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玲,你記得昨天晚上你說過你和你的大學同學分手的原因嗎?」
「記得。」
「當時我就有一種衝動,特別想讓你瞭解我。說真話,我走過這麼多年,經歷了這麼多事,還從來沒有像昨天那樣希望一個人瞭解我。而且,是想讓這麼小的一個女孩子瞭解我……」
採訪機已經開始緩慢地轉動,我們的全部對話和房間裡一切可能出現的聲響都將被記錄下來。
於濤的聲音從免提聽筒中傳出來,落在牆壁上再反彈到我的耳邊,有一種不甚真實的空洞。這樣的一個寂靜的夜晚,一對相識甚淺、年齡懸殊的男女守在電話機旁邊,彷彿要把無邊的心事都鋪陳在周圍。
也許是因為各自的寂寞,也許是為了更快地彼此瞭解。
瞭解了就一定會親近嗎?
「做生意的男人見女人的機會不少,但是從來沒有一個女人讓我覺得那麼好奇。想知道她怎麼生活,想知道她過去什麼樣、現在每天什麼樣,還想知道以後她會變成什麼樣。你就是這麼牽掛我的。」
「你覺得你是愛上我了嗎?」
也許因為我們此刻只是被一條電話線連接著,除此之外兩個人之間沒有任何關聯,看不到對方的表情,當話題無法繼續的時候,可以選擇掛斷電話,當掛斷電話也無法排遣心中對於對方的不滿時,還可以選擇從此永不聯絡。
人因為隱蔽,所以坦誠。
「我不相信一見鍾情。但是我必須承認你是給了我一種特別的感覺。我想我還沒有愛上你,也許以後會吧。
當然也許永遠不會。你只是讓我產生了一種想把自己和盤托出的願望。我還從來沒有過這麼強烈的傾訴慾望。「
於濤說過,他將告訴我的是一個故事,給我「一個素材」,關於一個人的奮鬥和一段沒有修成正果的愛情。
應該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故事。故事裡面不應該有找。
「於濤,怎麼討論起咱倆來了?不是講故事嗎?」
「好吧。」
「我今年39歲。生我那年是全中國人民肚子最餓的一年。我生在冬天。我媽說那年的冬天特別冷。我覺得其實並不一定像她記憶中那麼冷,就是因為沒有東西吃,人的御寒能力變得很弱。越餓就越冷,越冷就越餓。
不是說飢寒交迫嗎?我覺得就是這個意思。
「我媽沒有奶,我只能吃牛奶。那時候什麼都是限量供應的,那點兒東西根本不夠我吃的。
「我們家有一個小奶鍋,我媽現在有時候還拿它煮泡飯吃。那時候我一個人一頓得喝一鍋牛奶。我媽沒辦法,就每次給我放半鍋奶、加半鍋水,灌個水飽。
「這樣也不行。我餓得特別快。你聽過小孩兒因為餓哭嗎?哭聲特別大,而且是乾巴巴的聲音。我媽說我就那麼哭。每次我一哭,她就緊張,說『閻王爺派的討債鬼來了』。因為經常是沒有了牛奶,光剩下水,水頂個屁用?
「我還沒出滿月就開始吃漿糊。你知道漿糊嗎?」
「知道。就是文化大革命的時候貼大字報那種漿糊吧?」
於濤哈哈大笑。
「不對。我媽給我吃的漿糊比那個高級。把白面擱在鍋裡蒸幾遍,面就不粘糊了,吃的時候一熬,熟了就跟粥似的。放點兒糖,現在想想也不難吃。我媽說她每天得拿著勺子往我嘴裡抹幾頓漿糊。
「你說的那種漿糊我也吃過。還為這個挨過打。好像已經好幾歲了,我姐她們搞什麼宣傳活動,在家裡放著一桶剛熬好的漿糊,聞著那個味兒,我就餓了。我偷偷地喝,結果越喝越愛喝,一舉喝了半桶。
「我姐發現以後,號啕大哭。我媽就結結實實把我捶了一頓。」
「林玲?」
「嗯?」
「你在聽我說嗎?」
「在聽啊。」
於濤好像放心了似的。
「真不知道為什麼,我現在回想小時候的事情,全部跟挨餓有關。
「你小時候怎麼過的?比我要幸福好多吧?」
打火機的聲音,於濤在點煙。
我小時候?
「我沒吃過漿糊。可是我好像特別小就開始吃大人的飯了。主要是吃麵包和餅乾。因為不是我媽出差就是我爸出差,好像就沒有什麼他們倆一起在家帶我的時候……」
電話機旁邊是我坐的沙發,沙發對面是放著電視和音響的一排低櫃,上面同時也放著一個很小的鏡框,裡面是在我媽放火燒了全部有我爸的照片之後惟一倖存的一張我們全家人的合影。其中的我還很小,穿著一件現在的小孩兒都已經沒人再穿的小花布棉大衣。我媽曾經充滿了輕蔑地告訴我,那是鄉下的奶奶在我出生之後給這個家庭的惟—一樣東西,是她給我做的。我爸抱著我,我媽站在旁邊。背景是天安門。
從表情看,我媽好像不太高興。
問她為什麼的時候,我已經上初中了。
我媽說是剛剛跟我爸吵完架。
本來一家人決定出去玩兒的時候還好好的。結果就因為穿不穿這件棉大衣吵了起來。
我爸堅持讓我穿,說要把照片寄回老家給我奶奶看。我媽覺得這件衣服實在太寒酸。後來我爸給我穿上大衣就抱著我往外走。而且,那天一起去天安門的還有我爸的兩個同事,我媽沒辦法,只能跟著一起來了。可是她不高興,所以,拍照片的時候也很勉強。
我還記得我媽給我講完照片的事情之後順手就要把照片撕掉,被我一把搶了過來。
那時我媽已經知道了,跟我們一起去天安門拍照的人中那個女的,就是我爸多年以來一直交往、後來成了他的外遇、現在是我的繼母的人。
「我自己再苦,也不會委屈了我的孩子。可他林慶國就幹得出來,讓自己女兒穿得像個小叫花子,他心裡早就沒有咱們娘兒倆了。」
我媽是這麼說的,眼裡充滿了怨恨。
「林玲?」
是干濤在叫我。
「我在聽你說呢。」我的目光從照片回到悠悠轉動的採訪機。
「怎麼了,你?是我在聽你說呢。」
我說了什麼?我完全不記得。
「怎麼變成我說了?講故事的人是你呀!」
「好吧,我接著給你講。你不會覺得我是在給你憶苦思甜吧?」
「沒有。我愛聽。」
「我小時候為了吃飽肚子幹過好多壞事兒。
「我們家孩子多,我有三個姐姐、一個妹妹。大姐今年52歲,我還沒上學的時候,她已經上班了。是在一個副食商店當售貨員。你肯定不瞭解那時候的副食商店,東西的品種比現在少了幾十倍、幾百倍也不止,設施也特別差,可是對我們來說,那可就是天堂了。我大姐就在這麼一個天堂裡工作,她賣小食品。
「有一段時間我老到我姐工作的店裡去轉悠。她站在半人高的玻璃櫃台後面,櫃台裡面並排擺著一個、一個白色的盤子,盤子裡有散裝的水果糖、奶糖、雞蛋卷等等,她身後是一個、一個長方形的大木頭箱子,箱子裡面的東西就更棒了,蛋糕、桃酥、月餅、薩其馬,還有動物餅乾。
「我去看我姐,不如說我是去看好吃的東西。
「我沒錢買,看看就走。那時候好多小孩兒都是這樣的,喜歡跟著家長去副食商店,就是為了看看好吃的。
「因為我老去,而且也因為我姐在那兒工作,別人就不太注意我。機會就來了。
「我們家就我一個男孩子,我姐又比我大得多,特別疼我。那時候我姐也還不到20歲吧,我去接她下班,她也高興。
「他們下班的時候要把糖果和點心都用大白布蓋起來。我姐就讓我幫她蓋。蓋到櫃台裡面的糖果的時候,我就乘她不注意,把一塊糖攥在手裡,攥得緊緊的。有一陣子,我每天都去接我姐,每天都能拿一塊糖。我也幫她蓋過點心,可是我不敢拿,因為塊兒太大了,我的兜兒太小,怕被發現。
「那麼小的一塊糖,我捨不得吃,晚上躺在被窩兒裡,摸一摸,心裡就特高興。
「事情敗露是因為我妹。我妹比我小兩歲,她是我們家惟一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後來我用我掙來的錢送她去了德國,現在她住在柏林,已經是博士後了。
「我妹比我小,小孩兒都嘴饞。好像是跟她一起玩兒的一個小女孩兒吃一塊水果糖,被她看見了,她回家跟我媽說她也想吃糖。我媽說家裡吃飯還困難呢,哪兒來的錢給她買糖吃,她就生氣不吃飯了,說把省下來的飯錢買糖吃。我妹特倔,到現在也是。我媽氣得夠嗆,正在和面的手從面盆裡抽出來就給了我妹一巴掌。我妹哭著跑到門外。
「我那時候跟個野孩子也差不多。回來的時候正趕上我媽打我妹。一問,是為了糖。我也不大,可是我知道疼我妹。人一窮,就容易自私,我們家5個孩子,我二姐、三姐都特別自私,大姐嫁人以後也不怎麼管家,就我和我妹關係最好。小時候是因為我比她大,我是她哥,長大了之後是因為我覺得她刻苦,得讓她有個好前途。
「我知道了原因之後,就偷偷告訴我妹,我有辦法讓她吃上比水果糖更高級的奶糖。我讓她等我到晚上。
「那天,我又去接我姐下班,他們正好開會。我姐的同事跟我都混熟了,就讓我去幫他們把糖果和點心都蓋上,這樣,開完會就能下班。
「我當時覺得真是天助我也。我一邊一個盤子、一個盤子地蓋過去,一邊選擇著那些現在白給我都不吃的奶糖。我沒敢多拿,一樣拿了一塊,大概有4、5塊吧。
「回到家裡,我把糖偷偷給了我妹。
「沒想到晚上睡覺的時候她就忍不住吃了一塊。
「我們家房子小,除了我大姐已經長大成人自己睡一張用舊木板拼的單人床,我們四個孩子都睡在一張大床上。我爸、我媽在隔壁東屋裡。
「我妹一吃奶糖,香味就出來了,我二姐和我三姐就嚷嚷起來,說我妹偷吃東西。這一吵,我大姐也起來了,開了燈,我媽也趕緊過來看是怎麼回事。
「我妹給嚇哭了,說是哥哥給的糖。
「我大姐好像知道了什麼似的就衝我撲了過來,揪著我的耳朵問我糖是哪兒來的。我媽也抓起了笤帚疙瘩,說要是不說實話,就打死我。
「我說了。我大姐就哭起來。說如果被人發現了,她可怎麼做人啊。
「那天,我媽差點兒把我打死,一邊打一邊掉眼淚,一邊說:「我讓你偷!我讓你再輸……『我媽打我的時候我不哭,疼是真疼,我使勁忍著……「
又是打火機的聲音,連續響了兩下。於濤停頓了一會兒。
房間裡靜極了,我能聽到他吐出煙霧的時候有些不均勻的呼吸聲。
「我再也沒去過我姐上班的那個商店,我覺得丟人。
從商店門口經過的時候,我都覺得裡面的人在議論我,這孩子是個小偷兒。但是,從那時候開始,我就發誓這輩子一定要混出個樣子來,不管吃多少苦,不管是幹什麼……「
「等等,於濤,等等。錄音帶要翻面了。」我實在不忍心打斷他。而且我發現不知不覺之中我已經深深地陷入了於濤的故事,深深地陷入了這樣一種夜深人靜時候的傾聽。
我飛快地給錄音帶翻面,以至於差點把電話機碰到地上。
「林玲,你不嫌我囉嗦嗎?」僅從現在的聲音聽起來,很難把這個於濤和那個帶著傲慢和挑剔在馬路上游弋著找地方吃飯的男人統一起來。甚至,從他的敘述裡,我時不時能聽出一些感傷,或者就是不自信。
我愛聽干濤講故事,但是同時我心底也自始至終徘徊著一個問題:他為什麼要給我講這些?為什麼要給我——這樣一個他根本就不瞭解、兩天以前還完全不認識的人——這麼細緻地講述他自己的經歷?為什麼?
「你累了嗎?」這個聲音在夜晚透出格外的關切。
「沒有。錄音帶換好了。你累了嗎?」
「沒有。」這是我在不到兩個小時裡第多少次聽到打火機的聲音?
「林玲?」
「我在。」
「你平時喜歡聽什麼音樂?」
「我喜歡鄧麗君。」
「是嗎?我也喜歡她。人家說我們這代人是聽著鄧麗君走進改革開放的……你喜歡哪首歌?」
「《再見,我的愛人》。」
「真的?我也喜歡這首歌,但是我唱得不好,不敢唱。
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它的?「
「我爸和我媽離婚之前,我媽開始聽這首歌,當時我覺得很好聽,也跟著聽。可能我媽骨子裡還是很在乎我爸吧,我爸搬家那天,她也聽這個,一邊聽一邊燒照片。
後來我和我們班那個男生吹了之後,跟朋友去酒吧,正好聽見酒吧裡放這首歌,我就跟著唱起來了,都不知道什麼時候學會的……「
「是這樣。我聽這歌可早了,差不多有10年了。10年前,你還是個初中生呢。」
10年前,於濤29歲。
「是為了愛情嗎?10年前,你應該是在談戀愛吧?」
沒有回答。
過了大約半分鐘。
「你困了嗎?」
「還沒有。我每天都半夜才睡。你呢?你明天還要工作吧?」
「是。不過我也不困。跟你說話,好像特別舒服。我一輩子都沒這麼說過話。你有魔力,你知道嗎?」
我猜想他一定是在笑。
「也從來沒有一個人跟我說過這麼多,而且還是在晚上、在電話裡說。上大學的時候,我們班有同學專門晚上打電話聊天,我們把這個叫煮電話粥……」
「還想聽嗎?」
「你還想講嗎?」
「你想聽,我就講。」
「想聽。」
「我本來也以為我一輩子都不會再偷東西了,因為我媽那一頓打就記住了。而且,從那次開始,我也懂得了小偷不是好人。我姐還曾經跟我說過,小偷被人抓住之後的刑罰特別重,是哪只手偷的東西就要把哪只手剁掉。我真的害怕。
「可是上了小學之後,我還是又偷過一次東西。是為了一個女孩子,我想給她買一條紅綢帶……」
於濤的聲音突然微弱了起來,伴隨著「嘀、嘀」的鳴叫聲;「於濤!怎麼了?」
他的聲音已經非常微弱,斷斷續續的:「我的手機沒電了……」
手機?他是用手機跟我聊了這麼長時間?
「你在哪兒?」
「在你家樓下……」
電話徹底斷了。一陣忙音尖銳地響徹我的小客廳。
我馬上關掉電話和採訪機,走到臥室的窗戶邊上。
因為沒有開燈,可以清楚地看到外面。在那輛黑乎乎的大吉普車邊上,於濤也正在仰著頭往樓上看。
我極力向他招手,告訴他等我,我要下樓找他。他用力地擺手想阻止我。
原來他就在我家樓下,握著手機講了兩個小時。那種迫近的感覺使我一定要見到他。
我抓起鑰匙來不及換拖鞋就跑著下了樓。
我的動作還是太慢了。衝出單元門的時候,於濤的車正在拐過彎路。
我看著他走遠。
我站的地方似乎正是他站過的地方,地上有一小片顯然是用腳踩滅的煙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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