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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的太太們



  「這是我的第八個春節聯歡會了,沒意思透了。不是為了讓你認識認識這些中國同學,我是真的不想來了。」

  大廳裡的喧嘩聲一浪高過一浪,很快就吞沒了梅芯那疲憊的聲音。她頹然地倒在牆角的沙發上, 腦袋軟弱無力斜倚在 牆壁上,眼睛淡淡地漠視著步入舞池的人群,嘴裡輕輕地吐出了一口長氣,便緊緊地合上了。似乎現在, 她已經倦於談論 命運,人生,理想,前途這些大題目,剩下的只是冷漠地注視這幫得意洋洋的青年怎樣地一個接一個摔得頭破血流。

  大廳裡的這群青年,卻仍舊毫無顧忌地高聲喧嘩著,唱著,跳著,笑著,鬧著。音樂聲,吵鬧聲在大廳的四壁迴盪著, 撞到帖著大紅「福」字的牆壁上,又彈回來,磕磕碰碰地擠出厚重的彈簧門,飄散在空蕩蕩的大樓裡,引起一陣陣迴響。

  「我是這裡的三朝元老了,看著這些人走馬燈似地來來去去,真有點『你唱罷來我登場』的味道。人生就是那麼回事, 不管你怎樣地搏鬥,總逃不出個『命』字。」

  「你這幾年一定過得非常地艱難。王磊當初在學校裡顯得那麼出類拔萃,怎麼出來之後就不行了呢? 」舒雲輕輕地握 了握梅芯的手說。「這次出來,好多同學還讓我帶信給你,請你幫忙找經濟擔保呢!」

  梅芯只是靜靜地搖了搖頭,她那迷惘的目光落在舒雲身上,似乎在探尋她今後的打算。舒雲陷入了沉思。 她是一個很 有主見,上進心很強,又知道應該怎樣腳踏實地去工作的女人。一個月前,她告別親友,踏上征程的時候, 她是躊躇滿志 的,樂觀的。然而現在,聽著梅芯談他們夫妻旅美八年的掙扎和苦鬥的情形,想起這些天來, 看到和聽到的各種各樣的人 和事,真正感到變幻莫測。有的人忽然地順利起來,不讀書,不考試,一夜之間,成了暴發戶,有了幾十萬的資產; 有的 人,順順當當拿到學位,找到工作,享受幾萬美元的年薪,買房子買車,抖擻一番。又有的人,打工,交學費, 再打工, 再交學費,循環往復,永無盡頭地最底層苦苦掙扎。有多少事情使得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有多少一帆風順的人, 忽然 從雲裡霧裡栽了下來,摔得頭破血流,又有多少夫妻離異,家庭變遷,無怪乎處在這個充滿機遇和挑戰, 又充滿險惡和不 可知的地方生活了八年的梅芯,要感到心灰意冷,悲觀失望了。她不知道該怎樣安慰這位老同學,只好歎了一口氣, 把視 線轉向了大廳裡的人群,開始搜尋自己那淘氣的寶貝兒子。

  舞曲已經停下來了,一個很文靜的女人走上台,唱起歌來。她大約受過極好的專業訓練,歌聲清新自然,飽含著深情, 絕沒有一般流行歌星那種故意營造的譁眾取寵的味道。當她唱到:「我家就在岸上住,聽慣了梢公的號子, 看慣了船上的 白帆……」的時候,她的眼睛濕潤了。她那極其富有感染力的聲音,使聽眾久久地沉浸在那平實,溫柔的思鄉旋律中, 一 直到她走下台,人們才醒悟過來,突然爆發出一片熱烈的掌聲。她快步回到台上,噙著花,哽咽地說:「謝謝大家, 謝謝 大家這麼看重我,到美國以後,我很久沒有唱歌了,我已經忘記了自己曾經是一個歌唱演員。 衷心感謝大家給了我這個演 唱的機會,為了感謝大家的鼓勵,我再演唱一首《人說山西好地方》。」

  「她叫於青,中央音樂學院畢業的,山西省歌舞團演員,現在跟著丈夫到了美國,找不到她發揮聲樂天才的地方, 只 好在別人家裡做保姆,她心裡覺得挺委屈,常常吵著要回國。」梅芯對舒雲說。

  「那她為什麼不走呢?回去如果走穴,說不定能賺大錢呢?」

  「這實在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為什麼不回去呢?各人有各人的理由吧。再說,她未必願意走穴, 她這種地道的民 族唱法,走穴,也未必受歡迎。你沒聽說很多人回去了又後悔嗎?連裝個電話也要開後門,那還不煩死人嗎? 你看國內那 些農民跑到大城市做苦工,辛苦,不習慣,一肚子的苦水,又有哪個要回到鄉下呢?對於他們來說,從農村到城市, 是一 個飛躍,對於我們來說,從國內跑到國外,也是一個飛躍。我們跟他們一樣,做的是同樣的事情,當保姆,餐館打工, 因 為我們有文化,因為我們多愁善感,因為我們自以為是天之嬌子,社會精英,陡然落入一個完全陌生的社會的最底層, 所 以我們更加敏感,我們的心靈震盪更加激烈。其實我們並不比那些農民高雅,充其量我們不過是一些高擋次的國際盲流。」 說到這裡,梅芯冷笑了,她的目光茫然地投向遠方,說:「回去?不,展現在我們眼前的生活是那樣的具有強烈的吸引力, 又有誰能逃得脫這種物質的精神的誘惑呢?」

  舒雲有點明白了,八年的生活磨練,已經使這位部長千金走出了昔日的保護傘,開始真正地面對現實, 重新估計自己 的價值。不過她不知道,也猜不出來,在這個失去了她父親的全部光環的地方,梅芯會對自己做出什麼樣的評價。

  舞曲和歌聲都停下來了。人們開始三個一群五個一夥的交談起來。雖然他們都說著摻雜了英語的普通話, 但仍舊可以 聽出他們的上海腔,廣東腔,甚至是濃厚的京片子。於青走到東邊的角落裡,跟一個女人熱烈地討論起來, 遇到了梅芯那 散漫的目光,便遠遠地招了招手。

  梅芯帶著幾分傲慢地搖了搖頭,目光重新落到舒雲的身上,關切地說:「你有什麼打算呢? 有什麼困難或許我還可以 幫幫忙?我那裡還有幾件舊傢具,你先拿過來用,以後再慢慢地添置吧。」

  「剛來,我得熟悉熟悉情況。我已經接到了哈佛新聞系的入學通知書,如果有可能,我還是想唸書。」

  「有獎學金沒有?」梅芯突然振奮起來,有點激動地問。

  「沒有,全年的學費是二萬多。」舒雲滿臉愁雲地說。「這可不是一筆小數,我就是天天打工,也賺不到二萬啊! 放 棄又實在是捨不得,你知道,到哈佛新聞系唸書是我多年的夢想。」

  舒雲的兒子從人叢裡鑽出來了,他伸出肥嚕嚕的胳膊拉著舒雲說:「媽媽,我口渴。」

  「昊昊,瞧你玩得這滿頭大汗,我帶你去喝汽水。」梅芯疼愛地抱起他,把臉緊貼在他汗漬漬的臉上, 貪婪地聞著兒 童身上特有的芳香,笑著逗他說:「好臭,好臭!」

  昊昊生氣地擰著梅芯的鼻子,說:「我不臭,你才臭呢!」

  「別淘氣!」這孩子從來不怕人,舒雲恐怕他還會做出什麼出格的事,趕緊阻止他, 又抱歉地對梅芯說:「這孩子, 就是費勁。本來不帶他來的,可辦簽證的時候,那美國領事動員我帶,還說她不明白,媽媽怎麼能和孩子分離。 我想這話 也對,就把他帶來了。我是真捨不得離開他。」

  「你帶著孩子怎麼唸書呢?」

  「到時候再說吧,也許跟你一樣,再送回去。想你女兒了吧?為什麼不接過來呢?」舒雲關切地問。

  梅芯被觸到了痛處,突然間眼圈就紅了,煩燥地說:「我自顧不暇,又怎麼能夠管她呢?」

  「你父母現在怎麼樣?有信來嗎?」真不知道今天是怎麼回事,舒雲心想。其實她很不願意觸及梅芯內心的隱痛, 只 好轉移話題。

  梅芯的思路還在孩子身上,聽到舒雲的話,她沒有立刻回答,等到舒雲問第二次,她才機械地說:「都退休了, 媽媽 來信說,父親很不習慣退休後的生活,常常整晚上睡不著覺。」

  聽到大人們自顧自地說話,昊昊感到自己被忽略了,他不甘心地在梅芯的懷裡扭動著,一雙小腿不安地蹬來蹬去。 梅 芯的黯淡的臉色突然明朗起來,她親切地逗著孩子,帶著他去喝飲料,等他喝飽了, 看著他蹦蹦跳跳地回到小朋友們嬉鬧 的隊伍中,這才重新坐沙發上,感慨地說:「我們這些人都是這樣,想自己闖一番事業,又放不下孩子。 剛開始的時候, 誰不是豪情萬丈,以為這麼廣闊的天地,真是大可馳騁呢。其實我們這些人空有滿腔的救國救民熱情, 卻連最起碼的柴米 油鹽都不懂。現在我才知道,養活自己真不容易呢!我什麼遠大抱負都沒有了,只想有足夠的錢用,有一個舒適溫暖的家, 遠離色狼的糾纏,永遠也不再打工,可就是這最低綱領也很難實現呢!」

  「誰叫你長得這麼漂亮,誰看了不動心呢?所以你的小費多嗎!這不也是現實的好處嗎? 」舒雲對於她在打工時遇到 的麻煩早有所聞,她只想幫她掩蓋這發炎的傷口,故意輕描淡寫的說。「離婚的事兒我勸你還是再考慮考慮, 也許還有別 的辦法呢?」

  「我想過多少遍了。如果不離婚,我絕對跳不出這個火坑。王磊這個人你還不知道嗎?表面上他特能幹, 喜歡搞社會 活動,狐朋狗友的呼呼啦啦一大群,其實不過是個銀樣蠟槍頭,中看不中用。當然,他那中文系的出生, 現在轉學什麼都 很困難,但是在美國,誰又沒有困難呢?如果他能咬咬牙,一口氣把書念完,我也能堅持下去, 可是他跟本就坐不下來, 在學校裡一拖就是八年,哪年是個頭啊。老是靠我打工養著,我一個女人,哪受得了這個, 不跟自己找一個過硬的靠山行 嗎?」梅芯的聲音有幾分無奈又有幾分激憤。

  「真沒想到,熱情、抱負一遇到現實就碰得頭破血流。看來一個大學生要想順利地邁向社會,特別是美國社會, 也真 是不容易。」舒雲也添了不少感慨。她雖然對美國社會不是很瞭解,但是她也能看得出來,在這片土地上, 生活的車輪是 既無情又極端現實的。

  「你沒覺得我們的教育與現實離得太遠嗎?從小學到中學大學,從來都是只說好的,不說壞的, 似乎只要有崇高的理 想,肯努力學習,就一定是未來的主宰了。殊不知世界上到處都是不公平,處處充滿了危機和陷□,稍不當心, 就會墜入 萬丈深淵。我算是看透了,對一切都無所謂了,既不關心中國也不關心世界了,連報紙電視的新聞我都不看了, 我只關心 我自己,只知道人不能太委屈自己,說得實際一點,就是抓住一切機會弄錢,盡情地享受生活。過一天算一天。」

  「這未免太實際了吧?」舒雲有點意外地說:「你以前那麼浪漫,有那麼多的幻想,怎麼突然就都變了呢? 如果沒有 憧憬,沒有夢想,我們的生活又有什麼意思呢?活著又有什麼意義呢?我們應該跟命運搏鬥啊!」舒雲很不甘心地說。

  「當然有夢想啦。我的夢想就是能夠隨心所欲地花錢,有一所舒適寬敞的住宅,海濱別墅,漂亮的花園和游泳池, 高 級豪華轎車,活著就是為了享受人生,不是為了那些虛幻的人生的意義啊,真理啊,社會的繁榮進步啊這一類抽像的東西。 我以八年的青春為代價才明白了這個道理。這裡跟中國不一樣。在中國,政府把你養著撐不死也餓不著, 人人都有閒情逸 志發牢騷,說怪話。這裡就不一樣了,你如果不想辦法掙錢,你就只能餓死窮死,沒有人同情你, 時間長了你就知道了。 算了,不談這些了。那邊有幾個很有意思的女人,我給你介紹介紹。」

  梅芯好像有點厭倦了這種空泛的討論,她突然打住了話頭,拉著舒雲朝東邊角落的女人堆裡走去。

  「梅芯,你來得正好,我們正琢磨著給你加官晉爵呢!」於青說著,白皙的臉龐掛著盈盈的笑意。

  「饒了我吧。準是又在算計我什麼,我不過是比你們多打了幾天工,你們就老是盯著我的腰包。得了吧。 」梅芯揶揄 地說。

  「不是不是,我們那敢算計你呢?誰不知道你是有名的人尖子,我們大伙都覺的你特別能幹,認識的人多, 所以想請 你做家屬委員會的主席。」一個女人說著濃厚的上海口音的普通話。她看上去很憔悴,臉上佈滿了皺紋,皮膚顯得很乾燥。

  「又搞什麼花招了?弄出什麼家屬委員會,就像國內那些吃飽了撐得無聊的老太太似的,虧你們想得出來。 」梅芯懶 洋洋地靠著窗台,嘴裡說著話,卻衝著一個小伙子打招呼。

  「這跟她們可不一樣。我們這是一個高雅的生活沙龍,專門探討在美國這種特殊環境下, 如何實現婦女自身的價值問 題。你看,你是學中文的,以前還是出版社的編輯;我呢,中央音樂學院畢業,當了五年的歌唱演員;她呢, 雖說是個工 農兵學員,可出國前人家是大學老師啊!如今我們不是都在做那些不動腦筋的低級勞動嗎?我們能甘心嗎?不能! 我們一 定要團結起來,互相促進,一起想辦法,走向社會,衝出這無形的網!」

  「有點意思。不過別叫什麼家屬委員會了。難聽死了。你們不是要探討女性問題嗎?乾脆叫女性沙龍吧。 我這人很實 在,不會務虛。這樣吧,讓這位劉力的太太,我的老同學舒雲做你們的盟主,她是復旦大學新聞系的研究生, 思維敏捷, 深遂,肯定能給你們許多極好的建議。你們一塊兒好好地研究研究吧,出了成果就通知我一聲,讓我也分享分享。」

  「那好。劉太太,我來跟你介紹一下,」於青衝著舒雲說。

  聽到別人稱她劉太太,舒雲十二萬分地不舒服,好像自己立刻要被男人淹沒了一般,她急忙說:「我叫舒雲。」

  「那好,舒雲,這位是吳天雄太太,……」

  「既然要結社,就要立個規矩。以後,我們互相之間只許叫名字,不許叫某某太太,誰違反了誰受罰,怎麼樣? 」舒 雲急急忙忙地打斷她說。

  「當然好啊,不過大家都稱太太,我們總不能反潮流吧?」於青有點不明白舒雲為什麼這麼在乎別人對她的稱呼。

  「反潮流又有什麼關係呢?自己連名字都沒有,還說要走向社會呢?」舒雲不以為然地說。

  「那好,她叫孫玉華,」於青指著那位上海口音的女人說。「我的室友,典型的賢妻良母。 她一慣與美國社會格格不 入,三句話離不開上海,哎,你說,上海的月亮是不是比這兒的圓?啊?」於青笑著打趣道。

  「你別說,上海的月亮還真的比這兒的圓呢!你沒覺得嗎?」孫玉華一直沒吱聲,微笑地聽著他們的爭論。 現在聽見 於青拿她打趣,便立刻還了一句。

  「她還有一個特點,就是特會精打細算,人稱『不合適』,不管別人買的什麼東西,在她看來都不合適。你別說, 他 們夫妻倆還真是會買便宜東西。」

  「好啊,你又拿我窮開心。」孫玉華笑著捶了於青一拳。「你們知道她叫什麼嗎?她叫『考藝』。 」四個人都大笑起 來。

  「這是怎麼回事呢?」舒雲不解地問。

  「她老是想考藝術學院,光說不練,就得了這個雅號。」梅芯忍住笑,解釋道。

  「這能怪我嗎?我甘心這樣嗎?你們以為是我笨,怕吃苦啊?……」於青急得滿臉通紅。

  「是挺難的。一切都要從頭來,這我知道。好了,別生氣了,大家都知道你的難處。還是說說你們有些什麼打算吧。」 舒雲有意地岔開話題。

  於青熄了火,順水推舟地說:「我們想搞一個沙龍,主要是因為我們從職業婦女落到現在這家庭主婦的位置上, 我們 於心不甘,我們想掙扎,又不具備超人的勇氣和毅力,既戰勝不了自我,又擺脫不了家庭和孩子的羈絆, 我們既無力走向 美國社會,又不願意丟掉自己的專業,與鍋碗瓢勺為武。我們煩悶,苦惱,我們虛擲光陰又害怕老之將置。我們同病相憐, 我們害怕孤獨,只有團結起來,互相幫助,共同奮鬥,才能使我們感到安慰。」

  「主意是不錯,弄得好,我們還可以發展壯大起來,成為一個全美留學生家屬的組織呢!我們也可以辦個刊物, 專門 探討婦女問題。」舒雲總是忘不了她的專業。

  「我們也可以把範圍弄得廣一點。多吸收一些人參加。有些家屬是男的,如今他們打工看孩子,做老婆的後勤, 心裡 比我們還要憋氣呢!」於青說。

  「那我們也挽救挽救他們。比如說陳亮。他不是成天唉聲歎氣地嗎?咱們發展他做個編外成員吧。」孫玉華好心地說, 沒想到引來了一陣大笑。

  「成!我們也挽救挽救男士吧。是有不少男士正待我們挽救呢。比如我們家那位。」梅芯尖酸地說。她一說完, 也顧 不上旁人是什麼反映,就微笑著高高地揚起胳膊,對著一個高個子男人做了個手勢。

  那位男士走過來,親熱地把手搭在梅芯的腰間,帶著她走進了舞池,隨著音樂的節拍,他們風度翩翩地跳起舞來。

  「梅芯可是真的去挽救男士了。」於青不無嫉妒地說。

  「那位是什麼人?」舒雲問。

  「叫許陽,也是大陸來的,如今是骨科醫生。老婆是美國人,已經分居一年多了,正寂寞著呢。 」於青略微有點酸意 地說。

  「他一定比王磊掙的錢多,又有綠卡,不然梅芯可不會跟他搭上。」孫玉華還是比別人實際。

  「那當然,人家是美國公民了。你沒看他身上那套西裝嗎?那是名牌,兩千美元一套呢!」

  「不合適,不合適,一套衣服就花了兩千塊,合人民幣一萬多呢!」孫玉華一邊說一邊連連搖頭。

  「你看你,只知道精打細算,人家講的是派頭!再說人家,開一天的業就是好幾百元的進賬,哪在乎這個呢! 」於青 一向都有點看不起孫玉華的小家子氣。

  舞曲停了,大廳裡突然安靜下來。梅芯和許陽一塊兒上台,唱起了黃梅戲《夫妻雙雙把家還》。 梅芯臉上恰到好處地 化著淡妝,一襲低胸的櫻桃紅拖地長裙,更襯托出她的明艷和豐膩。她的嗓音亮麗圓潤,雖然按照專業的眼光看起來, 她 唱得很「野」,但充滿了自信,引起了一陣陣的掌聲和歡呼聲。

  「沒意思,她怎麼不跟王磊一塊兒上台,倒和這傢伙一塊兒上去了呢?她這人哪,就是心眼太活泛,誰找了她啊, 准 倒霉。」孫玉華說。

  「什麼呀?你以為你死心踏地地跟著你男人,他就會喜歡你,對你好啊?才不呢!你沒看見王磊對梅芯那樣子嗎? 那 天梅芯過生日,王磊帶她上餐館,一餐就花了一百多元!你知道她身上那條裙子多少錢買的?二百多! 你老公捨得跟你買 嗎?男人哪,就是要經常的敲一敲,不敲就要翹尾巴了,你不甩他,他還要甩你呢!」

  「哇,好厲害,你先生一定被你整得服服貼貼。」舒雲很感興趣地問。

  「你聽她亂吹,她還不是老老實實地打工,伺候著老公唸書。」孫玉華趁機刺了她一句。

  「唉,女人哪,掙扎,失敗,再掙扎,再失敗,直至滅亡,這,就是女人的命運。天下有幾個女人能夠不依附於男人, 又有誰是真正灑脫,逃得開命運的捉弄的呢?」於青突然地頹唐起來。

  




  

  從春節晚會上出來,舒雲搭著於青的車回家。夜深了,北風送來一陣陣涼意,她搖上玻璃窗, 脫下深紅色的呢大衣給 懷裡熟睡的孩子蓋上,漫不經心地聽著於青閒扯,默默地規劃著自己的未來。梅芯的掙扎,於青的煩惱, 孫玉華的現實, 都沒有打亂她的思緒。她當然知道,作為女人,她自己跟她們一樣,都面臨著婚姻、事業、家庭這個永恆的三角難題, 可 是她相信憑著自己的毅力和膽識,她一定能夠闖過一道道的難關。

  目前她的第一個目標是進學校,拿到博士學位。她有她的優勢。她跟一般文科學生不一樣,她的英語基礎很好, 在國 內讀研究生的時候就用英語在美國的學術刊物上發表過論文,如今,只要有錢,她就能進哈佛,實現她多年的夢想。 至於 孩子,可以先送到他奶奶那裡,寒暑假再回去看看他。她安慰自己,孩子的爺爺奶奶都是高知, 他能夠受到很好的教育。 至於一個母親,拋棄自己教育孩子的責任,是不是太自私,這個問題太沉重,她不敢去想,也不願去想。

  鄰家的窗口映出緩緩舞動的身影,傳來韓國人醉意朦朧的淺吟低唱。大約他們跟中國人一樣, 也在慶祝舊歷新年吧。 隨著這飽含濃郁鄉情的歌聲,舒雲想起了遠在大西洋彼岸的父母,不知道他們會怎樣度過這個的除夕之夜。 也許他們會在 吃年飯的時候,在她常坐的位子上擺出一副碗筷,也許媽媽會悄悄地灑下思念的淚花。舒雲的眼眶濕潤了。自從遠涉重洋, 邁出了必將影響自己整個人生的關鍵一步之後,她常常感到一種深深的從未有過的惶惑。 她自己也說不清這是一種什麼樣 的情緒,是對於過去的留戀,還是對於未來的憧憬和自己能否適應新生活的擔心,一切都是那樣強烈地騷擾著她, 使她久 久地久久地心緒不寧。她努力鎮定自己的情緒,告誡自己,不管別人的奮鬥怎樣艱難,她都要把握自己的命運, 創造一個 良好的開端。

   已經快一點鐘了,劉力還沒回家,舒雲看著空空如也的家,心裡略微有點惆悵。這是她到美國的第一個春節, 也是她 在這片不可知的土地上新的起點,她真的想好好慶賀慶賀。她把孩子輕輕地放到床上,然後繫上圍裙,開始忙碌起來。

  她從箱子裡拿出一塊從國內帶來的,有濃郁中國風味的漂亮的織錦台布,平平整整地鋪在桌子上, 又在上面擺了一個 半透明的玻璃做的小天鵝的燭台,放上短短的一支粉紅色的蠟燭,這樣當蠟燭燃燒的時候,透過朦朧的微光, 就能產生如 詩如夢如幻的效果。她又在蠟燭旁邊,擺了一個花瓶,插上一束五彩繽紛的鮮花。她還需要一個放蛋糕的大盤子, 可是她 找了半天,也沒有合適的,只好找於青借了一個。當她把蛋糕放在桌子中間,小心翼翼地寫上了「新年快樂」幾個字以後, 滿意地笑了。這些都是她跟一位美國老太太學的。這位老太太很懂得生活,他們老夫妻之間雖然有各自的空間, 又始終洋 溢著一股溫馨和睦的氣氛。舒雲想,這也許和他們在夫妻之間仍然講究禮儀,注意互相尊重有關。 有些東西雖然看起來不 過是一種刻意追求的形式,但是時間長了,形式的東西也就注入到意識中,變成一種聯繫情感的紐帶, 成為每日生活中不 可分割的一部分。所以美國的夫妻之間惡言相向,大打出手的比中國人要少許多。

  她打開錄音機,聽著裡邊緩緩輸出的《卡薩布蘭卡》插曲,心裡湧起一股甜蜜浪漫的熱潮。 她覺得自己真的是上帝的 寵兒。一個女人能夠和自己心愛的人結婚,是人世間頭等重要的第一大快樂。如今,他們夫妻雙雙在美國團聚, 在事業上 開始了新的起點,是人生的第二大喜事。兒子健康活潑,更是景錦上添花。她深信,只要他們夫妻攜手, 他們一定能夠象 居裡夫婦那樣,創造出生活和事業的雙重奇跡。

  凌晨二點多了,窗外傳來了腳步聲,舒雲趕緊關上燈,點燃了蠟燭。她屏聲靜氣地在燭光下坐著, 聽著越來越近的腳 步聲,緊張地注視著門把手。可是那腳步聲到了門口以後,又漸漸地越來越遠了。也許是別人家裡遲歸的丈夫吧。 她歎了 口氣,輕輕吹熄了蠟燭,重新打開燈,開始給寫信。

  來到這裡一個多月了,有許多新鮮事要告訴國內的朋友們。想到臨行前各位同學朋友對她的羨慕和期望, 她真是感慨 萬千。他們都是一些很有抱負的年輕人,都熱切地希望能夠在人世間闖出自己的一片天。 可是現實生活往往又給人們設下 了各種各樣的坎子,有的人被碰得頭破血流,也有的人邁過難關,成為浴火的鳳凰。也許, 美國對於喜歡追求新鮮事物的 年輕人來說,更富有刺激,也提供了更加廣闊的馳騁天地和更多的機遇,可是文化的差異,環境的陌生,語言的障礙, 都 會給人們帶來新的困惑。面對美國,是堂堂正正地站起來,還是被這個龐大蕪雜的社會所吞沒, 正是她所切切實實地所面 臨的問題。

  當她洋洋灑灑地寫完十頁信紙以後,發現已經三點多了。她揉了揉疲倦的眼睛,把蛋糕重新放進冰箱, 這才發現冰箱 的門上,用吸鐵石壓著一張紙條。

  「云:

  我要到學校的機房去做一個很大的程序,很抱歉今晚不能陪你了。我答應你,下星期六一定帶你們去動物園。 一 定。

  我還是想要你學計算機、會計、統計之類的專業,將來容易找工作,我們也可以不分開。

  哈佛新聞系當然好,我也知道你有才華,可是你想過沒有,一個中國人,要在美國的新聞界出頭有多麼困難? 你的思 想,在中國嫌太右,在美國又嫌太左,總是不能合於社會潮流,你自己會感到非常地痛苦,那又是何必呢?

  我需要你的支持,孩子也時時刻刻離不開一個慈愛的母親。

  留下來吧,我們需要你。

  力」

  舒雲看著紙條愣住了,有點生氣,又有點得意。劉力愛她,離不開他,她很高興, 可是劉力還是希望她扮演傳統的婦 女角色,又令她深深地失望。她知道劉力很傲氣,這種求她的話,他是不會當著她的面說的, 可是現在他既然已經說了, 她也就不能不考慮他的意見。放棄去哈佛讀書,轉學一門自己並不擅長的專業,是她最不願意做的事, 丟開丈夫孩子她又 實在捨不得。到底是遂自己的心願,遠走高飛呢,還是站在地上,做一個實實在在的賢妻良母呢,她的心裡非常矛盾。

  她躺在床上,心裡七上八下的,竟然睡著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被一陣輕微的聲音弄醒了。她睜開朦朧的睡眼,黑暗中,看見劉力剛剛上床, 便睡意朦朧地說: 「真是的,過年也不早點回家,也不知道我一個人在家多寂寞。」

  「誰還顧得上過中國年呢?有聖誕節就夠了,入境隨俗吧。」劉力輕飄飄地一帶而過。

  「你不想我去哈佛嗎?」

  「以後再說吧,現在是什麼時候了,你知道嗎?」劉力疲倦地說。

  「什麼時候?」舒雲不解地問。

  「是半夜三點鐘,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時候。」劉力在舒雲耳邊悄聲說著,把她緊緊地摟在了懷裡。

  舒雲只好把滿腹的話又嚥了回去。




  「再躺一會兒吧,好不容易在一塊兒。」許陽拉著梅芯的胳膊說。

  「得了吧,待會兒你的美國太太回來撞見了,弄得大家都挺尷尬的。再說我也睡不著了,我不喜歡一大清早賴在床上, 消磨人的意志。」梅芯一邊說一邊朝浴室走去。現在她也跟許多美國人一樣,養成了早上洗澡的習慣。

  「我們早就分居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這會兒又拿我窮開心。倒是你那位丈夫,回家見不到你,又要吃醋了。」

  「討厭!天下的男人都是小心眼!你也不例外!」梅芯硬梆梆地甩出一句話以後,帶著幾分不耐煩地盯著許陽。

  她穿著半透明的睡衣,薄薄的輕紗在柔軟的肌膚上滑動,散發著年輕女性溫馨的肉體的芳香。 她那生氣的臉龐在清晨 的陽光下,增加了幾分不可觸犯的神秘,顯得更加令人心旌神搖。

  許陽走到她身後,雙手摟著她的腰,一邊吻著她後腦勺上的絨毛一邊說:「你真是個尤物,連生氣也這麼令我動心。」

  梅芯沒有說話,撥開了那雙摟住她的腰的雙手,靈巧地從他身邊滑出來,轉身淡淡地在他的嘴角吻了一下, 作為對他 的激情的回報,一扭身進了浴室。

  梅芯打開了水龍頭,讓水嘩嘩地從頭頂往下衝,心潮激烈地翻騰著,腦子裡不斷地轉著王磊和許陽的名字, 思索著自 己應該採取什麼態度,才能夠不受傷害地繼續這場愛情遊戲。

  當許陽開始到她打工的日本餐館吃飯的時候,她正處於極度沮喪的心情中。 她厭惡那些向她說著下流的笑話的客人, 然而為了生活和王磊的學費,她不能得罪他們,因為越是這樣的客人越是願意付給她更多的小費。 然而當她拿到額外的小 費的時候,心裡總是止不住一陣陣的絞痛。她看不到自己今後的出路,貧窮的恐懼,對王磊極端的失望, 對婚姻生活的厭 倦,使她覺得自己像一個日暮途窮的老太婆,正在一天接一天地糟蹋自己的青春和年華。

  許陽很尊重她,極大地滿足了她那受傷的自尊心。其實許陽遠沒有王磊那麼風流倜儻,也不向王磊那麼年輕。 但是他 有一種特殊的成熟的風度,老成穩重,溫柔體貼,一下子就擊中了她的心坎。許陽對她的愛, 使她意識到自己仍舊美麗, 仍舊能夠被人愛。她急速地無可挽回地陷入戀愛中,她像服了一劑可卡因那樣興奮。她時時激動萬分,又時時極端地害怕。 傳統的道德觀念和對新的激情的渴望不斷地折磨著她,使她的心從此失去了寧靜。她拚命地對自己說,這是愛情, 為了愛 情而做出的任何事都是偉大的,神聖的。當她頭腦發熱的時候,她無時不刻不地想著許陽,編織著自己的夢想。 等冷靜下 來之後,又覺得自己太冷酷,對不起王磊,一遍又一遍地自責。等到她什麼都不想了, 才開始清楚地有了現實的計劃和打 算。她媽媽曾經告訴過她,找丈夫應該找那種年紀比自己大一些的,有一門專業技術,有穩定的飯碗和工作的男人。 那時 候,她正在跟王磊熱戀,根本就拿媽媽的話當作耳邊風。現在結婚了九個年頭了,女兒也八歲了, 才想起媽媽的話很有道 理。她已經三十二了,女人過了三十就開始走下坡路了,可是王磊的學業、事業還沒有一點眉目, 她不能把自己跟他綁在 一起葬送在這片新大陸上。她得抓緊時間,為自己的將來留下一條康莊大道。眼下,許陽是一個好對象。他是個醫生, 有 錢,有地位,她得抓住這個機會,把這場愛情遊戲引導到婚禮的殿堂上。她擔心自己被愛情沖昏了頭腦,無力自拔, 顯得 像那些初出茅廬的小妞,被人涮了而不自知。她必須保持清醒的頭腦,把許陽置於自己的掌握之中。

  從浴室出來,她容光煥發,通體舒泰。她看了一眼仍舊歪在床上的許陽,送給他一個燦爛的笑容, 然後走到陽台的落 地窗前,拉開窗戶,呼吸著窗外的新鮮空氣。清晨的陽光映照在她的身上,在地上投下長長的身影,她梳理著長髮, 撥弄 著毛絨絨的浴衣帶子,伸展著雙臂,活動活動腰身,撲捉著窗外的陽光。

  許陽躺在床上,竭力捕捉她的每一個動作。自從跟美國太太分居以後,他一直渴望有一個中國女朋友, 當他第一眼看 見梅芯的時候,就像某種文化積澱長久的被本人所遺忘,有時也會突然地翻騰起來一樣, 他發現自己突然迷戀起這個跟自 己有同樣文化背景的女人來。他像讀一本明快流暢的書一樣欣賞著他,他欣喜地發現他懂得她的一娉一笑的意義, 這正是 他與美國太太之間多年的隔膜和不快之後急需的補藥。

  他注視著這個女人,她的嫵媚和青春的活力不斷地刺激著他的想像,使他忘記了緊張忙碌的生活帶來的壓力, 重新燃 起了激情的火花。他瞧著梅芯陽光下的身影,看著她身體的曲線在藍天的襯托下閃著金光,心裡湧起一陣春潮, 他悄悄地 不聲不響地走到她的身後,突然抱起她,把她送回床上,急切地吻起來。

  「別回家了,今天我們好好地玩一玩,你要去哪裡我都依你。」

  「哪兒都不能去,你想過沒有,如果遇到中國同學我這臉往哪兒擱啊?」梅芯躲著他說。

  「誰管得了誰呀?你還在乎那些?」許陽有點驚訝地問。

  「話是這麼說,我這張臉是可以不要,可我還得給王磊留點面子吧。中國人的嘴,你是知道的, 丁點事也能鬧得沸沸 揚揚的。我們今後怎麼辦呢?就這樣下去可怎麼了局呢?」梅芯的雙眉緊鎖著,露出了愁容。

  「唉,你們怎麼老是把事情弄得那麼複雜,活得不累啊?你就不能活得輕鬆一點嗎?別那麼囉嗦了,今朝有酒今朝醉, 我們倆在一塊兒,大家都快樂,這不就夠了嗎?」許陽有點不快地說。

  梅芯的臉突然地陰沉起來,她站起身來,沉默不語地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回家了。

  「等你下了班我去老地方接你。」許陽衝著她的背影嚷道。

  梅芯還是沒有吱聲。




  早春二月,正是乍暖還寒時候,舒雲剛剛關了暖氣,又覺得有些冷,便又把暖氣重新撥到華氏七十二度。

  她坐在窗前的桌子邊,一張一張地看著孫玉華給她的一大堆中國餐館的菜單, 試圖瞭解那些菜名和簡介的實際意義。 這些菜單用的是廣東話或者是台灣方言加英語的中西和璧,雖然她曾經跟一位廣東同學學過一點廣東話, 可是現在她努力 了半天,還是一頭霧水。

  她始終下不了決心去哈佛,又不願意改行學計算機,她準備先打工,存點錢,等到她對美國社會比較瞭解了, 再決定 下一步該怎麼辦。

  「你真是輕閒啊,竟然坐在這裡看書。你不知道,外邊傳得轟轟烈烈地,都說梅芯有了第三者,要跟王磊離婚呢! 」 於青門也不敲,就風風火火地跑了進來。「我們這個一定得管一管。」

  「怎麼管呢?她有她的自由,結婚離婚離婚結婚的,誰有這個權力管她呢?」舒雲不解地問。

  「話是這麼說,第三者插足,這可是個道德問題啊!再說你看人家王磊,多可憐啊!唸書不順,找工作也不順, 老婆 又跟人跑了,你叫他怎麼活呢?你不知道他有多麼愛梅芯啦!到現在還老說他對不起梅芯,拖累了梅芯。 他怎麼這麼死心 眼呢!你沒看見他以前多麼風度翩翩,現在成天焉頭焉腦的,連我看了都心疼,你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個人就這樣毀掉了嗎? 」

  「當然不能,可我們能做些什麼呢?」

  「能做的事太多了,我們先分別跟他們談一談,做做工作,實在不行,我們還可以開PARTY,大家一起上, 一定 要把他們捏到一塊兒。」

  「那不合適吧,人家的私事,弄個PARTY,大家一起談,那梅芯還不得氣死啊?」舒雲還是很猶豫。

  「咱們是中國人,跟老美可不一樣,咱可得互相幫助,不能見死不救,你說是不是?為朋友兩肋插刀嗎。 再說我們開 PARTY,也是為了大傢伙兒散散心,不是專為他們開的嗎。」

  「主意是不錯,怎麼談呢?」

  「唉,你這麼聰明,怎麼這會兒腦筋一點不轉呢?這還不容易嗎?我們分工合作,你跟梅芯是老朋友,你負責找她談, 我去開導王磊,孫玉華呢,最正統,正好讓她去做許陽的工作。你看怎樣?保證事半工倍!」

  「那可有意思了,一個美國化的中國人,一個滿腦子傳統觀念的中國人,誰感化誰呀?肯定有戲看。 就這樣定了吧。 我們先分頭找他們聊一聊再說。」

  「太棒了!一看就知道你是個熱心快腸的人,下回我還選你當頭。」於青說著,高興地張羅去了。

  昊昊一個人在地板搭著積木,開始還很專心,過了一會兒,他就厭煩了,開始尋找更加新奇有趣的東西。 他看見媽媽 正在翻著一大堆紅紅綠綠的紙,就推開了積木,邁著小小的,快而有力的步子,越過圈在他周圍的椅子,爬到桌子上, 肥 肥的小就手以極快的動作四處亂抓,一眨眼工夫,就把孫玉華精心收集的菜譜全部掀到了地上。 舒雲連忙把菜譜收拾好, 把他抱下來,對他說:「好了,我知道你一個人玩厭了,我們到外邊散散步吧。」

  一到了到了門外的草坪上,昊昊就高興地張開雙臂歡呼雀躍起來。他的眼睛閃閃發亮, 胖胖的小臉洋溢著發自內心的 微笑。他仰著頭望著天,沒留神地上有一塊凹進去的地方,一腳踩了個空,摔了個四腳朝天。舒雲以為他要哭了, 連忙沖 到他身邊,卻看見他盯著樹上正在打架的松鼠,咯咯地笑出了聲。

  舒雲的心裡充滿了母性的柔情。她開始懷疑自己為了滿足的事業雄心,放棄對孩子教養的責任是不是太自私了。 她是 那樣地嚮往做一個世界著名的記者,又是那麼熱烈地期待記者那種緊張、興奮的生活。 她甚至連做夢也想到自己坐在戰壕 裡,在槍林彈雨中寫出能夠獲得普利策新聞獎的傳世之作。眼前的一切,突然使非常地恐懼起來。 她害怕自己就此放棄了 理想,成天陷於孩子和鍋碗瓢勺之間,更害怕成為一個純粹的家庭主婦,或者是一個靠麻將度日的「某某的太太」。

  「工人階級硬骨頭,跟著毛澤東我們向前走,胸懷祖國,放眼世界, 革命的路上決不停留……」從孫玉華家的窗口傳 來高分貝的大陸流行歌曲。

  「你們的歌曲火藥味怎麼這麼濃呢?這麼大的聲音,是不是想在我們這個宿舍搞一場文化革命啊? 」一位台灣近鄰開 玩笑地對看著兒子發呆的舒雲說。

  「啊,……不是,不是,只不過是一種懷舊吧。他們也不過是借這些歌曲抒發對故鄉的懷念吧。」

  「想家,這我能理解,為什麼要懷念過去的年代呢?現在的大陸改革開放,老百姓的生活不是比那時候要好得多嗎?」 她邊說邊在草坪上站住了。

  「我也不懂為什麼現在大陸又流行這些歌曲,也許過去的東西,不管是酸甜苦辣都有某種能夠令人懷念的成份吧。 不 過我可以肯定,這不過是他們一時心血來潮,並不是對你們有什麼反感。請你千萬不要見怪。」舒雲急忙解釋到。

  「沒事,我也不過是說著玩玩。雖然我們都是中國人,但是有許多事情我們的想法都不一樣, 我們也要多多溝通才能 互相理解呢。我叫張靜媛,是學哲學的,我的研究課題是比較中國古典哲學對台灣和大陸的不同影響。 所以很想瞭解你們 對一些問題的看法。」她主動地向舒雲伸出手來。

  

  舒雲熱情地握住了她的手,說:「這個研究課題很有意思。不過你覺得這個專業在美國能找到工作嗎?」

  「在美國是沒戲啦。當然,如果我是美國人,那又另當別論了。可是我不是美國人,要想留在美國, 那就只能填補那 些美國人幹不了或不能幹的空擋。好在我是準備回去的,可以不考慮那麼多,高興學什麼就學什麼。 一個人不就這麼一輩 子嗎?如果不能幹自己喜歡的事,勉強去學自己不喜歡的東西,那有多難受啊?你說呢?」

  舒雲似乎是被誰重重地擊了一掌,楞住了。半天才回過神來,抱歉地說:「你說得有道理, 我很高興為你的研究提供 素材。我們有一個女性沙龍,專門探討婦女的婚姻、事業、家庭這個三角難題,如果你有興趣的話,不妨常來坐坐。」

  「那太好了!」張靜媛臉上露出了興奮的笑容。「我常常看見大陸的男人在家做飯做家務,覺得很有意思。你知道嗎, 很多台灣的男人連廚房都不進呢!你們是怎麼讓男人學會做家務的?」

  這回輪到舒雲驚訝了。「是嗎?這我可沒想到。其實男人做家務,我們都覺得很自然。大陸的女人都有工作, 有的比 男人掙的錢還多,女人不靠男人養活,大家都一樣忙,所以家務事也得大家分攤分攤嗎。」

  「那夫妻之間不扯皮嗎?又是家務,又是孩子,又要上班,台灣也有些女人是上班族,夫妻常常鬧矛盾。 有些女人不 工作,成天守著老公和孩子,萬一老公變了心,孩子有什麼事故,天塌地陷的,也挺慘的。台灣的女人挺傳統的, 基本上 還是大男人的天下。大陸呢?」

  「大陸的婦女被稱為半邊天,你能夠想像得出大陸的婦女是什麼角色吧。當然,男人還是希望女人是傳統的賢妻良母, 不過女人已經沒有那麼聽話了。至少在家庭中,女人是與男人徹底平等了。有的家庭甚至是女的說了算。 所以大陸怕老婆 的男人特別多。」

  「真有意思,那麼大陸的女人是不是覺得活得非常有意義,非常自在呢?」

  「那就很難說了。人不管在什麼情況下都會有煩惱。家庭中總有些男人代替不了的事情,比如說生孩子, 撫養孩子, 女人都要付出很多很多,大陸的女人也很累,既要工作,又要顧家,很辛苦的。如果你問大陸的女人, 她們對當家作主的 生活是不是很滿意,我想可能百分之八十的人會告訴你,她們並不滿意。也許不滿意也是人的一種天性吧。 如果你要她們 不去上班,她們會更加不高興。許多大陸的女人,到了美國以後,也不喜歡待在家裡,她們都要千方百計找事情做, 興許 這就是職業婦女的習慣吧。」

  「那可一點不輕鬆。在美國壓力這麼大,搞得不好倆人都垮了。這倒真是夫妻關係經受考驗的時候。 你能不能給我提 供一點這方面的素材,讓我分析分析?如果能行的話,我的博士論文就寫中國古典哲學對現代家庭生活的影響。」

  舒雲思索了半天,說:「這樣吧,我徵求一下其它幾個人的意見,如果他們同意, 以後我們有什麼活動我就通知你參 加。」

  「那太好了,我一定參加。謝謝你的邀請。我等你的電話。」




  十一點半了,孫玉華才收拾完餐館裡的桌子,老闆給她準備的晚餐,她也捨不得吃,裝在盒子裡帶回家, 留著給女兒 明天中午吃。

  為了省錢,他們一家跟於青家合住一個單元。雖說是擠一點,可挺熱鬧的,也免得孩子一個人在家寂寞。

  屋子裡靜悄悄的,大概孩子他爹還在學校用功。於青夫婦好像也睡了,玉華把飯盒放在桌子上,然後輕輕地, 沒有一 點聲息地走進自己的房間,藉著窗外的月光,仔細地端詳著熟睡中的女兒。這孩子可真是懂事,很聽話,從來不煩人。 剛 滿八歲,就知道爹媽忙,常常自己照料自己,有時候還幫著煮飯。可就是心氣太重,見不到爹媽就不肯睡, 說了多少遍也 改不了。現在睡著了,稚氣的臉上還掛著眼淚,玉華替她抹乾了淚水,自己眼睛也紅了。

  胃又疼了,原來這胃就有點小毛病,她也沒怎麼在意。現在好像越來越嚴重了,常常覺得口裡苦,可她既不敢去看病, 又不能停下來休息,他們一家子都指望著她打工的收入呢!她搖了搖頭,揉了揉潮濕的眼睛,起身到廚房找東西吃, 卻看 到水池裡堆滿了髒碗。她歎了一口氣,只得一個個地洗淨了,然後把餐館帶回的飯菜擱進冰箱裡,又找到一些剩飯, 用開 水泡一泡,就著搾菜,吃了起來。從下午三點到現在,她什麼都沒吃,真是餓極了。

  這幾天孫玉華覺得自己快要支持不住了。那麼大一個餐館,就她一個人做跑堂,收入雖然是多點, 可一個人馬不停蹄 地忙十來個小時,常常是同時管二十多張桌子,要接菜單,上菜上水,還要應付客人各種各樣的要求,也真夠受的。 想想 也是快四十的人了,體力,精神都在走下坡,她真擔心自己什麼時候會做不動了,倒在客人面前。

  她覺得自己苦了一輩子似的。十六歲到北大荒,一呆就是六年,二十多歲到大學,畢業後被分配到東北, 就開始折騰 著回上海,不知費了多少勁跑了多少路,才回到上海。可是回到上海以後,她很快就發現, 在這個人滿為患的大都市裡, 根本沒有自己的立椎之地。結婚的時候,不知到送了多少禮,經過了多少曲折,才托人找到一個冬冷夏熱的小小閣樓。 不 管好歹,總算有個家了,可沒過多久,又開始了洋插隊。現在,憑著勤扒苦做,生活上是比以前好多了, 可是人與人之間 的隔膜,文化的巨大差異,卻常常使她感到孤獨和寂寞。她的英語基礎很差,語言的障礙, 漸漸演變成了一堵莫測高深的 牆,使她與世隔絕。她看不懂電視,報紙、雜誌,也不懂得美國人為什麼笑,為什麼哭,耳聞目睹的犯罪、吸毒、同性戀、 暴力等等,又使她感到異常恐懼。她覺得自己可能一輩子都沒法習慣美國的生活,她一心想回家。 可是吳天雄不願意現在 就回去,他說他至少得拿到博士學位,找一個工作,掙點錢,以便將來有足夠的錢應付親戚朋友和人情事故, 保證後半輩 子能夠舒舒服服地過日子。於是他們盡一切可能節約每一個銅板。買菜,總是買最便宜的,肉、蛋等等, 永遠買過期減價 的。開車,為了省油,只要能夠滑行的地方決不踩油門。連家裡的小太陽,女兒的衣服和玩具也少到了最低限度, 有時候 看到別的孩子滿屋子的玩具,覺得自己的孩子可憐,就花幾毛錢在庭院市場(YARD SALE)買一點舊貨。 他們幾 乎所有的日用百貨都是從中國帶來的,到美國幾年,幾乎沒怎麼逛商店,電影院、劇院更是從未涉足。至於說上餐館吃飯, 去理髮店理髮,更是想都沒想過。頭髮長了,他們一家子就拿個剪子互相剪,吳天雄脾氣躁, 老是把她的頭髮剪得亂七八 糟,她不敢惹他,只好自己想辦法。前邊的頭髮還容易對付,後邊的就難了。她對著鏡子,慢慢地摸索, 居然也能弄個八 九不離十。

  「你可回來了,我沒敢睡,一直等著你呢!」於青睡眼朦朧地從屋裡跑出來說。

  「有事嗎?」孫玉華有點驚訝地問。

  「唉,別提了,這事說有多氣人就有多氣人。你認識尼克嗎?」

  「誰?」

  「就是那個十二歲的美國孩子,很胖,常常在門口玩的那個。」

  「哦,就是他呀。怎麼了?」

  「今天下午大約四點多鐘,我看見他把穎穎擠在牆角,一邊笑一邊在她身上摸來摸去,穎穎老實,英語又不會說, 可 憐的孩子,一邊躲一邊用中文說:『別這樣,別這樣。』那尼克聽不懂,覺得她好玩,更加高興了,把她擠得更緊了。 我 氣得衝到跟前,對他說:『你不能欺負她。』你猜他說什麼?他說:『你沒有權力管我!』我只好拉著穎穎回家了。 這還 得了,要是出了什麼事,你們不是要後悔一輩子!你們一定要去找他媽談一談,也要教一教穎穎怎麼樣應付這類情況, 學 會保護自己,不能太老實。」

  玉華什麼也沒有說。她只覺得一股苦水從胃裡往上翻。她緊緊地抓住自己的胸口,睜大了眼睛,充滿恐懼地瞪著於青。

  「你說什麼?再說一遍?」她艱難地喘了口氣,問道。

  「我說尼克欺負你女兒,你應該去跟她媽談一談。」

  「這不可能,我女兒那麼純潔,那麼善良,那麼老實,從來不在外邊惹禍的。你大概弄錯了,那不是穎穎吧? 」她滿 懷希望的問。

  「沒錯,是她。你別以為一個人老實就夠了,老實受人欺負。 你得告訴她該說『NO』的時候就一定得說『NO』! 不能任人擺佈,你懂嗎?」

  玉華好像受到了意外沉重的打擊一般,頹然地倒在椅子上,驚恐的臉上掛滿了淚珠。

  「這算什麼?這點小事你就急成這樣?在美國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你得學會對付。 你應該經常想想你有些什麼樣的 權力,理直氣壯地捍衛你自己的利益,實在不行的時候,還可以打官司,這可是一個法治國家,誰也不是好欺負的!」

  「可我……一句英語都說不出來,怎麼跟她談呢?」玉華強壓著哽咽說。

  「叫你老公去。事情雖然不大,可發展下去可不是好玩的,他媽如果講道理,她還應該感謝你,要是現在不管, 他兒 子長大了肯定是個流氓。」

  「他那英語你還不知道,平時說話都結結巴巴呢,遇到這事,就更說不清了。」

  「那怎麼辦,咱們這麼多中國人,總有英語好的吧……對了,你讓舒雲幫你說,她一定能幫你!走,我們這就去找她! 」

  




  接連好幾天,舒雲都沒有辦法見到尼克的母親。聽別人說,尼克的父親是個毒品販子,因為想讓尼克幫忙販毒, 被尼 克母親的拚死阻攔,就跟她鬧翻了,一年以前離了婚。他母親很獨立,也很有志氣,為了能夠得到更多的薪金, 給兒子提 供更好的生活,四十歲了,還咬著牙重新跨進校門念護士專業。

  舒雲覺得事情很好辦了。這樣的一位母親,一定有正義感,又很重視兒子教育。只要能誠懇地跟她談一談, 她會很好 地管教孩子的。

  週末的下午五點左右,舒雲再一次去敲尼克家的門。很久都沒有回應,屋子裡飄出一陣陣非常濃的煙味。 她一定在。 舒雲堅定地重重地又敲了兩下。

  一個很胖的女人把門打開了一條縫,隔著門鏈說:「尼克不在。」說完,又準備關上門。

  舒雲急忙說:「等等,我是來找你的。你是尼克的媽媽吧,我想跟您談一會兒。」

  「尼克又闖禍了嗎?我一定好好管教他。」說完,她又準備關上門。

  「這回不是一般的小孩子淘氣,」舒雲小心翼翼地挑選著詞句,盡量地說得緩和一些。「你知道, 尼克跟別的孩子不 一樣,他成熟得早,前幾天他欺負一個中國女孩,把她氣哭了。……」

  那女人沒等舒雲繼續說完,就一把從屋裡拖出尼克,非常嚴厲地說:「你欺負女孩了嗎?」

  尼克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的,看看舒雲,又看看他的媽媽,驚恐萬狀地說:「沒有,沒有,……」

  尼克的媽媽擰起了眉毛,又問:「是實話嗎?」

  「你知道的,我從來沒有對你撒過謊,……」

  「對不起,女士,我想你可能弄錯了,我們尼克從來都不欺負女孩子。」

  「那天確確實實是他把那個中國孩子擠到牆角,在她身上摸來摸去,……」 

  「你親眼看見了嗎?」她不耐煩地打斷了舒雲。

  「沒有,是另一個女士看見的,我相信她不會說假話。」

  「我相信我的兒子。我忙得很,沒時間跟你多說,如果你再到處宣傳你的觀點,我就告你誹謗罪。」她不容置疑地說。 話音一落,就砰地關上了上門。

  舒雲只好懷著一肚子的委屈地到了孫玉華的家。滿屋子的人都伸長著脖子望著,她一五一十地敘述了談話的情況, 話 音剛落,屋子裡就炸開了鍋。

  「美國有什麼好的?做了錯事的人比你還厲害,我們還是回去吧,再怎麼樣,也不至於這樣受人欺負吧? 」孫玉華氣 憤地說。

  「你就知道打退堂鼓,成天說喪氣話,你懂得什麼?」吳天雄針鋒相對地說。玉華又小聲嘀咕了幾句,就不再言語了。

  「有理走遍天下,打官司就打官司,美國有全世界最公正的司法制度,怕什麼?我願意出庭作證,我親眼看見的, 我 們還沒起訴呢,他們就起訴!」於青氣得臉都紅了。

  「真是胡鬧,你們都是些女流之輩,真是頭髮長見識短,鼠目寸光。你以為打官司就那麼簡單嗎?你有錢請好律師嗎? 你陪得起時間和精力嗎?你一個外國人,鬥得過本地的陪審團嗎?」吳天雄說。

  「你才是鼠目寸光呢,你也不替女兒想想,這麼大的事,就這樣算了,以後再發生可怎麼辦呢?」

  「就是替女兒想,我才說算了。打官司,這個問來,那個問去,還不把她羞死啊?還耽誤學習耽誤功課,你不懂, 我 說算了就算了。以後離那個壞小子遠一點。」

  「她老是一個人在家裡,萬一出了什麼事怎麼辦呢?你以後少在學校呆,多管管她,還有, 你吃了飯的碗也洗一洗, 家裡的事不能老是指望我一個人哪!」

  「SHUT UP!(閉嘴!)」彷彿頭上的癩瘡疤被人當眾揭開了一樣,吳天雄異常暴躁起來。 「我願意丟開家不 管嗎?!我願意發生這些事情嗎?!我……」他氣得狠狠地捶自己的胸脯。

  「好了,好了,是我不該說你,是我不對。」玉華央告地拉住了他的手。他猛地甩開玉華, 激動地走到窗口又走到門 邊,像個陷在籠子裡找不到出路的野獸一樣,突然爆發了一股破壞性的衝動,他衝到牆角,舉起西瓜, 狠狠地往地上砸, 鮮紅的瓜瓤流了一地,他瞪著充滿血絲的眼睛,衝著一邊發呆的幾個女人喊:「滾!都給我滾出去!」

  三個女人老老實實地,不聲不響地走了。

  「你回來,跟我做飯!」他突然想起來了,明天有一個大考,他今天晚上非得開夜車不可。 衝著玉華的背影又叫了起 來。

  「別理他!你真沒志氣!」於青說。

  「他就是這個脾氣。」玉華歎了一口氣,掙脫了於青的手走了。

  「每次她老公發脾氣她都遷就他,越遷就越凶,這玉華可真是的。」於青非常不滿地說。

  舒雲沒有啃聲,她的心中湧起了一陣陣浪潮。女人的傳統角色,完全依附於男人, 把自己對未來的希望寄托在孩子身 上,肯定是不行的。女人還是應該有自己的事業,應該獨立,賢妻良母決不是逆來順受的同義詞。




  梅芯坐在梳妝台前,輕快地哼著《跑馬溜溜的山上》,拿著眉筆,把眉毛描成細細地的月牙,然後放下眉筆, 開始穿 衣服。她把壁櫥裡的一大排衣服撥來撥去翻了半天,拿不定主意該穿那一件好。到海濱,不能穿高跟鞋和裙子, 不能像那 些沒見過世面的第三世界的小妞似的,鬧不清什麼時候該穿什麼樣的衣服。是穿那套白色的T血和短褲好呢? 還是穿上那 套泡泡紗的短套裝?她挑來挑去,揀了一件有藍白相間細條的全棉的無袖襯衣和一條白色的短褲,穿好之後, 對著鏡子將 前擺仔細地在腰間打了一個結。然後轉了轉身,看見自己依然年輕,健康,漂亮,滿意地笑了。

  這幾天她心裡特別高興。她捉迷藏的策略好像起了作用。昨天許陽在電話裡苦苦哀告,求她再給他一個夜晚, 她不冷 不熱地應酬著,就是不答應讓他進門。許陽無奈,只好答應等她辦好了離婚手續就結婚。

  野馬終於套上了籠頭,剩下的事情是不要讓他脫韁。

  當許陽開著他那輛白色的敞蓬車,載著梅芯抵達海濱公園的時候,有不少人正陸續抵達海濱浴場, 有些男男女女已經 半裸著身體,躺在沙灘上開始曬太陽了。梅芯用目光追逐著他們,尤其注意地審視著那些穿著三點式的女人。 多數的人都 顯得太胖,她們攤在那裡,就像一堆肥肉,那花花綠綠的比基尼穿在身上,不但沒有給人增加任何美感, 反而把自身的弱 點暴露無遺。

  梅芯微微地笑了,她站在遮陽傘下,擱下手裡的東西,慢慢脫下身上的衣服,露出了穿著淡紫色的比基尼的身體。 許 陽讚許地看著她,幫她理了理上衣的帶子,不經意似地觸了觸她柔軟的高高的胸脯,然後拉著她的手,跑著撲向了大海。

  他們在淺地方戲了一會兒水,就開始往深處游了。許陽是游泳高手,他從大學開始就到了美國, 學會了許多中國人不 太擅長的東西。現在他並沒有認真游,只是嬉戲般地在梅芯身邊繞來繞去。他一會兒自由泳,一會而蝶泳, 實在是累了, 才改成蛙泳和仰泳。梅芯只會游蛙泳,而且游得很吃力,不一會兒就氣喘噓噓地了。

  起風了,浪漸漸地大起來了。梅芯連著嗆了好幾口水。許陽體貼地把他送回岸邊,替她抹好防曬油, 讓她邊曬太陽邊 看他衝浪。

  一個很苗條,動作很誇張的女人,跟著一個比她個子稍微大一點,但是穿著同樣顏色衣服的女人走到許陽身邊, 高興 地拍了拍許陽的肩膀。許陽口裡驚歎著,緊緊地跟他們握著手,說:「真沒想到能在這裡遇到你們。」

  「聽說你自己開了一個診所,混得不錯吧?」那女人問。

  「一般一般。這是我的女朋友,叫梅芯。你們呢?」

  那倆個人對梅芯有禮貌地點了點頭。說「我們結婚了,正準備領養一個孩子呢!哎,你幫我們留心一下, 在中國有沒 有合適的。」

  「這個,我可一點也不知道。不過可以幫忙問一問。」

  「那就拜託了。有空上我們家來玩。再見。」說完,倆人很招搖地走了。

  「你怎麼跟這樣的人打的火熱?還把我介紹給她們,真討厭。」梅芯不高興地說。

  「她們是大學同學,多年沒見了,能不打招呼嗎?」

  「可我覺得彆扭,見了她們我就要吐血。你可別做那缺德的事,跟他們在中國找什麼嬰兒,中國人沒這麼踐。」

  「我還真沒想到你還有這麼強烈的道德感,你沒看見人家美國總統都在呼籲平等對待同性戀者呢!說句話算什麼? 狹 隘!」許陽氣鼓鼓地夾著衝浪板走了。

  梅芯象吃了一個蒼蠅似地心裡難受。她懷疑許陽會不會有她不知道的惡習,她不知道自己到底瞭解許陽多少。 她擔心 自己交友不慎,可又捨不得丟開他。她覺得許陽對於她像個謎,可是奇怪得很,就像玩一種危險的遊戲, 越是看不透的東 西,越有魅力。

  躺在眩目的陽光下,隔著茶色玻璃鏡,看著許陽在浪尖上矯健的身手,梅芯感到驕傲和自豪。在中國人堆裡, 王磊也 算是體育不錯的了,可是比起許陽來,那差遠了。而且王磊有點粘粘乎乎地,一點不灑脫,什麼事都依賴她, 就像是她背 上的一個甩不開的沉重包袱。許陽則大不一樣,從來就沒有那麼多的顧慮和羈絆,敢愛敢恨,敢做敢為。 雖然她也常常擔 心許陽會變心,可跟許陽在一起,她還是覺得輕鬆得多。

  海灘上的人漸漸地越來越多了。旁邊的傘下來了幾個年輕人,姑娘個個漂亮,小伙子個個帥。 波濤中出沒的許陽引起 了他們的興趣,有幾個女人還大聲叫喊著為他加油。

  這時候,許陽身邊出現了一個女人,她總是跟許陽肩並肩地衝上浪頭。梅芯覺得他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了, 有時候 倆個身影甚至重合到了一起。梅芯的心激烈地跳動起來了。 一個比她更具有青春的活力和更加大膽的女人正在威脅著她的 地位!她後悔剛才不該跟許陽吵架了。的確,跟同性戀的人說幾句話算得了什麼?今天的美國青年, 還有幾個遵守傳統的 道德觀念呢?許多人第一次約會就上床,有些人一味追求享受和歡樂,什麼獵物都去追逐,同性戀,甚至雙性戀, 什麼不 敢做呢?比起他們來,許陽還真算是很純潔的呢!然而,如果一個肢色絕佳的女人主動地投懷送抱, 他會拒之於門外嗎? 他一定不會。因為這給了他精神上的滿足。一個東方男人,受到一個西方女士的青睞, 他一定會為自己男子漢的魅力沾沾 自喜,他會以紳士風度接受女人的主動進攻,說不定他們還會在水下玩各種各樣的新鮮把戲呢! 想到許陽在床上的大膽和 前衛,梅芯越來越痛苦了。她用手捧著頭,低聲地呻吟起來。

  「你不舒服嗎?」一個有著深褐色眼睛的小伙子走到她的身邊,關心地問。

  「沒什麼,就是有點頭疼。」梅芯有點不好意思地抬頭說。

  「大概是中暑了,你需要一些冰,用冰敷一敷就好了。」

  梅芯打開冰盒,發現裡面的冰早化成了水。

  「我們帶了很多冰來,去我們那兒吧。」小伙子熱情地說。梅芯不好意思拒絕,便答應了。

  三個女孩兩個男孩坐在那張大號遮陽傘下有說有笑。看見梅芯走過來,他們都主動地招呼她,張羅著做冰袋, 給她敷 上,讓她躺在椅子上,說是休息一會兒就好了。

  梅芯斜倚在椅子上,安靜地聽著他們的談話,細心地不露痕跡地打量著他們。他們每一個人都各有特點。他們有禮貌, 健康,熱情,開朗,大方,一看就知道屬於那種令梅芯心儀已久的人家的孩子。他們來自美國最著名的高等學府, 穿的用 的攜帶的都是世界一流的昂貴的名牌,但是決不有意炫耀。 似乎所有這些令梅芯垂涎三尺的名牌已經自然而然地構成了他 們生活的一部分,跟本就不值得一提似的。有一位叫凱蒂的姑娘,顯得非常的典雅,高貴,甜蜜而自負。 她沒穿三點式泳 裝,但是那露背的銀灰色泳裝恰到好處地襯托出她充滿青春活力的健康的古銅色肌膚。她渾身上下沒有一絲墜肉, 線條柔 和嫵媚,胸部很豐滿,但是完全不像那些低級肉彈那樣誇張和令人噁心。猛然看去,她並不是非常搶眼, 可是時間愈長, 就越能感覺到她的那種持久的魅力。

  他們在談論以後幾天的旅遊計劃。一個男孩一直很親熱地摟著一個女孩,不時地吻著她的頭髮。 那女孩很幸福地微笑 著,不時回報給他一個含意深長的眼神。

  這些人對她產生了一種撞擊似的魔力,這撞擊的一剎那,照亮了她過去的全部的平凡的生活。 她的父親雖說是高干, 但是他的全部精力和智慧都用在了保持自己在歷次政治運動中立於不敗之地上,他非常的謹小慎微, 生怕給自己的政治對 手留下任何把柄,幾乎從未做過什麼以權謀私的事情。雖然她的頭上籠罩著高幹子弟的光環, 令她在那些平民百姓面前有 一種與生俱來的優越感,但是實際上,母親給她提供的,也不過是溫飽而已。到美國後,自己辛辛苦苦打工, 一天也不過 掙幾十美元,除了替王磊交學費,應付日常生活,所剩無幾。中國同學都說她太浪費,開銷太大,其實他們那裡知道, 每 次買東西,她都不知道跑了多少家商店,比較了多少不同的價格,猶豫再猶豫才下決心。

  「我們去迪斯尼世界去玩吧,那裡又添了幾個新玩意兒呢!」有人提議到。

  「不好不好,還不是老套子,沒什麼新奇的。我們還是去大霧山吧。帶上野營的帳篷和釣魚桿,住上一個星期, 怎麼 樣?」

  「好主意,帶上獵槍好不好?」

  「那可不行,我老爹不讓我動槍。我們還是來點安全的吧。我們把車留在這裡,騎自行車上山,行嗎?」

  這個主意引來了一陣歡呼聲。大概他們是決定了騎自行車上山。

  這些年輕人從來就不知道貧窮的滋味。他們在這個世界上沒有白活,他們一輩子都過得非常的舒適,稱心如意。 他們 談的儘是吃喝玩樂,什麼車有什麼新性能,新款式,誰家的PARTY辦得有趣,誰在棒球比賽中大出風頭, 摩托車賽上 大顯身手。而她,從小就只知道用心讀書,長到二十幾歲還沒有出過北京市,父母成天忙著公務, 根本想不到生活裡除了 沒完沒了的人際糾紛和會議之外,還有其它的樂趣。平日裡她除了在家門口跳橡皮筋以外,她沒有其它的娛樂。 關於她的 過去,她從來都不好意思在老美面前提起。因為怕別人瞧不起,她常常裝出一副很幸福的樣子。

  他們嘻鬧著玩水去了。只有那個深褐色眼睛的小伙子還好心地留在這裡陪她。

  「你跟他們一塊兒去玩吧,我已經沒事兒了。」梅芯有點抱歉地說。

  「沒關係,很高興能有機會為你效勞,你要喝點什麼嗎?這兒有礦泉水、果汁。」

  「來點礦泉水吧,加點冰,我還真有點渴了。」

  他邊給她倒飲料邊問:「你是北京人吧?」

  梅芯覺得非常奇怪。一般的老美要能看出她是中國人就算是眼力不錯了,沒想到他還能從中國人中間區分出北京人來。

  「你怎麼知道的?」她好奇地反問。

  「我叫史蒂文,我父親做過駐北京的外交官,我在北京念過兩年書,我一看就知道, 你身上有那種北京人特有的『霸 氣』,你不信,我還會說幾句中文呢!」他笑著用中文說出了「你好」「再見」幾個字。

  「真有意思,你說得真不錯,不像一般的老美那樣舌頭發直。你到過中國的哪些地方呢?」

  「不多,我父親太忙,不能常常帶我旅遊。那時我才十幾歲,我媽不讓我一個人在外邊跑。我只到過西安、洛陽、 桂 林。對了,我還到過甘肅,看過敦煌的壁畫,怎麼看也沒看懂。你能跟我解釋解釋嗎?」

  老實說,梅芯根本就沒見過敦煌的壁畫,他說的西安、洛陽、桂林這些地方她一個也沒去過,不過, 她不想讓他覺得 自己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小妞,就笑著說:「你的見識還真不少。」

  「我覺得中國人都很勤勞,很聰明,也很友善。以前我在中國的時候,很想跟一個中國姑娘交朋友, 可是她非常非常 害羞,老是躲著我。你敢跟我交朋友嗎?」他帶著幾分好奇地說。

  許陽上岸了,和那個浪濤中出沒,看上去象健美小姐一般的女人正有說有笑。梅芯的心裡咯登了一下, 一股酸味泛上 心頭,她突然有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當然願意啦。你又不是洪水猛獸。」她要試試許陽會不會妒忌。如果他妒忌,說明他很在乎她, 如果他表現得若無 其事,她就得認真地考慮另找出路。

  交換了通訊地址之後,梅芯迎著許陽走去。「玩得痛快嗎?」她壓抑著醋意,以一種很賢淑的女人的態度說。

  「好極了,今天的浪大,真是助興。」他的臉上留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

  「人也助興吧?」她還是忍不住,尖酸地刺了一句。

  「什麼意思?」他發愣了。

  「那個跟你一塊兒衝浪的女人,是不是特別有味道?」她壓低了聲音,免得被旁邊的人聽見。

  「別跟我來這一套,真受不了你們這些中國女人,只知道爭風吃醋!」

  「你不是中國人?你不是中國人,為什麼跟你的美國老婆過不好?」

  「對,我不是中國人,也不是美國人,我不中不西,不土不洋,我不是人,這該好了吧?」許陽真的有點生氣了。 可 是停了一會兒,他又覺得犯不著跟女人這麼計較,便自我解嘲地說:「算了吧,隨便你以為我是什麼人都行, 我不明白你 們為什麼非得要給人確定各種各樣的界限呢?」

  梅芯洩氣了。他說的也許不無道理。只是,她對自己的將來更加惶恐起來。或許他跟本就靠不住, 她應該去尋找一個 更具有責任感,道德感,更加可靠的丈夫?

  




  「不得了啦!不得了啦!」於青風風火火地衝到舒雲家裡說。

  「什麼事情這麼慌慌張張地?」舒雲正拿著一個裝滿衣服的大塑料簍,準備去洗衣房,已經是上午九點多了, 回來還 要看看書,舒雲有點不情願地放下手中簍子,問。

  「梅芯腳踏三隻船,三個男人呢,你看這怎麼得了?得趕緊想辦法,不然她就真的毀了。 」她顧不上理會舒雲急於要 走,連珠炮似地說。

  「說不定是謠言呢?」舒雲卻一點不著急,她一慣懷疑那些飛流長短的傳說的真實性。

  「千真萬確,千真萬確。她和一個美國小伙子在玉華打工的餐館吃飯,全是那小伙子付的賬,玉華親眼看見的, 決不 會錯。」於青信誓旦旦地說。

  「吃飯算什麼?」舒雲有點不以為然了。她輕鬆地笑著說:「同志啊,你不能從餐桌上一下子就想到了床上, 從游泳 衣想到裸體,這中間的距離還長著呢?」

  「沒想到你這個人這麼麻木。現在的美國人,是以什麼樣的速度上床,你知道嗎?」

  「不知道。」

  「你沒看電影嗎?哪一個不是約會的第一天就上床,上完了床,才回過頭來考慮有沒有必要談戀愛。」

  「那是電影,你不能把電影當作生活的真實,其實多數美國人還是保留了許多好的傳統,很注重家庭生活的。」

  「你這個人太麻痺了。你要是看見他們在餐館的那齣戲就好了。」

  「什麼戲?」

  「他們吃了一半,談得正高興呢,你猜誰來了?」

  「誰?」

  「許陽。這梅芯也是真傻,明擺著這許陽常常到那個餐館吃飯,她又不是不知道,非要大大咧咧地到哪兒去。 這好, 她一見到許陽,臉都嚇白了,拿筷子的手直發抖,你說這不是自己找罪受嗎?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好了, 倆情人碰到一 塊兒,有戲看了。」於青坐下來,開始有點賣關子了。

  「怎麼樣了?」舒雲漸漸地相信她了,也跟著著急起來。

  「唉,現在的人真奇怪,你猜怎麼著?梅芯不但不躲開,反而邀請許陽一起吃飯!那許陽也奇怪,一點不驚訝, 也不 推遲,就像什麼事兒也沒有似的,跟他們說說笑笑,一點不嫉妒。末了,居然高高興興地跟他們握手告別, 送他們上車去 看電影!我真懷疑,他們會不會三個人睡到一張床上去。」

  「你又來了,或許那個人是梅芯的什麼親戚呢?」

  「得了吧,你要是看見她的神色就知道她一定是心懷鬼胎了。你一定得找她談談,讓她趕快剎車。」

  「我試試看吧,不過很難說會起什麼作用。」舒雲放下手中的洗衣筐,半信半疑地去找梅芯。

  梅芯正在收拾房間。她很費勁把一張很大的茶色書桌從房間裡往外推,說是準備騰出一間房, 找一個單身女子一塊兒 住。

  「王磊呢?讓他弄吧,你搬不動這個。」舒雲幫她推著,問道。

  「你沒聽人傳得熱鬧嗎?我們分居兩個月了。等他考完試,我們就去辦離婚手續。」梅芯氣喘噓噓地說。

  「真的下決心啦?孩子怎麼辦呢?」

  「先放在他媽家裡,等我有個頭緒了,就把她接來。已經跟王磊談妥了,孩子歸我。」

  「這麼說,別人說的都是真的嗎?你又跟一個美國小伙子約會嗎?」

  「有這麼回事兒。」梅芯坦然地說。

  她們把書桌擱在客廳裡,梅芯說是準備等王磊有空來搬。倆人在桌子邊上站住了。舒雲突然覺得有點尷尬, 她想說什 麼,可是又好像說不出口。

  「你是不是想問我有沒有跟他上床?」梅芯很大方地問。

  舒雲更加尷尬了,臉都紅了,她點點頭,說:「本來,這是你的私事,我不該問,可是, 我覺得……覺得……」舒雲 變得結巴起來。

  「我還不瞭解你嗎?我知道你會怎麼想。你會對我說,女人最重要的是自重,自尊,自強,得靠自己奮鬥, 得有自己 的事業,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尋求有錢有勢的男人上面。可是我奮鬥了八年,我的事業在那裡呢?我的希望又在那裡呢? 難 道我的出路就在中國餐館嗎?難道我就命裡注定要埋沒在那些酒囊飯袋之間嗎?我不能忍受別人拿我當酒巴女一般地調笑, 我只是想試一試,看看能不能改變自己的命運,你們就緊張得不得了,似乎我要去當妓女一般。我真不明白, 難道我天天 過打工的苦日子,守著這個沒用的丈夫,你們就會給我立個貞節牌仿嗎?可惜我不在乎那貞節牌仿。 隨便你們怎麼說我都 行。」

  「為什麼你就不想想回國這條路呢?既然在這裡覺得這麼艱難?回去,你們也用不著離婚, 你和王磊說不定都能找到 好工作。」

  「不,我寧願跳海也不願意回去。一沒有學位,二沒有大筆存款,回去幹什麼?惹人恥笑嗎? 我還沒踐到那個地步。 再說我也離不開美國,我喜歡這裡的一切。」

  「難道就不能有別的辦法達到你的目的嗎?譬如說做生意?」

  「在美國,誰不想發財呢?你以為別人都是傻瓜,放著滿地的金子不去揀啊?中國人在美國發大財的有幾個呢? 一個 王安罷了。這不,現在也垮了。比較熟悉,又容易做的就是開餐館。可我討厭油煙子, 我討厭象餐館老闆那樣一天十幾個 小時勤扒苦做。我不相信我只有那個命,我就是要搏一搏。你不用再勸我了,我什麼都想過了。再勸, 徒然傷了我們的和 氣。」

  舒雲默然了。這位部長的千金的脾氣她是知道的,只有讓她好自為之了。不過,她還是加了一句:「多保重! 千萬不 要染上艾滋病和性病。」

  「我知道。你就不能說點好聽的話嗎?非得說這些令人掃興的詞彙。」

  舒雲勉強地笑了笑,離開了她的家。




  梅芯的話深深地震憾了舒雲的心。她知道梅芯一向的個要強的女人,她希望自己什麼都要比別人強, 沒想到現實生活 讓她碰得頭破血流。到了美國以後,專業不對口,事業上找不到發展的天地,做苦力也賺不到大錢, 就只好拿自己的美貌 當本錢了。可是,天底下,又有幾個男人是靠得住的呢?尤其是別人知道了她的這段經歷以後?

  舒雲搖了搖頭,一股巨大的懷疑的浪潮襲上了心頭。專業不合美國人的需要,女人在美國就更難以出頭,梅芯是這樣, 於青也是這樣。這一段時間也沒聽見於青說要考藝術學院了,大約是英語基礎太差吧。學好一種語言, 實在是一門要用畢 生精力的艱巨工程,沒有任何捷徑可尋。

  自己又該怎麼辦呢?她一直在猶豫著該怎麼跟劉力說。不知是故意還是確實是太忙,劉力也不願意多討論這件事。 說 他改變了主意吧,又不盡然,或許說他給舒雲時間,讓她自己決定更確切一些。 他常常告訴舒雲某某的妻子原先是學英語 的,現在在一個大專學計算機。還有幾個人的妻子改行學教育學、圖書館學等等。言下之意,還是希望她改行。

  舒雲能理解劉力的苦心。如果她能改行,學習一種社會普遍需要的技能,不光是不愁找不到飯碗, 還可以夫妻生活在 一塊,互相支持和幫助,維繫一個幸福美滿的小家庭。這的確是一個誘人的前途。 或許比自己單槍匹馬到哈佛去闖天下更 為現實。她不知道,如果她放棄去哈佛的機會,自己會不會後悔,更加不知道, 如果自己把事業的重心放在丈夫和未來的 孩子身上,萬一丈夫的事業上不順利,孩子不成器,她又該怎麼辦呢?

  她心裡矛盾極了。當她低頭沉思著走進家門的時候,劉力正在計算機上編程序,聽見她進門, 頭也不抬地說:「怎麼 一大早就不見了?快點幫我弄點東西吃,我餓極了。」

  「我想跟你談談唸書的事。」舒雲給他弄早餐,一邊猶豫怎樣跟他說。

  「以後吧,以後吧,我要趕到學校去呢!今天早上我有課。」劉力一邊說,一邊匆匆關掉了計算機。

  舒雲只好閉上了嘴。看著他急急忙忙地吃著早餐,估計他中午又不回家了,趕緊準備了一個漢堡包,放進她的書包裡。

  劉力匆匆抓起書包,衝出了家門。舒雲獨自站在門口,心裡覺得悶悶地。他那麼忙碌, 似乎自己也應該有什麼事情一 本正經地忙碌忙碌。她想跟人談談心,又不知道找誰。梅芯吧,如今變得太現實了, 說不定她跟本就覺得自己的夢想是多 余,她搖了搖頭把梅芯放到了一邊。想來想去,決定去找威勒太太聊聊,聽聽她的意見。

  威勒太太是一個非常善良,厚道的老人,一個虔誠的基督徒,總是非常真誠地給中國學生提供幫助。 自從在一次宴會 上和她見面以後,舒雲就深深地為她那種寧靜、淡泊的心靈所吸引,很快就和她成了真正的朋友。

  雖然她們的信仰不同,社會背景和經歷都有很大的差異,在許多事情上甚至很難互相理解,這都不影響她們成為朋友。 或許正是她們之間的差異,使她們的友誼不斷地爆出思想的火花,吸引她們共同探討人生、社會等等玄妙的問題。

  每次到老太太家裡,舒雲都感到空氣中洋溢著一種安祥和諧的氣氛。這次也不例外,老太太正在花園裡種花, 見她來 了,就高興地招呼她一起勞動。舒雲知道,擺弄花花草草是老太太重要的健身項目之一。

  這花園,好像是一塊色彩斑斕的地毯,高低參差,彷彿於漫不經心中顯現出一種引人入勝的風情。草地極其肥腴滋潤, 院牆邊上有一個小玫瑰園,盛開著奼紫嫣紅的花朵。石階旁的書帶草長得姿意旺盛, 屋簷下垂著許許多多的白的和紅的薔 薇,屋旁的樹上,掛著一個鳥食盒,不時有些過路的鳥兒們咕咕地叫著,停下來,啄著金黃色小米粒。

  一隻松鼠跑來搗亂,嚇走了鳥兒們,主人家的狗看見了,生氣地從屋子裡衝出來,汪汪地叫著, 直到嚇跑了松鼠才罷 休。

  「這狗也知道保護小動物啊?」舒雲看那狗很有趣,問。

  「她什麼都懂得,比人還盡忠守責呢!」老太太非常憐愛的摸著狗的頭說。「進屋去坐坐吧,你也忙了半天了。」

  老倆口都工作了一輩子,退休的時候,兩人加起來年薪二十萬,可他們的日子過得很簡樸。房子不大,傢具也很簡單, 除了幾個大書櫃以外,最引人注目的就是牆上掛的一幅油畫。畫的是漫山遍野的紅葉, 一股清涼透明的溪流靜靜地從樹叢 中穿過。看得出,作畫的人技巧不是很嫻熟,卻已經流露出一種寧靜以致遠的神韻。

  「這幅畫真不錯!」舒雲仔細地端詳著畫,由衷地讚歎著。

  「謝謝你的誇獎。我呀,退休了,閒得慌,到繪畫班學了幾天,才畫了這個。等我把這個繪畫初級班學完了, 我還准 備去上中級班,高級班,將來,還想上藝術學院呢!」老太太聽到人家誇獎她,來情緒了。

  「您是不是覺得人必須有所追求?」看著老太太白髮蒼蒼,容光煥發的樣子,舒雲若有所悟地說。

  「當然了,沒有追求,生活不就沒有意義了嗎?」老太太不加思索地回答道。

  「如果你的目標和你丈夫的意見有衝突,你怎麼辦呢?」

  「交換意見,爭取他對你的支持。」她認為這很簡單。

  「如果他不肯支持你呢?」舒雲帶著殷切的期盼說。她知道,老倆口的夫妻關係是非常和諧的,結婚幾十年了, 兩個 兒子也都長大了,離開了家,老倆口互相扶持,互相照顧,一種甜美和諧的氣氛始終瀰漫在他們中間。

  「那就服從他。」她帶著一種樂天知命的微笑說。

  「那為什麼?你們不是強調女性要獨立嗎?」舒雲有點失望地問。

  「《聖經》上說,男人是家庭的領導,我們應該服從他們。」老太太很自然地說。似乎在她看來, 夫妻之間發生衝突 的時候,女人作些讓步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你遇到什麼麻煩了嗎?」老太太關切地看著她。

  「是這樣的,我從小就有一個夢想,那就是當一個著名的新聞記者。現在,我終於找到這個階梯了, 哈佛大學的新聞 系同意吸收我入學。」

  「那不是很好嗎?」老太太很高興地鼓勵道。

  「我丈夫希望我不要離開他。他覺得學新聞不實用,記者也很辛苦,不如學一門實用科學,在那裡都能找到工作, 將 來可以跟他在一塊兒,不至於勞燕分飛。」

  老太太沉吟了。夫妻生活在一塊兒,為這當然是最重要的。不過舒雲的追求也很有意義。她沉思了半晌, 終於下定了 決心,說:「夫妻不能分居,你還是應該跟隨他一起生活。為了家庭,女性總是要作些犧牲的。」

  「真……的嗎?」舒雲說,聲音小得連她自己都快要聽不見了。

  「你來瞧瞧,」老太太把舒雲帶到一個櫃子前面,上面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照片。 她指著一張黑白的放大照片說:「這 是我得到醫學碩士學位時候的照片。本來我還準備念博士,後來遇到了我現在的丈夫,我們相愛了,他在這裡找到了工作, 我就放棄了自己的學業,跟著他來了。起初,我還以為我能夠在這裡找到一個醫生的工作,後來我才發現, 他們不需要醫 生,只需要護士,我只好改行了。當時我心裡很難過,現在,我很高興我的選擇,我得到了一個甜蜜溫馨的家, 這才是世 界上最寶貴的。」

  老太太的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微笑。舒雲深深地為她所感動了。她似乎比那些一般意義上的女強人幸運多了。 她的內心 是那樣的平和,自然,單純,不管世界上有多麼紛亂嘈雜,人世間有多少險惡和不可知, 她總是以一顆真誠的愛心對待一 切。在她幫助別人的時候,她的內心得到了更多的滿足和安寧。她超然於世界上的一切利慾和紛爭之外, 生活在她自己的 編織的生活環境和精神生活中,從她身上,你根本看不到一般女強人的那些通病,似乎她就是一個絕緣體,那些騷亂, 苦 悶,寂寞、孤獨根本就不可能進入她的內心世界。也許,她才是一個真正的女強人。她那獨特的魅力, 滲透到她的整個家 庭生活中,使她成為整個家庭的精神支柱,因為有了她,這個家才有了生氣, 她家中的每一個成員才能夠強壯地站起來, 毫無畏懼地面對世界上的一切挑戰。也許一個女人的強壯,並不在於她是否出人頭地,而在於她是不是有一個強壯的肩膀, 能夠支撐起整個家庭,給家庭帶來和睦,舒適和溫馨,使每一個家庭成員都有一個寧靜的棲息的港灣。

  




  陰錯陽差地,梅芯真的跟史蒂文約會了。她跟史蒂文並肩坐在電影院裡,眼睛看著屏幕上耀眼的大紅燈籠, 心裡卻在 琢磨著自己的未來。對許陽她是徹底的失望了。一個男人,看見自己的女朋友跟別人約會,卻無動於衷, 他不是個大混蛋 就是絲毫不愛他的女朋友,這種人是絕對不可以托付終身的。

  眼前的史蒂文又怎樣呢?他是認真的還是一般大學生的惡作劇呢?毫無疑問,跟許陽比起來,他有更多的優點, 也更 加實惠,也許這就是自己應該追求的新的目標?自己比他大八歲,這能成嗎?

  電影院裡的空調開得太大,梅芯覺得有點發冷,便抱緊了光光的兩條胳膊。史蒂文看見了, 趕忙脫下自己的長袖運動 衫給給她穿上。梅芯側著頭微笑著輕輕說了聲:「謝謝!」

  「不客氣。」他玩笑般地用中文說了三個字。

  「你還真的會中文啊?你能看懂這部電影嗎?你覺得宋蓮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物?」梅芯指著銀幕說。

  「我覺得這個電影很新鮮。一個男人,為什麼非要把四個女人養在家裡呢?四個人在家裡成天吵鬧不休, 那還不如殺 了我。他為什麼不到外邊去找女朋友呢?那不是要輕鬆得多嗎?」

  梅芯愣住了。心想這老美真有本領,能夠把世界上的一切都變得隨心所欲。她脫口問道:「女人怎麼辦呢? 難道僅僅 是受人玩弄,比這些小老婆還不如嗎?」

  「我不懂你怎麼會這麼想。女人不是獨立的嗎?不是可以自由地選擇自己的男朋友嗎?為什麼要說是受人玩弄呢? 」 史蒂文提高了聲音,兩隻深褐色的眼睛瞪得溜圓。

  「噓……」前排傳出了不滿的聲音。

  梅芯趕緊道了歉,壓低聲音說:「男人女人都自己找朋友,那家庭呢?孩子呢?你們打算拿孩子怎麼辦呢?」

  「我說的是結婚以前你可以自由自在地找朋友,結婚以後嗎,在上帝面前發了誓,當然是要遵守誓言,愛妻子, 尊重 妻子,和她一起承擔養育孩子的家庭責任嗎。」

  「這還差不多,是不是你們把對家庭的責任看得很重,所以有許多人為了逃避這種責任,一輩子也不願意結婚?」

  「這話說到我的心檻上了,看來我終於遇到了一個能理解我的中國人了。說真的,你很讓我動心, 看來我應該考慮是 不是應該修改我三十歲以前不結婚的計劃了。」史蒂文略帶調笑的口吻說。

  梅芯的心裡砰然一動,但她又無法猜測他的話到底有幾分誠意。正好電影結束了,在明亮的燈光下, 為了掩飾自己臉 上驚喜的表情,她不動聲色地把車鑰匙交給史蒂文,說:「走吧,送我回家。」

  史蒂文沒有把梅芯送回家,而是徑直開進了一個汽車旅館。梅芯雖然表示了反對,可是也不怎麼激烈。進房以後, 梅 芯不斷地聲明不過是坐坐,史蒂文也不反駁,只是衝她笑一笑,神秘地擠擠眼。

  梅芯的頭腦很清醒。她有點不快地審視著房間裡可疑的痕跡,看見史蒂文坐在沙發上向她招手,她也沒有理會, 逕自 沉思著走到窗戶跟前,打開玻璃窗,呼吸著外面的新鮮空氣。

  史蒂文走過來,從背後把她摟住了。梅芯還是沒有說話,只是側著頭,淡淡地略帶嘲笑意味地看著他。

  史蒂文熱血沸騰了,他衝動地把嘴唇緊緊地壓在了梅芯的嘴唇上。

  

  一切過去以後,梅芯的頭腦變得更加清醒了。她的額頭冒著冷汗,心頭亂得像塞滿了稻草。 她有點害羞地看了看自己 裸露的身體,從熟睡的史蒂文懷中溜出來,抓起一件衣服檔住了身子,衝進了浴室。

  她感到異常的疲憊和心酸。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嘗試著在沒有愛情衝動的情況下把自己賣出去。她一向自以為是個強人, 超凡脫俗,在性生活上可以跟男人一樣主攻出擊,不存在所謂受侮辱受損害情結。可是現在, 她的大腦一刻也不安寧地回 顧著當時的一娉一笑,清楚地看到了自己怎樣半推半就地滑入谷底。她沒有想到,在肢體與肢體的接觸中間, 那種毫無感 情的冷漠和純粹以自我為中心的肉慾追求,會像一把利劍那樣狠狠地刺透了她的心, 使她突然之間看清了自己所付出的慘 重代價。羞愧,失望和凌辱一起湧上心頭,各種各樣的苦惱不斷地包圍和困擾著她, 使她彷彿跌入了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 萬丈深淵。

  水蒸氣充滿了浴室,她喘不過氣來了。她關掉了熱水,然後呆呆地坐在浴缸的邊沿。

  水蒸氣漸漸地散了。浴室裡只剩下了一片空白。她的目光茫然地落在鏡子上,碰到自己的身影,便嫌惡地趕緊迴避了。 不一會兒,她的眼光又不由自主地回到了原來的地方,認真起來審視起來。那雙曾經讓她感到得意洋洋的眼睛, 現在已經 失去了昔日的光彩,像一隻受傷的花豹子,充滿了哀怨和自憐。細膩的雙肩,堅挺的胸部,都蒙上了一層憂鬱的色彩。 腰 部以下的曲線也不再像往日那樣柔和,似乎連它們也感染了主人內心的騷亂。

  看著看著,她漸漸發現自己的軀體變形了,被分割成了十幾個不同形狀的塊狀物體, 在空中沒有目的地狂亂地飛舞。 她驚恐萬狀地掙扎著,努力把自己重新組合起來。她拚命地抓住正在飛向遠方的一塊,又回過頭來抓住另外一塊, 她還來 不及把它們放在一起組合,又發現有一塊正在越飄越遠。她害怕起來,急急忙忙地東抓一把,西撈一通,可是越忙亂, 她 的身體就飄得越遠。

  她痛苦而憤懣地把頭在鏡子上撞著,發出了砰砰的響聲。這一撞,倒使她的身體重新回到了原位上。 她凝神注視著自 己,等待著自己的心跳逐漸地變得均勻起來,然後好像突然感悟了人生的真蒂一般,迅速地穿好衣服,走出了旅館。


十一


  猶豫再三,舒雲還是決定去中國餐館打工了。她仔細地檢查自己的白襯衣,藍裙子和白球鞋, 縫上兩顆脫落的扣子, 從頭到腳把自己武裝了起來。

  這是按照老闆要求準備的服裝,她決心要認真工作,努力爭取自己不被老闆辭掉。 這倒不是因為她有多麼喜歡這個工 作,只不過她認為被老闆辭掉是很失面子的事情,她寧願自己辭工,也不能被老闆炒尤魚。

  打工,在餐館裡用笑臉換來客人的賞賜,以前,這對於她,是不可想像的。從小學到中學到大學, 她都是全校最好的 尖子學生,她一向習慣於感到別人崇拜的目光,習慣於自己高人一等,常常滿足於那種居高臨下的地位而悲天憐人, 在不 危害自己根本利益的時候,非常樂意向別人伸出援助的手。如今,這一切都掉了個,她成了別人施捨和恩賜的對象, 心頭 的屈辱真是一言難盡。

  她並不願意別人看見她這種顧影自憐的樣子。聽到門外的腳步聲,她趕緊定了定神, 自然而然地顯出那種溫文爾雅, 柔中寓鋼的常態。

  於青來接孩子了。她做保姆的時間正好和舒雲的時間錯開,聽說舒雲要去打工,便自告奮勇地幫舒雲看孩子。 孩子交 給她,自然是比交給別人放心得多,不過舒雲還是再三叮囑,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餐館在離WAL-MART商業中心不遠的地方。舒雲調整好自己的情緒,輕快地從車上跳下來,告別了劉力, 進了 餐館。

  老闆很熱情地跟她打招呼,告訴她因為她的英語好,讓她做現金出納兼接外賣電話。 現在她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清點 錢箱。

  這很容易,她想,只要錢數與老闆交代的數目相符就行了。她打開錢箱,一格一格地點著錢,一張一張地數, 最後發 現十元一張的多了三張。她估計這很可能是老闆的疏忽,就拿了一張小紙條,隨手寫上:「十元一張的多了三張。 」和那 多出的三張票子一起,放進了一個裝支票的格子裡,然後鎖上錢箱,到廚房去找老闆。

  廚房裡只有一個婦女,黑頭髮,黃皮膚,顯然也是個亞裔。她看上去很黑很老成,很難準確地估計她的實際年齡。 此 刻,她正在揮動著胳膊,把一隻隻的肥雞拆成一塊一塊的。

  「你好,我是新來的收銀員,你已經開始忙了?」初次到餐館打工,舒雲很怕別人說她故作清高,架子大, 便主動熱 情地打著招呼,竭力讓人覺得她沒有與眾不同的地方。看見那女人沒有吭聲,就又補充了一句:「你是學生嗎? 在什麼地 方唸書呢?」

  那女人看著她,木吶地搖了搖頭。舒雲猜想,她大概是不懂的英語,便改用中國話問:「你是哪裡人?來這兒多久了? 」

  還是沒有回答,顯然她也不是中國人。舒雲突然想起這家餐館的老闆是廣東人,說不定她懂廣東話, 便該用廣東話問 她。

  果然那女人愁悶的臉上有了欣喜的笑容。她嘰哩呱啦地說了起來。她的話跟廣州的廣東話仍舊有很大區別, 加上舒雲 所知的廣東話也很有限,所以她們交談還是很困難,不過加上比比劃劃,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她是越南難民,有著比祥林嫂還要悲慘的漂泊生涯。丈夫死在戰爭中,她帶著兒子,經歷了千辛萬苦,到了美國。 她 不懂英語,只好找一些最苦最累,收入又少的活勉強餬口。兒子一天天大了,英語進步很快,學習也很努力。 可是他沒有 父親,缺乏安全感,總想跟一些強壯有力的人交朋友。母親每天工作十二個小時,根本就顧不上管他, 更不知道他與一些 經常聚眾鬥毆的壞孩子搭上了鉤。她看見孩子和一大幫人一起出出進進,還很高興,以為他有了朋友,有了依靠,是好事, 就鼓勵他,寧可自己沒吃的,也要省出錢來,讓他追求時尚,廣交朋友。沒想到,有一天,警察找上門來了, 說她的兒子 聚眾鬥毆,開槍打傷了一個中學生,受傷的孩子躺在醫院裡要急救,要她負擔一切醫療費用,她的兒子還得進少管所。

  那女人擦著眼淚說:「如果你有兒子,可千萬要看好他,不要交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我這孤兒寡母的, 還指望他好 好唸書,找個好工作,我也好有個出頭天,這下什麼都完了,我可怎麼辦呢?」

  舒雲默然了,她想起了自己的兒子,不知道將來他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

  女人傷心地搖搖頭,說:「不談這些傷心事了,我還得趕緊把活做完,我怕老闆發脾氣。我還得靠他還債呢, 可不敢 惹他不高興。」

  舒雲這才想起來,她來廚房的目的。便問那女人知不知道老闆在哪裡。那女人不知為什麼,突然臉一紅, 說:「他們 都在冰庫旁邊的小房子裡打麻將,這會兒有天大的事兒也不用找他。」

  舒雲只好回到餐廳,看見老闆的兒子神情沮喪地站在櫃台旁,眼睛不停地從一件東西移到另一見東西上, 好像有什麼 事情令他非常不安。

  「有什麼事要我幫忙嗎?」舒雲很恭敬地問。她知道,這孩子今年剛滿十六歲,週末也在餐館做幫忙, 他也有資格對 她發號司令。

  「沒有什麼,沒有什麼。我只不過找一張餐巾紙罷了。」

  「餐巾紙在這裡。」舒雲從櫃子底下的小盒子裡拿了餐巾紙遞給他。老闆的兒子接過餐巾紙就走了。

  快五點了,做跑堂的老闆的一對兒女還沒有動靜,舒雲只好獨自開始做準備工作。她忙著吸塵、擦桌子,灌醬油。 她 想,給老闆幹活,只要勤快,肯干,用心,肯學,就一定不會被辭掉。

  客人來了,小餐館裡熱鬧起來了。客人談話的聲音,跑堂的吆喝聲,鍋碗瓢勺的叮噹聲, 彙集著熱氣騰騰的蒸汽和醬 油麻油生薑大蒜蔥的香味,在餐館的上空升騰,順著風飄向遠方,引來更多的食客,逗得老闆喜笑顏開。

  舒雲忙得暈頭轉向了。她剛剛送走一個付完賬的客人,又對另一位新到的客人笑臉相迎。她笨拙地忘記了禮貌, 既忘 記了對走到她面前的客人問好,又忘記了在他們付完款後說謝謝。當她正在應付眼前的客人的時候,電話又響了, 她把客 人甩在一邊,抓起電話,一邊問答一邊記錄,等電話掛了,才想起忘了問預定席位的客人的姓名和地址。 老闆忙著招呼客 人,有時從她身邊走過,看著她忙亂的樣子,時時不滿意地搖搖頭。

  匆忙中,舒雲瞥見了老闆不屑的目光,心裡更加著急起來。她努力做更多的事情,使自己更加忙碌, 可是沒想到越忙 越亂,越亂事越多。

  好不容易高潮過去了,老闆請舒雲坐一坐,歇口氣,準備吃飯,自己開始清理當天的帳目。

  舒雲這才意識到自己又累又餓。她坐在椅子上,再也不想動彈了。

  「怎麼少了三十元錢呢?」老闆的臉色非常難看,好像看見了一個令人厭惡的品行不端的人。

  「我忘了告訴你了,十元一張的多三張。我把它們跟支票放在一起了,還有一張小紙條在一塊兒。」舒雲很坦然地說。

  老闆翻遍了錢箱裡所有的角落,可是既沒有紙條,又沒有那三張十元的票子。 老闆很憤怒了。他頭上的青筋暴起來了,好像一條條青色的小蟲在頭上爬。

  「我知道你們剛出來的人很窮,人窮要窮得有志氣,你要是真缺錢用,可以跟我說嗎,不要打別人錢箱的主意。 你以 為那三十元是天外之財嗎?是我故意放進去試探你的!你就這麼不掙氣,居然貪這樣的小便宜!可你看上去那麼純潔, 真 是可惜了一付好皮囊!」

  舒雲被這場意外震驚了,她努力地克制自己,使自己的顫抖不被老闆發現, 她極為傲慢地說:「我會把錢找回來的, 你要為你說過的話負責。」

  老闆鄙夷地連連搖頭,說:「以後你不用來了,我可以當那是從未發生過的事情, 我可以保證不跟別人提起今天的事 情,不過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我不能保證你能在別的中國餐館找到工作。」

  舒雲簡直氣瘋了,她還從來沒有受到過這種侮辱。她衝到櫃台跟前,準備跟老闆解釋, 卻在放餐巾紙的小盒子裡發現 了一個紙團,上面寫著:「十元一張的多了三張。」這就是那張跟錢放在一起的小紙條,她心裡忽然有所醒悟, 便強壓抑 著怒火說:「我知道是誰拿了錢,你會為你自己說過的話後悔的。」

  她走到後院,找到了那個打麻將的小屋,看見老闆的兒子和幾個小青年正在打麻將,就走到他們身邊。看見她, 小伙 子們顯然很驚訝。

  「真沒想到,你也喜歡打麻將?你們中國大陸不是不能賭博嗎?」看到她進來,老闆的兒子譏諷地說:「你要是下海, 我願意送你十元。」

  舒雲陰沉著臉,看到他手邊擺著三張十元的的鈔票和一些二十五分的硬幣,心裡有數了,低聲說:「你出來一下, 我 有事找你。」

  老闆的兒子心虛地看了看她,低聲地嘀咕了一句:「奇怪。」就跟著她走到了門外。

  「你拿了錢箱裡的三十元錢,現在你自己去給你爸爸說清楚。」舒雲以肯定的語氣說。

  那張狡黠卻仍有幾分稚氣的臉突然地驚恐萬分起來。

  「我沒有拿,你憑什麼懷疑我?你冤枉好人!」他的聲音裡帶著哭腔:「我沒有錢箱的鑰匙,你不能懷疑我。」

  他的臉色很難看,激動,緊張,慌亂和顫抖中,夾雜著幾分僥倖心理。

  看到他的樣子,舒雲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斷了。她說:「好了,我不跟你多囉嗦了,教育你是你父母的責任。」

  她急於洗清滿腹的冤屈,她一回到餐廳,不管老闆正在跟別人談話,直率地說:「你兒子偷了錢箱裡的三十元錢, 你 冤枉了我,你應該道歉。」

  老闆的臉色發白了。他憤怒地說:「我正在跟客人談業務,你不要在這裡礙手礙腳!你連最起碼的禮貌都不懂嗎?」

  「也許我不懂禮貌,可是我懂得尊重別人的人格,不輕易傷害別人的自尊心。」

  「你當著客戶的面破壞我們家的名聲,你還說你尊重別人?你造謠,你給我走,這裡養不起你這樣的大小姐!」

  舒雲掏出錢箱的鑰匙,扔在了櫃台上,轉身出了餐館。外面一片漆黑,她不覺得怕,也不覺得冷, 只覺得混身哆嗦。 她不知道,這位餐館老闆有什麼權力懷疑她,更不懂得老闆有老闆的難處,他在僱傭人的時候, 要跟各種各樣人打交道, 不得不使出自己的花招來判斷一個僱員的價值。辛辛苦苦地掙錢,養活自己,在賭博中任意揮霍好不容易到手的錢財, 便 是他的全部精神樂趣。他不明白,也不懂得,這位中國大陸的大小姐,有那麼多敏銳的感受,那麼多複雜的情緒。 更不知 道,雖然她身無分文,卻心比天高,對於她來說,還有許許多多比錢重要得多的東西,像她那樣的人,就是餓死, 也不會 偷別人一分錢的。

  舒雲覺得,這是一種奇恥大辱,她的自尊心受到了嚴重的傷害。她實在是想像不出,居然有人會懷疑她偷錢, 不相信 她的品行,她決不要再進中國餐館打工,也決不願再受這種侮辱。她要回國,不再受這種冤枉氣。

  真的回國嗎?她又猶豫起來。跨出國門的時候,真是豪情萬丈,要在美國闖蕩一番事業, 現在還沒開始就已經打退堂 鼓了。她覺得自己很沒出息,可又實在是難以嚥下這口氣,別人打了你的左邊一耳光, 難道你真的還要陪著笑臉把右邊給 他送過去嗎?她做不到。但是,不打工,學費從那裡來呢?生活費呢?

  劉力來接她的時候,看見她哭喪著臉,蹲在餐館外面的黑地裡發抖。

  「怎麼啦?一個人在外邊,不怕歹徒啊?」劉力扳著她的肩頭問。

  舒雲沒有回答,卻突然撲在劉力身上大哭起來。

  「女人哪,女人……」劉力象哄一個淘氣的孩子似地寬容地笑著,扶她坐在汽車的前邊坐下, 說:「我早就料到了, 留學生的太太們在外邊打工沒有不受委屈的,於青剛開始出去打工的時候,一回家就大哭了一場, 她丈夫還氣得跟老闆吵 了一架,後來辭了工,在家沒事做,快要悶出病來了,只好又出去打工。」劉力說著,連連搖頭。「是委屈了你們, 又有 什麼辦法呢?」

  「可我不明白,為什麼他自己的孩子沒有教育好,還不許我說呢?」說也奇怪,一看見劉力,舒雲就覺得輕鬆了許多, 可心裡還是有些憤憤不平。

  「這是美國的一個通病,父母一忙,就放鬆了對小孩的教育,所以許多大學畢業的婦女寧願放棄工作, 在家裡操持家 務,教育孩子,表面看起來,她們損失了在社會上出人頭地的機會,實際上,她們才真正是社會的脊樑。 許多男人就是靠 著他們的支撐,才得以站立起來。」劉力說到這裡,意味深長地眨了眨眼,接著說:「話說回來了,你這人心太純, 又敏 感,是非界線又清楚,你不知道中國餐館的老闆都是很重名聲的,當著外人的面說他兒子偷錢,他受得了嗎?」

  「那沒辦法,他說我偷錢,我受得了嗎?」舒雲又氣得要哭了。

  「好了,好了,林黛玉的脾氣又來了。也許你真的不是打工的材料,學什麼會計、統計嗎,也真委屈了你, 浪費了你 的才華。當個女作家怎麼樣?寫作,一定很對你的路子,對!寫作!你一定會成為一個好作家! 我百分之一百地相信你能 夠成功!」

  舒雲破啼為笑,說:「其實你還是在為自己打算,寫作,就意味著呆在家裡,燒飯、洗衣、看孩子, 一件也不拉下, 對嗎?你還是不想讓我去哈佛嗎!」

  「那當然,總得公私兼顧嘛。誰希望跟自己老婆分居,肯定是心懷鬼胎。不像我,一心向著自己的老婆, 海枯石爛不 變心。」

  「得了吧,豪言壯語留著給你的情人吧。」

  舒雲滿腹的冤屈早化做了一腔柔情。


十二


  夏日的一個星期天,籌備已久的野餐終於揭開序幕了。討論了很久,她們終於決定正式地隆重地邀請各自的先生出席。 一來是為了免得在高速公路上提心吊膽的開車,二來是野餐嗎,人多了才熱鬧。三來嗎, 也是為了讓女士們有機會顯一顯 身手,讓這些先生們嘗嘗當「家屬」的味道。

  一大清早,於青就忙開了。她走東家,串西家,把懶蟲們從被子裡拖出來,又把準備好的食物、 飲料一件一件地往車 上搬。

  於青詐詐唬唬地忙了幾個鐘頭,才把四家十口人加上一位台灣小姐召集到一塊。王磊發動了他那簇新的豪華亨達, 梅 芯、舒雲一家子和那位台灣小姐都上了車,玉華家的車卻怎麼也發動不起來了。那輛車老牛一般難聽地吼著, 痛苦地呻吟 著,就是不肯挪動一步。吳天雄的臉色難看極了,他忍著心痛,狠命地擰著車鑰匙,可是車還是不動, 他氣得狠狠地捶著 汽車的方向盤。 

  劉力趕緊招呼他們搭自己的車,這才浩浩蕩蕩地出發了。

  「一直到是很好開的,今天是怎麼搞的。」吳天雄覺得在眾人面前丟了面子,心裡很惱火,悻悻地解釋道。

  「可能是天氣的原故吧。」劉力趕緊轉彎說:「其實你那輛車是真合算,才五百元,又沒花過修理費, 你是真會買東 西。」

  玉華和吳天雄都笑逐顏開起來,這話說到他們的心坎上去了。吳天雄高興地說:「你可真不愧是學計算機的, 連說出 來的話也是用計算機精選出來的吧,這麼動聽。我是不會買王磊那麼貴的新車。別說現在沒錢,就是有錢啊, 我也不把錢 花在汽車上。」

  「我知道你把錢花在哪裡。」劉力笑著說。

  「哪裡?」玉華趕緊問。

  「中國銀行。你們是胸懷綠卡,放眼中國呢!」於青從她丈夫手裡接過一個大蘋果,剛咬了一口,聽見他們談話, 便 搶著回答。

  玉華夫婦不置可否地笑了。

  汽車駛進了一個國家級自然保護區,著名的沼澤森林。舉目望去,到處是一片粗獷豪放的天然景色。 差不多已經是正 午時分了,驕傲的白樺林仍舊高高地聳立在低矮的灌木叢之上,抗拒著夏日的嬌陽。歡樂喧嘩的葉叢,嘩嘩地搖曳著, 提 醒人們正是它們的功績,才帶來了大片的陰涼。陽光在葉子與葉子的間隙中流動,在地面上灑下一片片斑斑點點。

  夏季的炎熱在這裡蕩然無存,樹叢裡散發著甜甜的花香和青青的草香。

  玉華的女兒一跳下汽車,就拉著她的母親往樹林深處走。四條漢子們也紛紛張羅著,前前後後地忙碌著, 每個人都急 於顯示他們新近學來的紳士風度。也許是遠親近疏吧,台灣小姐似乎是成了他們的首選目標, 幾個人在一起說說笑笑地簇 擁著她走進了沼澤森林的深處。

  梅芯的眼眶深陷,彷彿在幾個月之間老了許多。她試著跟玉華母女搭訕,玉華卻拉著女兒頭也不回地走了。 細心的王 磊看在眼裡,瞅了個機會落在後邊,等梅芯到了以後,就拉著她一起走進了樹林。

  「這可真是奇跡!他們倆還能和好。你可真有能耐啊!以後誰家的夫妻關係出了問題,還請你去調解。 」於青興沖沖 跑到舒雲身邊,說。

  舒雲剛想申辯,就被玉華打斷了。

  「你呀,懷孕了,還這麼跑跑顛顛地,也不注意一點,這一胎要是又掉了,你老公可就有話說了。」玉華關切地說。

  於青有點臉紅了。她輕輕地摸了摸微微聳起的肚子,笑了。

  「不考藝術學院了嗎?」舒雲問。

  「不考了。決定在家當太太,看孩子了。以前在國內老是忙著訓練演出,懷了兩個月的孩子都流產了,現在好了, 想 開了,事業,可望不可及,離我是那麼的遙遠,我何必活得那麼累呢?興許我只有當太太的命呢?你怎麼樣? 不去哈佛了 嗎?」

  舒雲笑了。她真佩服於青的達觀和樂天知命。活著,各人有各人的方式,也許不管是誰, 當她或者他順應命運的安排 的時候,總是有一種無可奈何的輕鬆。反過來說,如果總是不斷地跟命運搏鬥,便會活得很累很累。 她覺得自己既沒有那 份閒雲野鶴班的瀟灑,又丟不開家庭,便只好選擇一個兩者兼顧的目標了。便說:「哈佛是去不成了。 一來是不想兩地分 居,二來我很怕耽誤了孩子的教育,三呢,也因為沒錢交學費。罷了罷了,死了這條心了。不過我想試試寫作, 反正只要 一隻筆就夠了,不受條件限制,能成不能成很難說,不過至少目前我有一個目標。你們說呢?」舒雲反問道。

  兩個女人突然沉默了。過了半天,於青才說:「看來我還是得跟自己找點事做啊。……」

  她們在森林裡慢慢地走著,穎穎領著昊昊邊走邊看著路邊的牌子,不斷地用英語給昊昊解釋上邊的字和圖畫, 告訴他 森林裡動物和植物的名稱,生活習性。穎穎像一個小老師那麼認真,昊昊卻像一個被鏈子拴住的小狗, 不停地蹦來蹦去, 一有機會,就掙脫了束縛,掏樹洞,追松鼠。穎穎急了, 衝著昊昊喊:「YOU ARE A REALLY NAUG HTY NAUGHTY BOY.」(你真是個調皮的傢伙)

  「她現在說的話我都聽不懂了呢!」玉華不無自豪地說。

  「她的中文怎麼辦呢?如果你們真的打算回去?」於青心直口快地說。

  一絲愁雲湧上了玉華的臉龐。「我想請你教她中文。」她對舒雲說。「只要你能保證教好她,一個小時十美元我也干。 」

  「那你不是更加要吃開水泡飯嗎?」舒雲正扶著於青跨過一斷倒下的木頭,說:「這樣吧,我義務服務,不收你的錢。 不過話得說回來,這上課是一回事,管不管用是另外一回事。語言這東西可不是光靠上課能夠解決問題的, 要靠大量地不 斷地語言實踐。」

  玉華非常失望。她好不容易下定決心,想出這麼一個辦法,沒想到不管用。剛來的時候,女兒不會英語, 象只醜小鴨 一樣處處受人欺負和嘲笑,她在暗地裡不知淌了多少辛酸淚。現在女兒能聽也能說了,可是中文又忘得差不多了。 這可怎 麼辦呢?以後要是回國,她怎麼趕得上那些重點學校重點班的孩子呢?這來來去去的,把孩子折騰得多麼難受啊! 孩子他 爹說得簡單,把孩子留在美國,讓她自己管自己,那怎麼能行呢?他簡直是瘋了,孩子留在美國,出了事情怎麼辦呢? 吃 的、住的、用的,她怎麼弄得過來呢?她真是不知道自己上一輩子做過什麼孽,這一輩子老是動盪不安,漂來漂去, 弄得 孩子也跟著受罪。

  想著,想著,她胃裡的苦水又翻上來了,她強嚥下一口氣,揉了揉胸口,勉強地微笑著,看著舒雲。

  舒雲連忙把她扶到陰涼的地方坐下,又給她倒來一杯果汁,看著她慢慢喝下,這才開口說道:「你別著急, 我不是不 願意跟她上課,我只是說除了上課以外,還要經常地實踐。你女兒很聰明,反應快,只要注意在家裡一定要講中文, 經常 看中文書,她肯定能學好的。」

  「我是怕她趕不上國內的孩子們。你知道現在國內的孩子學習抓得多緊啊,將來她要是考不上大學, 可不就是我們這 些做父母的把她給誤了嗎?到美國幾年,掙了一點錢,倒耽誤了孩子,不合適啊,不合適。」玉華連連搖頭說。

  「你放寬心吧,你這孩子天份高,她又肯努力,說不定她能把兩種語言都學好呢? 在國內的孩子想學英語都沒有機會 呢!」舒雲又勸道。

  聽到別人讚揚她的孩子,玉華的臉上露出了自豪的笑容。

  小路上,樹木越來越密,五顏六色的鳥兒也越來越多。偶爾,還有幾隻小鹿在遠方跳來跳去。 王磊和梅芯的身影在樹 從中時隱時現。

  「我說王磊可真是沒志氣。都到這地步了,他還願意要梅芯?其實他要是回國去,肯定能找到比梅芯漂亮的呢! 」玉 華有些憤憤不平地說。

  「那倒是真的,你沒見現在這些留學生的妻子一個比一個漂亮嗎?」於青似乎也有同感。

  「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有什麼辦法呢?也許這就是愛情吧。真正地愛一個人,你就能寬恕他的一切。 經過這麼多的 變故,梅芯也會比較成熟起來,她會珍惜今天的生活的。」舒雲好像有無限感概地說。

  不知不覺地,他們來到了林子邊沿。高大的白樺林漸漸被一大片深綠色的松柏所取代,再往前走, 穿越了一大片長滿 鹿蹄草和蔓虎刺的沼澤地,便是一眼望不到邊的湖泊。

  大約是受到湖水的誘惑,男士們都不知道從哪裡突然冒出來了。吳天雄是個有心人,拿出早已準備好的釣魚桿, 在眾 目暌暌之下,從容不迫地釣起魚來。

  「我在北大荒的時候,有一次釣了一條二十斤重的大魚呢!」吳天雄有幾分的意地說。

  「那算什麼,我有一次釣了一條五十斤重的!」王磊也不甘寂寞,加入了神吹的隊伍。

  「我有一次打死了一隻花豹子!」劉力笑咪咪地不慌不忙地說,把這場吹牛大賽推向了極端。

  「我還不知道,我嫁了一個現代武松呢!」舒雲笑著揶揄道。她知道, 如今吹噓自己的過去已經成了留學生的一種時 尚,反正過去的事情別人都不知道,吹一吹既能滿足膨脹的自尊心,又不容易被人識破。

  一條紅色的大魚從水面上跳起來,足足有兩尺來高,又重重地落下去了,水花差點濺到了人們身上。

  大人小孩都激動起來,於青的丈夫開始後悔沒帶釣魚桿,昊昊急得直跺腳,大喊大叫地要搶過吳天雄的釣魚桿自己釣。 劉力拿他沒辦法,又怕他把魚吵走了,只好跟他折了根樹枝,權且當作釣魚桿。好在昊昊並不計較,他一把抓過樹枝, 急 急忙忙放進水裡,有模有樣地釣起魚來。

  這裡的魚兒多極了,它們常常跳出水面上抓蟲子吃。不知是什麼東西作怪,不管吳天雄怎樣努力, 魚兒就是不咬鉤, 不僅如此,它們還在釣魚桿旁邊晃悠,似乎是有意示威,嘲笑他的無能。吳天雄漸漸地煩燥起來, 衝著玉華說:「我叫你 別動魚鉤,你偏要動,你看,現在出了毛病了,不光魚兒不上鉤,連魚餌也浪費了。」

  空氣突然冷卻下來,大家都很尷尬,不知該說什麼。為了緩和一下緊張氣氛,舒雲故意指著一直沉默不語的梅芯, 打 趣說:「其實不是魚鉤出了毛病,也不是釣魚的技術問題,只是因為這兒有一位沉魚落雁的美人兒,魚兒不好意思上鉤呢! 」

  大家哈哈的笑起來,吳天雄趁勢收起了釣魚桿,說:「這樣看來,今天是吃不成魚了。」

  終於,大家都玩累了,肚子咕咕叫起來了,紛紛要求找地方吃東西。幾位太太到底是伸手不凡,只見她們忙了一會兒, 就隨著野炊的煙霧傳來了一陣陣烤肉的香味。男人和孩子們迫不及待地抓起滾燙的雞腿就往嘴裡送, 燙得哇哇直叫還在叫 「真香,真香!」

  喝足了,吃飽了,一個個的小家庭意識就暴露出來了。一對對的人悄悄溜走,各自休息去了,唯有舒雲, 陪著那位台 灣小姐。她們靠在一棵大樹下坐著,享受著飯後的恬靜,有一搭沒一搭地海闊天空地閒聊。

  「你找到了解決三角難題的鑰匙嗎?」議論了半天的海峽兩岸的電影觀感之後,張靜媛重提上次的談話。

  舒雲搖了搖頭,說:「這實在是個太複雜的問題。也許根本就沒有一個統一的模式,應該一把鑰匙開一把鎖。 不過我 想要維持一個良好的婚姻關係,夫妻雙方多多少少總要犧牲一些個人的東西,建立起一種新型的, 夫妻雙方都樂於接受的 新的生活秩序。任何一方過於看重自己的利益,都是家庭關係的毒藥。一個家庭,也許最重要的是互相支持, 互相信任和 理解吧。」

  「有意思,與台灣的某些家庭倫理學家的觀點有某些共同之處。你這種思想是從那裡來的呢?道家?儒家? 還是西方 某種現代派哲學?」

  「什麼也不是,也許只是一個大雜匯,也許只不過是理想與現實妥協的產物。你呢?有什麼打算沒有?」

  「你是指我的生活嗎?我現在還是個單身貴族,我覺得很自在。將來也許結婚,也許不結,一切都隨緣吧。緣份到了, 自然會水到渠成,緣份未到,強扭的瓜也不甜。你說呢?」望著藍天上的白雲和眼前搖曳的樹葉,張靜媛很灑脫地笑了。

  「有點意思。」舒雲說。

  昊昊不知從那裡鑽出了了,從背後悄悄地摀住了舒雲的眼睛,一雙溫濕的小爪子弄得舒雲癢癢地, 她禁不住咯咯地笑 了起來。她撥開兒子又黑又髒的小手,攔腰抱起他,把他扳倒在自己腿上,按住他胡亂揮舞的四肢,在他胖乎乎的, 圓圓 的,仍舊散發著烤雞的芳香的臉上印滿了親吻。

  劉力站在他們身後的樹下,遠遠地看著這一幕,發出了會心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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