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現代文學>>百合

雲台書屋

這樣一種關係


  「愛,是生出來的,不是做出來的。愛是感覺,做愛是行為。做愛是對那種 肉體關係的美化。」我總是這樣對人說。

  做愛,做什麼啊?能被做的,便是東西或事物。感情能做出來嗎?

  可是,怎麼說呢?我和她做了愛,她說,「你和我做愛!」淚水在她的臉上 淌成小溪,我怎麼也擦不幹,順著我的指尖流到我的掌上,溫溫地熱。我說:「 我和你做愛!」那愛,如果那是愛的話,是在淚水中做的。可是,那真的是做愛 嗎?我的身體和她的身體具有同樣的柔軟程度。那是一個迷亂的夜晚,一個我忘 記不了卻也不想記住的夜晚。當時我沒有任何清醒的腦細胞知道我在做什麼。我 哭著和她在同一個世界裡徘徊,然後,迷路。

  我離開阿曼那兒的時候,她還在熟睡,呼吸中還是有些許的酒味。她的睫毛 好長啊,黑黑的,卷卷的,像兩隻黑蝴蝶的翅膀,帶些生命和詭秘的樣子,輕覆 在她的臉上。昏昏暗暗的燈光照在她臉上,好像還有些未干的淚痕。我把她露在 被子外的手放進去,對著這張臉,凝視了好長,歎口氣,關了燈,走了出去。

  又不一樣了。我心裡說。我說不清此時的心情是惆悵還是不惆悵。我只覺亂 ,頭腦裡亂七八糟,只想逃開。逃到什麼地方我不知道。我能逃到什麼地方呢?

  外面好冷,春天了,夜裡還是很涼。風吹過來,我抱緊肩頭,黯淡的路燈下 ,連我的影子都沒有。

  胃裡一陣翻江倒海,我吐得全身酸軟,倚靠在路邊的一棵樹上,龐大的樹冠 ,如同一片可以隱藏我的天地。只是,我不能在這方天地裡藏匿自己。

  路上沒有人,這個時候,怎麼會有人呢?偶爾有車從身邊駛過,車燈像兩只 孤獨的眼睛。這樣的時候,我看什麼都是孤獨。孤獨從心裡流到眼裡了,一切都 是形只影單。我攏一攏被風吹亂的頭髮,踉踉蹌蹌地向前走。

  只有肉體的結合,才能縮短兩個人之間的距離,是嗎?真的是這樣嗎?喔, 如果是這樣,我將怎樣忍受這樣一種認識所帶給我的悲哀--我痛恨人和人之間 的距離,可是,又有幾個人,能使我和他們有一種肉體的結合?難道孤獨是我命 中注定?

  「阿芩,你的頭髮,好美。」阿曼總是這樣說,她這樣說的時候,我的齊腰 長髮就烏絲一般從她的指縫裡滑下,然後顫抖如甦醒的蛇。她再度捧起,把臉埋 在裡面。「好好聞的味道,我好喜歡。」她滿臉沉醉。

  「神經啊,你。」我會說。頭髮拚命搖擺,甩開她。「你不也是長髮嗎?」

  「不一樣啊,不一樣呢。」她說:「阿芩,知道什麼是結髮夫妻嗎?就是頭 髮結在了一起,分不清你我。」

  「我又不是男人。」我說,阿曼的眼睛好大,像寶石,黑深地亮。「阿曼, 你真的不喜歡男人嗎?」

  「我從來就沒有喜歡過男人。」

  「你試過嗎?」

  「連試都不想試。」她歎口氣:「你認識我這麼久了,難道還不相信我?」

  「可是我想像不出呢。沒有男人,世界會不會少了一半?」

  「怎麼會呢?不會的。喔,你不知道的,你怎麼會知道呢?」

  可是……已經發生了。從此以後,阿曼將是我的誰啊?我是她的誰?在酒精 的作用下,人就是那麼的軟弱,那麼的不堪一擊嗎?或者是說,人就是那麼軟弱 ,非要憑借酒精的作用,才能顯現出自己人格中的某些層面?理智在這樣的時候 ,竟是這樣的無力?不過,我試圖理智過嗎?

  我知道阿偉還在等我。我這麼晚回去,他不會生氣的吧?他知道我和阿曼一

  我和阿曼到那家「午夜之吻」的酒吧裡喝酒。很晚了,她才打電話給我,她 說她覺得很孤單,在週末的晚上,這麼晚了,一個人坐在屋子裡聽歌,除了聽歌 她不想做別的,可是那些歌讓她難過,那些歌都是關於愛情的,「而我沒有愛情 。」她說,「我從來就沒有。愛情的定義是男女雙方的兩情相悅,我也是注定沒 有愛情的。」

  她說:「你來陪陪我吧,除了你,我不想讓別人陪。」我知道她在電話的那 一端默默流淚。我扭頭看阿偉,阿偉沒有表情。「好吧,我馬上去。」

  阿偉穿著白色的浴袍坐在沙發上抽煙。剛沐浴過的他,烏黑的頭髮濕漉漉地 搭在額前,裸露的胸膛閃耀著男性讓人迷戀的色彩。那是個可以讓我沉睡讓我傾 訴讓我依靠讓我哭泣讓我醉生夢死的地方。每當我的指尖滑過那個地方,我就發 誓一生一世地守著它,就像我守著陽光下自己想擁有的一片草地。

  「阿偉,阿曼她……」沒等我說完,阿偉充滿煙味的吻便讓我心旌蕩漾在陽 光中的草地上了。我環住他,我的身體慢慢消失了。總是這樣,這樣的時候,我 覺得我是水,他是陽光中的草地,他蒸發了我吸收了我,使我不再存在。

  「好好愛我,喔,好好愛我……」我總是這樣祈求。好好愛我,讓我知道, 在這個世界上,我並不孤單。可是我在哪裡呢?阿偉,我在哪裡呢?我是水啊, 我是那弱水三千中你唯取的那份……

  認識阿曼,是因為阿偉。他們是同學。系裡就他們兩個中國人,所以他們是 好朋友。「阿偉,你當初怎麼沒有追阿曼呢?」我曾問。

  「沒想過。和她在一起,總覺她是很好的朋友,沒想這些。」「她也沒追你 嗎?」

  「她說她對男人不感興趣,也不知是開玩笑還是怎樣。」

  阿曼很漂亮,總長髮飄飄衣裾飛飛典型的女孩樣子。第一次看到她,我的心 裡有什麼地方動了一下。這樣的一個女孩子!

  阿曼的笑容總是很燦爛,無比的明亮,有時會讓我無緣無故地心疼。她說笑 的時候我會恍惚,因為她的話,好多是被我已經說過或在心裡說過了。

  「你們很像。」阿偉有時會說。

  其實,我是蒼白纖弱的,「像水草,」阿偉形容我說,「我得小心些才不會 把你的腰折斷。」忘情之後,他總這樣說。

  而阿曼,總看起來很健康。瓜子臉,大眼,淺褐的皮膚。「像貓,」我這樣 說她,她的眼睛又大又圓,被兩排濃密的睫毛遮住。「阿曼,你不要這樣看我。 我毛骨悚然呢。」我說。當她看我的時候,我就覺得她是躲在黑暗裡的一隻貓, 豎起了尾巴,隨時可以撲過來。「你們的性格很像,都很敏感。」阿偉說。

  「午夜之吻」裡好多人,曖昧的音樂在煙霧繚繞中有意地挑逗著人們的情慾 ,中央的地板上擠滿一對對身體糾纏在一起緩緩舞動的男男女女。女歌星在立體 的音響裡縱情地呻吟,渴望的情緒散漫開來,像海一般湧來。我喝水一樣地給自 己灌著啤酒,全身躁動不安。我們的座位靠著牆壁,面向舞池,狹小的兩人的火 車座。我的身體,不得不緊靠著阿曼的身體。她的身體很豐滿。我的臉和她的臉 之間,隔著一層薄薄的煙霧。

  「阿芩,有時我孤單得要死,你知道嗎?好像這個世界上只有我自己。我叫 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阿曼垂著眼,手上的煙在她面前靜靜燃燒。

  「阿曼,如果你不喜歡男人,就去找個女人吧,這是在美國,沒有人會說什 麼的。」

  「我不是怕人說什麼。找不到。就像別的女人找男人一樣,即使這麼多男人 ,找到自己的也不容易。」

  「差不多就行了。你真相信那種自己是另外一個人的一半的傳說?何況,」 我看著她,發現我的臉其實離她的臉很近,「你找的是女人,上帝造女人,是取 了男人的一根肋骨,所以,男女本來注定不可分離。」

  「男女不一樣,怎麼可能融為一體?男人的身體和思想與女人的身體和思想 都不同,怎麼能和諧?」

  「好吧好吧,算你能和女人融為一體,可是那個女人在哪裡呢?阿曼,她在 哪裡?我們今生的另一半在哪裡?沒有的,沒有,」我也吸了一口煙,煙圈一環 接一環地往上升,我的鼻尖幾乎觸著阿曼的鼻尖,「你以為真的有那麼一個人, 你在找她,她也在等你啊?做夢啊,你做夢。」我笑,煙灰抖落在桌子上,灰白 的顏色。「誰能走進你的生命?誰能啊?你的生命是你自己的景致,有你自己的 框架,有你自己的色彩,誰走得進啊?誰走進都是不和諧的,都是多餘的。互相 安慰嘛,大家不都是這樣嗎?找個伴,做伴嘛。」我又一口起喝下半杯酒,酒真 好,它給人勇氣,平時不敢面對的心情,現在都可以說個痛快。

  「阿芩,那阿偉呢?阿偉是你的什麼人?不是你的那另外一半?」

  「不是,不是,」我搖頭,拚命地搖頭,頭髮纏住了我的頸子,「他是個我 喜歡的男人。我希望我愛他,他說他愛我,可是,我不能細想,你明白嗎?我不 能細想。」我盯著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好像泛著綠色的光,盈盈流動。「他總是 在我的心外,哪怕是他在我身內的時候。說不清的,好難說得清,就像,像…… 」我的聲音慢慢低下去,遙遠起來。我自己知道我的聲音好遙遠了。

  就像隔著玻璃看一幅風景畫嗎?還是象擱置在一起的兩幅不同格調的風景畫 ?人生是那麼多的景色堆積而成,不同的經歷和滄桑,怎能留下相同的色彩和風 格?只因孤單,只因孤單我們就走向一個陌生的人,交出自己,然後失去自己? 沒有辦法再仁慈些的,是不是?誰是誰的岸,誰又是誰的帆?我們真會騙自己, 騙得像真的似的,編這樣的童話,就像是喝酒,為的是使自己不要那麼清醒。

  「阿偉,你幸福嗎?」我常這樣問阿偉。總是在黃昏的時候,夕陽從柔曼飄 拂的白窗紗後傾瀉而進,給阿偉的側面輪廓,鑲上了一層金色的邊緣。屋內的一 切,都有一種金色泛粉紅的色彩,夢一般癡迷。赤身裸體的阿偉,希臘雕塑一般 典雅健美。

  「我很幸福。阿芩,你幸福嗎?」風習習地吹在我瘦削的象牙色身體上,我 想飄浮。能閉上眼睛飄浮起來多好!阿偉的眼睛,充滿期待地覆在我的面前,那 是一雙我熟悉的卻從未覺得似曾相識的眼睛。

  「我不知道,阿偉,我不知道。」我的手,順著他的額頭慢慢地滑下,沿著 他的鼻樑,到他的嘴唇,他的嘴唇好柔軟,然後到他的下巴,再到他的脖子,落 在他飽滿的胸前。多好啊,這樣有力鮮活的男人的肌體和力量!

  「阿芩,你怎樣才能幸福呢?你想要什麼?」阿偉急切地問,他的頭伏在我 的頸下,頭頂擦著我的下巴:「你要什麼?你還要什麼呢?」他口中的熱氣呼在 我的頸窩裡,我想笑,卻覺自己柔軟無比。

  「說不清的,阿偉,說不清的。我可能要一種感覺,一種與誰相屬的感覺。」

  「我不是屬於你嗎?難道你不屬於我嗎?」

  「不是所有性的相屬。不是肉體的相屬。也不是感情的相屬。很抽像,阿偉 ,只能感覺這樣的相屬的感覺,我說不清。是生命的相屬吧,用文學的語言來說 ,是那種覺得我可以在你裡面看見我,你可以在我當中發現你的感覺。」

  「你想得太多,阿芩,你為什麼想些和現實無關的事情?那種生命相屬的愛 情,存在嗎?你見過嗎?」

  「沒有。所以我也不幸福。阿偉,生命若不能相屬,愛什麼人都是一樣的, 是不是?只要能互相珍惜就可以生活下去,是不是?現實的人生,男女只是在彼 此的寂寞裡尋求溫暖,是不是?」

  夜幕已經降落了,像一隻大鳥的翅膀一樣蓋了下來。沒有開燈,屋子裡所有 的東西都隱約可見,越發不真實。夜晚的聲音從窗戶外傳進來,這樣的時候,人 們應該開始意識到他們不死的寂寞了吧?

  「阿芩,人生短暫,能有一個人珍惜你也被你珍惜,安慰你也被你安慰,已 經是不容易了。紅塵無邊,緣分卻有限,何必要完全的交換?生命或感情的一部 分能給予和接納,對我來說,已經夠了。」

  是嗎?是這樣嗎?我們的身體之間現在沒有任何縫隙,可是,我只感覺到了 我自己的心跳。我心裡有個角落是給你的,阿偉,只為你的安慰和珍惜,而且, 這個角落將永遠為你保留,可是,我心裡還有別的地方空空蕩蕩,有時,風會從 那些地方吹出來,讓我無法承諾。我想承諾,我想對自己做一種承諾。沒有承諾 ,我覺得自己好輕,生命好輕,沒有份量。沒有份量,我怎麼知道自己過去在哪 裡,現在在哪裡,將來在哪裡?可是,我現在不能。有種距離,在你我之間,我 們能走完嗎?

  「阿曼,人生和愛情都是不能細想的,你知道嗎?越想越糊塗的,糊塗得我 有時想殺死自己。喏,就這樣,」我右手食指的指甲在左手腕上比劃著,「就這 樣,然後一了百了,是不是?」

  「阿芩,不哭不哭,不哭喔,是我不好,不該說這些的,不細想,我們都不 細想。」阿曼用細軟的指尖拭去我的淚水,「不哭了吧,哭多了,歲月會老去, 眼淚多了,心會潮濕,會長滿青苔,風景會黯淡呢。黯淡的風景,能做什麼?連 明信片都做不了的,阿芩,不哭了,好不好?」

  「阿曼,」我的臉貼上了她的臉,不知是我的淚還是她的淚,她的臉上也濕 漉漉的。「阿曼,一點不如意一點挫折都沒有,為什麼還是不幸福?為什麼還是 覺得人生好辛苦?」

  「阿芩,我們跳舞去吧。」阿曼拉著我,加入了在半透明的黑暗中晃動的人 體。

  我的雙手搭在阿曼的肩上,她的雙手摟緊我的腰。人們都在醉生夢死,我們 也醉一醉,夢一夢吧。我的頭臥在她的肩上,我的胸觸著她柔軟的乳房。這樣的 柔軟和溫暖啊,呻吟般的歌聲把風景停泊在海灣,波浪徐徐地來來去去,天地間 ,只有水,水啊,水啊,我是水,你也是水,水和水在一起,還是水,只能是水 ,永遠是水。

  「媽媽——」我心裡輕喚一聲,讓淚流到她的肩上。那時,在我剛來到這個 世界的時候,我就是在媽媽的懷裡這樣晃呀晃呀……

  「阿芩,阿芩——」阿曼的手,像水流一樣滑過我的背,和我同樣的節奏, 同樣的速度,同樣的力度。「阿芩,現在是春天,你知道嗎?春天的風景停在窗 口,蝴蝶在眼前飛,落不下,心情很倉皇很模糊,畫下,才一目瞭然呢。」

  「阿曼,現在是春天,你知道嗎?花季停在窗口,很疲倦,進不來,心情很 無奈很沮喪,畫下,才如釋重負呢。」

  「阿偉——」我從後面抱住阿偉,把頭埋在他寬闊的背上。是那種涼爽有力 的肌膚。他靜止在垂掛著的窗簾後面。

  「阿芩,你愛阿曼嗎?」許久許久,阿偉才問出這樣一句話。

  「愛怎樣?不愛怎樣?」

  「阿芩,像我以前說的那樣,我愛你,我因為有你而感到幸福。但是,如果 你愛阿曼,如同你愛一個男人,那證明你不想要我了。」

  「不是這樣的,阿偉,不是這樣。」是的,我不能說我不愛阿曼,可是,和 阿偉不一樣的。她的背溫暖柔軟。阿偉是土地,她是水。

  「阿曼——」我從後面抱住阿曼,把頭埋在她纖細的背上。是那種溫暖柔軟 的肌膚。她靜止在垂掛著的窗簾後面。

  「阿芩,你愛阿偉嗎?」許久許久,阿曼才問出這樣一句話。

  「愛怎樣?不愛怎樣?」

  「阿芩,愛是自私的。你無法同等地愛兩個人。你必須選擇。如果你愛阿偉 ,你就無法同樣地愛我。」

  「不是這樣的,阿曼,不是這樣。」是的,我不能說我不愛阿偉,可是,和 阿曼不一樣的。他的背涼爽有力。阿曼是水。他是土地。

  「阿曼,我愛你像愛一個女人,我愛阿偉,像愛一個男人。你是水,我和你 在一起雖然可以融為一體,但是我看不到自己。你填充不了我。」

  「阿偉,我愛你像愛一個男人,我愛阿曼,像愛一個女人。你是土地,我和 你在一起雖然可以融為一體,但是我看不到我自己。你填充不了我。」
上一頁 b111.net 下一頁
雲台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