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慣性地打開電腦,不知道該寫什麼。
採訪機就在手邊,我隨便地按下開關,於濤的聲音聽起來有些不真實。
「林玲?」
「我在。」
是他嗎?恍恍惚惚的。
我是聽著錄音睡著的。好像還哭過。為了他艱苦的童年生活?還是為了在夜晚有個人跟我講他從不示人的艱苦?
我把錄音帶倒到頭,開始一句話、一句話地整理。
一陣乒乒乓乓的砸門聲把我揪回到現實之中。
我媽來了。
「昨天晚上給你打了有100遍電話,永遠是占線。」你跟誰聊?那麼沒結沒完的……「我媽一邊用一塊小花手絹扇風一邊在門背後的鞋架上找拖鞋。
「我的拖鞋呢?」
「扔了。」我迷迷糊糊地站在一旁。
從我媽站的地方看進去,客廳的小餐桌上堆著來不及扔掉的剩菜剩飯。
「扔了?」我媽穿了一件綠色真絲襯衫,彎腰的時候我看見她的後背已經被汗水般濕了一小片。看來天氣很熱。
「我告訴你,林玲,這可是我的家,你不能為所欲為。
你知不知道你現在越來越不像話了?放著好好的工作不幹,非要當什麼記者,你又沒那個本事。你爸為了給你聯繫工作沒少托人,好不容易進了機關,你說不干就不幹了。我可沒說你什麼。在家就在家吧,反正我和你爸也不指著你。結果你還是不務正業,整宿地打電話,誰像你似的?……「從進門找不到鞋再到走進客廳、坐在沙發上,不到三分鐘,我媽的話多到讓人沒法打斷。
「我是為了採訪……」
我直奔餐桌,用報紙把那些東西一卷,拎起來往廚房走。
「採訪?」我媽眼睛瞪得圓圓的,「你什麼都不是,誰能接受你的採訪?那麼多剩菜,是不是劉老四又來了?」
「他在這兒吃了點兒飯就到店裡去了。」
我打開電扇,風一下子撲到我媽臉上。
這時我才發現,我媽的頭髮好像是染過的,而且似乎才做好了大花。風把頭髮吹起來的時候,能看出明顯的銅紅色。她也是快50歲的人了。
「媽,你今天有事兒?」
「是啊,今天你大姐回來。她來北京出差,順便來看看你爸和我。」
我媽說的大姐是我繼父的大女兒。我繼父有兩個女兒,都在美國定居了。我媽和繼父結婚之前,我曾經見過老大,挺精明的一個人,據說年齡跟我媽差不多大。我繼父比我媽大20歲。那天是我媽帶著我到繼父家去吃飯,我們在廚房裡做晚飯的時候,她回來了。好像也是來北京出差,為了一個什麼項目和我繼父主持的科研所合作。她不住在家裡。看到我媽和我,只是淡然地點頭。
那頓晚飯吃得極其沒有意思,我媽像一個保姆一樣伺候繼父吃飯,同時也忙裡忙外地照顧這個所謂的大姐。
我媽討好似的給我介紹:「玲玲,這是你大姐。」
繼父在一旁說:「叫大姐,以後都是一家人。」
我叫了她。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我,揚著下巴似是而非地略略點了一下頭,什麼也沒說。
晚飯以後,這個大姐詳細地問了我媽的工作情況。
然後慢吞吞地說:「您那個工作,也是可做可不做,不就是在辦公室整理整理文件嗎?算了吧。過幾天我忙完了項目的事兒,去跟所裡打個招呼。我爸歲數大了,也需要人照顧,用外人不如用自己人。您就別工作了,調到所裡來,辦個提前退休,照顧我爸。」她說這些話的時候一直看著她自己的右手上修剪整齊、塗著薔薇色指甲油的指甲,「你們不是要結婚嗎?」
我繼父坐在鬆軟的皮沙發裡,我媽像個傻子似的站在我繼父旁邊,用力地點頭。
大姐在吃完了一小碗我媽燉的銀耳羹之後站起來:「爸,我走了。」隨後看看我和我媽,「你們就住這兒吧,這麼晚了。家裡不是有空房間嗎?」
我媽一直送她到門外,嘴裡不停地嘮叨著:「有空兒回家來呀……」
那是我惟一的一次到繼父家。
那天晚上我媽真的留在了那裡。
繼父的家離我的學校不遠,公共汽車一站的路。我沒有坐車,沿著馬路走。
應該是秋天吧,晚風已經有些涼意,因為我至今記得我的眼淚流到下巴的時候就已經是冰涼的了。
我覺得我媽真可憐,她就像電影裡演的那些應徵的保姆在試用期之內生怕得罪了自己的主人一樣。
在我真正見到這一幕之前,我媽說我繼父是愛她的,因為她比他年輕。她甚至曾經照著我們家廁所裡的一面小鏡子說:「玲玲,媽媽現在還挺好看,是吧?」
媽媽是挺好看的,可是媽媽的好看和媽媽告訴我的愛惜沒有給我帶來自豪感,相反,面對繼父家那個大姐的時候我有了一種被深刻刺痛的感覺,我覺得我們母女一起受到了侮辱。我想到了《雷雨》裡面的四鳳,她是那麼自卑、那麼怯生生地說:「我是一個下人的女兒……」
我媽的命運就是在這一天之後發生了變化,從她大學畢業之後就一直工作的工廠辦公室調進了我繼父工作的科研所,然後退了休,成為一個專職的家庭婦女。
這中間,他們結了婚。
我是從學校被直接接到他們舉行簡單婚禮的那個酒店的,那天,我繼父的兩個女兒都沒有來。
可是再婚之後的我媽仍然是那麼開心地告訴我「你爸」、「你大姐」如何如何,好像我們已經儼然一個其樂融融的幸福大家庭。哪兒跟哪兒啊。
我在餐桌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來,看著因為天氣炎熱而起的紅色從我媽臉上漸漸褪去。她真的還很好看,甚至氣質都跟沒有和我爸離婚的時候有所不同。那時候她梳著永遠不變、好像也永遠一個長度的馬尾巴,一臉苦大愁深的表情。現在的她衣著講究、髮型時髦,舉手投足之間竟然有了幾分夫人的風度呢。
她可能真的很幸福吧。我繼父的那些學生必恭必敬地叫她「師母」,她過去的那些同事個個誇她「命好」,於是她自己也真覺得自己「命好」了起來。
可是,我是她女兒,我們身上有著別人不可能有的血緣關係。我不能忘記那惟—一次晚餐,不能忘記那個晚上我流下的冰涼的眼淚。我相信,在我媽內心深處的某一個角落,也隱藏著跟我一樣的東西。
那個倔傲的大女兒,真的像我媽在人前說的那樣是「來看你爸和我」的嗎?
這樣想著,我心裡掠過一絲疼痛。
「媽,你還要回去做飯?」
「當然啦。」我媽站起身往外走,「你看看你把這房子住的,跟豬圈也差不多。」
她到廚房拿了一塊抹布,走到餐桌旁。「起來,我給你擦擦。」
一邊擦桌子,我媽一邊就又開始咦叨:「跟你說過多少回了,那個劉超呀,跟你不合適。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他追懷,早我就知道。可是他那個家庭配不上你。一個工人家庭,你說能給你們什麼?不錯,他是有個店,可是你說他不幹這個還能幹什麼?你總不能找一個做小買賣的過一輩子吧?我告訴你,女人呀,到了最後還是得靠男人……〞我媽這些話已經說了不知多少遍了。
「媽,我踉劉超沒那個意思。」
「你沒有,他有。他就是想感動你,讓你走夠了,回過頭來還是得跟他。我是過來人,我什麼看不明白?」
我媽已經擦到了低櫃。擦到了我們那張惟一的全家福。
「你怎麼還擺著這個?你怕我忘不了,是吧?」
我媽生氣地把小鏡框倒扣在低櫃上。
我不說話。
那裡面有我生命的出處,不管我的父母如今都已經成了什麼樣子,那仍然是我心目中的一個惟一曾經屬於我的家庭。
我媽不會理解這些的。我也無須給她解釋。
我大學畢業拿到學位證書的時候,曾經給我爸打過一個電話。我想告訴他我已經要工作了,可以自己養活自己了。但是我沒有找到他。他曾經給我留的電話號碼已經變成了別人家的私人電話。
我是在那一天回到家裡,才把這張照片放進鏡框擺在低櫃上的。因為我覺得我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爸爸了。
最後一次見到我爸,是在大學開學的第一天。他給我送來了3000塊錢。他是在當天中午趕到學校的,說他和我繼母馬上就要離開北京到海南去工作了,這是他的私房錢,我繼母不知道。
我和我爸在學校大門外的一家小飯館吃飯,我爸拿著菜單點了最貴的菜。
菜太多了,我們吃不完。我爸要了好多餐盒,給我打包,說讓我晚上當晚飯吃。
吃飯的時候我們很少說話,其實我爸離開我們也才不過兩年,可是他和我之間就好像已經非常疏遠了似的,找到一個話題都非常困難。而且,很明顯,我們都在有意識地迴避提起我媽和我繼母。
走的時候,我爸把兩袋子幾乎沒怎麼吃的榮和一個裝著3000塊錢的信封交到我手上,說:「玲玲,你先走,爸爸看著你進學校。」
我說:「爸,還是你先走吧。你過了馬路我就走。」
我爸突然哭了,說:「玲玲,是爸爸對不起你……」
說完轉身就走。
我站在馬路邊上看著我爸過馬路。他好像比原來更瘦了。走到馬路中間的黃線,有一輛車飛快地從他面前過去,我爸好像還在往前走,我嚇得大聲叫起來。馬路上汽車的聲音可能太大了,我爸沒回頭,跑著追上了一輛剛剛進站的公共汽車。
我把錢存進了銀行,那是迄今為止我惟一的一筆存款。我沒有告訴我媽。
我媽到廚房去洗抹布,我把鏡框重新擺好。
既然每個人都會擁有屬於自己的回憶,那麼我可以按照我自己的方式把記憶珍藏起來。
「玲玲。」我媽在廚房叫我,「要不你今天跟我回去吧。你大姐他們到底辦法多,讓他們幫你再找個工作,老這麼在家也不是個事兒……」
「不用,我這樣挺好。養活自己沒問題。」我靠在廚房門邊上,看著我媽的手。
人說手是女人的第二張臉,從手上就能看出女人的年齡和是不是操勞。我媽的手已經有些起皺紋了,骨節也有些突出。
「電話!」我媽叫起來。
是電話。
我知道是誰。
果然。
「我媽在呢。」我一邊拿著無繩電話機走到窗戶邊上一邊小聲對於濤說。
「我在樓下。」
「我看見了。」
透過玻璃窗,可以看見穿著深藍色T 恤衫和牛仔褲的於濤拿著手機對樓上的我笑著。
「能出去吃飯嗎?」
他對我招手。
「是誰呀?」我媽已經站在了我身後,眼睛和我看著相同的地方。
「一個朋友。」我淡然地說。
「什麼朋友?還躲著我?我要不在,他是不是就上來了?」
於濤還在一邊比畫一邊說:「要不,帶你媽一起去?」
我媽已經毫無顧忌地盯住了於濤,就差把臉貼在玻璃上了。
「他是開車來的,車還不錯呢……這個人是幹什麼的?你怎麼認識他的?」我媽研究著、追問著。
我咬了咬牙:「於濤,你上樓來吧。我媽在,沒事兒。
正好你們也認識一下。「
「一會兒你自己問他吧。」我把電話扔在床上。
「怎麼說話呢?我這是關心你。昨天晚上就是跟他打電話吧?還說是採訪,你能騙得了我?我是你媽!」
門鈴響起。
「阿姨,您好。我是於濤。」於濤臉上掛著笑容,好像給我媽鞠了一躬,「林玲,我需要換鞋嗎?」
「不用不用。快進來吧。」我媽迫不及待地迎上前去,「快進來,涼快涼快。」
好像不是我的客人,於濤被我媽熱情地請進了我的小客廳:「隨便坐吧,玲玲把個家住得這麼亂,也不收拾……」
我真夠了。我媽居然在於濤往沙發上坐之前,用手把沙發佈撣了一下。這是不是她在我繼父家養成的好習慣?
「阿姨沒上班啊?」於濤倒是很老練。
「我退休了。她爸忙,需要人照顧,我就不工作了。」
我媽躊躇滿志的樣子簡直讓我無地自容,「你這麼早就下班了?」
我知道我媽的盤問已經開始。
「啊。我比較自由。」於濤隨口答應著,「不過林玲比我還自由。」說完,衝我擠擠眼睛。
「她那也叫工作。」我媽眉開眼笑地看著於濤手腕上的一隻非常、非常薄的手錶,不知道她認識不認識那個牌子——我在時尚雜誌上看過1000遍的著名品牌奧米茄,「林玲就是不聽話,好好的工作不做,非要當作家,誰說都不聽。不過,她也算小有成績吧。前些日子,她爸的一個學生,是個博士,到我家來,說好多大學生都喜歡林玲的文章。我說別糊弄我了,她那兩下子,我當媽的比誰都知道……」
我是不是臉紅了?第一次聽見我媽當著外人這麼說我的好話,不知道她是臨時編了一個熱心讀者的故事還是確有其事。
「林玲是不錯,她說她最近在寫小說呢。是吧,林玲?」
於濤狡黠地看看我,又看看我媽。
「她?瞎胡鬧吧。她才24歲,哪兒有那麼多可寫的?」
我媽開始替我做介紹了。
「年輕有為。」於濤正正經經地點頭。
「我好像聽玲玲說起過你呢,你們是一個學校的吧?」我媽不動聲色地挖掘她想知道的一切。
於濤欠了欠身:「不是,您肯定是記混了。我是接受林玲採訪的,比她大得多。」他順手把沙發右邊電話機旁的名片拿起來,遞給我媽,「這不是我的名片嗎?」
我媽認真地看著名片,臉上洋溢著難以掩蓋的興奮。可能人在興奮過度的時候就容易說錯話,我媽一邊點頭一邊說:「大不怕,大一點地懂得心疼人……」
我已經忍無可忍:「媽,你不是要回家做飯嗎?要不,老頭兒該餓著了。」
我媽也自覺失口,馬上轉移話題:「是啊是啊,她爸還等著我做飯呢,今兒個她大姐剛從美國回來,要回家吃飯呢。」
於濤好似什麼也沒有聽見:「阿姨要走?不跟我們一起吃飯?」
「你們去吧,我住得遠著呢。」我媽站起來。
「林玲,反正咱們也得出去,先送阿姨回去,咱倆再找飯吃。」
於濤也站起來。
我媽虛情假意地客套著:「不用啦,我打車,也快。
玲玲,還不去換衣服?「
我看看於濤,他的目光正落在我在此之前才重新擺好的小鏡框上。
我轉身走進臥室。眼睛裡瞬間充滿了眼淚。
還是那套布衣,我把頭髮隨便編成一條辮子,在嘴唇上塗了一點口紅。
我鎖門,我媽咕咕噥噥地說:「玲玲這孩子,說過多少回了,女孩子要知道打扮,她就這樣,老是穿布衣服……」
我媽滿懷興奮地上了於濤的車,我自然地坐在後座上。
我媽一路上和於濤聊得特別起勁,從我小時候作文怎麼好到我怎麼清高得一直沒有男朋友,再到我繼父怎麼利用他的所謂影響力把我弄進機關、我怎麼不願意依靠家庭最終辭了職出來「奮鬥」,就像開一個英模報告會一樣。而於濤居然一邊規規矩矩地開車一邊頻頻點頭。
到了我繼父家的大門口,於濤特別懂事地先下車,給我媽開車門,扶她下來:「阿姨,您慢走,有機會我再來看您。」
我媽像一個得勝的將軍:「好啊。有機會讓玲玲領你來家裡坐坐。」
我站在車邊上,看著他們表演。
「玲玲,你跟於濤走吧,我就跟你爸和你大姐說你有事兒。」
我媽腳步輕快地走了。
我站著不動。
於濤輕輕碰碰我的胳膊,我像被燙了一下似的立即閃開。
「走吧。你想吃什麼?」
一種說不出的酸澀凝結在我心裡,良久,我凝視著我媽已經走得不知去向的這個大院子,慢慢地開口說話:「於濤,你聽著,我媽和我爸在我上高中的時候就離婚了,我爸娶了他的外遇,我媽嫁給了這個老頭兒。我從那個時候就沒有什麼家不家的了。我一個人,走到哪兒、哪兒就是家。這個地方跟我沒有任何關係,我也沒有什麼大姐、二姐。我媽就想讓我嫁給一個有錢人,就算離婚都能分一半財產,一輩子就有了依靠。現在她看見你,算是找到目標了。」
一隻手臂搭在我肩膀上:「我知道。什麼也別說。咱們去吃飯。」
我不知道是怎麼上車的。
還是坐在後座上,我的眼淚一波、一波地湧上來,滾滾而下。
什麼時候於濤打開了音響。
是鄧麗君。《再見,我的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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