小媳婦看見,一定會情不自禁地笑 起來,大叫:多好用的一塊搓衣板啊!因為我遠看散光,近看老花,所以很奢侈地 佔有兩副眼鏡。」

  老丁認識本院幾乎所有的醫生、護士,以及勤雜工,甚至住院部的看門人。熟 悉本病區每一個病人的病史、簡歷,乃至家史。一個新來的病人剛走近自己的床位, 醫生還沒來,老丁就站在病人的眼前了。他會親切地向病人問長問短,如果病人不 能說話,他就和送病人入院的家屬攀談。主動介紹醫院裡的制度和不成文的規定。 關於伙食標準,關於陪床親人應辦的手續等等等等等等。常言道:久病成醫,而且 還可能是良醫。老丁有檔案的病史始於八十年代初,他住過的醫院不下十餘家。所 以,不管是什麼傷病,經過他對病人的審視和詢問,就八九不離十了。他會告訴病 人或病人家屬,醫生可能採取什麼措施。譬如骨折,他一看X光片,就知道醫生要給 他上石膏,還是上夾板。如果是膀胱結石,把CT造影給他一看,他就能說出醫生將 要用手術取出,還是用藥物加大量的飲水進行沖洗,或用其它方法予以擊碎。如果 是腫瘤,是否已經惡化?早期?中期?還是晚期?他都會很委婉地說出自己的判斷, 並使病人和病人家屬安心。如果是早期癌症,他會說:「恭喜恭喜!你這是早期, 也可以講是最初期,輕輕一刀就再無後顧之憂了,沒事體。」如果是中期癌症,他 則說:「幸虧你的病發現得比較早,幸好還不是晚期。如今,科學發達,方法很多, 而且中國醫生的醫術和發達國家不相上下。在此之前,病人就沒有這樣的好運氣了。 你是生逢其時,你的病也是生逢其時。不要緊張!毛主席早就對病人講過一句至理 名言:既來之,則安之。講的好,講的太好了!安心養病,和醫生好好配合,沒事 體!」如果是到了晚期,他也有讓人聽起來順耳的話:「你千萬不要灰心,今日中 國可不是往日的中國。我們的醫學比西方發達國家還要高明。首先是治療手段比他 們還要多。他們有手術,我們也有呀。他們有化療,我們也有呀。他們有放射治療, 我們也有呀!也就是講:別人有,我們有;別人沒有,我們也有。譬如說:中國還 有中國獨一無二的國粹,中草藥是一絕吧。還有氣功,可以講:神了!至於民間偏 方如果碰對了,靈極了!當然,在醫院裡,氣功和偏方都屬於禁止使用之列。(他 忽然把聲音壓得很低)這純屬門戶之見,如果他們束手無策,我們不妨自己試一試, 死馬……(我想他差一點沒說出的一句話準是:『死馬當作活馬醫嘛!』他真會懸 崖勒馬!)天無絕人之路,我相信。吉人自有天象,你一臉福相……一定會逢凶化 吉。」所有病人的症狀,事後經過醫生使用許多高科技儀器檢查以後,與老丁之所 料,大體不差。治療措施也是英雄所見略同。

  我記得,我入院第三天的上午,醫生剛剛查完房,他又像幽靈似的站在我的面 前了。開始是站在我的床邊,過了一分半鐘,他默默地在我的床邊坐下來;又過了 一分半鐘,他的嘴就幾乎貼在我的耳邊了。我很客氣地問:

  「您是……?」我僅僅是表達了發問的意向,實際上我的問題還沒提出,他就 開始回答了。後來我才知道,他的話就像正要溢出的湖水,我的問就像一隻湖岸邊 的泥鰍漫不經心地擺了一下尾巴,立即就會衝出一條溪水,而後,奔流不息,以至 洶湧澎湃。

  「敝姓丁,無論老少。尊卑,都把我叫老丁。在醫院裡,就叫我18床好啦。我 曉得你一定會問我為啥住院。我住院理由既簡單、也很不簡單。就是兩個字:待查。 我所有的器官幾乎都檢查過兩遍以上,有些是用X光、CT、B超、ECT加上造影。有些 是用各種探測器,如膀胱鏡、胃鏡、腸鏡……接受檢查需要很大的勇氣,有些是很 痛的。特別是胃鏡,那麼大的金屬探頭,在胃裡翻來覆去地折騰,你恨不能即刻死 掉。說到死,我和別人的認識決然不同……」

  「……」我的目光一定透露了我樂意想再問個為什麼的意向,他在這一點敏感 之極。我以為他會馬上又打開閘門,讓語言的洪流把我淹沒。但他這一次只反常地、 含混而有點像自語地說:

  「唔,……我……並不在乎……從什麼地方出發……到達終點的距離,在自家 屋裡?還是在醫院裡?……我只在乎已經很有限很有限了的過程……過程……」他 再沒有說下去了。

  我點了點頭,好像懂了似的。實際上我並沒聽懂,但如果再問下去,必然會涉 及到他的隱私,因此也就不必問了。但他的語猶未盡,我趕快想轉換一個很容易結 束的話題。

  「我知道,您在醫院裡很……」我選擇了一句比較委婉的話。「您在醫院裡很 有人緣。」誰知道事與願違,正好給了他一個滔滔不絕的由頭。

  「是嗎?」他似乎不以為然地微乎其微地搖搖頭。「還是昨天我在專用電梯門 前對你講的那句閒話,我這個人頂太平了!因為我老早就向一切……我說的一切是 真正的、無所不包的一切。我老早就向一切舉手投降了!」他說著就像一個矮人國 的敗兵那樣,高高舉起無論怎麼用勁都神不直的雙手。「我住過好幾家醫院,知道 我姓甚名誰的人極少,人們知道的只是我的床位號,譬如現在:都把我叫做18床。 我也曾經是36床、28床、71床、13床。還作過1床,『拿摩溫』,就是NUMBER ONE的 洋涇濱講法,這是半個世紀以前,在上海外國人開的工廠裡,人們對工頭的尊稱。 13,我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吉利。『拿摩溫』,第一,老大,聽說有些非洲酋長就自 稱『拿摩溫』,黑手黨教父也稱『拿摩溫』,我也不覺得有什麼光彩。因為無論什 麼號頭,後頭都拖著一張床。36床!28床!13床!1床!我一入院就記住了,一聽號 數,就曉得是不是叫我老丁的。我不是沒有風光過。剛解放的時候,我進了工廠, 做了頂頂光榮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領導階級——工人階級的一分子。我的兩個阿哥 都是知識分子,解放前還在帝國主義、資產階級的公司裡做過事,雖說都是些小差 事,他們的歷史上畢竟有那麼一滴滴污點。所以,一解放就寫不完的交待,做不完 的檢討,挨不完的批判。有時候在他們遭難的時候,我一方面有點沾沾自喜,另一 方面又為自己幾幾乎和資產階級沾上邊而後怕不已。解放前,先父完全可以把我培 養成一個大學畢業的知識分子。看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我從小就體弱多病,只進 過三天學堂,還是帝國主義以天主教的名義辦的小學校,只學會了『義光小學』四 個字,就肄業了。這叫因禍得福!說真的,我現在有這點文化知識,最初是在工廠 上夜校學得來的呢!從掃盲班一直提高到速成中學水平,後來文化大革命給我又創 造了一個博覽群書,自學成才的機會,——那是後話。沒想到,在紅旗下學的文化 也中下了毒素。這大概就是資產階級思想隨著語言文字在我頭腦裡潛移默化的結果。 無怪那些發展了馬克思列寧主義的人,在六十年代中葉,敢於批判斯大林,指出他 關於『語言文字沒有階級性』的論斷純屬謬論。這種論斷使得資產階級可以趁虛而 入,據說是,語言文字是資產階級的先天優勢。當然,六十年代中葉不是五十年代 初葉。以斯大林為世界革命核心的時代,隨著斯大林的逝世也就過去了。我一直都 很不理解,那樣偉大的革命領袖,其威望如日中天,也會在時間中貶值!……才短 短几十年呀!可是,那些宗教界的領袖人物和他們的經典,卻偏偏還有很多人頂禮 膜拜。像孔老二、耶和華、釋迦牟尼、穆罕默德……而且崇拜者越來越多。長此以 往,人類不是又回歸混沌了麼?!又扯遠了!扯遠了!」

  我為了表示理解,笑了。

  「18床!」小護士露露喊叫他。「到二樓檢查肺功能,現在就去!」

  「是!」老丁小聲對我說:「一個星期前才檢查過,我理解,他們是為了創收。 反正我現在還有『勞保』……回來再繼續講下去,一息息就好了。」


3


  果然,半個小時不到,老丁就回來了。我剛剛看完哥倫比亞作家古斯塔沃·加 爾德·阿薩瓦爾的小說《白癡市場》的譯音序言和作者自序。

  「再扯回來。我的生活轉折點是1957年。我不知道對於國家,對於別人如何, 對於我,可真是一個不大不小的變化。為啥講不大不小呢?因為,有些人是從天上 落到地下,這種人的變化頂頂大,痛苦也頂頂大。有些人是從房頂上落下來的,比 那些從天上落下來的人又要好些。我,本來就在地上,比起他們來,我只能算是摜 了一跤,不過,摜得蠻重,所以說不大不小。一轉眼已經整整四十年了!人說幸福 日子過得特別快,我看痛苦日子過得也不慢,問題是看你自己的過法。1957年,黨 號召全黨全國大鳴大放,幫助黨整風,給黨提意見。我沒提,因為我打心眼兒裡沒 懷疑過英明共產黨的英明,偉大毛主席的偉大。就像從來我都沒懷疑過太陽上還會 有黑子,儘管所有天文學的書籍裡都這麼說。即使有,我們這種凡夫俗子的肉眼哪 能看得見呢,我是那種既不敢仰視天空、而又缺乏幻想的庸人。跟著知識分子隨聲 附和?沒有那麼大的膽子。因為歷史上人類的一切知識都是從封建階級和資產階級 遺留下來,那是靠不住的。我受黨的七年教育,這一點我還是能拎得清的。沒提意 見,不等於說我和當時的客觀形勢不搭界。唉!看來一切全是命中注定!5月8號夜 裡,我們車間偏偏召開了一個倒頭讀報會。車間主任一落座,他的眼睛剛好就瞄到 了我。其實,我正貼著牆角想打瞌睡。他講:『小丁!』那時候我當然是小丁。 『小丁!給大家讀報。』完全是指令性的口氣。我一再謙虛,一再推辭,一再退縮, 最後他嚴肅起來了:『這是黨對你的信任,懂不懂?!』話說到如此原則高度,我 哪能敢不念呢?當我念到兄弟的匈牙利發生反革命暴亂事件的時候,遇到一個很陌 生的洋名詞——裴多菲俱樂部。當時,我念成了非多非俱樂部,而且同志們讓我解 釋解釋,我哪能解釋得了呢!於是,車間主任給了我一個光榮任務,明朝上半日不 上班,到區圖書館查資料,在下個星期政治學習的時候,給大家解釋清楚。我當時 真是個非常認真、非常服從上級命令的好青年。我整整花了一個上午的時間,不僅 翻閱了書本,還請教了圖書館館長。才知道不是非多非,是裴多菲,是個人,是個 外國人。在回廠的時候,第一次體會到為什麼有知識的人胸脯挺得那麼高,因為他 們充實。我怎麼了?我充實了!那天如果給我量量身高,一定不是1米59,恐怕能超 過1米60;胸脯至少高出五個厘米。一個星期我都在盼著政治學習,坦白說,以前我 從來都沒盼過政治學習!5月15日終於到了,——多年以後,毛主席第五卷宏文出版 了,我才曉得1957年5月15日那天晚上,毛主席在日理萬機的百忙之中,秉燭達旦起 草《事情正在起變化》一文,作為黨內文件發給全黨幹部。對於一個小青工來講, 那完全是九天雲端之上的事情。5月15日晚上,在全車間的政治學習大會上,我就裴 多菲這個洋名詞,熱情洋溢地講了十五分鐘。我至今都還記得:裴多菲,19世紀匈 牙利革命民主主義詩人,1848年革命的傑出戰士和歌手。1823年生於一個貧苦的屠 戶的家裡,他不僅用詩歌為武器向封建勢力戰鬥,同時也用刀槍反抗外國侵略者, 同俄奧聯軍英勇奮戰,最後為民族獨立與解放,獻出了自己的詩歌和生命,像他在 詩歌裡唱的那樣,1849年7月31日,裴多菲在瑟斯堡戰役『死在哥薩克的矛尖上』。 我還給大家講了19世紀中葉歐洲的形勢,現買現賣,說得有鼻子有眼。最後,我還 用上海腔調的普通話朗誦了兩句裴多菲的詩句:

  

  那時,我就用閃光的劍鋒

  

  在一百條生命中寫下:『死亡』!

  「我的朗誦還沒落音,緊接著有一種突如其來的強音向我劈頭蓋臉地壓過來, 使我驚慌萬狀。等我稍稍緩過神來,才知道是一陣『長時間的、暴風雨般的掌聲』。 我只能用惶恐、受寵若驚和負罪感來形容那時候的心情,因為我只在新聞報導裡見 過『長時間的、暴風雨般的掌聲』這樣的句子,而且是在世界級偉大領袖人物的演 講中才會有。記者特別把這種煽動性很強、形容詞很多的句子括在括弧內,以形容 偉大領袖的講話裡,不斷出現的警句在億萬群眾中的熱烈反響。講句不該講的閒話, 就像今天美國的肥皂劇,必須配上笑聲,大笑聲,長時間的、熱烈的狂笑聲,才顯 得可笑一樣。後來,有個旋工提問,讓我解釋啥叫俱樂部,俱樂部是作啥用的東西? 我當時一個英文字母都不識,哪裡知道俱樂部一詞來自英文的『CLUB』呢?更不知 道『CLUB』還可以翻譯為棍棒,甚至紙牌裡的黑梅花也叫『CLUB』。至於俱樂部還 是夜總會的代名詞,夜總會是做啥用的?即使充分去發揮想像力,也是一抹黑。應 該承認,最初翻譯這一名詞的人,真可以算得上學貫中西,『CLUB』和俱樂部不僅 意思貼切,聲音也很相似。——那時,我只能按照祖國文字的字面涵義,望文生義: 『俱,是都,是在一起的意思;樂就是快樂、歡樂的意思;部就是部落的意思。所 以俱樂部可以解釋為一群人歡歡樂樂地聚在一起的部落。』我當時實在是貧乏,腦 子裡聯想到的竟是電影裡非洲原始人的部落。又有個鉗工提問:有多少人才能算是 一個俱樂部呢?我講:那就不一定了,三、五個人,幾百人,幾千人,十萬人都能 組成一個部落……唉!我最忌諱歎氣,也止不住要長歎一聲。我們老祖宗的金玉良 言講得真是好呀!言多必失!言多必失!特別是有人喝彩,你就會快樂地信口開河 了。我這個小人物一夜之間就成了名人,至少成了我們車間、我們廠裡的名人。平 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炫耀我的淺薄,死也想不到從此就種下了禍根。到了6月8 日,《人民日報》發表了毛主席撰寫的社論《這是為什麼?》,指出有些人在『幫 助共產黨整風』的名義下,少數右派分子正在向共產黨和工人階級領導權挑戰。我 們工廠的工人們雖然都搞不清是啥個事體,也都大吃一驚。這還了得!竟敢向共產 黨和工人階級挑戰!接著就召開各種會議,聲討起右派分子來了。因為右派分子屬 於資產階級,我們是應戰的階級,而且有強大的共產黨,偉大的毛主席,貧下中農、 解放軍支持我們。所以表現得特別激昂慷慨,敵汽同仇。等到7月1日,毛主席又為 《人民日報》寫了題為《文匯報的資產階級方向應該批判》的時候,我們的批判就 顯得雷聲大,雨點小了。我們全廠都沒有訂過一份《文匯報》,當然找不到《文匯 報》的方向是東南西北,批判些啥?只好多喊口號,少發言。8月9日一早全廠通知: 下午停工開批判會。我吃了午飯,實在困得很,想逃會。當時批判會特別多,尤其 是全廠大會,我曾經逃過一兩次,誰都不曉得,工作服都沒來得及換就躺在床上睡 著了。睡夢中只覺得有人一邊推我,一邊叫:快起來,開會了!我睜眼一看,原來 是車間黨支部書記。我既感覺到受寵若驚,又很不好意思。連忙爬起來就跟著他進 了大飯堂,我們廠的大飯堂還兼著大禮堂的神聖使命。就像是京戲裡的大名角出場 一樣,我一出現,全廠職工給了我一個碰頭好。有一種突如其來的強音劈頭蓋臉地 向我壓過來,我真心誠意地以為這是5月15日晚我朗誦裴多菲詩句以後的一次重複。 我稍稍定了定神,覺得不像是『長時間的、暴風雨般的掌聲』。再聽聽,是喊口號 的聲音。再聽聽,口號裡居然有我的大名。這樣一來,我就有些茫然了。即使我再 沒有自知之明,也不會想到他們喊的是『丁某人萬歲!萬萬歲!』可也不至於是打 倒了某人吧?等我心涼膽戰地再一聽,那就不能以茫然來形容我當時的感覺了。我 真是百思而不可解,如同晴天霹靂,果真是『打倒丁某某!』『打倒右派分子丁某 某!』當年我的靈敏度還是很高的,腦子一秒鐘至少能想三個為什麼。右派分子屬 於資產階級,我是個青年工人,工人階級裡哪裡會有資產階級右派分子呢?不對! 我走進會場,找了一張凳子就要坐下來。屁股還沒有挨到凳子,就聽見一片怒吼: 『站起來!站起來!站起來!』這一片怒吼讓我懂了:不是不對,是沒錯。是也是, 不是也是。毛主席說:『群眾是真正的英雄。』我立即筆挺筆挺地站在我本來的階 級弟兄們面前。接著,發言者爭先恐後,舉手之踴躍,言辭之激烈,情緒之憤怒, 是我有生以來所僅見。我的腦筋又運轉了一秒鐘:為啥我是批判對像?我有啥反動 言論?他們發言的要點是什麼?這才認識到要冷靜下來,聽個究竟。一刻鐘下來, 我在他們的踴躍、激烈、憤怒之中,才理出一個比較清晰的邏輯線索來。即:當今 世界,有一個資產階級惡魔叫非多非,這個人計劃來我們社會主義中國搞破壞,要 組織一個野蠻人的部落,而丁某人向他保證,可以為非多非發展十萬個會員。我當 然明白,無風不起浪,風就是我5月15日在車間學習會上,做的關於裴多菲的介紹。 可我的介紹是根據查來的資料呀!嚴肅、認真,而且客觀。即使是解釋有錯誤,只 能是我的水平有限。既沒有認識問題,更沒有態度問題。僅僅一個半月,事情哪能 會變得面目全非了呢?荒誕而且滑稽。不能自圓其說嘛!我以為越荒誕就越容易解 釋清楚,誰曉得越荒誕越難解釋。我相信一個半月前聽明白了並表示欣賞的大有人 在,掌聲就是明證。時至今日,他們都到啥地方去了呢?人!當你站在弱者一邊的 時候,是多麼軟弱啊!當你站在強者一邊的時候,又是多麼凶狠啊!他們根本就不 允許你解釋,只允許你認罪。毛主席說:『群眾運動是天然合理的。』這一句話圓 滿解答了我的十萬個為什麼,而且四十年來,無一日不心悅誠服。所以,在文革中 聽到林彪說:『毛主席的話一句頂一萬句』的時候,我暗自得意。——注意!我說 的是暗自,可絲毫都沒有表露出來。看起來,我比林副主席早覺悟將近十年。」老 丁說到這兒,臉上竟會泛起一絲得意的微笑來。


4


  「黨有一個好政策,『批判從嚴,處理從寬』。大會、小會以後,並沒給我戴 反黨反社會主義右派分子的帽子,按黨中央的所有書面文件和領袖人物的講話精神: 工人階級中間的的確確不應該有資產階級右派分子。因此,車間黨支部和廠黨委實 在沒法向上級黨委起草報告。口頭匯報上去,請求上級黨委指示。上級黨委就是上 級黨委,當然有明白人。很快,正確的指示就下來了:夠不上分子,他不還是個人 嗎!給他定個『反黨反社會主義人』不就可以了嗎?下放農村勞動鍛煉。註釋:勞 動鍛煉和勞動改造是有區別的。問題迎刃而解!我下放的地方是長江出海口中間的 崇明島上,天高地厚,崇明島仍然隸屬於上海。讓上海人離開上海就像讓吃奶的小 毛頭離開娘的乳頭一樣痛苦,崇明島隸屬於上海,這是我以前所不知道的事實,由 此可見我的地理知識貧乏到了極點。隨著年紀越來越大,看到,聽到的世事越來越 多,越覺得後怕,也不但是後怕,在後怕中還有那麼一點點快慰。一個如此淺薄、 如此貧乏、如此卑微的人,一不小心,會犯下如此大膽、如此深刻、如此嚴重的罪 過。無論什麼時候想起來,都會冒一身冷汗。我的言行竟然和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 重大問題聯繫到一起了,多年以後才瞭解到,裴多菲俱樂部原來是布拉格之春的產 物,布拉格之春的傾向一直發展到九十年代蘇聯東歐的解體。同時也看到毛主席的 英明偉大,高瞻遠矚……他老早就預見到了!可惜,他老人家過世太早,否則,國 際共運的局勢絕對不會發展到現在這步田地。因為毛主席一定會力挽狂瀾,成為名 副其實的全世界人民的革命領袖……」

  「您……」我插斷他的話說:「您這麼大的年紀,病病歪歪,還如此關心國際 國內大事,不多見。」

  「差矣!你千萬不要誤解,後半輩子我啥事體都不關心,只是看看、聽聽、想 想,連講都不願講。也沒人聽我講,唉!沒人聽我講!今朝不曉得為什麼,我的話 就像下坡的車,停不牢了。我從1957年以後,有了一個優點,也只有這麼一個優點, 就是自知之明。我很清楚,我是啥?在夢中,我永遠是大叢林裡一隻頂小頂小的蜂 鳥,捲起一片樹葉就是我的小巢,關心啥?關心有啥用?啥事體要你關心?我盡量 想縮在我自己的小巢裡廂,不讓人看見。偏著小腦袋向外張張,看著叢林裡的大象。 獅子、虎。豹、豺、狼、熊、狐、鼠、兔,無休無止地格鬥。我知道它們比起我來, 都是力大無窮的龐然大物。可是,我在樹上、高處、暗處,它們就顯得非常渺小了。 於是我就有了一些滿足感,沒有讓精神和軀殼的輕重懸殊太大,而使得我生命的天 平過於傾斜。我看見,它們在枯枝敗葉上縱橫捭闔,殊死搏鬥。我特別欣賞獼猴爭 王,有時是眾對寡的圍剿,有時是一對一的撕咬,成者為王,敗者為賊。為賊,為 王,誰也免不了一亡。動物,只要是能動的物,就不太平。小到螞蟻也要諸侯割據, 列陣對壘。一個軍團對另一個軍團,日夜鏖戰。沙丘、土堆、樹幹,都是他們的戰 場。儼然春秋戰國,一如人類攻城掠地的戰爭,小溪橫陳似江河,雨點濺落如山崩。 實在有趣得很!像我這般小的動物,對它們拚殺的最終目的都難以理解。所以,我 既不覺得珍饈美味好吃,又不覺得名牌洋服闊綽。一隻蜂鳥一頓只要一粒花籽,足 夠了!我現在只有三大嗜好,一個是抽香煙,只抽牡丹牌,因為價錢對於我比較適 中。香煙可以幫助我悠閒地沉思瞑想。俗話講得好:『飯後一支煙,快樂似神仙。』 不無道理呀!我當然知道抽煙有害健康,一百個醫生一百個反對抽煙,他們諄諄告 誡煙民:你們會因為抽煙付出沉重的代價,會生肺心病。氣管炎。肺結核、肺癌。 而我覺得,抽煙和赴宴、剪綵、演講、呲牙咧嘴等著記者拍照、生病、吃藥、打針、 拍X光片……等等等等一樣,都是生命的過程。你的過程可以是轟轟烈烈地打仗,可 以是輝煌燦爛地『做秀』;為啥我的過程就不能是默默無聞地抽煙呢?當然,我絕 不會在病房裡抽煙。抽煙比打仗還要可怕麼?槍一響,屍橫遍野。抽煙比『做秀』 還要危險麼?美國有好幾位總統都是因為『做秀』,被人殺死的。我的第二個愛好 是吃老酒,一般只吃『尖莊大曲』,理由仍然是價錢適中。天天喝,在醫院裡也不 例外。每天晚上,護士熄了燈,我就把酒拿出來了。我買來酒就換瓶子,把酒裝進 氯化鈉瓶子裡。不多,一頓三小杯。每天夜裡三杯下肚,比一切鎮靜劑、安眠藥都 要靈光。聽人講,海洛英和大麻都有造夢的功能,沒嘗試過,也不敢去嘗試。老酒 對於我,確有造夢的功能。在老酒製造的夢裡,自始至終都聞得見酒香。蜂鳥的世 界,詭秘離奇,色彩艷麗,音響美妙……一覺醒來,渾身上下的骨頭都酥了。護士 查房,聞見酒味。我和她們『搗漿糊』……『搗漿糊』你懂吧?這是上海人近幾年 的新創造,這個詞妙極了!雖然很難解釋清楚,任何人都可以意會。其用途卻是非 常之廣,且最具時代特色。可以說,凡是精通『搗漿糊』的人就能成為『當代英雄』。 我對護士講:『你聞到的是醫用酒精的味道。』護士講:『不是,醫用酒精沒香味。』 我講:『現在是商品經濟,醫用酒精為了促銷,也要加香精的。』她捂著嘴巴笑起 來,因為她當然曉得我在偷偷地吃老酒。我的第三個愛好就是聽半導體收音機。半 導體收音機幫助我聽很遠的聲音,從而想像到很遠的風景。無論什麼電台我全都要 聽,中央台、地方台、外國台,總而言之,全世界的電台只要我聽得懂,我全都聽。 當然,主要是漢語,英語,我自學的英語,講得不地道,可以聽,能聽懂三分之二…… 托改革開放的福,無論聽什麼電台都不算『偷聽敵台』了。如果我講:我關心國際 大事是為了競選聯合國秘書長,恐怕牆旮旯的蟬唧(蟋蟀)都要笑落大牙。我既不 是心懷鬼胎,甚至也不是好奇。我認為,這也是生命的過程,我在生命過程中,恪 守一個原則,那就是:不影響任何人。我聽當天發生的事比看《史記》還要冷靜, 不僅從來沒有足球球迷那種狂熱,也沒有足球球迷那種強烈的傾向性。啊!甲隊進 了一個球,乙隊緊接著也進了一個球,足球比賽嘛,不是你踢進,就是他踢進,再 不然全都踢不進。明代中葉,泰州學派有一位學人、興化陶匠韓貞,每當別人向他 提到時事、世事,他就大叫:『光陰有幾,乃作此閒談耶?』其實,他的骨子裡依 然是最狂妄的憤世嫉俗。不,我可『狂』不起來!能夠爬上岸,甩干身上的水,躲 進一個旮旯裡,一面舔著傷口,一面把新聞當故事聽,這難道不是落水狗的幸福嗎! 有人一想到1957年就哭之嗚啦,我則相反,一想起1957年就笑嘻嘻。我這隻小蜂鳥, 想要組織一個十萬會員的裴多菲俱樂部?!太偉大了!我都不曉得我自己會有這麼 大的本事。十萬隻蜂鳥!地球上還有沒有十萬隻蜂鳥呢?嘻嘻嘻嘻嘻……」笑的聲 音大了些,他立即用他那枯樹枝一樣的手摀住自己的嘴。在他摀住嘴的時候,我聽 見病房裡有兩個人的對話。一個是年輕的女聲,一個是極度衰老而含混不清的男聲。 女聲像是訓斥嬰兒一樣,男聲也像嬰兒似的和她頂嘴。女聲:

  「我不就是去撒了一泡尿嗎!你嘟噥個啥。撒尿不行啊?我也是人哩!是人, 就要拉屎撒尿。你不是也要撒尿拉屎嘛?你連拉屎撒尿都不會講一聲,瀝瀝啦啦, 一泡屎就讓人家給你收拾半天。你有鈔票就是人,我拿了你的鈔票,就得把我做人 的資格都賣給你了?」

  男聲:

  「人家要吐痰嘛……」

  「你不會忍一會兒,含在口裡,我死不了總是要來的嘛!」

  「我叫了好幾聲了……」

  「我不是說了嗎,在廁所裡,在廁所裡!你知道女廁所離你的床位有多遠?我 能聽得見?就是聽見了,尿到一半,我能夾住不尿即時現刻趕回來嗎?」

  「好,好,你有理!我沒理……」

  「那當然,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你承認沒理,我不追究。」

  「我要…」

  「我知道你又要吃了,吃啥?」

  「月餅,杏花樓的……」

  「你還要挑挑揀揀?還不是因為昨天聽我說,今年,北京的高干都吃上海杏花 樓的月餅,北京的老百姓也湊熱鬧,像荒年時候搶購麵粉一樣,搶購上海杏花樓的 月餅。你呀,也是湊熱鬧,聽風就是雨。多虧你有九個兒女,個個都買得起月餅, 大女兒給你買杏花樓的,三兒子給你買龍華寺的,小女兒給你買香港的榮華月餅…… 你有得挑,有得揀。給!吃!慢點!拿著,拿好,對,真乖!」老人手裡一拿到食 物,就完完全全回到了襁褓時代。佈滿皺紋的臉上,立即現出一副怡然自得的娃娃 像。

  老丁悄聲對我說:

  「這是21床和他的護工小謝。」

  「什麼是護工?」

  「護工就是重病人自己雇來的傭人,因為中國醫院的醫生護士和病人比起來, 病人太多,醫護人員太少。那些日夜需要護理的病人就必須自己僱人。這些護工大 部分都來自那個出了個朱皇帝的安徽省,這個小謝就來自安徽銅陵,別看她年紀不 大,二十多歲,已經是三個娃娃的姆媽了。我知道你要問我,她為啥能生三個小孩, 有特權?沒!她屬於母豹子那一類的女人,為了護自家的小崽,槍塞進她嘴裡都不 怕。要兒子,傳種接代,不達目的死不甘休。偏偏時運不濟,只有第一個千金是平 平安安地生在自己家裡的床上,取名叫家生。為了生第二胎,挺著大肚子逃亡在外, 孩子來得倉促,娘剛剛鑽進路邊的窯洞,女兒就溜出來見市面了,又是一個千金。 為了生第三胎,遠離家鄉,在洞庭湖上娘舅家的一條貨船上幫工。孩子一下地,小 謝一看,又是一個千金。抓起哈蟆似的嬰兒就要往湖裡丟,要不是她娘舅眼疾手快, 三千金一出世就歸天了。她哭天號地:『天啊!地呀!我的命怎麼這樣苦啊!命中 就沒有個帶把兒的壺呀!』娘舅對她講:『你娘生你的時候,我只看見她笑,可沒 看見她哭!你要淹死她,你就要先淹死你自己。你不也是女人嗎?沒有你,哪會有 她?』看樣子到今天她還沒死心。她寧肯受罰,罰款很高也不在乎。小謝在村子裡 是民辦教師,一個月才八十元,而且寒暑假都沒有工資。老公是個面向黃土背朝天, 本本分分的農民,背了好重的債務,還要養活這一大家子人,太艱難了!到上海的 醫院來當護工,一天一夜的工資是二十元,交給醫院兩元,租一張躺椅睡覺一夜兩 角,一天至少可以淨賺拾元。八天就能掙她在鄉下為人師表的全部所得,辛苦是辛 苦,安徽來的鄉下人只要有錢賺,苦算啥!……」


5


  我正在想:老丁如果當個作家、記者或者偵探,都會成為一個名家。老丁用胳 膊拐碰碰我,讓我朝21床看。我看見老人的眼睛只能睜開一條細縫,能不能看見什 麼,不得而知。關於21床,老丁對我介紹得也非常詳細。

  「21床的口齒不清,聽起來特費勁。他最神氣的時候,是進食的時候,醫生給 他開的流計或半流汁,他一概不要。最愛吃的是肯得基雞腿,丹麥曲奇,甚至點名 要海侖飯店法國廚師阿隆先生烹調的、名為『楓丹白露』的牛排,而且要半熟。你 看!看!他吃月餅的樣子。」

  21床吃東西的樣子真有點讓人害怕,咀嚼起來,上下顎運動的幅度和聲音出奇 的大。使我立即想到河馬,我真懷疑他是故意在誇張他唯一健康的生理功能。此時, 誰都能對他內心深處極端留戀生命和享受生命的渴望一覽無餘。老丁繼續說:

  「他今年有八十九歲了,這個老人在三、四十年代,是上海一家大不列顛及北 愛爾蘭聯合王國洋行的買辦。講他聰明也可以,講他狡猾也可以。歷經浩劫,不僅 自己奇跡般地窩藏了自己的生命,據他的子女們猜測:他很可能還妥善地窩藏了幾 張大不列顛及北愛爾蘭聯合王國渣打銀行的存款本票。只有老人的小女兒,四十二 歲的惠敏,在文革後曾經在她父親那裡親眼目睹過可能裝有銀行本票的信封,之所 以說可能,是因為她父親一發現女兒注意到自己手裡的信封,就立即掖進了褲腰裡。 她看得很清楚,是那種三、四十年代渣打銀行在中國使用過很長一個時期的信封, 印有中英兩種文字。這幾張本票票面數字,除老人自己一人以外,對於他的子女、 親朋好友來說,一直都是一個神秘的『哥德巴哈猜想』。誰都想把無限的幻想抽像 為一個具體而實際的數字,可以說絞盡腦汁而不可得。21床一生生養了九個兒女, 真算得上是一位全福老太爺了。其身體狀況如何呢?由於癌症轉移,一隻腎和前列 腺以及睪丸全部被切除,開了一個人造僂管,靠一隻掛在體外的透明塑料袋來排尿。 渾身上下肌肉萎縮,不僅不能起立走動,連翻身也要別人幫忙。九個兒女各有一個 相當穩定的家庭,應該說,也都有一份足夠養家餬口的工作,也就是說都有一份可 靠的收入。大兒子和小女兒兩個家庭一直都在上海,其餘都分批在一次一次的政治 運動中被下放到全國各地,最遠的在新疆。在此之前,沒有一個子女願意收養孤苦 伶仃的老父親。他們的理由只有一條,但非常充分:『您老人家總不能讓您的第三 代還為您背政治包袱吧?我們第二代已經背得多少年抬不起頭來了!』每當子女們 如是說的時候,老人總是點點頭,輕輕地哼一聲,把苦水咽進肚子裡,由自己慢慢 來消化。他一直過著單身生活,獨自住在一個亭子間裡。自從神秘的『哥德巴哈猜 想』一題透露以後,無論是在上海的、還是在外地的子女都變成了孝子孝女。紛紛 來信、來電,寄來孫子孫女的彩色照片,哀求最最親愛的祖父、外公到他們家去養 老。但老人卻裝聾作啞,好像從來都沒收到過。即使千里迢迢趕來面見老父親,任 你萬語千言,他也無動於衷。如今,突然病危住院,子女盡孝的好機會來了。於是, 所有的兒女都盡量在第一時間趕到上海。看得出,九個人的九個心眼兒都不大情願 這一次的大團圓,個個都恨不能自己一個人來包辦,可誰都說不出口。每個人的臉 上都掛著孝能感天的憂傷!日夜輪流在老爸身邊值班盡孝。孝既是傳統的人倫大道, 又符合現時的社會主義精神文明……誰知道,老人住院以後,不好不壞,不死不活。 消化系統基本通暢,三個月過去了,西歸之日,還遙遙無期。子女們臉上掛著的那 種孝能感天的憂傷,在面對老人的時候,依然動人;一轉過身來就不大好看了。不 曉得為什麼,他們個個對我都無話不談,在私下裡,他們都在私下裡對我講過一句 表達自己真實心情的閒話。六十五歲的大兒子只說了五個字:

  「『久病無孝子。』

  「二兒子說的是:

  「『我不是不想孝,拖的辰光太長了!笑得出嗎?』我當然聽得懂,他在講俏 皮話,最後講的是個笑字,而不是孝字。

  「三兒子說的是:

  「『還是孔夫子說的好:老而不死實為賊……』

  「四兒子比大哥說的還要簡練,他講:

  「『毋識相!』

  「五兒子講的更加簡練,只有一個字:

  「『賴!』

  「還有最簡練的!六兒子乾脆不講閒話,用十根鐵鉤似的手指,做出一個箍住 老爸脖頸的準確圖形,嘴裡發出一聲『格!』。足夠表明他的心跡了!

  「大女兒講的是:

  「『這三個月我的頭髮等白了一半。』

  「二女兒講的是:

  「『鐵杵磨繡針,功到自然成。反正我也請了病假,他總熬不過我吧!』

  「小女兒講的最瀟灑:

  「『我才不急呢!有啥好急的?林彪要是不那麼急,怎麼會摔死在蒙古大荒原 呢!時間一到,他不是自然而然就平平穩穩地接了班了嘛!』

  老丁剛說到這兒,忽然聽見一聲叫:

  「18床!」是小護士露露進來了。她用的是日本皇軍下士官的命令腔調,打斷 了老丁的滔滔不絕。謝天謝地!也讓我有個苟延殘喘的機會。露露說:「打針!」

  「嗨!」老丁的雙腿一併,打了個立正。

  「趴到自己床上。」

  「嗨!」老丁立即趴在自己的床上,脫了自己的褲子,露出沒有肉只有骨頭的 屁股。這時又矮又胖的露露用手把嘴一捂,墊著腳尖悄然走了。老丁裝著哀求的樣 子說:

  「露露!求求你,輕點!啊!

  病房裡除了笑不出來的重病人,所有人都摀住了嘴。足足有一分半鐘,像舞台 上的「靜場片刻」,連喘氣的聲音都沒有。

  「人呢?」

  人們這才哄堂大笑起來。

  老丁氣呼呼地站起來,提上褲子。小謝大聲笑他:

  「露露是騙騙你的!傻瓜!」

  「你們以為我不曉得?」老丁並不笑。「她騙騙我,我不會騙騙她?」

  小謝仍然在笑:

  「哪有脫了褲子、露著屁股騙人的?!是你受騙了!你還要嘴巴硬!這就叫強 辭奪理。」

  「管它啥人騙啥人,這世界夠苦的了。大家一笑,目的達到。」老丁說罷,拍 拍自己已經穿好了褲子的屁股。他走到我的身邊,咬著我的耳朵說:「這也是生命 的過程呀!……」

  「是的。」


6


  一天下午,從兩點鐘開始,病人的家屬像往常一樣,陸陸續續地都來了。先是 21床的小女兒蕙敏,一進門就非常親切地向父親問長問短,拿出專門為老爹燉的甲 魚湯。接著就是21床的六十一歲的二兒子,之後,是六十五歲的大兒子。一進門就 抱怨:

  「只慢一步,差一點沒拿到探視病人的牌子。」

  然後走近老人的床前,用五歲兒童那樣的嬌聲叫著:

  「阿爸!」這時,陸陸續續九個兒女全都到齊了。至於他們是怎麼進來的,真 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他們紛紛向父親高聲講說自己如何如何有路道,如何 如何有人緣,如何如何有辦法,如何如何有智慧,最主要的是:心誠則靈,他們的 孝心打動了住院部的看門人。然後,各自拿出自己帶來的食物,爭先恐後地獻寶, 又熱鬧了好一陣。目的當然都是讓父親知道自己是如何如何的有孝心……沒有凳子 好坐,只好站在床邊,像一堵圍牆。老丁看著他們,悄悄對我說:

  「有一天上午,21床身邊一個人也沒有。當班護理父親的是他的二兒子,剛好 上街去買點心了。21床向我招招手,我走到他的床前,他對我講:『我讓你看一張 紙頭。』他從貼肉的地方摸出一個已經磨破了角的西式信封。我一看就曉得,那就 是早年渣打銀行的專用信封。他用手式比劃著讓我抽。我打開信封一抽,使我大吃 一驚,原來他的九個孝心子女長期魂牽夢索的『本票』,只是一張透明的玻璃紙, 連任何一個中國或外國符號全都沒有。他本來是不想笑的,因為他一笑創口會疼。 他還是忍不住怪聲怪氣地笑了:『嘻嘻嘻嘻……』我把那張透明的玻璃紙重新裝進 信封,還給他。我也笑了,只是淡淡的一笑。他收好信封,就把頭蒙在被頭裡了。 可以看見他在被頭裡發抖,笑得既痛哉,而又快哉。」老丁把21床的謎底對我一說 穿,我立即用雙手使勁兒摀住自己的臉,否則我絕對會面對圍著21床的人牆狂笑起 來。老丁連忙把我的注意力轉移到另一個方向,小聲說:「看!19床的相好俏佳人 來了!」

  19床是個六十八歲謝了頂的廚師,紅光滿面,就是膀胱裡有了鴿子蛋那麼大的 一塊結石,又由於前列腺增生。醫生勸他一刀兩切,前天剛剛動了手術。昨夜,他 那個當建築工地領班的兒子陪在他的床前,小心翼翼,通宵不停地為他換鹽水瓶 (因為手術後如果不用鹽水晝夜不停地沖洗膀胱和尿道,血水就會凝結,使得尿道 堵塞。),不停地為他擦身。無論兒子多麼小心,都不能讓老爸滿意。他抱怨兒子 不幫他翻身。二十八歲還是光棍的兒子耐心告訴他:醫生說不能翻身,你身上全是 管子,怎麼能翻身呢?老子抱怨了兒子一夜,兒子抱怨了老子一夜,於是,我也聽 了一夜。老丁說,19床的妻子在五年前去世,和兒子相依為命。前年,一個五十八 歲的女人,是一個小工廠的退休會計,像一根楔子似的楔進了他們父子中間。兒子 很是不高興,只是敢怒而不敢言。只要那女人一來,他就走。那女人的臉先紅一陣, 好像是手裡那束鮮紅的玫瑰花映紅的。她鎮靜地把玫瑰花放在19床的枕邊,臉色也 就很快恢復了正常。她坐在19床的床邊,像一個妙齡少女那樣,旁若無人地和19床 頭挨著頭,臉摩挲著臉,低低地說笑。19床既沒有了疼痛,也沒有了煩躁。我一見 到她,立即就品嚐出,老丁為什麼把她稱作「俏佳人」的弦外之音了。同時,我竟 然會默默地背誦出中國一句古老的諺語來,並為古人的智慧誠心誠意地折服而五體 投地。那就是:「情人眼裡出西施」。不知道為什麼,這位使19床保持著永恆激情 的西施,有又紅又黑的皮膚,胖得一坐下就很難站起來。但,她一來,19床的聲音 自然而然地變得柔和了,音量自然而然地壓低,音調也自然而然地提高到介於男性 與女性之間。他們哪有那麼多的話要說呢?說的都是什麼?——這是我一直想著而 得不到答案的問題。老丁在我耳邊說:

  「古人云:老來有子萬事足。看來,老來,有兒子還是很不夠的。」

  被主人和主人的眾多子女們排擠在外的小謝一聲高叫:

  「18床!師母來了!」

  果然,有一個胖胖的中年婦女走進病房,快步走到老丁的床前。因為背對著我, 一時看不清她的樣子。

  老丁忽然有一絲罕見的尷尬,但很快就趨於正常了。他以抱怨的口氣對她說:

  「你來做啥?路這麼遠!」

  「儂怕花儂咯車鈿?」她用很輕的聲音刺了他一句。

  「花車鈿是小事體,人太辛苦呀!」老丁也懂體貼嘛!

  「辛苦,辛苦命不苦。」我心裡想:他們倆夫妻的對話還真有風趣。

  「謝謝!」

  「毋敢當!」她打開包袱皮,把帶來的裝有滷菜的搪瓷缸子放在床頭櫃上,隨 即用包袱皮在他的頭上打了一下。「儂的身體可好些了?」

  「好?一日比一日好。」話頭一轉,又否定了。「這是不符合自然辯證法的。 哪能會得一日比一日好呢?一日比一日差才對,每況愈下是真理。」

  「我聽不懂儂咯閒話。」

  「請坐!」

  「嘎客氣?」她坐下了,臉轉向我。我這才仔細地打量著她。她是個健健康康, 活活潑潑的鄉下女人,大約只有四十多歲。上身是一件混紡針織白色T恤,外罩一件 藏青布外套,扣子從下到上都扣得嚴嚴的,腰裡還圍著一條鄉下常見的繡花短圍裙。 可以說算得上漂亮,長長的鵝蛋臉,不施脂粉,紅彤彤的。大大的眼睛不停地往四 下裡看,笑容可掬地向病房裡的每一個人點頭問好。肌膚、面色、神情和老丁完全 成反比。他們在一起,就像是一張拼接起來的合影照片。老丁的是黑白照,那女人 是彩色照。看起來,她一定是老丁的繼室,年紀比老丁輕得多。從這一點來看,老 丁的晚年是不是還算是幸福的呢?總算有了個可心的伴兒。

  我從來都不問他的家事。關於他的情感生活,他只談到過他的初戀。我記得他 說到初戀二字的時候,我吃了一驚。心想:你還有「戀」?他的確有過。那就是19 57年5月15日,他在全車間大會上解釋什麼是裴多菲俱樂部,並朗誦裴多菲詩歌的時 候。他在許多人的肩膀後面看見一雙特別亮的、水汪汪的眼睛。他知道那是女徒工 閻招弟的眼睛。從她初進廠的第一天,他就喜歡上她了。我問他:「你喜歡招弟什 麼?」他說:「她只消一個動作就把我迷昏塌了。」我問他:「說說看什麼動作那 麼迷人?」他一邊說,一邊比劃著:「喏!就是她懶洋洋地用一隻小手,把小辮子 從粉嫩的腮邊往頸子後面一撩,我的魂靈就飛到爪哇國去了。」他對我說:過去, 都是他偷偷地、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一次又一次地用目光去掃她,而她毫無知覺。 等到他在車間大會朗誦裴多菲詩歌以後,就是她偷偷地、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一次 又一次地用目光去掃他了。第一次他就能感覺到。他起先並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斷, 以為是自己的幻視。當他第十二次把自己的目光鎖定在一個坐標上,才知道千真萬 確是招弟的眼睛在掃他。後來,在車間,在旋轉著的微型精密車床背後,總有一雙 讓他昏塌的大眼睛。在飯堂,在路上相遇的時候,都是她先掃他,然後他掃她。最 激動、最熱烈、最瘋狂、最美妙、最迷醉的時刻就是目光對掃。「啊!就像觸電一 樣,渾身上下刮刮抖。那就是我一生一世到頂了的、對異性愛的深刻體會。」我當 時認為他太誇張,如果他們之間的目光對掃就算到了頂,後來的結婚又算什麼呢? 他對我說,他那一段戀情很短很短,只是曇花一現就吹掉了。那段玫瑰色的日子從 1957年5月15日夜起,到8月9日夜就結束了。那天批鬥大會一散會,他像鬼迷心竅似 的,緊緊地跟著招弟。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招弟走到哪兒,他就跟到哪 兒,甚至跟到女廁所的門口。當他正在女廁所門口恭候招弟的時候,他恍恍惚惚地 覺得自己的眼前閃爍著一片火星,半邊臉立即火燒火燎地疼起來。接著,就聽見一 聲惡狠狠的咒罵:「右派!」加上一些旁觀者的哄堂大笑,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臉 上是挨了一記耳光。他定了定神,看見眼前站著的原來就是招弟,此招弟可不是時 刻用媚眼偷偷掃自己的那個招弟。完全是個素不相識的招弟,杏眼圓睜,粉面鮮紅。 他在四十年後的今天想起來,還情不自禁地用手摸著右半邊臉。我在他的臉上看不 見他的悲哀,看見的只是一閃而逝的尷尬和幸福感。他不無柔情地說:「這算是我 平生唯一的一次和女性的肌膚之親了。」當時我心裡想:你又在誇張了!

  「儂!……儂也太薄情了!」老丁的女人突然大聲嚷嚷起來。她的聲音特別尖: 『儂這個人啊!我剛來一息息,儂就毋耐煩了!好!我走,我現在就走!」她故意 慢慢地扭動著腰肢,墊起屁股假裝要走的樣子,嬌滴滴地說:「我——走——了? 啊?……儂捨得放我走?」

  「小聲些,小聲些!你要走,你走好了。」

  「儂講的是真話?我不相信!」她的聲音壓低了些。

  「我講的當然是真話。」

  「真話?好!我走……不!」她又改了主意。「偏不走!我要陪陪儂。看牢儂 眼睜、眼閉,看牢儂呼氣、吸氣,看牢儂吃飯、睏覺,看牢儂歡喜、生氣。」

  「好了!」老丁壓低嗓門、氣急敗壞地說:「夠了!夠了!」

  「啥?夠了?夫妻倆家頭的感情還有個夠?」

  「夠了!」他用更小的聲音說:「夠了!」

  「走!」她真的站起來像是就要走的樣子,忽然又笑著坐下了。「冤家!」她 像唱紹興戲那樣叫起板來,「我捨不了儂呀!」

  「好咧!」老丁哭笑不得地小聲說:「毋要太過分!人家看到難為情呀!」

  「難為情?有啥難為情?」她反而向整個病房的人叫起來:「大家聽聽這是啥 閒話?我講了聲捨不了伊,伊怕難為情?有啥難為情?大家講講看?有啥難為情? 我是個女人,都毋怕難為情,伊怕啥難為情?」

  「好咧!」老丁恨不能用手把她的嘴摀住。「我求求!你曉得你是什麼人嗎?」

  「儂講我是啥人?儂講?我是儂咯家主婆!儂講是毋是?儂講我是啥人?」她 笑嘻嘻地用手指著他的鼻子。「我是不是儂咯家主婆?」

  「是!是……你可以走了!」

  我實在替她抱不平。她的確表現得不那麼含蓄,可這有什麼!性格嘛!現代的 農村婦女可不像從前,敢說,敢愛,這不是蠻可愛的嘛!我實在按捺不住了,走過 去責備老丁:

  「這就是你的不是了,路程那麼遠,你又長時間不讓師母到醫院裡來。來一趟 她當然要多陪陪你,這是人之常情嘛!」

  「你不曉得!」

  「我怎麼會不曉得呢?我也是有家室的人啊!」

  「你不曉得!我講你不曉得,你就是不曉得……」他像是忽然抓到了一個有力 的理由。「……屋裡有孩子要她回去照顧的

  「小人?」她略帶譏諷地笑了。「虧儂還想得到小人?儂像個有小人的爺?我 看看。」她要用手去扳他的臉,老丁用胳膊肘把她的手推開了。看得出,他真的有 些惱怒了。那女人當然更能看得出,她快快地提起包袱皮,可憐巴巴地對他說: 「攙我一把,好吧?」

  老丁好不情願地用右手抓住她的胳膊,將她拎了起來。

  「不要再來了!要你來,我會得打電話給你的。」

  「儂要好好照應自家,啊?」

  「這還用你講。」

  「儂要聽醫生咯閒話,啊?」

  「曉得了!」

  「護士打針咯辰光,儂要忍一忍,毋要哭出來,啊?」

  「我會哭?啥地方去找眼淚水?沒咧!不要講了!」老丁哭笑不得。

  「唉!我真毋想走……」

  「好了,好了……」他把聲音壓低到旁人聽不到的程度說:「瞧你這身打扮, 還圍著圍裙……到醫院裡來又不讓你下菜地

  「儂嫌我鄉氣……」她的聲音又高了起來。

  老丁連忙在她耳朵邊小聲哀求地說著什麼,總算是把她慢慢哄著送到門外去了……

  老丁的女人一去再也沒有來過了,老丁倒是請假回去了一次。星期六晚上走的, 那天夜晚沒有老丁的叨叨,我反而失眠了。24床那個因為車禍、手腳都打著石膏的 年輕司機,正在和他僱傭的女護工——一個安徽來的小媳婦小黃說悄悄話,像蚊子 似的嗡嗡嗡,反而讓人心煩。她的臉從形狀到顏色都像蘋果。小黃除了為他擦身, 照顧他吃飯、大小便等等………晚上他還要求小黃陪他說話。一邊說,一邊用手撫 摸他的胳膊、胸、腹和背。因為24床對她說,這樣他就不疼了,覺得舒服。他許諾 她,在工錢以外,還要給她補貼飯錢。小黃已經是結過婚的女人了,當然懂得年輕 男性對女性的要求。儘管他受了重傷,他不還是個男人嗎!小黃曾經這樣回答過小 謝的責備:「是我自己願意的,他要加錢給我的呀!我們年輕輕的離鄉背井,不就 是因為家裡困難,才來掙錢的嗎!對病人是個安慰,只要不過分,沒啥不好。除了 他要小便,肚臍是條線,這條線以下我是不會碰的。說真的,天地良心!人家可沒 有歪歪心思,從來都沒要求我往下……我知道,在我給他擦臉的時候,他會用嘴巴 舔我的手,叫他舔好了,我的手又不是棒棒糖,一舔就化了?!」

  連續兩夜沒睡好,星期一天快要亮的時候我才睡著,護士把體溫表塞在我的嘴 裡我還在夢中。一睜眼就看見老丁回來了,正在換衣服。我匆匆起床,洗漱完畢, 接著就在走廊裡散步。我憑直覺知道老丁已經跟在我的背後了。這時,有一個人從 電梯裡飛出來。

  「一隻花蝴蝶!」——老丁在我耳朵背後說:「她是14床,膽結石。」

  那是個穿著絲質連衣裙的姑娘,肩膀上飄動著編織的白色樓花披肩,隨著一股 香水味兒,一閃就飛進了我們隔壁的病房。一瞥之間,我注意到她是個濃妝艷抹的 少女,臉上打了粉底,抹了胭脂,描了眼影,塗了口紅。總之,她的臉和她的花衣 服倒是很協調的。

  「早!」老丁這才正式向我問好,同時把我拉進病房,一同走到他的床前。

  「你這麼早就回來了?」

  「越早公共汽車越空,幾乎是坐了一趟專車,闊極了。」

  我注意到老丁的小床頭櫃上有一個不小的包袱。問他:

  「師母給你預備了這麼多好吃的東西?」

  「不是!」他神秘地笑笑,打開包袱。因為老丁從來不請假回家,破天荒第一 次,全病房裡的人都坐起來看他到底帶了些什麼東西來,連垂危的21床也勉強睜開 了眼睛。使大家感到非常意外的是:既不是下酒菜,又不是餅乾、點心,竟是一大 卷發黃了的舊報紙。一個個又都興趣索然地躺下了,而且重新閉上了眼睛。只有我 興趣倍增:

  「啊!這都是些老古董吧!」

  「不是,這是新古董。你不要急,看這些古董以前,我要對你講講為啥我要保 存這些新古董。先要把我在1957年的故事講完。對!該說組織上對我的處理了,這 在當時是頂頂重要的頭等大事!車間黨支部書記對我講:叫、丁呀!廠黨委對你的 錯誤做了很寬大的處理。』我心裡廂想:我的錯誤?錯在啥地方呢?錯在我要組織 一個十萬會員的裴多菲俱樂部?不對呀!我沒有組織過什麼俱樂部呀!連想也沒想 過!可這些話我不能講出來,一講出來就是向群眾反攻倒算。我只能講:『多謝黨 組織的關心愛護。』『不戴帽子,下放農村。』『我,下放農村?』『當農民毋是 也很光榮嗎?我們是一個工農聯盟的社會主義的國家,工農不分高低。當然,還有 差別,在沒有進入共產主義的時候,差別是避免不了的,我們從來不否認差別。工 農的差別不大,只有一張紙頭厚薄的差別。不過是:工人在屋頂下勞動,皮膚比農 民稍稍白些。農民在露天裡勞動,光照比工人得到的多一點。工人吃供應糧,農民 吃自家種出來的糧食,應該講,農民更加方便。你到了農村,在人民公社生產隊當 社員。敵我矛盾作人民內部矛盾處理,公民的權利你全都有,特別是勞動的權利。 看得出,你心裡廂不太服貼,這就不好了。要想通,不想通還要犯錯誤。對黨。對 群眾絕對不能懷疑。黨會錯嗎?黨絕對不會錯,群眾也不會錯。毛主席說:群眾是 真正的英雄,我們則是幼稚可笑的。相信群眾相信黨。想想看,即使黨處理錯了。 我講的是:即使,實際上這個即使是沒有的。你可以放心,安心。對,即使有百萬 分之一的誤差。百萬分之一的誤差剛好落在我的頭上?你想想看,個人的得失和黨 和國家的利益、世界革命的光輝前途比起來,算啥?微不足道嘛!』可不,他的閒 話講的多麼好呀!我是一個小青工,我的命運比起黨和國家的利益,世界革命的光 輝前途,算啥!屁都不算。他這麼一說,我的心裡也就又亮堂了,又熱烈起來了。 竟當著支部書記的面熱淚盈眶,大聲唱起來:『唱支山歌給黨聽,我把黨來比母親……』 支部書記很感動:『這就對了。到了農村,農民兄弟一定會講:你到底是從工人階 級隊伍裡出來的,不一樣,就是不一樣。』我問支部書記:『最後的定性是……』 『你放心,不會是反黨反社會主義分子,沒有帽子,還是反黨反社會主義人,人, 不是分子。懂吧?放心去吧!我相信,你當然不習慣反黨反社會主義人這個稱呼, 你今後只要努力改造,一定會把那個反字拿掉,很快改造成為一個新人。』如此這 般,我這個反黨反社會主義人就到了崇明島,在島東面一個生產隊插隊落戶了!生 產隊長一見面就和我爭辯了一場。他硬是說反黨反社會主義就一定不是『人』,一 定是『分子』,應該歸於地。富、反、壞、右五類分子之中。我請他仔細看看隨我 到達的檔案材料,清清爽爽寫的是『人』,而不是『分子』。他一口咬定是各級黨 政機關寫錯了,官僚主義太多!我採取豬八戒的辦法,倒打一耙。『你講講清爽! 黨政機關官僚主義太多,太多的意思是比很多還要多。毛主席說:正確的和犯官僚 主義錯誤的人,在黨內是九個指頭和一個指頭的問題。你講:太多!這和右派分子 的言論很像咧!還說我是分子!?啥人是分子?』倒打一耙真有效,他真的有點緊 張,除了不再爭辯我到底是分子、還是人的問題以外,還借給我一間江邊的泥屋, 以示緩和。泥屋很好,好就好在緊靠江邊,四面通風的另一面是空氣新鮮。泥屋可 以用爛泥補,就地取材,不用錢買,加工方便。工人階級出身,這點小事難不住我。 1958年大躍進,沒日沒夜地幹。到了1959年,土地越來越瘦,收成越來越少,工分 值越來越低,一個全勞力的工分只值兩角錢。我的處境越來越壞,不是分子也是分 子。不許和革命群眾在一起生活、勞動,天天要和五類分子一起接受訓斥,匯報反 動思想。最重的活路分給我們這些分子干,勞動強度和勞動量大得金剛都承擔不起。 兩個哥哥本來一年半載還有封信給我,從此以後,音信全無。我當然曉得,他們是 在和我劃清界限。我的身體和精神開始往下垮,每況愈下,以至一蹶不振。想起來, 都怪我太認真,認真地幹活,認真地痛苦,認真地期待……『槓犢』!你懂吧!這 就是上海話的『傻瓜』。『槓犢』!後悔莫及!到了文化大革命,我在農村……一 句話:獵狗不如。雖然一無所有,心裡還藏著期待,你看怪不怪!我總是在期待…… 佛教認為:生的終點是滅,聚的結局是散。期待啥?從生到滅,從聚到散。中間只 是一個過程,每一個人的過程看起來干差萬別,實際上是大同小異。而且最後歸於 大同,啥人能避得開滅,避得開散呢?在世界上,頂大、頂苦、頂難的功夫就是期 待,期待和等待還不盡相同……自以為有預見的人才有期待,盲目者也還有等待, 等啥?他們常常是不曉得的!盲目者多。期待天晴,期待落雨,期待開花,期待結 果,期待厄運快點過去,期待好運快點到來,期待一個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從天 上落下來,期待那些作惡多端的壞人快點死……太苦了!」說到這兒,他這才把話 題轉到他那些舊報紙上,他拍拍那些舊報紙繼續對我說:「在有期待的時候,我經 常積攢重要報紙。你看,這就是我積攢的各個時期有重要信息的報紙。保存舊報紙 比保留書籍安全,誰敢說保存黨報不對呢?在文革中,我曾經接受過一件美差,在 公社造紙廠紙漿池監督勞動。那些從知識分子家裡抄來的書,每一本都要經過我的 鐵掀再落入紙漿池。我每天偷偷拿一本,塞在褲襠裡,晚上看完,第二天再丟進紙 漿池。其中有許多書,都蓋有文化界名人的私人藏書章,有巴金、傅雷、郭紹虞、 劉大傑、秦瘦鷗……等等。那些日子,真過癮!啥人講文化大革命一點點好處沒有 呀?身為牛鬼蛇神,在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中,沒有革命的權利,就有了博覽群 書的時間,甚至還有偷偷學英語的機會哩!書本至少悄悄給我打開了一個躲避風浪 的港灣。」他搓著手,竟然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些許得意來。

  我小心地翻了翻那些發黃、變脆了的舊報紙。每一張都登載有歷次政治運動中, 黨和政府的決議、公告和公報,以及兩報一刊的社論、評論員文章,毛主席指示和 最新指示,領導人的講話。重要批判文章的作者如:姚文元、戚本禹、王力、關鋒…… 等人,還有文化大革命時期京滬兩地寫作班子的大作。他繼續說:

  「這些文章可是和任何一個小民百姓都不無聯繫呀!可以說:性命攸關……即 使現在,你翻翻看,你一定會感慨萬千。對比來看,特別有味道。如果沒有這些看 起來冷漠、枯燥、概念,似乎沒有生命的文字,就不會有當代史,就不會有這麼許 多悲歡離合、妙趣橫生的故事。當然,會有另外的故事。啥故事?不曉得。肯定沒 有比我們用十億以上的人口通力合作演義的故事更加鬧熱。」他沉默了一會兒, 「文化大革命結束得太像中國傳統歷史言情小說的大結局了!『痛定思痛忠臣平反 大昭雪,大快人心奸佞敗露下天牢。』『淒淒慘慘節烈小姐十魔九難,揚眉吐氣落 魄公子金榜提名。』『馬屁精聲敗名裂,有情人終成眷屬。』鞭炮賣完,老酒喝光。 連雄螃蟹都連帶著遭殃,人人都要吃三公一母。吃螃蟹能捎帶著把壞人、野心家吃 光麼?我所期待的日子終於來了。我激動,我興奮,我歡喜,我想唱歌,可唱哪一 首?好像哪一首都合適,哪一首也都不那麼合適。後來,我走出崇明島,走進上訪 者的隊伍裡。時而希望,時而失望。時而一片陽光,時而陰雲壓頂。每一個機關都 有一個相似的窗口,每一個窗口裡都有一個相似的人,他們用相似的聲音講相似的 閒話,給我一張相似的紙頭。紙頭上印著幾行相似的文字:你的問題我們會加以研 究,並將處理意見轉給你所在的原單位,由你所在的原單位妥善解決……云云。我 找到原單位,原單位竟然沒一個人認識我,才甘年呀!他們許多人的樣子我都還記 得清清楚楚,而且能叫出他們的名字,他們哪能會不認識我了呢?是他們的變化太 小?還是我的變化太大了呢?後來我才曉得:相對來講,幸運的人比不幸的人健忘 得多。我是為了爭取一張紙的高低嗎?我是為了從露天走進屋頂嗎?目的是模糊的。 想來,我最直接的目的大概是為了爭口氣。太長時間的憋悶了,總想伸一伸壓得太 彎了的腰。就為這個,我幾乎把劫後餘生都給送掉了。美國前總統威爾遜在第一次 世界大戰結束以後,為了他的『國際聯盟』提案被參議院否決,氣憤成疾,奄奄一 息。一位哲學家面見威爾遜,對他說:『您現在以為重要得要以生命為賭注的事情, 過了一百年,一定會變得無足輕重,不值一提的。安心地去吧!』我和我的奮鬥當 然不能和威爾遜相提並論,但我比他幸運。他在垂危的時候經過別人的提醒也未必 想得通,我自己在沒有垂危的時候就已經明白了。可文革剛剛結束的時候並不明白, 像是發了熱昏一樣天天跑,天天求。一個反黨反社會主義人,居然向我覲見的各級 首長宣講中央組織部長、後來的總書記胡耀邦在哪天、哪次會議上關於落實政策的 講話,因為首長們實際上並不知道。我當然十分理解,他們太忙,沒時間讀書看報。 只有我們這些被冤假錯案壓得難以翻身的人們,才勤奮學習黨的政策方針。碰巧, 原單位的新廠長是我原車間一位電工的小兒子,經常到車間裡來玩。我當然不認得 他了。他反倒認識我,並且聽過我關於裴多菲的『演講』,真是額骨頭高呀!不怕 縣官,就怕現管。他為我辦理了回廠手續,過去的所謂問題,一風吹。『1957年對 你的批判和處理都是胡鬧!給你頭上硬加的七個字是錯誤的,拿掉,恢復原來那個 工字,工人。好了吧!輕鬆了吧?』『太輕鬆了!我的腰可以稍稍伸伸直了。工人 階級,領導階級。』人大容易激動了!只是一個名稱,就真的如此重要嗎……?當 然,那時候就是那樣重要!」

  醫生查房,暫時打斷了我們的談話。


8
 

  午休以後。來探視病人的家屬越來越多,親人和病人分成多組交談起來,個個 都旁若無人。老丁又走到我的床邊來了。

  「我最善於鬧中取靜了,越鬧越覺得靜。我接著講……」我忍不住噗哧一笑, 他琢磨著我的表情,似乎還沒有拒絕聽下去的意思,只有一點點無奈,他也噗哧一 笑。「我上午已經說到回廠上班了。回廠以後,拿到了城市戶口本、購糧本和工作 證。只是住房還得分在城鄉搭界的地方,那還是一位退休老工人過世以後留下來的 一間半房子。和菜農們住在一起,上班的路程相當的遠。為此廠長對我表示了歉意。 我卻感到非常意外,對廠長能夠分給我房子,並向我道歉,不勝惶恐之至。受寵若 驚之餘,我向廠長表示:我一定再大干十年,報答黨給我第二次生命的恩典。廠長 卻沒有我那樣激動。他對我講:『量力而為吧!』我更加感激涕零。啥人曉得,我 只上了三個月班就百病叢生了。門診、住院,住院、門診,我實實在在感到難為情。 本來我是要拼了這條老命的,結果成了廠裡的累贅。廠長說:『我們廠有負於你……』 我一聽,嚇得汗流泱背。『可不敢這樣講啊!廠長!廠哪能會有負於我呢,我有負 於廠呀!』『實事求是嘛!你,有病就醫,就吃藥,就打針,就住院。啥人有意見, 我來頂。阿拉廠效益是比較差,你也曉得,國產手錶難得賣,我又堅決不同意中外 合資,替外國人創牌子。我們廠在最繁華的南京路名品商城租了一百平方米的鋪面, 一個月要付出租金一萬塊,可一個月賣出的手錶頂多25只。連本帶利只有兩三千塊, 給站櫃台的職工發工資都不夠。你,放心,只要我當一天廠長,這一天你的醫藥費、 住院費都要按制度報銷。門診費用你付百分之五,住院費用你付百分之四點五。』 於是,我就心安理得地看病、住院,住院、看病……我當然知道,我的身子變得越 來越懶了,思想變得越來越壞了,很是內疚!最近聽說我們手錶廠要宣佈破產,廠 都不存在了,廠長還會有嗎?不知道哪一天忽然廠和廠長都沒了,我就……唉!我 希望,別見笑,我講過,我已經沒有期待了,哪能還要講希望呢?其原因就是:我 還活著。要是我們手錶廠在我死掉以後再宣佈破產,那就是我的天大的福氣了。我 希望——可憐的一點點希望:廠子和廠長在我死後還在,哪怕是名存實亡。上帝保 佑!雖然我不相信上帝。我說過:人生就是一個過程,我的過程已經很長了,歷史 上許多造福民族的偉人應該長生不老。唉!好人不長壽呀!魯迅先生才活到五十六 歲,孫中山先生也不過活到六十,我算什麼東西,憑什麼活得比他們還長!照常人 的看法,生命的過程是很苦的。苦和樂,是比較而言的。有了比較才能感覺到輕重、 深淺。像現在的我,就不覺得了。回想起來,我的整個生命過程都差不太多。有人 喜歡玩味痛苦。我不懂,痛苦有啥可玩味的。你看!」他拉著我走到病房門外走廊 上,用手指給讓我看:「快看』……」

  我看見一個弱不禁風的少女,穿著一件寬大的病號服。我想起一句鄉下人的俗 話,真像是「老鼠披著荷葉」。她把整個身子都依在一個小伙子的身上。小伙子緊 緊地摟著她,在走廊上慢慢地往前移著寸步。似乎不這樣,她就站不住似的。我想 她的病一定是很重很重了。我注視著她的臉,想看清她的輪廓,結果是徒然的。走 廊上的光線比較暗,她的臉看上去只是一條模糊的白色,眼睛、鼻子、眉毛都像一 滴滴淡墨溶入乳液裡一樣。那小伙子是個瘦長個子,只要你一上街,就能看見和他 相像的人,按照服裝的尺碼來界定:他們比成人小,比中人又大。在各個時裝店、 快餐店、家電商場和賓館的大堂裡串來串去。如果他們中的一個見了另一個,一定 會問:「做啥?」另一個的回答一定是:「蕩蕩。」老丁問我:

  「你曉得她是啥人?」

  「……」我知道他指的是那位小姐,我搖搖頭。

  「就是那只花蝴蝶呀!14床,膽結石。」

  是她!是早上從電梯裡飛出來的那只花蝴蝶?連衣裙的肩上飄舞著一條白色鏤 花披肩。早上她來的時候,真是一隻春天朝陽下翩翩起舞的花蝴蝶,到了下午,為 什麼就成了這樣呢?老丁好像猜中了我的心思,他回答我:

  「這大概就是玩味痛苦吧……」語氣裡透露出一絲他從來都不曾有的苦澀來。

  突然從我們病房裡傳來一片哭聲,就像是一個嚴厲的指揮突然揮動了一下指揮 棒,一個多聲部的合唱團,開始合唱了。老丁淡淡地說:

  「『歌德巴哈猜想』的答案就要披露了……」

  我當然知道,這是21床那位多子多孫的老人的嘴停止了誇張的咀嚼。病房裡驚 天動地的哭號,夾雜著捶胸頓足,讓人不寒而慄。

  「等等我!阿爸呀!我要跟你一道去!」請設想一下:這是人的悲聲,其強度 又不像人所能夠發得出來的。

  「阿爸!儂回來呀!」他們用全力拍手打掌。

  「拿出來!」如果你仔細聽,會聽見有人用另一種聲音說出的話,低沉如發自 深淵的悶雷,強硬如兇手握中的匕首。

  「現在是啥辰光啊!」這是小女兒蕙敏的聲音。

  「啥辰光?關鍵辰光!」

  「拿啥模什?!」

  「啥模什?儂心裡廂頂清楚。」

  「我心裡廂對儂永生永世一片孝心呀!儂曉得不曉得呀!阿爸啊!我是儂咯乖 囡啊!」

  「拿出來!」

  「老爸呀!儂哪能忍心丟下阿拉撒手一去就不管了啊!」又是撕肝裂肺的嚎叫。

  「拿出來!」

  「老爸呀!儂咯老二頂作孽了!一生一世得不到儂咯疼愛呀!」

  「拿出來!」

  「儂,儂,儂……全都瘋了!老爸剛剛嚥下最後一口氣呀!就一點親情不顧了 麼?哥哥姐姐們啊!我會得拿出來咯,總不能在爸爸身上搶啊!我曉得呀!毋拿出 來我就會讓親人們大劈八塊,喏!哥哥姐姐正好八個。」接著惠敏大慟。「老爸呀! 老爸呀!儂把眼睛睜開來看看俄生養咯兒子女兒吧!伊拉一個、兩個……個個都是 啥個樣子啊!爸爸呀!」

  兩個穿藍工作服的公務員已經推著帶輪子的床,在值班醫生的帶領下進了病房, 這是醫院裡唯一沒有號的床。來的好快呀!大概醫生希望早些太平下來。醫生催促 著:

  「快穿衣裳!快!伊活了差不多九十歲了,早有思想準備。照理講,兒女們來 咯辰光也毋短了,也應該有了充分咯思想準備!既毋要哭,又毋要鬧,歡歡喜喜送 伊上路。」

  九個年邁的子女,這才七手八腳匆匆地給已經瘦成骨架了的父親穿上老衣。藍 衣裳公務員就像冰庫裡的工人抬冰凍整豬那樣,高高抬起,往帶輪子的床上一扔, 十分準確。儘管活動床很窄,人落下來,剛好,不偏不倚。

  當藍衣裳公務員推著帶輪子的床從我身邊過的時候,我看見老人的臉上很安詳。 既沒有怨恨,又沒有痛快,只有一丁點兒譏諷的表情。可他一定也知道,他的兩腿 一蹬,雙眼一閉,僅僅只是拉開了一連串的悲喜劇的序幕。老丁輕輕在我耳邊說:

  「你看!」

  我知道他讓我看的是老人的子女們,八個從五十歲到六十歲的哥哥姐姐,以嬌 小的妹妹為中心,形成一個半圓。每個人哭著,同時都伸出一隻痙攣的手抓著妹妹 的衣裳。我相信:他們的眼淚是很真實的,而他們的手?卻是很現實的。

  「你猜猜看,」我問老丁:「下面的發展是……?」

  「可能是武攤牌,也可能是文攤牌。」

  「再往下呢?」

  「撕衣裳。」

  「撕衣裳?撕誰的衣裳。」

  「八位哥哥姐姐撕光妹妹的衣裳。」

  「為什麼?」

  「他們絕對毋相信信封裡只有一張玻璃紙,以為本票肯定藏在妹妹貼身的衣裳 裡。」

  「貼身衣裳裡肯定沒有!」

  「我也知道肯定沒有,他們不相信呀!」

  「沒有就是沒有,衣裳撕爛也還是沒有呀!怎麼辦?……再往下?」

  「再往下就是拆房子了……」

  我覺得很奇怪,拆房子?拆什麼房子?

  「拆老人那間亭子間呀!他們準以為老爸惡作劇,把銀行本票塞在哪個牆縫縫 裡了……」

  「啊!」我明白了。「可能!」

  我們倆站在走廊裡沉默了許久……

  還是老丁先打破沉默,他說:

  「這個老人終究是個弱者,他大半輩子對任何事情都不可能也不敢表示個態度, 終於等到了他唯一一個表態的機會。可惜呀!可惜!他已經看不見他身後一系列的 戲劇場面了,也許他根本就不要看。」

  「是呀,」我說:「知子莫若父。他當然能想像得到會出現什麼樣的戲劇場面。 但他感到幸運的是:當他閉上這雙閱盡人世滄桑的老眼以後,『鐺——!』戲才算 開了鑼!」


9


  老丁忽然把話題一轉:

  「你看見過殺人兇手臨死的樣子吧?」

  「沒有。」我連連搖頭。

  「我看見過,很有點意思。世上有些人,活著的辰光,狠上了天,根本想不到 自己還會死。結果如何呢?還不是拗不過。大自然是個兩面佛,一面是接生娘娘, 一面是閻王老爺。我看見過殺人兇手瀕臨死亡的情景。當時,我並不曉得他是殺人 兇手,不僅我不曉得,任何人都不曉得他是雙手沾滿鮮血的殺人兇手。他的殺人罪 行,是在他死後又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有人敢於把他揭露出來的。當時,我也是 在同一家醫院住院。有一天,我東串西串,很冒失地串進一個特別清靜的病區,看 見一個行將嚥氣的大款。他臨終前一個月才剛剛換了一幢新房子、一輛新車子和一 位新妻子。當然也自然而然地有了成群結隊的『乾兒子』。他在最後一秒鐘都住在 裝有各種監控儀器和豪華生活設施的單人病房裡。一分鐘之前,他的床邊還擠滿了 忠心耿耿的親信,悅耳的阿諛奉承不絕於耳。轉瞬之間,他眼前那群人像過境的洪 水一樣,就無影無蹤了。當時,他已經發不出聲音來了。看樣子,他還在想得到一 個人的幫助,已經找不到了!身邊一個人也沒有!只有我的半邊臉在門外偷偷地看 著他。那幫捧他、抬他、怕他的『乾兒子』們,竟會忍心把他孤零零地丟在床上? 人啊人!是多麼寡情寡義啊!這個奄奄一息的『大款』想伸手拿床頭櫃上那塊鑲嵌 了一圈鑽石的歐米茄金錶,可是他的雙手無論如何都抬不起來。他像最有德行的高 僧一樣,有一雙慈眉善目,使我不得不立即服從他。當我正要恭恭敬敬地把歐米茄 金錶拿起來的時候,遲疑了一下。在我遲疑的那一刻,他的眼睛裡突然射出一道奇 異的光,那種光只有當閃電在刀鋒上隧燃時才會出現,冷丁地讓我打了一個寒顫。 我沒有馬上把金錶遞給他,他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臉上的肌肉立即痙攣起來,一 下多了一萬條疼痛的皺紋,身子縮成一團。他的眼光很是痛苦!痛苦之極!頃刻之 間又從痛苦變為恐懼,眼睛盯牢我,恐懼得渾身哆嗦。我的樣子恐怕在世人之中, 是頂頂軟弱的樣子了。世界上無論多麼小的動物都不會怕我,他怎麼怕起我來了呢! 真是怪事體!事後當我知道他曾經是一個殺人兇手的時候,我才明白:人與人是不 同的,在生命垂危的時候受到刺激的敏感程度,和他生前撈得的利益的份量,絕對 成正比。我從來都覺得別人對我不信任、不尊重、或是不理睬完全是正常現象,全 屬理所當然。實際上我就不會、也不敢對別人有什麼要求,當然也沒什麼可憤怒、 可害怕的。即使是到了彌留之際,說不定比平時還要更加泰然自若。過了一息,他 的眼睛漸漸暗淡下來……那雙殺人都不眨一眨的眼睛漸漸暗淡了下來。再往後,他 的眼睛就像小羊羔的眼睛,眼皮抖動著,可憐得咧!真讓人難過。我以為他會流出 兩滴眼淚水來,沒有,大概他的眼眶已經乾透乾透了!悲哀啊!悲哀!多麼奇怪! 他的悲哀也是那樣深重!他生前那雙手的力道一定是非常大的!可是,最後怕連一 雙筷子都捏不牢。我立即走過去,把他的歐米茄金錶放在他的耳朵旁邊。我想:他 是不是想聽聽人世間的時光是不是還在走?速度是不是慢了下來?看樣子,他顯然 是聽見了,他立即得到了證實:還在走,依然如故!這是毫無疑問的!於是,他的 一隻左眼終於流出一滴眼淚水來,我能感覺得到,他的悲哀現在算是達到了頂點。 今日想起來,是不是可以講:他在生前的貪婪和已經撈得的份量也達到過頂點……! 我在理智上對『多行不義必自斃』這句古代的格言已經把握不大了,而在感情上依 然堅信必當如此。當然,讓多行不義者自斃,是需要等待的。我又要說到等待了! 譬如,人類從1933年1月30日到1945年4月30日,整整十二年零兩個月。那是頂頂慢 長的十二年啊!千千萬萬瀕臨死亡的人和他們的親人們,一直在等待一個多行不義 者的自斃,那個人就是阿道夫·希特勒。希特勒的大限是上天注定的,不然,為啥 差一分鐘都不行呢?許許多多人在盟軍攻克柏林、希特勒自斃前一分鐘,還被脫得 精光趕進煤氣室。有時候多數人的力量並不大於少數,正義的力量也並不總會得到 勝利。人類最大的痛苦莫過於等待多行不義者自斃了!許多人至死都在等待……好 在芸芸眾生比較有耐心。沒耐心又將如何呢?發瘋……?想到這裡,我悄悄地倒退 著走出他的病房,心裡既不悲哀,也不快樂,反而非常平靜。時光的秒針比任何一 個強人、大款的心臟都要跳得久,滴嗒、滴嗒、滴嗒、滴嗒……我猜測:那位大款 恨不得讓人世間的鐘表都和他的心臟一道停下來。唉!即使你聽不見滴嗒、滴嗒的 聲音,時間不是還在走嗎?日落日出,月缺月圓,冬去春來,花落花開……每天都 有新人出世。你到產科醫院去看看,初生嬰兒一個個像瞎貓似的,嗷嗷嗷嗷亂叫。 你再到種雞孵化廠去看看,破殼而出的小雞雛,唧唧唧唧……又開始了它們平常生 命的過程——生、老、病、死……」

  我驚奇地看著老丁。他說這些話的時候竟會那樣心平氣和,好像在說一個專門 寫給兒童的美麗童話。如果是我,我一定會義憤填膺,激昂慷慨而不可自已。因此, 我不由得打心眼兒裡佩服他。

  「你住院竟然會悟出了這麼許多哲理來!」

  「這是哲理麼?」

  「是,怪不得你願意住院。」

  「是的,我喜歡住在醫院裡。我覺得人在醫院裡不得不考慮得實在些,因為醫 院和生命的終點比較接近。特別需要人與人之間的親近,人與人之間的攙扶。相對 來講,醫院裡的病人比醫院外的健康人敢於面對真實一些,所以也稍稍可愛些。從 這個意義來講,醫院裡的病人比醫院外的健康人還要健康些。反過來說:醫院外的 健康人比醫院裡的病人的病還要少許重些。這兩句閒話有點拗口,是不?」

  「不,這兩句話很順,也很對。」我笑了。「說明我也有了一點悟性,不是嗎?」

  他沒笑,只微微點點頭。這時,我才意識到,他不僅這次沒笑,我壓根兒就沒 見到他笑過。可也沒見他哭過,甚至也沒見過他的臉上的愁容。他輕聲自言自語地 補充了一句:

  「在冷漠的鬧市人海中最寂寞!」

  門外走廊上傳來一種快而碎的腳步聲,「嚓嚓嚓嚓嚓……」老丁向我提示說:

  「隔壁25床,顱內腫瘤。」

  「這聲音我已經很熟悉了,日夜都能經常聽到,但我不知道他是誰。」

  「一個被埋沒了一生的老知識分子,早年畢業於上海聖·約翰大學,後來到牛 津拿了個物理博士學位。他的無價之寶都在他的腦袋裡。等到他腦袋裡的寶藏被人 發現有利於國計民生的時候,腫瘤已經提前一步奪取了應該歸於全人類的財富。他 是一個返老還童症的典型,有些護士就把他當孩子逗。有一天凌晨,護士露露幫他 抽血,他問:

  「『抽血做啥?』

  「露露講:

  「『驗血糖。』

  「『驗血糖做啥?』

  「『驗血糖為了瞭解儂有沒有糖尿病。』

  「『毋抽了。』

  「『為啥?』

  「『就算我有糖尿病好啦。』

  「『怎麼能毋驗就算儂有糖尿病呢?』

  「『一定要抽?』

  「『一定要抽。』

  「『我怕怕……』

  「『怕啥?怕疼?毋怕,只有一點點疼。』

  「『哪能毋怕呢?我怕怕……』

  「『怕也要抽,這是醫生的要求。最終是為了儂。』

  「『為我,我毋要為我。』

  「『這是我們醫護人員的責任呀。』

  「『抽好多?』

  「『毋多,一次5CC。』

  「『一次5CC?要抽幾次?』

  「『五次。』

  「『五次?五次是好多CC?』

  「『儂講呢?』

  「『我算毋清爽。』

  「『算算看?』

  「『55,45。45CC!』一個牛津物理學博士竟然忘記了小學生都會背的99表! 『抽得太多了!毋來斯!哪能可以呀……嗚嗚嗚嗚……』老人哭了。

  「『毋是,儂算借了,55是25,是25CC。』

  「護士又是好一陣哄他。最後他算是同意了,用娃娃的哭腔對護士講:

  「『輕點兒,輕點兒呀!求求儂,輕點兒。』

  「『儂放心,儂是我咯老朋友了。』

  「『哎喲!姆媽呀!痛煞我了!』

  「『還沒扎!哪能會得痛呢?』

  「』還沒扎?』老人又笑了,滿臉都是汗水和淚水。

  「『放鬆!』

  「『哎喲!』這一下是真的扎進去了。

  「『好了,好了。』

  「『好了,嘎快就好了?我還沒來得及叫就好了?儂咯技術真好啊!露露!』

  「『第一次血算是抽完了,現在要請儂喝點葡萄糖。』

  「『喝好多?』

  「『毋多,300CC。』

  「『300CC是好多?』

  「『300CC是三個100CC呀!』

  「『嘎許多?毋來斯!』

  「『毋喝,毋來斯。』

  「『少喝點,250CC?好毋啦?』

  「『這又毋是在自由市場買小菜,可以討價還價?喝!』

  「『喝毋進呀!』

  「『喝毋進,我就要灌呀!』

  「『毋要灌。我喝,我喝。』

  「『喝!』露露把瓶子交給他,剛剛抿了一口就開始流淚了。

  「『辣,辣呀!露露!辣!』

  「『甜!』

  「『辣!』

  「『甜!』

  「『交關辣!』

  「『交關甜!』

  「老人喝一口,看一看。

  「『還有嘎許多呀!』

  「『怪儂毋肯大口喝呀!』

  「伊硬是喝了半個小時,和露露逗了半個小時,哭了半個小時,才算是喝完了。 半個小時以後露露又來了。

  「『儂哪能又來了?』

  「『半個小時抽一次呀,毋是講好了嗎!』

  「『辰光沒到呀!』

  「『已經到了呀!』

  「『好吧,好吧,抽,隨便抽!抽光算數。』

  「『說話算話,我隨便抽了!』

  「『唉!毋來斯!哪能可以隨便抽我咯血呢?血又不是水!不可以。』

  「就這樣磨,一直磨到天亮,才把五次血抽完。抽完以後,露露講:

  「『血抽完了,儂咯眼淚水也流完了。』

  「『露露!儂太殘酷!我毋睬儂!』

  「說著就把臉扭到另一邊去了。露露講:

  「『好呀!儂毋睬我,我也毋睬儂,永遠毋睬儂。』

  「『哎!露露……』老人一聽,非常緊張地轉過身來。他看見露露跑了,老人 傷心地跺著腳抽泣起來。『露露毋睬我了,露露毋睬我了……』

  「整個病房都開心地大笑起來。」

  我又一次十分驚奇地向他轉過臉去。他還是個優秀的諧劇演員!講一件平平常 常的事,竟然能做到繪聲繪色。最後還有一段精彩的結束語:

  「25床現在天天只曉得走,不曉得向哪裡走。碰了壁,就回頭,再碰壁,再回 頭。有些病友覺得他滿好笑,我不覺得有啥好笑。不管你走快走慢,大步碎步。人 與人的大方向完全一致,目的地也相同。歸根結底,我們每一個人都和25床一樣。 遺憾的是:很多人都是在最後一秒鐘才恍然大悟:『啊!原來如此!我的一生都在 背道而馳啊!」』

  「嚓嚓嚓嚓嚓……」牛津博士的腳步聲又由近漸遠了……


10


  又過了很長一段時間,老丁的老伴再沒有來過。小謝經常打趣地問他:

  「18床!師母好久都沒來了,想不啦?」

  「有啥好想的,不想。」

  「她不想你?」

  「不曉得。她想些啥,我哪能曉得呢?」

  「你不曉得,我曉得。她想,想煞咧!」

  「你哪能曉得?」

  「我也是女人呀!」

  「我當然知道你是女人,不是男人啊。」

  「女人當然知道女人的心思呀!」

  「你是啥女人,她是啥女人?」

  「我是同她一樣的女人。」

  「你是年輕女人。」

  「你的家主婆也不老呀!」

  「她自家不願意來,我有啥辦法?」

  「是你不讓人家來呀!人家輕易不來,來一趟,你就抱怨個沒完沒了。坐一會 兒就把人家趕走了。」

  老丁小聲對我說:

  「這些人為什麼總愛管別人的閒事?大多數人一見到未婚男女就要給他們出主 意,甚至為他們介紹對象。老倆口幾天沒講閒話,就有人來勸架。人家沒打架呀! 非要死乞白賴地講些『舉案齊眉』的故事。」

  小謝以為老丁在說她的壞話,立即喊叫起來:

  「好話不背人,背人沒好話。我曉得,你在講我!看啊!師母來了!」

  老丁真的把臉轉向門口,沒人來。小謝笑了。老丁緩緩地說:

  「我沒讓她來,她是不會來的。」

  他的話剛落音,就聽見一陣高跟皮鞋清脆的響聲由遠漸近。非常意外的是,一 個時髦女人在我們病房門前站住了,整個病房都不認識這位來客。因此,一時間鴉 雀無聲,除了睜不開眼睛的病人以外,所有人都專心致志地注視著她。她的上身穿 著一件黑地紅花襯衣,按中國九十年代的公眾視覺標準來看,胸露得是多了一點。 誇張一點來說,可以算得上「酥胸半露」了。很濃的口紅,藍色的眼影,頭上紮了 個比較高的馬尾巴。冷眼一看,幾乎就是銀幕上的美國明星雪兒。這是誰呢?我想 絕不只是我一個人在猜想這個問題。就像是一幅靜止的群雕,病房裡所有人的眼睛 都注視著這位時髦的女客。還是老丁首先破壞這幅靜止的畫面:

  「你怎麼又來了?」

  這句不客氣的問話,提醒了我們,使我們立刻想到:這難道是老丁的老伴兒? 呵!有點像!是她!就是她!老丁的第一句話就把老伴的眼淚說得滴滴溜溜轉,第 二句話聲音很輕,卻把老伴的兩行眼淚戳出來了。

  「瞧你這身打扮……」

  「上趟咯打扮毋合儂個適,這趟咯打扮還是毋合儂個適,儂講哪能打扮合儂個 適?」

  「上趟我不就是講了你不該圍圍裙的問題嘛!」

  「我圍圍裙還毋是因為舊年聽儂講:儂這條圍裙真好看!我才特地圍著來咯嘛!」

  「我不是嫌圍裙鄉氣,我的意思是啥辰光啥個打扮,啥場合啥個打扮。圍裙是 下菜地、在灶披間裡才好圍的。」

  「儂咯規矩還滿多咯嘛!這趟來,是請了對門阿二家的大姑娘搭我設計的形象, 伊在美容院裡廂當小姐……」她極為委屈地強忍著眼淚,從提包裡拿出一套嶄新的 藏青色中山裝。「給,這是儂讓我搭儂帶來咯。現在做這種衣裳,有啥用嘛?走上 街人家會講:老古董來了!」

  「這套衣裳是我的大禮服,不上街。」

  「毋上街做新衣服做啥?」

  「我這身衣服是一次性的……從這裡穿上,到火葬場就燒掉了。」

  她立即上前就用手摀住老丁的嘴:

  「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瞎講!再毋許瞎講了!」

  「這是真話,不是瞎講。我真的就要死……」這句話被她摀住了一個尾巴。

  「儂哪能會死,菩薩在上……讓我替儂死。」說著說著眼圈兒紅了。

  「謝謝你的好意,豪華酒筵可以代吃,名貴衣裳可以代穿,高官可以代當,唯 有死是不能代的。皇上也辦不到!」

  「就是可以!就是可以!就是可以!」

  「好!好!好!可以,可以,可以!你還有啥事體吧?」

  「當然有,這是儂廠裡廂要我搭儂帶來咯信件。」

  「啥信件?我有啥信件?除了水電、煤氣條子,我從來就沒信件。」

  「儂看嘛!」她把一個印著廠銜的信封遞給老丁。「是廠長親自交把我咯,伊 講要我親自交把儂。」

  老丁接過那封信,拆開匆匆看完,隨手就交給了我。

  「你看。」

  是廠長給他的來信,告訴他:我們共同的工廠的破產已經提到議事日程了。不 過也不是三五天的事情,國營機構關閉一個工廠,上下左右牽扯的問題千千萬萬, 僅三角債就夠清理一年半載的了。我只不過通知你一聲,我從生產廠長到破產廠長 可能還要有一段相當長的時間。你要安心養病,不要為住院費、醫藥費擔心。還是 那句話:只要我還是廠長,不管是什麼廠長,我都為你負責到底……祝你早日康復。

  他的老伴殷切地探問我:

  「廠長在信上講些啥?」

  「沒啥,」老丁回答她說:「你——就是講我,要安心養病,早日康復。」

  「啥叫康復呀?」

  「康復就是恢復健康。」

  她自言自語地說:

  「恢復健康還可以講康復……?」

  老丁突然給她鞠了一躬說:

  「謝謝你!可以回去了吧?」

  「又是嘎快讓我回去,儂搭我講講看,儂咯病到底哪能樣子?依我看,儂啥病 都沒。儂咯病就是不喜歡孤單,喜歡熱鬧,喜歡講講談談。腦子、嘴巴加其好。講 起閒話來就像關不牢咯自來水龍頭。孤單嘛,回到家裡,有我搭儂講講閒話,毋是 滿好嘛!要麼是躲我。我曉得儂嫌我聽不懂儂咯閒話,儂毋就是要人聽儂講閒話嘛! 聽得懂、聽毋懂毋是一樣咯?」

  我覺得作為妻子,她只是對他的病情不甚瞭解,以為他沒病找病。而這番話的 本意還是很美好。很甜蜜的。使我十分意外的是,老丁向她白了一眼。她乾脆不管 老丁是什麼態度,索性說下去。

  「儂想想看,儂整天在病房裡搭一幫子男人,叨叨叨叨叨。有啥意思呢?」她 壓低嗓門在他耳邊說:「我原以為儂一定是搭上了哪個年輕的護士,後來我在病房 裡花銅鈿安了個私人暗探,才曉得儂毋是個貪花人。儂整年價毋搭女人在一道,我 擔心儂會變成同性戀……」沒等她講完,老丁拖著她就往病房門外走。我當然不好 意思跟過去,但我很為她抱屈,一想起她這次來,還特意請人給做了「形象設計」, 心裡就難過。鄉下人也懂得「女為悅己者容」啊!不過,看得出,老丁不喜歡她這 身濃妝艷抹的現代派打扮。可你這個當丈夫的,應該感覺到她的出發點是極好的呀! 但這畢竟是人家倆口子的私事,外人誰也沒法說什麼。顯然,老丁這次有些動氣, 一定要更加強硬地把她打發走了。


11


  小謝在老丁的老伴走了之後,曾經驚慌失措地找到我,悄悄地對我說:

  「我的媽媽耶!可是不得了啦!18床的愛人買通的暗探就是我耶!她講話的時 候,18床的眼睛向我瞄了一眼。這個死老丁腦筋好的很哩!這怎麼辦呀?說是暗探, 我也不過是向她說說18床在病房裡勾不勻搭女人。天地良心!我有一說一,有二說 二,一句假話、壞話都沒講。買通買通,也不過兩塊錢的事情。你跟老丁搭得夠, 我願意退錢……」

  我笑了。

  「你放心,老丁不是那種人,連問都不會問你。」

  「真的?我怕他罵我哩!」

  「他要是罵你,你來罵我好了。」

  我雖然這樣說了,小謝心裡總還是忐忑不安。好長時間都迴避著老丁,不敢和 老丁打照面。

  老丁的老伴又有好多日子沒來了,老丁雖然還在叨叨叨,聽得出,聲音弱了, 啞了。總覺得他是在強打精神,我開始為他暗暗擔心。我私下裡問過醫生,醫生告 訴我:

  「18床能叨叨到現在就是奇跡……」

  「看起來他不是還好嗎?能講會說,頭腦清楚。」

  「實話告訴你,他除了大腦和一張嘴巴是健康的,所有零件都有問題……」

  「什麼問題?」

  「所有零件的問題都一樣:嚴重磨損。」他回答問題的輕鬆語氣讓我很不愉快, 不過,再想想也就心平氣和。怎麼能怪醫生冷漠無情呢?醫生嘛!總是這樣,人的 死滅,在他們眼裡已經司空見慣了。而且,他們對生死認識得最徹底:任何人,一 出生,就注定走上了這條必經之路。

  有一天凌晨,我醒來得很早,聞見酒香撲鼻。又發現自己的枕邊放著一封信。 我有點意外,因為大家都還沒有起床,不好開燈,只好走進亮著燈的廁所。拆開信 一看,原來是老丁寫給我的。奇怪!他的嘴巴這麼能說會道,而且天天都在和我講 話,為什麼要寫信給我呢?他寫道:

    20床:

    我所以捨己之長,取己之短,不用嘴說給您聽,而
  要用筆寫給您看,這就說明我有了難言之隱。我生平一
  無所有,唯有自知之明。我的太平之日,就在旦夕之間
  了。一個既無國事可托,又無家事未了,更無產業可留
  的人,當然沒有遺囑可立,立也是笑話。只有一事相
  告:那位被病友誤認為老丁妻室的婦人用梅英,實為我
  在鄉下的一位鄰居。平日對我有諸多照顧,也對我心存
  希冀,每每主動來醫院探視,且以親屬自居,我實實不
  忍申辯。但又十分為難,我豈能將一具活屍托付給一位
  健康的同情者?何況還是一位少見的心地善良、淳樸無
  私的女人。說實話,雖然我一生未能和女人有真正的親
  近,但我愛女人,非常愛!愛得近乎神聖。世上從來就
  沒有柳下惠,只有殘廢人。她哪裡知道,我已是身心兩
  殘的人了。正因為如此,我才不能付諸施行。我深知,
  我的愛即害也。請千萬不要向諸病友說破,否則有損她
  的形象。從她上次來醫院的打扮可以看出,她是很注重
  形象的。(一笑!)至於她為什麼看中我?我做過種種猜
  測。為了財產?我的確曾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結果證明是我哪怕只是一念之差,對她的情意也是莫大
  的褻瀆。她是我多年的近鄰,經常來照看我。我住院比
  住家的時間多得多,房裡的鑰匙全都交給了她,報費。
  電費、水費和煤氣費都請她代交。她對我之所有,一覽
  無餘。周梅英命運多舛,三嫁三離,丈夫俱都是愚頑浮
  浪之輩。也許她以為我正好是他們的反面?所以我越是
  拒人千里之外,她越是楔而不捨——!在我百思而不可
  解的時候,只能用神秘主義的習慣說法來解釋了:是緣
  份啊!緣份又是什麼?不如說是她的錯覺,因錯覺而生
  出的錯愛。(僅此就說明我是一個多麼的枯燥無味的人!
  既不承認神秘,又要拒絕浪漫。)
  說到財產,很慚愧!計有:沒抽完的牡丹牌香煙半
  條,小收音機一架,空酒瓶五百隻(全都堆在我鄉下小
  屋的床下,可以向收破爛的人換錢。),存款若干(說來
  可笑,只有五百四十二元四角正。那還是早年務農掙工
  分所得,加上多年銀行利息,才有此數。)悉數遺贈周
  梅英,(存折就在她的手裡。)聊表寸心,她必知此乃血
  汗錢也。她如若問我有何遺言,只有五個字,請轉告:
  要笑,不要哭。順便對她說:未嫁老丁,實為不幸中之
  大幸!在她送我住院那天,她已把她的傳呼電話號碼,
  作為我的家屬電話號碼登記在我的病歷卡上了,這是全
  劇諸多伏筆之一。最後,醫院一定還會把她當做我的未
  亡人,將我的噩耗通知她本人。她也一定善始善終,
  把最後一幕維持到底,請您給予協助。
  如果您現在要是問我還有什麼奢望的話,就是:瞑
  目為安。當我進入太平間的時候,但願(只限於但願!)
  躺在那裡的都是和我一樣的普通人(從生前的意義來
  講,它們都曾經是人)。因為凡是有名有位的人即使是
  死了,仍然對自己平生所得很不滿足,牢騷滿腹,忿忿
  不平……甚至於死不瞑目。請設想一下,死不瞑目而且
  喋喋不休,有多麼可怕。即使我看不見,聽不見,想著
  那些人的樣子,能安靜得了嗎?
  

  一個人死了,世上的人誰會覺得人類整體的質和量
  會降低或減少了呢?不會。我的耳朵,在我最後的時
  刻,都能清清楚楚地感覺到這熱鬧的世界和世界的熱
  鬧。這就是人類永遠可以找到苦中作樂的理由,也是人
  世舞台上眾多自以為主角的人們的心理根據。否則,只
  有一個人在台上唱。做、念、打,沒有配角,沒有觀
  眾,主角還能成其為主角嗎?但我仍然要為那些自認為
  有過一丁點快樂的觀眾感到高興。
    我最欣賞一個電影術語:淡出。在茫茫人海中淡出
  是極其容易的。
    余不贅敘,就此擱筆。
    BYE BYE!(我現在對您不講再見,再見,在哪裡
  再見?大直白,也很不吉利。英語的BYE BYE既有再
  見的意思,也是小兒女在睡意矇矓的時候哼哼嘰嘰講出
  的:「睡覺」。我現在來這麼一句洋涇濱,一語雙關,而
  又十分貼切。應該允許人到終點的時候,有一小段返老
  還童的嬌氣吧,再加上點洋氣,豈不是很符合當今的時
  代精神了嗎!)
               18床頓首拜年、月、日
          又及:18這個吉利的號頭讓給了誰呢?(這是我最
  後一個即興生發出的多餘念頭。)

  看完信以後,我就知道老丁已經去了。當我回到病房,走向18床的時候,小床 頭櫃上,打開喝光了的酒瓶還在散發著一陣陣曲香味。特別使我吃驚的是,老丁的 眼睛還睜得大大的,而且面帶冷眼旁觀者的微笑,那是一種非常適度而嚴格的微笑。 著實把我嚇了一跳,我以為他或許仍然活著,是在和我開玩笑。他的雙手很舒適地 擱在胸前。我用手指在他的手腕上試了試他的脈息,已經完全沒有了。我這才到醫 生辦公室向值班醫生報告。醫生好像早就知道了似的點點頭,說了聲:

  「曉得了。」

  我回到病房,又在18床前佇立了幾分鐘以後,醫生、護士們才蜂擁而至。一打 開病房的頂燈,能坐起來的病友都坐起來了,不能坐起來的病友也把頭抬了起來。 每個人都能從醫護人員的陣勢和氣氛,看得出發生了什麼事情。頓時七嘴八舌地議 論開了。

  「18床走了?昨天晚上還好好的嘛!」

  「伊會得最先跑掉……我以為挨末一個才能輪到伊呢!想毋到。」

  「真怪?伊……從此就毋會再叨叨叨了?」

  「不啥偏偏是伊……走了一呢?」

  「啥毛病?」

  值班醫生正好進來,聽見,來了個短。平、快。回答說:

  「啥毛病?你和他住在一個病房裡還不曉得?他啥毛病全有。也可以說啥毛病 全沒有。這就叫:無疾而終。」

  病友們一聽也就鴉雀無聲了。

  醫生、護士們靜悄悄地忙亂了一陣,無外乎就是最後確認一個人的死亡。當白 被單把18床從頭到腳蓋住以後,醫生、護土就像春天早晨太陽下的雪堆一樣消融了。 18床上躺著的已經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物了,這個物的學名叫:屍體。病友們一 個個起床、洗漱、大小便。護士來給該量體溫的病人量體溫,給該注射的病人注射。 忽然,19床突然說了一句聽起來似乎與題無關的話:

  「今朝為啥嘎冷清?」

  「……」沒人應答。誰都知道這問題不用回答。老丁早就以哲學家的口吻向大 家說過:

  「人總是要死的,在醫院外的人是這樣,在醫院內的人尤其是這樣。中國古時 候有個文學家叫做司馬遷的說過:『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重 於泰山者不可能太多,泰山太多有將地球壓沉之危險。除百萬分之一者外,其餘全 都是鴻毛。正因為鴻毛甚輕,不要說風,即使是人的一口氣也能吹到九霄雲外。生 者大多是健忘者,也理應健忘,何薄情之有?!」

  周梅英很快就趕來了,我在電梯口攔住她。她問我:

  「是不是我先生要出院了?我好歡喜啊!電話打來,我正在菜地裡薅草,圍裙 都來不及解下來,伊每日訂咯『申報紙』我都沒拿,就急急忙忙花銅鈿喊了『祥生 汽車』,一路連滾帶爬地來了……」說著臉還紅了一下。

  上海「祥生汽車」公司,是一百年前幾個中國人為了和幾家外國殖民者經營的 出租汽車公司競爭而創建的。結果,「祥生」由於眾望所歸,才不負眾望,其發展 壓倒一切。所以,至今都是上海人的驕傲。《申報》停刊差不多已經半個世紀,銅 錢和洋錢停止流通的年月還要早些。上海人,特別是家庭婦女,仍然把一切出租汽 車統統稱為「祥生汽車」,把一切報紙統統稱為「申報紙」,把一切現行貨幣統統 稱為「銅鈿」或「洋鈿」。

  我小聲對她說:

  「他走了……」

  「伊回去了?怪毋啦?伊哪能嘎急,在電話上我搭醫生講好,我來接伊咯呀!」

  「他沒走……」我也亂了分寸,不知道怎麼說才好。

  她笑了。

  「儂先生也會得開玩笑呀!沒走說走。」

  她風風火火地撇開我,就奔進了病房。走到18床一看,被單把人蓋得嚴嚴實實。 她又笑了。

  「伊嘛,搭我開玩笑。儂嘛,搭我捉謎藏。好啊!……」

  我最擔心的是她去掀被單,但她怎麼能不去掀被單呢?她的手伸向他,我眼睜 睜看著她掀開了被單。她的笑容立即收斂了,先是惶惑,接著就是長時間的木然。 醫生和好幾個護士向她圍攏來,準備著安慰她、向她解釋死因,甚至在她呼天搶地 的時候,把她往外拖。出乎一切人的意料之外,她沒有向院方提出任何問題,也沒 有呼天搶地,甚至連一滴淚也沒有流出眼眶。很久很久,她才轉過身來,走到熱水 房,端來一盆熱水,回到床前。好像老丁還能感覺得到冷熱似的,先用自己的手在 水裡試了又試,當著眾人的面,把老丁身上的「號衣」全都脫下來。這時,我知道 我向她傳達老丁的任何遺言都是多餘的了。她莊嚴肅穆而又小心翼翼地擦著老丁瘦 骨嶙峋的身子,翻過來,又翻過去,所有的地方都擦得乾乾淨淨。包括兩股之間的 那些很零碎的部分,以及變黑了的屁股溝子。這時,我聽到她抽了一下鼻子,很快 又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兩行眼淚還是流了下來,落在老丁那搓板似的胸膛上,然後, 再曲曲彎彎、曲曲彎彎地滑落到細得只有一掐掐的腰間。她很快就忍住了自己的悲 痛,為老丁換上那套嶄新的藏青中山裝。老丁的臉上沒有一點痛苦的樣子,眼睛已 經安詳地閉上了,一副寧靜、祥和的樣子,讓人特別放心,寬心,而且安心

  死者雖已矣,生者仍芸芸……
  b111.net 下一頁
雲台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