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於濤最終還是回到了我的家。因為實在找不到一個吃飯的地方。
或者就是我們的心情都不適合在一個公共場所久留。
我煮速凍餃子給他吃。
我們之間的話很少。好像在經歷了我媽這一場之後,兩個人一時都找不到適當的話題。
電視裡的人在不停地說話和活動,但我看不出所以然。
於濤坐在劉超和我一起吃晚飯時曾經坐過的位置上,一副非常愛吃的樣子。
「今天找我是為了什麼?」我沒有胃口。
「給你講故事呀。還沒講完呢。」
「你習慣對著一個錄音機講話?」
「我看不見錄音機。我是給你講的。」
夏季黃昏的光從陽台斜斜地插進來,在我的餐桌周圍散開成一片,於濤就坐在這種光芒裡,微笑著,氣定神閒。
和這樣的人在一起應該是沒有煩躁的,他能讓一切都安靜下來,只聽到自己內心的聲音。
我把桌子簡單收拾一下,沏了兩杯綠茶。採訪機放在茶杯邊上,於濤拿起來,看了看又放下:「好像還真有點兒不習慣。」
我坐到了他斜對面的沙發裡。
「我講到哪兒了?」
「你第二次偷東西。」
「對,是偷錢。我偷了四毛錢。」
於濤忽然停下來,把採訪機關上:「我能坐到你旁邊來嗎?」
我讓了讓。長長的沙發,我們各佔一頭。採訪機在我們中間,彷彿楚河漢界。
他主動地把開始鍵按下去。
「我第二次偷的是錢。
「如果說我有初戀的話,可能從上一年級的時候就開始了。
「她也姓于,叫於亞蘭。跟我一個班。我們其實早就認識。我們上學跟你們不一樣,還要考試什麼的,我們是按片『ti分。住在*卜片兒就在那一片兒的小學上學。
我們住在同一片兒,她家在四條,我家在三條,兩條胡同是平行的。小時候男孩子不跟女孩子玩兒,我們認識也不說話。
「上學了,就不能不說話了,我們倆被老師安排成一個學習小組。主要是她幫助我。我成績不好。我媽罵我的時候,就說『你吃了漿子啦?』她忘了還是她餵我吃的漿糊呢。
「我家就夠窮的了,她家比我家還要加一個更字。
「我能抽煙嗎?」
於濤從他的手包裡拿出了一盒煙和一隻非常漂亮的打火機。
他確實應該算是時尚人士,也可以叫做成功人士吧?經營一家公司,有豐厚而穩定的收入,因為一切已經進入正軌而有時間關照自己,吃喝穿戴一律講究名牌。據說,有相當一批年輕的老闆都是那些平時看看價錢都令人咋舌的進口名牌衣著和飾品的固定消費者,他們的收入和身份決定了他們有這個實力,同時也必須通過這一切把自己的實力告訴別人。
「可以。你不抽煙就不能講話嗎?」
我看著他歪著頭點煙,脖子因此拉得很長。
「差不多吧。其實我不是一個特別會說話的人。」
煙霧在我們之間蕩漾著散開,我也得以在朦朦朧朧中仔細端詳他。
一支煙的介入,反而使我們都自在起來。
「我怎麼知道於亞蘭家比我想像得還要窮呢?是因為參加一個活動。
「我們小時候學校的活動特別多,比如學雷鋒、歌詠比賽之類的。好像就是歌詠比賽。
於濤忽然非常不自然地看看我,似乎要掩飾什麼似的。
「就歌詠比賽。巴。要不,你不好寫。還有,於亞蘭這個名字你不一定要用,這名字比較常見,太土。」
我點頭。
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一個編出來的故事?還是一段刻骨銘心的回憶?
夕陽在西沉,夜晚很快就會覆蓋一切。一本偵探小說裡講過,人在黑暗中視覺的分辨能力會下降,聽覺會變得敏銳。
可是於濤是在口述一本未完成的小說?還是在盡可能輕鬆而隱蔽地告訴我關於他自己?
我不想追究。
但是,我非常明白一點:無論真的、假的,我希望於濤把故事講完。而且,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希望他在我身邊,哪怕是給我編造一個故事。
「就是因為一次歌詠比賽,學校要求統一服裝。男生穿白襯衫、藍褲子,女生穿白襯衫、花裙子。女生還有一個特別的要求,就是每個人必須在頭頂上系一個紅色的蝴蝶結。
「我忘了告訴你了。於亞蘭她爸是殘疾人,一條胳膊,是個撿破爛兒的。我們小時候都怕他,老遠地看見他背個筐、一隻手拿把叉子、晃悠著一條空袖子過來,我們就趕緊逃跑。她家只有她爸和她兩個人,沒媽。
「學習小組就是放了學一起做作業。一般都是女生到男生家。於亞蘭每天都跟我回家,做完作業才走。
「那天寫作業的時候她老發愣。我都寫完了,她還沒寫完。我就催她,她走了,我好出去玩兒。
「於亞蘭挺厲害的。我小時候沒什麼人能管住我,就她能。為什麼呢?我怕她哭。每次我一搗亂,她就生氣,氣得說不出話來,過一會兒,她就哭了。她眼睛特別大,眼淚一對、一對地掉出來,樣子特可憐。我就不敢了。
「那天她趴在桌子上跟我說了一句話:「於濤,我不想活了。『「我嚇了一跳。她說完了一垂眼皮,眼淚掉在作業本上。
「我哪兒見過這個呀?趕緊就問怎麼了。
「她說:「後天就歌詠比賽,我沒有花裙子,也沒有紅綢帶,怎麼辦呢?『「我想得簡單,說:「這還不容易,讓你爸給你買。』「她說她爸沒錢。我問賣破爛兒的錢都到哪兒去了。
她說她爸一天掙的錢就夠她上學和他們倆吃飯的。她不敢跟她爸說,怕她爸著急。
「給我妹偷糖那次,可能是我第一次意識到我是當哥哥的。這次可能就是我第一次意識到我是男人吧。
「我也不知怎麼就稀裡糊塗地答應了,跟我姐借裙子,至於紅綢帶,包在我身上。」
於濤喝了一口茶水,表情是那種似笑非笑的樣子。
「你想出來的辦法就是去偷錢?」我蜷縮在沙發的一頭兒。
「那時候我還不到8歲,你讓我想什麼辦法?」
「我8歲的時候可沒有這個本事。講吧講吧。」
於濤終於笑起來,如釋重負一般。
「裙子是從我大姐那兒借的,我媽在腰上一邊到了一個大別針。那種裙子現在白送你都不要,擱在家裡都嫌佔地方。可那時候,就那樣的裙子還不是誰家都有呢。
她穿著長,就把裙子腰一層、一層地往上卷,捲到合適為止。
「我一開始也沒想到要偷錢,我想把每年國慶節家家戶戶院子門口都要掛的國旗撕下一條兒來就行了。我正準備撕的時候,我媽看見了,撲過來就給了我一個嘴巴:「小兔崽子,你不要命啦?『我媽說撕國旗是反革命,要槍斃。
「我也走投無路了。當天晚上,我還是襲擊了我大姐。她背的一個布包老是掛在牆上,裡面除了別的東西,還有一個用畫報疊的紙錢包。我是假裝起來撒尿的時候干的,沒看清裡面有多少錢,趕緊拿了一張就鑽進被窩。
天亮以後,才知道,是一塊錢。
「當年的一塊錢可不得了,能幹好多事兒呢。我記得每次我們全家改善生活吃一頓炸醬麵才買兩毛錢肉。你想想,一塊錢意味著什麼?
「我其實挺害怕的。一上午上課的時候都神不守舍的。中午回家吃飯,我觀察我媽他們,好像沒什麼反應。
我就有點兒放心了。我跑到百貨商場買紅綢帶。才一毛六。我特別高興。到了學校就給了於亞蘭。
「她特高興。拿著那麼一條破綢子,摸了半天,眼睛裡還含著眼淚。
「自習課上到一半,她悄悄遞給我一張小紙條,上面歪七扭八寫了一句話:「我長大有錢了一定還你。『我也特別高興,倒不是因為她的紙條。我覺得我挺棒的。而且,我從小就覺得男人比女人棒,辦法多,勇敢。「
於濤挪了挪身體,讓自己坐得舒服些。
「事情敗露是在歌詠比賽之後了。我姐在飯桌上說她丟了一塊錢,問我們誰看見了。這在我們家算是一個大案要案,我媽就開始一個、一個孩子地問。當然還伴隨著威脅。都說沒看見。我媽就盯住了我,因為我有案底。我自作聰明地告訴我媽,我已經學好了,我不想再挨打。
「我媽是誰呀?當天晚上她就在我的語文書皮裡翻出了剩下的錢。
「我又招了。
「這次可不光是打一頓完事。我媽氣瘋了,抓著我就直奔於亞蘭家。
「那是我第一次去她家。真夠破的,破得我一輩子都沒見過比那更破的家。人簡直就是住在破爛兒堆裡。她正在看一本連皮都沒有了的小人書。
「我媽沒理她,直接找她爸。我媽說於亞蘭算什麼好學生,口口聲聲說幫助於濤,結果是教唆於濤偷家裡的錢給她買東西。
「那天的結果是於亞蘭她爸還給我媽一毛六分錢,於亞蘭嚇得哆哆嗦嗦地哭。我媽說她再也不能讓於亞蘭來我家,她要去找老師要求換一個人幫助我的功課。
「這件事兒我們胡同裡好多人都知道。從那以後我和於亞蘭就不說話了,差不多到小學畢業,好像都沒說過什麼。胡同裡的人有時候還開玩笑,說你這小子倒挺仁義的,長大了肯定會疼媳婦兒。
「現在想想真可怕,不就是一毛六嗎?咱們現在一天得花多少個一毛六?30年前,這麼點兒錢就能要人命。」
於濤感慨地搖頭。
「那天咱倆吃那頓日本飯花的錢能買多少條一毛六的紅綢帶?」
我到廚房拿來了熱水瓶,給他加水。
他拿著一個很小的計算器飛快地算著。
「600O多條吧,一輩子都用不完。
「我後來跟於亞蘭說過這話,我說要是有一天我們倆結婚,就把屋子裡的牆上全掛上紅綢帶。」
話一出口,於濤和我都有些愣住。
「你曾經想跟於亞蘭結婚?」
於濤沉吟片刻。
「差不多吧。好多年以前的事情了。我這麼想過,但是沒成。」
於濤顯然發現自己洩露了原不想洩露的內容。
他給自己點煙,之後又拿起杯子來喝水。我知道他在看我。
「於濤。」
他轉過頭來,身體的側面對著我,就像在花卉市場他第一次注意到我的存在的那一刻。
也許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已經料到他不是一個簡單的人,不是小說和電影裡熱中於表現的那種為了事業耽誤了家庭、內心世界還充滿陽光的鑽石王老五。我相信世界上一定有那樣的人,而且可能還很多,但於濤不是,但我今生不會遇到。
他仍然那樣看著我,等我說話。我想到了劉老四曾經跟我說過的一句話:「林玲,你知道你喜歡的男人是什麼樣嗎?是那種胸中有血、心頭有傷的過來人。」
於濤是嗎?
故事暫時無法進行。
他還在凝視我。
我必須說些什麼。
「於濤,你不是在給我講故事嗎?我不當真。再說,你比我大15歲,你早戀的時候,我還吃漿糊呢。你沒有經歷就不對了。一本小說裡面要是男主角39歲了還天真無邪,這書就沒人看了,一看就是編的。」
於濤笑了。
我覺得那笑容裡隱藏著感激。
「接著講嗎?」
他點點頭。
「上中學,我們倆還是在一個學校,不在一個班。
「小時候是因為不懂,看不起女孩子,所以不在一塊兒玩兒,上了中學就是因為懂了一些,不好意思跟女生玩兒。我們的關係所以很簡單。
「那時候不像現在,可以選擇上各種各樣的學,我們只能初中、高中地一路上去,高中畢業,不一定有工作,待業青年這個詞就是那時候有的。
「上高中的時候,我爸死了。我爸是個貨車司機,開大解放。我後來學開車的時候也是開大解放。才知道那車要開好了也不容易。
「我爸一死,我們家所有的事兒就都要重新計劃了。
姐姐們上班的上班、嫁人的嫁人,指望不上。我媽說還是得指望我。怎麼指望呢?讓我上班。
「我爸的單位答應我媽讓我去接班。
「我17歲就工作了。當不了司機,單位也不可能培養我當司機。20多年前,司機是一個大家擠破了腦袋都想幹的好活兒。
「我的工作就是跟著一輛大汽車給商店送貨。司機把車開到商店,我負責把貨搬下來,給人家碼到倉庫裡。
每天都要送4、5家商店。巴。一個裝滿了的油桶怎麼也有IO0多斤,比我的體重都沉,我一個人,一天最少也得搬6、7個。還有別的。「
於濤停頓了一下,那樣子好像在說,你不相信我能幹這個吧?
「我一個月亂七八糟加起來能掙不到30塊錢,給我媽ZO,剩下是我的零花錢和中午的一頓飯錢。
「我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抽煙的。9分錢一盒的煙。
「於亞蘭還在上高中。我們有時候在胡同裡碰上,點點頭,打個招呼。也沒什麼別的。
「高二快結束的時候,恢復高考了。她成績一直特別好,我猜她可能要考大學。她爸好像已經不以撿破爛兒為主了,在一個街道工廠裡看大門、送報紙,幹點兒雜活。別看她家窮,她爸可是一心要培養她。
「有一句俗話怎麼說?人要是倒霉,喝涼水都塞牙。
於亞蘭就是。她爸下班回家的時候經過一個工地,不小心掉進大坑裡面把腿摔斷了。開始以為就是一般的骨折,住院檢查才知道她爸是嚴重的骨質疏鬆,稍微一不留神就會骨折。
「有一天我下班回家,看見於亞蘭站在我家住的胡同口上。我跟平常一樣打招呼,順便問問她爸的情況。她把我叫住了。
「她說她爸可能好不了了,以後也只能是做一些不用什麼力氣的事情,家裡不能再靠他了。
「不靠她爸靠誰呢?
「我記得她穿的是一件很舊的格子外套,人特別瘦。
編著兩條長辮子,頭髮又乾又黃。我們倆其實沒說過什麼話,我也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是她先說話的,她說她不想考大學了。
「我說那怎麼行?成績那麼好,不考太可惜。
「她說考了也上不起,還不如現在就工作。
「以後我想起那天在胡同口的時候老是想到小時候她為了一條紅綢帶和一條花裙子說她不想活了那個樣子。
「她說她想上班。
「我不會安慰人。可是我知道我們那個時候找工作很難,好多人在家待業。就問她找好了嗎。她告訴我有一個飯店要服務員,街道因為她家特別困難,可以照顧她先去。
「不考大學的人高二就算高中畢業了。她就畢了業。
到一個用現在的標準看連兩顆星都沒有的酒店當了服務員。
「不過比我掙錢要多一些。
「林玲」
於濤忽然叫了我一聲,我沒有回過神來。那聲音太像他用手機跟我聊天的時候那種時不時的呼喚,我一時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你說,人和人在一起是為了什麼?」
「為了不孤獨吧。」
「那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呢?」
「為了彼此愛護和互相幫助。」
於濤彷彿沉思一樣地點頭,非常盲目也非常含混地「哦」了一聲。
我被於亞蘭的遭遇吸引著。而且,我在心裡悄悄地想像,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她顯然是沒有成為於濤的愛人,那麼他們現在還有聯繫嗎?她現在怎麼樣了?
正想著,電話鈴聲大作。
我像被嚇著了似的抓起電話。
我媽的聲音異常歡快。
「玲玲,回來了?去哪兒吃的飯?」
「在家。」我沖於濤做了一個「我媽」的口型。
「於濤不是說帶你出去吃飯嗎?」我媽好像多少有些失望。
「沒去。他晚上有約會。」
「約會?他不會是有女朋友吧?他都39了,是不是離過婚?你可得問問他。有沒有孩子?你問過他嗎?」隔著電話,我都能想出我媽那種機警的表情。
「我不知道。跟我有什麼關係?」
「怎麼沒關係?他要是追你,你就得瞭解他的過去。
媽媽是怕你上當。而且,像於濤這麼好條件的小伙子也不多。跟劉超比,強了不知多少倍。「
「媽,我困了。改天再說吧。」
此刻於濤站在陽台邊上往外看。他大概有一米八還要多。一個清瘦的背影,因為房間裡只開了一盞落地燈,他又正好是在燈光的暗影裡,那頎長的輪廓驀地激起我一絲疼痛的感覺。
這個人經過了多少磨難和失落才最終站在我面前?
於濤的姿勢是在點煙。
打火機輕輕地響了一聲。
「林玲!是誰在家裡?」
我媽的聲音忽然嚴厲起來。
「沒。沒有人在。」
「不對。」我媽叫起來,「你不說實話,我現在就打車過來。」
我長長地出一口氣:「是於濤。」
我媽好像放鬆了一些:「是嗎?那你讓他跟我說話。」
「媽你不能這樣做。」我幾乎是在懇求我媽,「你給我留點面子好不好?」
「怎麼不給你留面子了?要是於濤,我就替你爸謝謝他送我回來,要是別人,」我媽頓了頓,「我就告訴他該回家睡覺了。」
於濤已經站在我身邊,示意我把電話交給他。
我固執地抓著電話,臉上熱辣辣的。
於濤俯下身子,在我耳朵邊上:「阿姨,您還沒休息啊?」
「你好啊,於濤……」我媽幾乎又興高采烈起來。
他們已經接上頭了,我只好把聽筒交給於濤。
我聽不到我媽說了什麼,只聽到於濤的話:「阿姨,您放心。沒事兒,我和玲玲聊天兒呢。……是嗎?這麼晚了?光說話了,沒看表。我這就走。……哦,玲玲是要寫書。她不瞭解我們這代人的生活,我給她當當參謀。
……不不,她寫東西能生活就不用幹別的,您不用擔心。
……哦,我會的。我們是好朋友嘛。……行,我一定來。
我明天出差。……謝謝您,我出差回來就來看您。您還找玲玲嗎?……好吧,再見。「
於濤掛上電話,對我笑笑:「沒事兒了。」
我媽的出現讓我覺得特別不好意思:「於濤,你別介意,我媽就是這樣的人。她沒有別的意思,她不放心的是我……」
「我理解。」於濤把一隻手指豎起在嘴唇上,示意我不必解釋。
「我媽她是苦怕了,她怕我以後也會跟她似的……」
我還是要解釋。
「我理解她,但是你不會的。」
於濤拍拍沙發,讓我坐下。
時鐘已經指向了11點,陽台外面的世界是一片黑暗。
說真話,我不希望於濤告別。我甚至希望他就在這裡,給我講一些真假莫辯的故事,亦或什麼也不說。
我是不是有些依戀這個相識不久的人?
煙霧繚繞在我們周圍。
「林玲。」
我應聲側目。
從來,就沒有一個異性和我如此近地面對面。甚至我也許曾經愛過的那個農民的兒子,甚至待我如姊妹的劉超。記憶中只有在很小的時候,在媽媽不在家的晚上,我和爸爸擠在沙發上看一台14時的電視。嚴格地說,那不能算是一個異性,因為他是我的父親。
「我明天要出差。我其實本來是來告訴你這個的。」
切近的於濤伸手把我的一縷頭髮拂到耳後。
「去哪裡?」
「上海。三天就回來。我趕明天最早的一班飛機。」
「那你該走了。」
來自於濤的氣息包圍著我,我的心裡充滿了莫名的恐慌。
我站起來,把吸頂燈打開,房間裡大亮了。
「我給你打電話。」
我點頭。率先走向大門。
「林玲。」
聲音從身後傳來。
我停下,不回頭。
「你會寫這個故事嗎?」
「你還沒有講完呢。」
門已經打開,燈光已經傾瀉到門外。
「我會給你講完的……」
這個聲音從此就不能從我的生活中拂去了。
我問我自己,我是不是在依戀一個人?
於濤堅持聽到我從裡面反鎖門的聲音之後才離開。
我依然趴在臥室的窗玻璃上看他開車走遠。
不知道他在上車的一剎那有沒有往樓上看。
臥室的燈沒有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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