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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嫂


  不知是不是真的「老」了,一旦有「任務」在身,得寫點什麼時,不由自主地就會想起 以前,好像只有多年前的歲月才比較真實、生動,而那些近距離的記憶反而更模糊,不易捕 捉。童年的記憶總是牢牢的,那點點滴滴的一切,在我浪跡天涯這麼多年後,依然不時地在 夢裡在回憶裡重現,讓我感慨,悵然,懷念,辛酸……

  二嫂可能比媽媽年齡還要大。她夫家姓董,聽老人們說,是村裡最大的地主,她公爹在 四九年逃到台灣去了,留下她婆婆和她丈夫。我記得二嫂曾很漂亮,瘦瘦高高,瓜子臉,大 眼,梳兩條齊腰長辮,總愛穿士林藍布衫。

  聽說她高中畢業,在那時的村裡女人中,算唸書多的了。可是,因為她家成份不好,只 能嫁給成份不好的表哥,不得不和自己成份好的戀人分手,腦子受了刺激,便常神志不清。

  但在我的記憶裡,她很早時好像沒多大毛病,和常人差不多。她好像特別喜歡我,總帶 著她那比我大一歲但比我瘦小得多的名叫(女曼)(女曼)兒的女兒來找我。現在我有時迷 信起來時,總覺自己瘋瘋顛顛的性格可能和她有點什麼關聯。(女曼)(女曼)兒有個哥 哥,那時已上小學了。

  二嫂常給我講故事。夏日的晚上,大人小孩都愛到河堤上乘涼。孩子們在沒腿肚深的涼 沁沁的水中嘻戲,大人們晃著大蒲扇在汽燈下下棋,或者談古論今。我總是拖著個小竹涼 席,跟著二嫂到沙灘上,遠遠地避開人群,聽她講故事。常常講著講著,(女曼)(女曼) 兒就睡著了,我卻纏著二嫂,講了這個講那個。記得最清楚的,是灶王爺的故事:

  張郎有妻丁香,又看上李海棠,所以,休丁香。「前門送走丁香女,後門迎進李海棠。 張郎有福張郎過,張郎無福天火著。」丁香哭訴。她什麼都不要,只要家裡的那頭老牛。她 說:「老牛啊老牛,你帶我去好地方,我好草好料餵養你,你帶我去壞地方,我磨刀霍霍殺 了你。」老牛到了某個地方,怎麼打也不走了,丁香便在那安頓下來,過起好日子。

  果然,丁香剛離開,張郎家便被大火燒了個精光,張郎眼也瞎了。他一路乞討,一天竟 到丁香門上。丁香不響,給他做麵條時,拔下一根頭發放裡面。張郎吃著吃著,吃出頭髮, 放下碗,兩手理著頭髮說:「只有丁香才有這樣長的頭髮啊。」丁香又把戒指放進他的碗 中。他吃出戒指,手一摸,說:「是丁香的戒指。」羞愧難當,一下子扎進爐灶,便成了灶 王爺。這就是為什麼年畫上灶王爺左右各有一個女人的原因。

  二嫂講的故事,大多是古代愛情傳說,像牛郎織女,七仙女等。有時月明星稀,有時繁 星滿天,銀河遙遙懸掛頭頂。小河在耳邊輕吟溫柔的夜歌,螢火蟲在身旁的草地上明滅閃 爍。二嫂指給我看北斗星,牛郎織女星等。她會認真地指著牛郎星告訴我,兩邊的小星是他 兩個小孩,每年七月七左右,天總要下雨,那是織女的淚。她和牛郎鵲橋一會,立刻就得分 開,心碎不已。她還說:「看到牛郎織女星時,趕快許個心願,解下腰帶扔到地上,第二天 早晨就會揀到想要的東西。」我許願要一大堆彩色《看圖識字》。可第二天早上去河灘一 看,什麼也沒有,連爸爸給我從外面帶的小皮帶也被人揀走了。

  可是,不知為什麼,一段時間後,二嫂的狀況一天比一天差,她發病的次數越來越頻 繁。記得有次是秋天早晨,我聽見街上有人吵吵嚷嚷,跑出去一看,只見一群人聚集在二嫂 門口。我擠到人群前面,看到了一幅我今生也不會忘記的畫面:

  二嫂的婆婆和媽媽老姐妹倆,著單衣單褲,抖抖縮縮地靠著院牆,面向眾人站著。那時 正是秋深霧涼的季節,兩個老女人彎著腰,垂著手,灰白的頭髮散亂地披著胸前。二嫂穿著 內衣,在她們面前踱來踱去。「你們知不知道,你們把我一輩子害了?我沒恨過毛主席,沒 仇共產黨,我仇恨誰了?要不是你們姐妹倆嫁了地主惡霸,我怎麼會是四類分子!怎麼會去 掃街,去遊街?」

  現在想想,二嫂當時的眼紅紅的,是種絕望的瘋狂。她白沫橫飛地教訓著兩個老女人, 而她倆,就那樣低著頭,一聲不吭。圍觀的人,搖頭的搖頭,歎氣的歎氣,也有的說她是裝 的,這樣就不用去挨批鬥了。當時我只是有些怕,現在想起,不覺酸楚。二嫂把右手握成高 舉《毛主席語錄》的樣子,一遍又一遍地讓倆老女人跟她喊口號:「打倒四類分子!」「坦 白從寬,抗拒從嚴!」「毛主席萬歲!」……最後,她可能冷了,讓倆老女人唱《東方 紅》,而她自己,卻回屋裡去了。霧散日出,圍觀的人們也漸漸離去。兩個灰白的腦袋低垂 著,有氣無力不成調地唱著:「東方紅,太陽升……」

  那時,村裡的播音喇叭動不動就喊:「四類分子,四類分子注意了!馬上到大隊部開 會!」要麼就是:「社員同志們注意!明天開批鬥四類分子大會,希望準時到會!」逢年過 節,「四類分子」們便都在掃街。那時家家的大門都被漆成彤紅色,再刷上金色的對聯,諸 如「軍民團結如一人,試看天下誰能敵」,「抓革命,促生產,促工作,促戰備」之類。 「四類分子」的門則被漆成黑色,刷上白字。清清楚楚記得二嫂家的是:「認真接受監督, 積極勞動改造。」那時太小,現在才能想像出,這一切,是種怎樣的屈辱和對人性尊嚴的侵 犯啊!二嫂每被批鬥一次,病情就嚴重幾分。

  有時,在街上碰到二嫂,她間或能認出我來,可更多時候,是嘴裡嘟嘟囔囔,目光呆 滯,衣衫襤褸。我見了她的面,也不再老遠就喊「二嫂」,而是遠遠躲開。

  有個冬天的中午,我在吃中飯,吃了一半,聽到街上有人說:「洪喜老婆又發病了!」 我放下碗筷,跑出去,看到二嫂在她家門口的草棚前,打罵(女曼)(女曼)兒。「你活著 幹什麼?長大也是嫁四類分子!不如早死!」她望望人群,「誰要?誰要把她領回家吧!」 可只要誰一上前,她就把頭一伸,眼一瞪,大叫:「你敢!?我殺了你!」可憐的小(女 曼)(女曼)兒,本來就瘦小,衣領被二嫂抓著,更像一隻冬天的小落湯雞。可是她沒哭, 只是很無可奈何,很恐慌不安地看著我們。二嫂見了我,竟喊:「莉莉,你要她?領她去 吧。」她把(女曼)(女曼)兒向我一推,我嚇得拔腿就跑,心裡卻疑惑她能認出我來。

  後來,她又生了兩個男孩,雲亮和大山,病情再也沒好起來。不發作時癡癡呆呆,或自 言自語,發作時狂呼亂叫,東奔西跑。有次,見她坐在家門口,手裡不知拿碗什麼,不時地 從頭上摸下點什麼丟進碗裡,用樹枝做成的筷子在碗裡搗幾下,然後很香甜地往嘴裡扒: 「好吃,虱子真好吃!」我胃裡直翻滾,卻情不自禁地看了她好久,不明白這就是二嫂,那 個會講好多好聽故事的二嫂。可她對我根本認不出,只顧頭也不抬地吃著。

  生了大山後,她已完全瘋了。人們說,她每生個孩子病情也就更壞。頭幾天,她總想卡 死孩子,嚇得她婆婆和媽媽老姐妹倆把孩子藏到另外一間,奶也不敢讓她喂。可是,剛半個 月,她就抱著孩子跑了。

  成喜東找西找,方圓幾十里都找遍了。他是個懦弱得連說話都怕嚇著了蚊子的人,不仔 細豎起耳朵聽,真不知他在說什麼。走路總低著頭,見了人老遠就貼路邊走。因他這種樣 子,街坊鄰居倒也挺關心他。記得那段時間,下午放學後,我在街上踢毽子或跳格子,常聽 有人在議論:「不知找到沒?」「那瘋女人也就算了,可還有孩子。」「孩子才半個月呢, 也不知她知不知道喂,八成活不了吧?」

  說來難以令人相信,四十天後,她自己回來了,骨瘦如柴,就像稻草人。可懷裡的孩 子,黑黑胖胖,結實得很。我沒見,都是聽大人們說的。人們都在說,不知二嫂給孩子吃的 是什麼,把他養得這麼好?再說,孩子那麼點大,怕風怕凍,她風餐露宿的,孩子竟也平安 無事。可能是老天垂憐吧?

  可是,半年後,寒冬臘月,二嫂又走了,這次是她一個人走的。成喜出去找了幾天,沒 找到,也就不再找。「沒指望了,肯定凍死了,這麼冷的天!」正月裡,村裡幾個小伙子沒 事幹,到村西南頭的一個廢棄的破院裡捉黃鼠狼。其中一個把手伸進草垛,摸到毛茸茸硬硬 的一個。嚇得把夥伴叫來把草垛掀開,發現是二嫂,不知死了多少天了。肯定是凍死的,全 身蜷在一起。成喜花了二十塊錢,買了條毛毯把她裹埋了。二十塊錢當時是不小數目,他哭 著對人說:「她跟了我這麼多年,光跟我受罪,沒過一天好日子,我怎麼能讓她這麼走?」 人們有去看看的,安撫一下成喜,沒有人哭靈,但女人們都掉眼淚。我也跟著大人們呆了一 會兒,但總有毛骨悚然的感覺,好像二嫂就在哪個角落裡看著我。

  她的大兒子和(女曼)(女曼)兒,都因成份不好,只念到小學畢業就不念了。(女 曼)(女曼)兒和我一級不一班,不大說話,說起來也是低低的,慢慢的,從不惹事,不像 我總調皮搗蛋,不像女孩。老師特別護她,不准任何小朋友欺負她。

  後來,離開老家,二嫂家的事,也就知道的不多了。只知雲亮和大山兄弟倆都進了南京 大學,後來又都考了研究生。小弟總挑食,我訓他,說挑食會導致營養不良,營養不良會影 響智力。媽媽就說:「大山從小有什麼營養?不照樣出類拔萃?」有時在家談起近親結婚對 後代不好,媽媽便說:「雲亮和大山,不比大多數小孩聰明?不照樣健健康康的?」

  春節回國,在老家時問奶奶二嫂家的事。奶奶說成喜和他大兒承包了果園和菜園,收入 很好,家裡早蓋了八間新房,娶了兒媳婦,有了孫子、孫女。他爹也一年前從台灣回來定 居,現在家裡是四世同堂。(女曼)(女曼)兒也嫁人生子,雲亮和大山在南方工作。 「唉,那瘋女人沒福氣,看家裡現在的日子多好。」奶奶搖頭歎氣。〔94年9月15日 4:00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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