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哥哥在北大唸書,從北京帶回一個精巧的小鐵盒,盒子上印著天安門,
盒子裡面,裝著十二張一套的故宮照片。我非常喜歡它,吃飯時把它放在兜裡,睡
覺時把它放在枕頭下面,上學時把它帶在學校裡,有時上課也忍不住偷偷地拿出來,
瞅上幾眼。
多少次,我央求哥哥把我帶到北京,看看記錄著無數可歌可泣故事的古代宮殿。
可惜,媽媽總是說我太小,不讓我出遠門。
後來長大了,我可以不再理會媽媽的嘮叨了,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春天,我終於
來到了嚮往以久的故宮。
這氣勢恢宏的古代建築群,精美絕倫的雕樑畫棟,是中華民族五千年文化遺產
的精華,是博大精深的民族藝術的結晶,我看到了許多來自世界各國的遊客,聽到
了他們由衷的讚歎,感到了五千年古國文明對他們強烈的振憾,我無比自豪。
但,在自豪的同時,我又產生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深深的、難以名狀的恐懼和悲
哀。
我從天安門進去,經過了一層層台階,穿過了一座座大殿,站在養心殿前。這
裡的每一道宮牆,每一座大殿,都是皇權的象徵,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冷酷無
情地散發著皇帝的餘威,似乎千百年帝王的陰魂不死,他們的幽靈仍舊在這裡日日
夜夜地徘徊。在那空空如也的大殿裡,那久已退色的龍椅仍舊耀武揚威地橫在大殿
的中央,彷彿那些封建帝王板著威嚴不可一世的面孔,發佈著令神州大地顫抖不已
的號令。我似乎看到了大殿前文武百官顫顫兢兢地步履,聽到了他們那屏聲靜氣時
不得已的喘息。
順著養心殿往前走,我來到皇帝生活起居的地方和三宮六院的棲息之所。我想,
這裡應該不那麼死板,至少能看到一些蓬勃生長的花草樹木,哪怕是幾株自由生長
的野草。可是,我卻感到由衷地失望。這裡仍舊是佈局嚴謹,等級森嚴,在秦磚漢
瓦的阻擋下,連生命力無比頑強的野草也退避三舍。
離開那些威風猶存的宮殿,跨進御花園,我期待著在這裡鬆弛一下我那繃得太
緊的神經,呼吸一下春天的清新空氣。可是我錯了,我看到的一切都是人為的,被
扭曲的,沒有一樣東西充滿朝氣,沒有一樣東西能夠散發出自然的,生動活潑的春
天的氣息。
御花園裡,一草一木都是名花異草,記錄著皇上的喜好和三宮六院的悲歡離合。
那些花草樹木,在天之驕子的旨意下,在御用園丁的刻意栽培下,早已迷失了本性,
它們扭曲自己,逢迎權貴,趨炎附勢,處處充滿了矯情和造作。
有一株老松樹生長在一個小瓦盆裡,在那些奇花異草中間顯得特別醒目。樹前
有塊牌子說明它已經有了三百年的歷史。我已經看不清它的本來面目了,它早已遠
離了它的自然形態,高不過兩尺,皸裂的樹皮下面難看地露出斑斑傷痕。它長得彎
彎曲曲,有些地方可以清楚地看到過去歲月裡千百次捆梆留下的痕跡。它像一個倍
受摧殘的畸形老頭,勉強地佝僂著它蒼老的腰,可憐地伸著它扭曲多結的手臂,謙
卑地扮出迎客的笑臉。
它令人窒息。也許有人把這稱作藝術,認為它很美。在它的身上,我看到了千
百年來宮牆內被囚禁的生靈,聽到了層層宮門裡痛苦的吶喊和呼喚。我突然產生了
一股衝動,我要推倒這遮天蔽日的高牆深院,帶著這垂垂老矣的生命從壁壘森嚴的
宮殿中走出來,把它種植到荒山僻野人跡罕至的地方,讓它自由自在地吸收水、空
氣和陽光,恢復它的元氣,回復它的本性,抽出它的新芽。
可惜,我只能暇想。故宮裡的一草一木都是國寶,誰動了它,就要承擔盜竊國
寶的罪名。我只能無可奈何地步出宮殿。
宮牆外,春意盎然。千千萬萬的小生命正在得意洋洋地伸著懶腰,舒展著它們
休息了一個冬天的身體,性急的已經早早地探出了他們的小腦袋,嘲笑著那些張牙
舞爪卻早已外強中乾的冰天雪地。
柳樹輕輕搖拽著它們柔軟的枝條,無數頑皮的新蕊正在匆匆忙忙地琢開媽媽的
肚皮,伸出他們透明的翅膀,擁抱那溫柔多情的春風。即使是在葉黯花殘的池塘裡,
也有些樂天的鴨子們戲著水,熱情地呼喚著羞澀的池塘春草快快出來,看看新的世
界。
它們,才真正散發出無窮無盡的生命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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