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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節


  如果此時此刻我說我為了這個晚上在我和於濤之間發生的一切感到後悔,會不會有人相信我?

  但是我真的有些後悔了。

  我怎麼會誤以為於詩是那個我一直在尋找的、可以幫助我成長的男人呢?

  不能否認他是一個有著豐富閱歷的人,而且他所做的一切,比如送晚餐、禮物和鮮花,比如帶著我在一個我從來無緣接近的有情調的地方吃飯並且談一些可以讓多少有些虛榮心的女人無限遐想的話,關干生意、關於錢、關於安逸而舒適的生活和可能會出現的愛情,於是這個沒見過世面的女人就暈眩了、就開始做一個跟自己有關的夢。

  我忽然發現原來我和我媽那麼像,只不過她是處心積慮要嫁進那個能給她帶來「教授夫人」這樣一個具體地位的人家,而我是在不經意之中與一個所謂成功的男人相識,之後有目的地向著所謂戀愛的方向發展。

  看來我們母女最終要殊途同歸。

  我對著鏡子脫掉長裙。

  裙子很新,也因為穿的時間短、又穿的很小心,平鋪在床上,幾乎看不到穿過的痕跡。我要找機會把它還給於濤,這原本是不應該屬於我的。

  灰姑娘在做著灰姑娘的時候並不感覺到深刻的痛苦,她的痛苦是從經歷了一個舞會和認識了王子開始的。如果灰姑娘知道會有那樣的遭遇,她恐怕從一開始就不會去試穿那雙本來與她無關的水晶鞋。

  林玲就是一個寫字餬口的人,本來在自己的領域裡無所謂快樂與痛苦,她的痛苦是從她開始介入與她無關的另一個人的生活開始的,當她為了這個人不屬於她而痛苦的時候,她忘記了一點,其實從一開始這個人就不曾屬於過她。

  我對著鏡子自嘲地笑了笑。

  自嘲是幫助人回歸自我的現實處境的最衛生的方式。

  長夜將會漫漫,長夜歷來漫漫。

  我百無聊賴地坐到沙發裡,簡陋的音響、電視、傢具和電話環繞著我,這個我生活了24年的地方就是我的現實環境,沒有什麼不好,很多人連這樣的環境都沒有。

  於濤在24歲的時候就肯定沒有,劉超也沒有。

  劉超。

  他也是我生活的一部分。

  他有什麼不好嗎?沒有啊。他一心一意地照顧我,只問耕耘、不問收穫,他從沒向我提出過任何要求,一個那麼羞澀的吻就足以給他很長時間美妙的回憶,這樣的男人有什麼不好嗎?你不用去拷問自己,你是不是愛他至深,但是你可以清清楚楚地知道,他不會離開你,他會一直守候你,這樣的男人到哪裡去找啊?!

  鬼使神差地,我拿起電話就呼了劉超。

  「林玲,有事兒嗎?」劉超回我的電話一向從不耽擱。

  可是我為什麼要呼他?有什麼事情嗎?我自己也不知道。

  「沒事兒。」我隨口說,「就是告訴你,香水挺好的,那種味道……有點兒特別。」我馬上就後悔了,呼他,沒有任何理由,而且,那兩瓶香水根本就還沒有用過,好好地放在桌子上。

  「你喜歡就好。你就為了這個呼我?」劉超的聲音充滿了歡快。

  「是啊。還有……就是我想看看你是不是還在店裡。

  天熱,別干到太晚。「

  「放心吧,夏天,買防曬化妝品和香水的人多,這幾天的生意特別好。對了,你想想要帶什麼東西,過幾天我可能要去一趟香港,是幫一個朋友的忙,順便也帶點兒貨回來。」

  我的一個電話,居然讓劉超興高采烈起來。

  手邊就是採訪機和錄音帶,它們好像也已經習慣了在這個時候等待一個漫長的電話來覆蓋整個夜晚。

  今天不會有。

  劉超還在說話:「林玲,我聽說在香港買皮衣特別便宜,你告訴我你喜歡什麼樣子,我沒事兒的時候上街去給你轉轉……」

  「大熱天的,誰去買皮衣呀?不用,我不喜歡皮裝。」

  我隨口應付著。我喜歡什麼樣子?於濤在上海給我買裙子的時候想過要問問我喜歡什麼樣子嗎?但是他買回來就剛好是我喜歡的。

  一個人瞭解另一個人的多少,與兩個人相處時間的長短是沒有必然聯繫的。

  「累了吧?」

  劉超關切地問。

  「有點兒。」

  「早睡吧。明天還要寫字。」

  「行。你也早睡吧。」

  劉超顯然是非常快樂,他一定是認為我想念他了才呼他,就像我那麼輕易地認為於濤也會在異鄉的星空下掛念我一樣。

  人是多麼容易滿足的動物。

  放下劉超的電話,我起身走向桌子,剛要拿起立在上面聽完了有關它們的謊話的香水瓶子,電話再次響起來。

  「我是於濤。」

  「有事兒嗎?」

  時鐘已經指向11點20分。

  「林玲,你睡了嗎?」

  「沒有。」

  「累嗎?」

  溫暖一絲絲地在我的身體裡逐漸升起:「不累。你說吧。」

  重新坐到沙發裡,我的另一隻手放在採訪機上。

  「我必須跟你說完後面的事情,過了今天,我不知道還有沒有力氣再把故事講完了。」於濤的聲音很低,但是聽起來非常固執。

  我撫摩著小小的採訪機,遲遲沒有把錄音鍵按下去。

  只要我輕輕一按,我們的對話就會全部被記錄下來,過去的幾天裡我做這一切是那麼自然。記錄著於濤講述的故事的錄音帶被我標著序號整整齊齊地排放在電話機旁邊的一個小紙盒裡,每天,它們會給我重複故事裡的一切,陪著我在電腦前面,反反覆覆地直到語言轉換成文字,直到我和於濤在文字裡重逢。

  可是現在,我忽然有些不敢把錄音鍵按下去了。

  我忽然開始害怕起來,這個原本與我無關的故事,從此將以錄音帶和文稿的形式存在於我的生活當中,我將成為一個擁有了別人的秘密的人,我把這些秘密放在哪裡才合適呢?而且,從此我的生活就會因為這個秘密的存在而與於濤緊密相連。不僅僅是於濤,還有那個到現在仍然不離於濤左右的於亞蘭。

  從此我們就要糾纏在一起了。

  「林玲?你準備好了嗎?」

  「沒有。」我想我應該告訴於濤,我也許已經不應該再繼續瞭解這個所謂的故事了。

  電話裡能聽出於濤點煙的聲音。

  「於濤。」我一邊想一說,「你認為我還應該繼續聽完你的故事嗎?」

  電話那一端只有微弱的、隱約可以聽見的喘氣的聲立日。

  良久,於濤彷彿破釜沉舟似的說:「林玲,我不管你怎麼想,也不管你和我以後會怎麼樣,但是,今天我必須把後面的事情告訴你。無論你是寫小說也好,還是作為對一個人的瞭解也好,我都必須告訴你這些。今天你進到我的辦公室來,我看你第一眼的時候,就下決心一定把故事給你講完。聽完了,你怎麼樣都行。」

  我驀地想起於濤講過他終生難忘、掛在於亞蘭臉上的那種玉石俱焚的表情,此時此刻,他也是那個樣子的嗎?

  也許於濤非常渴望我能夠瞭解他和她,但是,對我來說,也是因為有了今天晚上在他的辦公室那一切,我不想再瞭解更多。確切地說,假如我真的想和於濤之間發生一些什麼,那麼瞭解太多他的過去,對我們又有什麼益處呢?

  「於濤,我不想知道太多是因為我想跟你做比較長的朋友。我說的是真話。人是因為互相之間太瞭解了才互相疏遠的。我爸和我媽就是這樣。」

  於濤比我更堅決:「我也是為了跟你做特別長久的朋友才覺得必須告訴你這些已經過去了的事情的。我說的也是真話。」

  也許於濤是對的吧。

  也許真的是這樣,人和人在一起,相互瞭解比不瞭解要好一些。

  我按下採訪機的錄音鍵。

  「我準備好了。」

  停頓了片刻,於濤的聲音平穩地從電話中流出。

  「林玲,我還是習慣在電話裡跟你說話。我可以想像你的表情和你聽我說話時候的反應,就算你的反應不是我希望的那種,也沒關係,反正我看不見你。

  「我想讓你瞭解我,以前是因為我覺得你特別聰明,而且你是一個寫作的女人,你不缺少悟性,只不過是沒有什麼太多的經歷。看了你寫的一些文章之後,我有一個感覺,有沒有經歷並不決定一個人對生活的認識,悟性差的人,有了經歷也一樣是什麼都不懂。悟性好的人,不需要有親身體驗,也能把人看明白。

  「我要是說,我覺得正在開始喜歡你,你不會介意吧?」

  我在燈光的暗影裡兀自微笑。

  怎麼會介意呢?在我獨自離開於濤辦公的寫字樓、打車回家之前,我甚至希望事情向著這個方向發展。

  電話是一樣神奇的發明,它可以讓兩個人在瞬間聯繫成功。但是電話的發明者一定沒有想到過,這項被定義為通訊工具的發明同時也完成了另一個使命,讓兩個人把無法面對面說出的話通過一條線路的屏蔽說個明明白白。

  「有一首美國歌,被人翻譯成《電話訴衷情》,其實按照字面的意思應該翻譯成《我打電話只是為了告訴你:我愛你》。我比較喜歡後一種。」我打哈哈似的說。

  「你確實聰明。其實這不符合你的年齡。

  「我講到哪兒了?」

  他怎麼可能不記得自己說到哪裡了呢?

  當然,也許他已經在心裡把這個故事溫習過無數遍,以至於拎起任何一處,都可以成為一個開頭。

  「你講到關於出賣,然後咱們聽了鄧麗君。」

  我不想重複於濤說過的話,他說於亞蘭自己把自己賣了。

  「對,我想起來了。」

  「於亞蘭把她自己賣了。這是我後來才知道的。」

  「那天我們在醫院分開之後,很長時間我都沒有她的消息。那種情況下,我也不可能再去找她。我已經說了,我們還是分開比較好,而且,我確實也是那麼想的。

  我已經開始覺得我媽說的話可能是有道理的,我的命裡就不應該有一個於亞蘭這樣的女人。我媽說我養活不起她,以當時的情況,我確實養活不起。「

  「當然,她並沒有對我提什麼要求。」「我還是在家養病。日子很無聊,也很沒希望。醫生那時候也警告我,說男人最怕的就是腎病,弄不好就會越來越厲害,還有可能會沒命。而且,腎病最怕受累。」

  「說實話那時候我的思想負擔挺重的。我還什麼都沒有呢,就相當於被判了一個死刑,只不過就是緩期執行就是了。我本來就只有身體好這麼一個本錢,結果連這個也沒有了。真不知道應該怎麼辦。

  「我媽就我這麼一個兒子,我爸沒了之後,我就是她的依靠。有時候看見她偷偷地掉眼淚,我心裡特別不舒服。」

  「於亞蘭一下子就是三個多月沒來看我。我媽也覺得奇怪了。不喜歡歸不喜歡,我們倆真的不來往了,她也有點兒緊張。有一天我媽和我一起擇菜,老太太試探著問我,是不是真吹了。我說是。我媽就歎了口氣,說於亞蘭從小就是個命苦的孩子,但願她能找到一個真正疼她的人。」

  「我媽說完了站起來去拿什麼東西,剩下我一個人坐在院子裡,腳底下是一堆菜葉子。我知道我媽是故意走開一會兒,她不願意看見我難受。」

  「無所事事地混日子,我的病開始逐漸好轉。醫生說再休息一段時間就可以上班了,不過以前的搬運工不能再干。我交假條的時候跟領導講了這個情況,領導看看假條、看看我,說:「那,你說你還會幹什麼?『這話不好聽,可說的是事實,我一個靠賣力氣吃飯的人,又沒什麼文化,還能幹什麼呢?我們那種單位是不能養閒人的。「

  「在社會上這麼多年,我總結出一條,人都是喜歡安逸的,夠吃夠喝了就得過且過,所有那些每天都在拚搏的人,其實都是身不自己,就是被各種各樣的慾望逼出來的。區別就在於慾望和慾望不一樣,當年的我的慾望就是要多掙點兒錢能委我喜歡的女人,後來我的慾望變成了錢越多越不嫌多,錢越多就越能辦大事。」

  「人沒有慾望和慾望太多都是非常可怕的事。」

  「我的身體已經接近於正常人,夏天也過去了,我打算天一涼快了就上班。不管幹什麼吧,反正不用拿病假工資了。」

  「於亞蘭來找我那天,是在中秋節前的一個禮拜五。」

  「我媽在院子裡跟她打招呼的時候我就聽見了。我當時正躺在床上聽一個電影錄音剪輯,《冷酷的心》,裡面有一個男的叫魔鬼胡安。你太小了,肯定不知道那個電影。」

  「我知道。」我說我還知道那裡面有一個非常妖艷的女人,本來是魔鬼胡安的情人,後來為了安逸的生活嫁給了一個富家子。

  於濤好像沒聽見我的話一樣,繼續他的故事。

  「那天所有的事情我一輩子都忘不了。就是從那天開始的,我再也不過中秋節,這個節日被我從我自己的日曆上摳下去了。」

  「我沒起來,也沒出去迎接她。我們之間過去不需要這個,現在就更沒有這個必要。」

  「但我還是豎著耳朵聽她跟我媽說什麼。她好像很自然,說要過節了,來看看我媽和我,買了一盒月餅,是給我媽的。我媽說她太客氣了,從小看著她長大的,用不著這樣見外。我媽告訴她我在屋裡呢,然後就高聲叫我:「亞蘭來了,你還不出來!『「

  「我聽見於亞蘭說:「大媽,我自己進去吧。『「

  「她的樣子讓我吃了一驚。三個月沒見面,她確實變了很多。她穿了一套天藍色的套裝,同樣顏色的高跟鞋,頭髮也是新燙過的,一卷一卷垂在肩膀上。我還從來沒見過於亞蘭這樣的打扮,很漂亮也很時髦。我看慣了她一貫的那種樸素,突然一這樣,有點兒不習慣。而且,怎麼說呢?我發現於亞蘭真的打扮起來,居然是非常艷的那種女人。」

  「男人有時候也特別狹隘。我覺得當年的我就是。」

  「我不認為於亞蘭這樣打扮是為了我,我覺得在這三個月裡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情,才讓她有了這樣的改變。」

  「她已經在我的房間裡。了,離我特別近。她的那種正式的打扮迫使我不能坐在床上跟她說話,我趕緊起來,一邊指著木頭椅子讓她坐一邊用腳在地上找鞋。」

  「於亞蘭笑了笑,坐在一邊。那把木頭椅子是她從小和我一起寫作業的時候就坐過的。她說:「於濤,你別起來。我坐在這兒看著你更好。『「

  「一定是有什麼事情發生了。因為我又看到了她那種笑容,特別感傷也特別委屈。當年她放棄考大學,我說她這樣太可惜了,她就是這樣笑的,笑著笑著就哭了,說她命裡沒有這樣的機會。」

  「我問她這些日子過得好不好。她說好。」

  「她問我病是不是快好了,我說是。」

  「我們倆從來就沒有這麼不自然過。好像都找不到話說了似的。」

  「我媽從外面進來,說讓於亞蘭在我家吃晚飯。她特別拘謹,看見我媽就站起來,說:「不用了,大媽。我這就走。我上晚班。『「

  「我媽還堅持,說她馬上就做飯,耽誤不了。」

  「我媽出去之後,我們倆就又沒話了。」

  「面對面坐著,可是沒話說,那種尷尬你可想而知。」

  「我忘了關收音機,那個電影正好播到魔鬼胡安給背叛了他的那個女人寫信,說『感謝你,我們現在在一起非常幸福……』正好是這麼一句台詞,就這麼巧。我和於亞蘭都像被馬蜂蜜了似的,我趕緊伸手關收音機,她的手正好壓在我手上,她馬上就抽回手,她重新坐下,低著頭。」

  「收音機關上,房間裡就沒別的聲音了。」

  「那種安靜,讓我覺得非常不安。長頭髮從於亞蘭的臉邊上垂下來,一卷、一卷的,把她的臉都遮住了。」

  「我問她喝水不喝。」

  「她搖頭。搖著搖著我就看見淚珠掉在她的腿上,天藍色的裙子上邊多了一個個深藍色的點兒L.她哭了。

  「我最怕的就是她哭。趕緊問她怎麼了,是不是遇到什麼困難,是不是有人欺負她,是不是工作有變化……

  我問了一大堆不著邊際的問題,她只是那樣低著頭。「

  「我不會哄人,從小就不會。於亞蘭和我在一起的時候也哭過,但是很少,她每次哭的時候,我就坐在她旁邊抽煙,後來我戒煙了,就等著她自己擦乾眼淚,就是在旁邊傻等著,安慰人的話我一句也不會說。」

  「我就又傻等。」

  「過了一會兒,於亞蘭從她的卷髮裡抬起頭來,說:『於濤,我要結婚了。』」

  「說真話,我想到這個了。她一進門的時候我就想到了,只不過自己不願意承認,馬上就否定了。其實這有什麼奇怪呢?是我跟人家說的要分手,是我說的我就想掙錢,掙不到錢說什麼都是廢話,是我傷害了她,是我轟她走的,現在她找到合適的人了,來告訴我一聲,人家有什麼錯?」

  「可是我當時真的挺難過的。」

  於濤停下來,我知道他又在給自己點煙。他告訴過我,沒有煙,他就不能順利地講完這些話。

  其實,於濤剛剛講到於亞蘭那樣艷麗地來到他家的時候,我就已經想到了,她是來告訴他自己結婚的消息。

  這是小說裡面最喜歡出現的情節,也是生活中非常多見的情況之一。有時候我甚至在想,究竟是生活給了小說家以想像的空間,還是因為這樣的小說太多了、讀這樣小說的人也太多了,以至於人們在遇到相似的情況時也情不自禁地模仿了小說。

  我初戀的男朋友就是用相類似的方式離開我的。

  那年冬天,他回家過春節。

  說好了我送他到北京站,我們一起坐地鐵。他說他會給我寫信,還會給我帶他們家鄉的土特產回來。我們倆擠在地鐵上,腳下是他的行李。行李當中也包含了我的一份,我送給他家人的春節禮物。

  地鐵快到崇文門站的時候,他突然讓我下車。平時,我是應該在這一站下車的,但是說好了要送他呀。我問為什麼,他笑了,我後來回憶的時候,才知道,他其實什麼都知道、他家人的態度他早就已經瞭解、他的笑容應該是苦澀的、只不過我當時沒有看出來。

  他說:「林玲,你還是別送我了,我怕你哭,到時候我在車上、你在車下,你哭起來,讓我怎麼辦?」我嘲笑他說「那是電影」。他還是堅持讓我走,他說了一句話,也是我們分手之後我才明白的,他說:「我看著你走,心裡會舒服一點兒。」

  我在崇文門站下了車,我站在站台上,看著地鐵把他飛快地帶離。我沒有傷心的感覺,我不傷心是因為我什麼都不知道,只知道一個假期之後我們會跟過去一樣。

  走回家的時候,我想到我要給他寫信,而且我想好了信的第一句話:「相思是從知道要分手的時候就已經開始的。」

  我的第一封信真的是這樣開頭的,我怎麼也沒有想到,這樣的一句話,竟然會一語成。

  假期結束之後,他回到學校。我是那麼高興地到他宿舍去找他。他新理了發,樣子顯得有些疲憊。同宿舍的男生其實早已經習慣我的到來,但我不明白為什麼,我進門的一剎那他會非常不好意思。

  其他人都走了之後,他把給我帶的東西攤在床上,很多,都是他家鄉的土特產,他一邊往一個大塑料袋裡裝,一邊告訴我,這個是他媽媽做的、那個是他從縣城買的。他不看我,只是看著那些東西。

  我覺得有些異樣,但又說不出所以然。

  最後,他拿出了一個非常精緻的玻璃鏡框,裡面是一張我的照片,下雪的時候,我和我自己堆的雪人在一棵古老的松樹下面。是我們相識兩個月的時候送給他的。

  「我給你買了一個鏡框,這樣,照片就不會損壞了。」

  說著,他把鏡框也一起放進了我將要帶走的袋子裡。

  我說了「謝謝」,惟一的一次,對這個人。我不是謝他給我帶來禮物,也不是謝他給我的照片加了一個精美的鏡框,而是感謝他沒有把讓我可能會當著他的面流下眼淚的話說出來。

  那時候其實我也知道,我們將會怎麼樣,但是我不願意承認。我害怕自己的初戀會充滿挫敗感,我害怕我沒有力氣承受。

  我帶走那些禮物的同時,也帶回了我的照片。

  其實,我怎麼會什麼都不知道呢?人的無知無黨其實更多的時候是一種對知覺的恐懼,是不願意自己有所知覺。從他不經意之中說出「感情的專一與不專一,也是有遺傳的」那個時候,我們的路就已經被規劃好了。

  我離開他宿舍的第二天,在《歐洲文學史》課堂上,老師正在講詩人葉賽寧和美國現代舞皇后伊莎多拉。

  鄧肯傳奇的愛情,我收到了一張同樣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橫格紙,上面是我熟悉的字跡和我已經料到的話:「林玲,我不能違背我父母的意見,你知道我就是他們全部的希望。」

  我沒問為什麼,也沒有再去找他。

  如果他不是那麼充滿了遲疑和猶豫地離開我,也許我會去試著挽回,但是他已經那樣難過、那樣抱歉地面對我,我寧願就像他希望的那樣,讓他看著我先走。

  是不是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會有這樣的時刻,必須要目送原本可能或者已經屬於自己的人離開自己?

  「於亞蘭一直在掉眼淚,我看著她的眼淚順著眼角流下來,有的落在衣服上,還有的流進她的嘴裡。」

  「她等著我說話,可是我能說什麼呢?」

  「我第一次知道什麼叫做心碎。我一直在想,於亞蘭是不屬於我的生活的,可是當她真的要從我的生活裡徹底走出去的時候,我還是這麼難過。我以為我不會難過呢。」

  「事情看樣子是不能挽回的。三個月,我也沒有任何要挽回的表示,我沒有給她任何我們可以繼續或者我後悔的表示。我活該。」

  「我畢竟是男人,從小我就覺得男人比女人捧,男人能拿得起、放得下。」

  「還是我先說話了。」

  「我問她:「那個人,好嗎?『「

  「本來,我是想問她,那個人是誰?是不是在我們還沒有真正分手的時候就已經有這麼一個人在那兒等著了。但是我不敢問,我怕她告訴我是這樣的。」

  「於亞蘭用手去抹眼睛,把她精心化的妝也抹亂了。」

  「她說是一個香港人,年齡比她大差不多2O歲。這個人在她工作的那個酒店長包房,做生意。」

  「我問她,是不是這個人很有錢。」

  「她像受了刺激似的,看了我半天,突然開始不停地介紹起來。這個人確實很有錢,究竟有多少錢於亞蘭自己也不知道,但是他包了那個酒店的一層。他喜歡於亞蘭,每次回香港,都給於亞蘭帶東西,穿的、用的,她一直不接受。後來,有一天,這個人跟她說想娶她,帶她到香港去。這個人結過婚,老婆已經去世好幾年了,留下一個兒子,現在在德國。他讓於亞蘭考慮,他說他非常愛她,覺得她可以陪伴他後半生。」

  「他讓於亞蘭考慮他們的事情的時候,也正是我生病的時候。」

  「聽於亞蘭說這些的時候,可能我是挺不理智的。我覺得她在侮辱我。我說了特別難聽的話。我說:「這麼說,你是一邊天天來看我,一邊在考慮是不是要嫁給那個老頭子?你也夠累的,這不是天上掉餡餅嗎?還有什麼可考慮的?!我要是你,早就答應了,還用得著猶豫這麼長時間。於濤算什麼?一個窮小子。一輩子都掙不到人家一年的房租。『「

  「於亞蘭不說話,她的表情是很痛苦的。但是,當時我覺得她是裝出來讓我看的。我就接著說:「現在你想通了,還是跟這個香港老頭子比跟著我合算,是吧?咱倆早沒關係了,你來告訴我,你要結婚了。你總不至於缺我一個人給你湊份子吧?『「

  「我又看見了於亞蘭那種玉石俱焚的表情,她死瞪著我,好像小時候為了那條紅綢帶說她不想活了時候那種樣子。我被她瞪得有點兒害怕。」

  「我也不知道怎麼會做那麼一個動作,我在自己身上摸,從上摸到下,把衣服口袋都摸了個遍。她看著我,從她帶來的一個新的白色小皮包裡拿出一盒還沒有打開的煙,遞給我。那是我一輩子第一次抽外國煙,而且還是過濾嘴的。是萬寶路。後來我有錢了,可以買各種各樣的煙抽,我還是選擇了萬寶路這個牌子,一直到現在,再也沒變過。」

  「我用的打火機也是她帶來的,很精緻,我猜是那個香港人給她的。」

  「我坐在床沿上抽煙。那煙可真嗆,嗆得我直咳嗽。

  於亞蘭想過來拍我的後背,站起來伸了伸胳膊,又坐下了。「

  「看著她那樣子,我的心裡就一陣陣發緊,緊得要縮成一團了。」

  「她居然給自己也點了一棵煙,抽第一口就嗆得咳嗽起來,眼淚嘩嘩地流。」

  「我想我是心疼她的,可是我有什麼資格去心疼一個馬上要成為別人的老婆的女人呢?」

  「我問她什麼時候結婚,日子定了沒有。」

  「她臉憋得通紅,被煙嗆得說不出話來。半天,才用力點點頭。」

  「好像電影裡在這個時候是要說什麼『祝你幸福』之類的廢話的,好表現人有多麼高尚,我可沒有那麼高尚。

  我說不出來。我覺得那些都是導演胡編亂造的。現實生活中,跟你好了多少年的女朋友突然說要嫁人了,還是嫁給一個問老頭子,你還能祝她幸福,不是扯淡是什麼?「

  「我沒說那種話。我說:「那你快回去準備吧。在我這兒容易引起誤會。『「

  「於亞蘭嘴角都抽搐了,她拿著煙的手一直在抖。突然,她把那個煙頭一下子按在自己手腕上,『絲』的一聲。

  等我抬手把煙頭打在地上的時候,她的手腕上已經有了一小片焦黑,是一個煙頭的形狀。「

  「我抓著她的手腕,好像她整個人的份量都吊在這一隻手上了似的,只要我輕輕一拎,就能把她拎飛出去。

  「三個月來,我還沒有這麼近地看過她,我發現她瘦了很多,眼淚把她的臉還原回本來面目,她好像老了似的,眼角的皺紋清晰可見。才三個月,我熟悉的那個於亞蘭已經沒有了。」我扶著她坐下,我們又恢復了面對面。「

  「她用一隻手緊緊握住被煙頭燙傷了的那隻手,哆哆嗦嗦地像個老太太。」

  「女人瘋狂的時候是什麼樣子的?我不知道。於亞蘭在我心裡是那種永遠不會瘋狂的女人,她的瘋狂是用極度的冷漠和壓抑來表現的。她傷害她自己。」

  「她一邊哆嗦一邊說話,除了那種可怕的表情之外,還加上咬牙切齒。她說:「於濤,你知道我為什麼要跟他結婚嗎?你以為我是因為虛榮或者貪圖享受,是嗎?我告訴你,我是為了你!你不是想要錢嗎?你不是說只要是能賣了換錢的東西就都要賣了嗎?我幫你賣。咱倆要是有一個人虛榮,那個人就是你於濤!『「

  「我被於亞蘭搞懵了。我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我做任何事情都是只有一個目的,就是為了我們兩個人今後能在一起生活得好。可是,沒有了她,我做這些有什麼意義呢?」

  「我搞不懂女人。搞不懂像於亞蘭這樣的女人。」

  「她說完這些話就走了。抓著她的小皮包,手瘦得不像人。」

  「我媽在後面叫她,說飯就要好了,她頭也不回,像沒聽見一樣。」

  「我坐在床沿上發呆。我媽進來,我都不知道。我媽開始數落我,說我不懂事,人家好心來看我,我還把人家氣跑了。說我做人不大度,做不了夫妻還可以做朋友,都是街裡街坊的,傳出去讓人笑話我沒家教。」

  「我媽把我囉嗦煩了,我從來沒衝她發過火,結果我聲音特別大地喊了一句:「你有完沒完?!『把我媽嚇得往後退了一步。「

  「我不想讓我媽看著我生氣,問長問短的,告訴她了,她還要為我擔心。我抓起於亞蘭留在桌子上的煙就走。我想到外面走走。」

  「剛一出院子,正好碰見給這條胡同裡好多人家做過傢具的那個木匠,背著他的工具包走過來。看見我就招呼:「大哥,什麼時候做傢具呀?剛才碰見大姐了,那麼漂亮,你真有福氣。『我脫口而出就罵了一句:「去你媽的!』木匠摸不著頭腦,愣在那兒。」

  「那天,我在護城河邊上坐著抽完了那一盒萬寶路。」

  「回家的時候,我媽坐在我們家吃飯那屋的燈底下,臉上還掛著眼淚。」

  「我什麼也沒說,就回了我那屋。」

  「人家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從於亞蘭來到她走,我真的是一滴眼淚都沒掉,我覺得為了一個女人哭不值得,也不體面。可是我看不了我媽那個樣子。」

  「我媽進來我不知道,我沒敢開燈。我媽可能是站在門口,跟我說:「小子,媽知道你難受,早跟你說了,你沒有娶她的命。讓她走吧,走了也好。別說咱們家,這條街也容不下她。她有個好去處,是她的福氣。你可不能有個好歹的。媽就指望你呢……『我媽什麼時候出去的,我不知道。我媽這個人挺神的,她什麼都不問,可是什麼都能知道。我們家5個孩子,沒有一個人的事兒能瞞得了她。「

  「我整整一夜都沒睡著。老是想著我和於亞蘭在一起時候的那些事兒,從我們小時候,我為了她偷錢,到我們長大了開始談戀愛,我們一起去送她爸,我在她爸的骨灰盒前頭說我一輩子都不會讓她受委屈……現在我做不到了,她已經不屬於我了,而且一輩子都不可能屬於我了。我想不出來她為什麼會去愛一個比她大那麼多的老頭子,她真的愛他嗎?還是就是為了不費勁地過上好日子?我想不明白。於亞蘭不是一個虛榮的女人,至少跟我在一起的時候她不是。」

  「我覺得我還是應該問問她,究竟是為了什麼。如果就是為了跟我賭氣,接受這樣一個婚姻實在是不值得。

  我們那個時候跟現在不一樣,只要互相喜歡就可以在一起。那時候是很講究自身條件的。於亞蘭沒有必要去接受一個結過婚、還有孩子、年齡又比她大那麼多的人的。「

  「失眠一夜之後,我還是決定要去問她。我想挽回我們的關係,我不知道是不是來得及,但是我必須得做一次。」

  「第二天是星期六,我一早就到她家去找她。她不在。我趴在窗戶外面,從窗簾的縫子往裡看,心裡特別難受。從她爸去世之後,她家就沒有什麼變化,她說她不想改變,等我們結婚的時候再說。」

  「我跑到居委會去給她打電話。是她接的。她一聽是我,好像還高興了一下。我說我要跟她談談。她想了一下,說要等到晚上,讓我到酒店來找她。她告訴了我一個房間號。」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走進一個酒店的大門,對於當時的我來說,那真的是我想像不出的豪華。我不喜歡酒店也是從那天開始的。後來,別人給我介紹女朋友,我一聽是干酒店的,連面都不見。我覺得酒店是一個滋生慾望的地方,女孩子在這樣的地方工作,時間長了,就不能過太平常的生活。」

  「我轉了好幾個彎,才找到於亞蘭的房間。她給我開門,頭上包著一塊大毛巾,好像是剛剛洗完澡。我馬上又產生了那種想法,我覺得她跟我不是一回事,我們的生活完全不同,就像酒店的客房和我們從小長大的小胡同有著天壤之別一樣。」

  「房間裡有一張大床,看上去很舒服。沙發上堆著各式各樣的袋子,好像都是裝衣服的。」

  「我開始懷疑我自己,我到這兒幹什麼來了?我覺得我到這兒來本身就是一個錯誤,我已經什麼都不能挽回了。」

  「於亞蘭好像特別鎮定,她給我倒水,從一個綠色的小瓶子裡倒出來,甜的水,有氣泡。」

  「我有錢了之後才知道,那天她給我喝的水叫雪碧,現在已經是垃圾飲料了。」

  「她問我找她是為什麼。我覺得她明知故問。」

  「但我還是說了。因為在這樣一個環境裡,除了我沒有人能看出她的不自在,她和這個環境結合得並不好,這裡好像並不能讓她感覺到安全。」

  「我問她,是不是一定要嫁給那個老頭子。」

  「她不說話。」

  「我問她是不是真的就需要過一種毫不費力的生活,為了這個就可以放棄我們這麼多年的感情。」

  「她還是不說話。」

  「我說讓她給我時間,給我時間我發誓給她一份像樣的生活。」

  「她正在床頭,看著我,笑了。那種笑容朦朦朧朧的。

  她忽然問我:「於濤,你愛我嗎?『」

  「我們倆在一起那麼多年,從來沒說過這樣的話,我有點兒不好意思,不過那種情況下也顧不了那麼多了。

  我說愛,一直愛。「

  「她好像害羞似的低下頭,說:「我也是。『「

  「我說那你為什麼還要接受一個老頭子呢?就因為她有錢?以後我們也會有錢的。」

  「她沉默了一會兒,說:「於濤,你不明白,咱們這種人,沒有人幫助是永遠沒有出頭之日的。『「

  「她說話的時候,一隻手摸著燙傷的手腕,我能看見皺起來的肉皮。我不知道應該說什麼,我想反駁她,但是又覺得她說得對。確實是這樣,像我這種人,奮鬥一輩子也就是能過上我爸、我媽那樣的生活。」

  「於亞蘭說話的時候不看我,有點兒像自言自語,她說:「於濤,你知道嗎?我覺得我就是那個能幫助你的人。『「

  「我的後背一陣陣發涼,不知道怎麼回事。我覺得眼前的這個人不是我認識的於亞蘭,雖然還是我熟悉的那種長相和聲音。」

  「她接著說:「你不覺得我和這個人結婚之後,我們就有錢了嗎?『「

  「世界上真的有這麼荒唐的事,林玲,你不會想到吧?於濤在那天晚上參與了一個陰謀。」

  我的後背也在發涼。

  陽台外面是無邊的黑暗,是阿加莎。克裡斯蒂曾經用各式各樣的詞彙來描寫過的無邊的黑暗,是一種孕育陰謀與背叛的黑暗。

  而我的心裡多麼固執地希望於濤並沒有身處這種黑暗之中,於濤不是從黑暗中走向我的,他不是。

  然而,我的理智也同樣固執地告訴我,他是。他和於亞蘭都是從黑暗中走出來的,因此他們永遠互相成為對方的陰影。

  「林玲?」

  是於濤在叫我。很近的聲音,依舊充滿了溫暖和關切。

  「我要去洗手間。」我能聽到自己的緊張。

  「我等著你。」

  於濤彷彿談興正濃。

  我沒有去洗手間,而是輕輕地走進沒有燈光的臥室。

  從窗口望出去,一輛黑色的吉普車停在老地方,一個手持電話的人正在轉過身去。

  如果我此刻打開臥室的燈,黑暗和光明就只有一步之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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