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躡手躡腳地回到電話機邊上。
「林玲?」
於濤的聲音非常平靜。他在叫我,想知道我是否已經回來。
此刻,我的心情不知應該怎樣來形容。
於濤的故事深深地吸引著我,也許是出於寫作的人對別人生活的本能的好奇,也許是出於對一個曾經與自己有過短暫的情感碰撞的異性的關注,我渴望繼續聽完後面的一切。但是,同時我發現我的心態非常像那些將要和一個有過婚姻歷史的人結為連理的女人,一方面迫切地需要那個男人把自己和盤托出,另一方面又希望他什麼也不要說,把自己偽裝成一個沒有任何過去的人,猶如一張等待作畫的白紙。
哪怕僅僅就是暫時的偽裝。
人是一種多麼可笑的動物,追蹤真實的同時又對真實充滿了牴觸和恐懼。
「林玲,我知道你已經回來了。你在想,是不是還要聽我說,是嗎?」
我想告訴於濤,我知道此刻他在什麼地方,我看見他了。
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說。
人沒有了屏蔽,就會覺得不安全、不自在,就不能做他知己。
「我在聽。你接著講吧。」
假如我是那個能給於濤機會,讓他做回他自己的人,我為什麼不做呢?這樣的一個夜晚,傾聽一個人的回憶,我沒有任何損失,而對於那個人,很可能就是一次難得的放鬆。更何況他不是別人,他是於濤,是我情不自禁必須關注的那個人。
一聲重重的呼吸聲過去,於濤的故事重新開始。
「那天的於亞蘭是我見過她最漂亮的一次。她的樣子非常嬌媚,也非常疲憊,她好像離我特別遠,距離把很多東西都神秘化了。」
「過去,我把她當成一個要跟我一起生活一輩子的人來看待,但是那天晚上,她在我眼裡是一個非常具體的女人,可以說很性感。」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又好像有點兒明白。我想到了她是在醞釀一件事,這件事跟我們兩個人的今後有關,但是我又不願意往深處想,也不敢往深處想。」
「我坐在她斜對面,床頭燈把她照的好像臉上蒙了一層紗一樣。」
「我只能等著她說話。」
「她撫摩著自己的頭髮,又問我:「於濤,你說,再過5年,我會是什麼樣子呢?『「
「她的眼神有點兒亂,好像神不守舍似的。她看著我,我能感覺到一種來自她或者來自我自己心裡的誘惑。她的樣子讓我越發覺得我不能失去這樣的一個女人,這個女人是我的,從一開始就是我的。以後也一定是。我已經不受自己控制了,是於亞蘭在控制我。好多話後來想起來,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麼說出來的。我說:『5年以後你還會漂亮。』」
「她笑了,很開心地笑。
「她說:「5年以後我們重新開始,還來得及嗎?『「
「我說:「來得及,一輩子都來得及。『「
「她伸出手來,一隻胳膊平平地伸向我,我拉住她,她把我帶起來,坐到她的腳邊上:「於濤,5年以後我們跟今天就不一樣了,我們就什麼都有了。『「
「我覺得我是理解她的,如果說一開始還有點兒糊塗,那麼這個時候我已經什麼都明白了。」
「於亞蘭的表情裡充滿了嚮往,那樣子就像我們小時候看過的童話書裡面那些正在受苦的小孩兒在憧憬美好的日子一樣。她的手就在我的手裡,有點兒涼,很軟,順著手往上看,是那個被她自己發狠燙出來的傷疤。
我情不自禁地就去摸那傷疤。她閉上了眼睛,小聲說:「於濤,你記得咱們小時候嗎?歌詠比賽之前那天中午,你把紅綢帶給我的時候,我就想,我長大了要用最好的東西還給你,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什麼東西是最好的。昨天在你家,我用煙頭燙自己的時候,我知道了,這就是最好的東西。以後,不管我走到哪兒、不管我變成什麼樣,你都是跟我在一起的,這塊傷疤就是你。」
「你知道捨不得一個人是什麼滋味嗎?」
「於亞蘭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就在體會那種滋味,很深的一種疼痛。我不會形容。要是用殺人來比喻的話,不是那種一槍崩了你,而是用一把小刀子,一點兒、一點兒非常細緻地把你的肉切下來,薄薄的一片兒,切下來了還讓你看看,說,你瞧,這是你的一片兒肉。」
「於亞蘭那天好像特別想說話,她就那麼半倚在床頭上,小聲跟我說,好像做夢似的。她說她已經全都安排好了,她要跟那個香港人結婚,根據法律她就擁有了那個人一半的財產,然後她再找理由離婚,帶著那一半財產來找我,我們就可以一輩子在一起了。她說:「我們最多只需要5年的時間,好的話,1年就可以把問題全部解決,那時候,於濤,你就再也不用挖空心思地想辦法賺錢了。『她坐起來,慢慢地靠在我肩膀上,說:「你不知道,那天在醫院裡看見那個人檢查完了化驗單之後給你10塊錢,我的心都疼死了。』」
「於亞蘭的臉在我肩膀上,籠罩著一種說不出來的光芒,我覺得她把邪惡和純潔都結合在自己的臉上了。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可能不會想到,我的心情跟她在醫院那天一樣,我聽著她說這些話,我的心已經疼死過幾回了。「
「這些年我經常回想那天晚上的情景,我覺得我在當時是沒有腦子的,靈魂出竅的感覺就是那樣的。好像穿過一個黑胡同,有一個人領著,這個人就是最親的人。
我被於亞蘭領著,我們的手握在一起,我們倆一起摸進一棟老房子,埋伏在那兒,等著打劫過路的人。這跟綁票沒有什麼區別,惟一不同的是,我們是把一個有錢人綁進一個婚姻,拿了他的錢,再把他趕出去。「
「也許我骨子裡還是一個善良的人吧,當然也許是我必須要把自己偽裝成一個善良的人。我表示了反對。
我說我寧願自己吃苦受累也不願意於亞蘭用這樣的方式去換來一筆錢。「
「於亞蘭聽了我的話,突然把頭抬起來,光著腳跳到地上。她的腳又白又瘦,踩在暗藍色的地毯上,讓人聯想到恐怖電影。」
「她給自己點了一支煙,不吸,就在手上夾著。她坐在我剛剛坐過的沙發上,歪著頭看我,眼神裡混合了嘲諷,我覺得還有怨恨。她說:「你知道嗎?良心喪於困境。
窮人是沒有資格講善良的,你沒有實力。你以為你吃苦受累就能掙來你想要的東西嗎?你真錯了。『「
「我坐在床沿上,心亂極了。」
「我們是在胡同裡長大的孩子,胡同其實不像電影裡演的、書裡寫的那樣,好像充滿了人間真情。不是那麼回事。胡同裡最多的人是貧賤夫妻、開學之前還湊不齊學費的孩子、一家兩代人隔著一個布簾子睡覺,這樣的生活把人折磨得什麼都幹得出來,什麼都能放棄,什麼都沒有錢更值錢。胡同裡的人最懂得什麼叫做無奈,因為他們一輩子的理想就是從那破胡同裡走出去就永遠不用再走回來。我和於亞蘭都是這種人,你明白嗎?」
於濤好像在跟什麼人賭氣似的在這裡頓住了。
我沒有接上他的話,我接不上。
在我的經歷裡有過窮困、有過父母的節儉,但是這一切從沒有影響到我的生存。
於濤所說的胡同裡的孩子距離我很遠,我們來自不同的時代,也來自不同的階層。
階層這個詞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是不能被提起的,因為它意味著人和人的不平等。然而,我不相信來自平民階層的人會在技能和知識上不如那些來自所謂更高級的階層的人們,同時,我也的確相信,一個人的成長環境對這個人的影響是非同尋常的、也是致命的。
個人的人生充滿了性格的烙印,性格的形成卻與環境的影響難解難分。
「於亞蘭的那種表情讓我感到絕望,不是因為要失去一個我愛過的女人,而是因為我自己在心裡也同意她的說法。我們其實是一種人。」
「我說不出話來。我沒辦法選擇。」
「於亞蘭突然靠近我,半跪著在我面前,她的一雙胳膊放在我的腿上,她仰著頭看著我說:「於濤,你聽我的,我們除了自己之外什麼也沒有,可是我們這樣做了之後就什麼都有了,而且我們還可以是原來的你和我。這樣有什麼不好嗎?我沒有愛上他,我們之間就不會有夫妻的感情,我們什麼也沒失去啊!「
「我撫摩於亞蘭的頭髮,她的臉因為著急變得很紅。
她想說服我,但是,其實她自己心裡也明白,我們會失去什麼。「
「我問她,什麼時候結婚。」
「她把頭垂在我的腿上說,他們已經登記了。」
「我才知道其實一切早已經不能挽回了。」
「她伏在我的腿上說話,那種聲音好像從地獄裡傳出來。她說她來我家的前一天就已經跟那個人去登記結婚了。而且她正在辦辭職手續,因為那個人要帶她回香港。」
「說這些話的時候她已經不那麼神經質了,她說:『於濤,我都安排好了。我跟他說,我沒有親人,只有一個堂兄,叫於濤,是我堂兄一家把我養大的。所以我結婚以後第一件事就是要報答我的堂兄。於濤,從明天開始一直到我離婚,你都是我的堂兄……』」
「她摸著我的腿,特別溫柔,我們這麼多年從來沒這樣過。我一直盼望著有一天我們仍能在一個特別溫馨的環境裡這樣親親熱熱地坐著,哪怕什麼話都不說。可是我沒想到真的實現了這個夢想的時候,我已經變成了她的堂兄。」
「林玲,你知道嗎?所有我和於亞蘭的對話已經被我在心裡複習了這麼多年了,從來沒忘記過。」
「她趴在我的腿上,房間裡只有她說話的聲音,很輕很輕的,好像小時候我媽哄我們入睡。她說:「於濤,我本來是這樣想的,什麼也不告訴你,結婚之後想辦法給你弄一筆錢,我就跟他走。等我回來,你要是已經有家了,我們就算了,如果你還沒有成家,我們就從頭再來。
可是我做不到。我捨不得你,我這麼做都是為了咱們倆,我不能不告訴你。於濤,我怕我回來的時候,你已經不願意要我了……『「
「是我主動把於亞蘭抱起來,抱到我懷裡。我第一次當著她哭出來。我的眼淚掉在她身上,我說我要她,不管她什麼樣、什麼時候回來,我都要她。我說我這個人命不好,自己沒有本事,要讓一個女人為我做這麼多。」
「於亞蘭笑了,一邊笑一邊就流出了眼淚,她說:『於濤,你要記得今天晚上,這個世界上咱們倆是最親的人。』」
「那天是我第一次吻一個女人,那種感覺是那麼苦澀,沒有絲毫甜蜜的幸福。」
「於亞蘭在我的懷裡,輕得感覺不到份量。我想像不出來她在三個多月的時間裡花了多大力氣來計劃和決定這些事情,她哭了多少回才終於決定要用這樣的方式離開我。」
「這個世界就是這麼殘酷的,當你有慾望的時候,你就必然有犧牲。可是我們那麼年輕,我們怎麼會明白有些路是要一直走下去、根本不能回頭的。」
「抱著她的時候,我能感覺到我自己的衝動,也能感覺到她和我一樣。有一雙手在溫柔地解開我的襯衣扣子,於亞蘭在撫摩我。」
「很多時候,我想那天的我們倆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我們在一起那麼多年,有太多的機會可以彼此佔有,但是我們都沒那麼做,我們一起苦苦地等待一個日子。
可是等來的是這樣的一天。「
「那天我們倆赤裸著躺在一起,互相緊緊地擁抱著。」
「我覺得我必須要做些什麼,我必須要做。否則,我就真的不是男人。」
「於亞蘭在最關鍵的時刻阻止了我。」
「她突然掙脫了我,爬起來跳到地上。她赤身裸體地站著,雙手護在胸前。她滿臉都是眼淚,披頭散髮地盯著我。她說話的聲音都嘶啞了。她說:「於濤,不行。我不能給你。他要是知道了,我們還是什麼也沒有啊!『她拚命地搖著頭,一遍一遍地說不行,不行,不行……「
於濤的聲音由空洞到微弱到終於消失在電話裡,留下我在沙發裡縮緊了身體。
他哭了嗎?
我的眼淚流下來,我自己沒有感覺。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站起來,把全身發抖的於亞蘭抱到床上。她一直抖,抖得我抱都抱不住她。
「我們倆就那樣躺著,她的眼淚流在枕頭上,把我那一片也涸濕了。我覺得她是把她一輩子的眼淚都在這一個晚上流乾了。」
「過了很長時間,她慢慢坐起來,坐在我旁邊,她的手撫摩在我的皮膚上,一寸、一寸地挪過去。」
「我也看著她。我從來沒有這樣地看過一個女人,在於亞蘭之前沒有,在她之後就更沒有。我覺得我已經沒有能力去面對任何一個女人了,因為沒有一個女人能跟於亞蘭相比,沒有一個女人能取代於亞蘭在我心裡留下的這種印象。她不是讓我記住了一個女人的身體,而是把她全部的靈魂放在我的手上,我必須用一輩子的力氣去捧著她。」
「天快亮的時候,她趴在我的胸口上說:「於濤,我要把你記住,一輩子都忘不了。你也要記住我。『「
「我好像看到她正在離開我,我一下子把她抱住,我終於又說了反對的話,我說,我不想看著她這樣走。」
「她笑得特別淒苦,笑了一下,就坐直起來。她像對待一個搭檔一樣,在我的胳膊上拍了拍,說:「好好地等我回來。『說完了,她抱著衣服去了洗手間。「
於濤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打火機的聲音響了好幾聲,好像用起來非常不順手。
我覺得我應該說些什麼,可是所有的話都擁塞在喉嚨裡,憋得我只會任眼淚流下來。
我扭過頭去,向著門外的方向吸了一下鼻子,我怕於濤聽出我在哭。
「我在快6點鐘的時候離開了於亞蘭的房間,我們都知道原因,那個人包的房子就在上面一層。於亞蘭先開了門,伸出頭去看看,然後才招呼我,讓我走。」
「我在門邊上站著的時候,她抱住了我,特別用力。」
「她說:「於濤,你要來機場送我,記住,你是我堂兄。『「
「門在我身後關上。後來我知道,這一下就把我們倆關在了兩個世界。」
「出了酒店,我一直走路。街上還沒什麼人,公共汽車上很少的人,車也開得特別快。可能我的樣子像一個瘋子。巴,一輛車擦著我的身體開過去,我沒有感到危險。
司機好像是罵了我,我沒聽清楚。「
「我一直走,就走到了護城河邊上,前一天晚上我坐過的地方。那些萬寶路的煙頭還在。我就又坐在那兒。剛剛發生過的事情在我腦子裡回憶著,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所有這些都跟我沒有任何關係,我還是我,於亞蘭也還是於亞蘭,我覺得她還會來找我,我還會把我的大大小小的錢交給她,讓她去存起來,我們還會一起嚮往著結婚。我覺得那個香港人是不存在的,於亞蘭也從來沒有離開過我。」
「我頂著河岸的斜坡躺下,早晨的陽光照著我,我竟然睡著了。」
「是一個老人把我叫醒的,他說這樣躺著要受涼。」
「我睜開眼睛的時候,人還迷迷糊糊的。老人背著一把劍,可能是早鍛煉的。他用奇怪的眼光看我,我抬手一抹,臉上有眼淚。」
「我爬起來就走了。」
「從護城河邊走回家,我把一切條理都捋清楚了。於亞蘭已經跟一個香港人登記結婚了,她馬上要跟那個人去香港了,她說她離了婚就回來找我,我是她的堂兄,因為我也姓于。」
「就這麼簡單。」
於濤漸漸平靜下來,已經聽不出他那種急切的語氣。
他好像在這個時候才想到我的存在,才想到有一個人在午夜時分守著電話聽他的過去,而且還在偷偷地流淚。
他一如既往地召喚我。
我一如既往地應答。
「我跟你說了這麼多,你煩了嗎?」
「沒有。」
「你還想知道後來嗎?」
「你說過你要給我講一個完整的故事。」
是的,於濤說過。他說他要讓我瞭解所有的一切,包括陰謀、包括失落和他們之間至今不能實現的諾言。
我甚至開始特別強烈地想見到於亞蘭,我想知道她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她長得什麼樣?她怎麼說話?怎麼舉手投足?什麼樣的女人可以去策劃一個這樣帶著掠奪色彩的方案,可以一邊過著優越的生活一邊把一個計劃一步一步推向結尾?
於亞蘭說過,只需要5年,好的話,1年就足夠了。
可是現在,於濤已經39歲,她自己也應該是這樣的年齡,於濤仍然子然一身,她仍然是那個商人的妻子嗎?
我被自己嚇住了。
我墓地想起和於濤認識那天,於濤曾經說過的過生日的大哥和不願意親自去買鮮花的大嫂。
於亞蘭就是那個大嫂。她一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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