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響到第三次的時候,我不能不接了。
是我媽。
「你幹什麼去了?昨天晚上我給你打了好多電話,家裡都沒有人。呼你也不回。你爸直不放心。你每天這麼過日子也不行,都幾點了?還不起床。」
我支支吾吾隨便應付著。
我媽就是這樣,不理睬我就是不理睬我,打電話過來一定要派給我一難不是。最受不了的是她動不動就說「你爸」如何如何。她是指我繼父。
「你找我幹嘛呀?」我把枕頭豎起來,靠在床頭上。寫字檯上的小鬧鐘顯示已經是下午1點40分。
「你爸的一個學生,人挺不錯的,家在上海。馬上要拿博士學位了。專業是計算機方面的,有前途。將來經濟條件也錯不了。今天晚上來咱們家吃飯,你爸和我商量說讓你也過來,認識一下,沒壞處。」
又是介紹對象。我媽給我打電話10次有9次是為了這個。
「我沒興趣。學計算機的跟我沒有共同語言。」
「怎麼說話呢?共同語言能當飯吃?我和林慶國倒是學的一個專業,有共同語言,還不是散了?你現在又沒個工作,瞎挑剔什麼?」
林慶國是我親爸。
「不是我說你,我丈夫最主要是可靠,不光要人品可靠,還要有物質保證。現在這年頭,女人不講實惠不行。
今天晚上過來吧。「
「不行,晚上我有事兒。和別人約好了。」
窗台上的紅玫瑰有幾朵有些泛黑邊,是缺水了。玻璃瓶子裡的水也有些渾濁,昨天忘記換水。不知道客廳裡的劍蘭怎麼樣了。我希望我媽快點掛斷。
「你約了誰了?」我媽的語氣變得充滿了討好和引誘,「你是不是有朋友了沒跟我們說?」
「沒有。你不煩啊?你不把我嫁出去就不安心啊?你想讓我跟你和我爸一樣糊里糊塗是不是?」這是我的殺手鑭,我媽立即不說話了。
「你不來是不是?」
「不來。」
「好吧。再說吧。」
電話裡喀噠一聲,我媽顯然是生氣了。
給花們換水,修枝。然後百無聊賴地坐到電腦前面。
沒有寫字的心情。自從碰到了於濤,就沒有寫字的心情了。
我細細地回想前一天晚上的情景,彷彿又看到他端正地盤腿坐在我對面,聽我說話。我怎麼會對一個剛剛認識一天、比我大15歲的人說那麼多呢?而且,為了這個人,我居然會對劉超撒謊,一點兒都不臉紅。
頭還是有些暈,我重新靠在床頭上,看白先勇的小說。
大約在5點鐘的時候,有人敲門。
是劉超。他從來不用門鈴。
他拎著兩個塑料兜,裡面是一個、一個摞起來的餐盒:「買了幾個菜。你好點兒了嗎?」
我一邊在餐桌上鋪報紙一邊說:「我沒事兒。」
「你昨天晚上那樣子挺嚇人的。跟喝醉了似的。什麼朋友啊?能讓你喝酒。你跟我們在一塊兒都不喝。」劉超順手開了電視,好像是台灣的一部電視劇,他就沒頭沒見地看起來。
我坐在桌子的另一頭,有一搭無一搭地吃著涼拌苦瓜。
房間裡只有電視劇為了拉長而實際可有可無的對白。
電話旁邊放著一小疊白紙,是我的通訊錄,最上面∼張名片上有我手寫的於濤的電話號碼。於濤沒有消息。
「你等電話?」劉超突然問了一句。
「沒。」
劉超把一次性使用的木頭筷子一分為二:「那你老盯著電話……」
「沒有。我媽剛才打電話,讓我晚上過去。太遠了,我懶得去。」
劉超起身到廚房,回來的時候,好似非常不經意地問:「哪兒來的紅玫瑰?你不是從來不買玫瑰嗎?」
目光從劉超的臉上掠過,我發現他的不經意中已經有了一些不愉快。
「買的。都打折了,那麼一大把,才10塊錢。」
「你從來不買玫瑰……」劉超咕噥著。
我忽然就很煩,巴不得他能馬上走。我不想說話,也不想吃飯。只想一個人靜靜地在家裡隨便做些什麼。
門鈴有節奏地響起。
劉超搶先去開門。我的心莫名其妙地急起來。
「是林玲小姐家嗎?」一個陌生的聲音。
「是。」劉超回答。
「一位於濤先生讓我給林小姐送晚餐。」
我站到門口的時候,劉超把房門大開著退到了一旁。
送來的晚餐很簡單,一隻PIZZA 餅和一小盒水果沙拉。
我在放餅的盒子上面找到了一張小紙片,是電腦打印的:今天不跟你一起吃飯,9點給你打電話。
我知道是於濤。只能是他。
把劉超帶來的萊向旁邊推了推,我把剛剛收到的晚餐也一起攤在桌子上:「吃吧。還熱呢!」
劉超沒有動,坐在一桌子中西合壁的飯菜前面,他低聲問我:「林玲,送東西的是什麼人?昨天晚上是他嗎?」
還沒有完全反應過來我就已經點頭了。沒有什麼事情能瞞得住劉老四。
「你們認識很長時間了?」
「不長。」
「他很有錢?」
「我不知道。」
我的確不知道。迄今為止,還是他瞭解我多於我瞭解他。但是,我知道了我這一天的盼望,在這個時候有了著落。偷眼看看牆壁上的掛鐘,距離9點還有3個小時。
劉超沒有再問什麼,也沒有和我一起吃於濤送來的東西。他隨便吃了一些他自己帶來的菜。然後起身告辭。
他說他還要到店裡去看一看。
送劉超出門,我忽然覺得很對不起他。不僅僅是為了對他撒謊,也不僅僅是為了這麼多年其實我明明知道他的心意,但是就是不肯給他回答。
「再打電話,開車小心點兒。」我站在門邊上,看他換鞋。
「我沒事兒。煤氣還有嗎?」
「有。我不怎麼用。」
「用完了呼我。我走了。」
我一直看著劉超的背影消失在樓梯拐角,才關上門。劉超沒有像每次離開我家的時候那樣,在我快要看不見他的時候再次回頭跟我說「再見」,這一次他是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關掉電視。房間裡很靜,能聽見掛鐘滴答的聲響。
我只開著一盞落地燈,昏黃的光芒把我的影子投在白色的牆壁上,輪廓清晰。
在大學裡第一次談戀愛的時候,我事無鉅細地把一切都告訴劉超。
那個千辛萬苦從外地考進北京的男生在一張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橫格紙上寫著:「林玲,你是我見過的最清新脫俗的女孩子,我們做朋友,好嗎?」
那是一個星期六,是我回家的日子。當天,我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去劉超新開的店裡等他。他不在,店裡的人說他送貨去了。我就一直等,等他回來把紙條給他看。
我清楚地記得他鼓勵我試一試,他說如果我沒有在大學裡談過戀愛是一種損失。
後來,那個男生用同樣的紙寫下了完全不同的話:「林玲,我不能違背我父母的意見,你知道我就是他們全部的希望。」
我沒有把這張紙條給劉超看,只是告訴他,我們分手了。
失戀的日子一直是劉超陪伴我,他告訴我:「沒有關係,你生命中最好的那一個還沒有到來……」
也許他以為我們的相聚和分手都是因為年輕人的反覆無常,但是他一定想像不出來,我們分手的原因是因為我沒有一個完整的家庭。
我沒有告訴劉超,雖然他是距離我最近的人,而且他曾經目睹了我的家庭的變故。
然而,我把一切告訴了於濤,一個認識僅有一天的陌生人。
誰將是我生命中最好的那個人?
時針指向9點,於濤的電話準時打來。
「謝謝你的晚飯。」
「你在幹什麼呢?」
我想說,在等你的電話,話到嘴邊,還是改變了:「沒有什麼,看書。」
「沒寫字嗎?」
「沒有。寫不出。」
「怎麼會呢?不寫字不是就沒飯吃了嗎?」他的聲音在電話裡聽起來真溫和。
「你不是說給我講故事嗎?我要把你講的故事拿去賣錢。」
於濤忽然沉默了。
「怎麼了?」
「沒什麼。好像有人呼我。這樣吧,我過一會兒給你打。」
沒等我說話,電話就斷了。
我守在電話旁邊。這麼晚了,是誰呼他?我想到了那個我聽到過的電話,會不會是那個人?那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如果真的是一個女人,她和於濤是什麼關係?
胡思亂想之中,於濤的電話又來了。
「對不起。」
「這麼晚了,你還這麼忙?」
「是啊,經常這樣。」
「告訴我你要給我講一個什麼樣的故事。」
於濤似乎是想了一會兒,慢慢地說:「應該算是一個個人奮鬥的故事吧。」
「有愛情嗎?」
「應該有,不過不那麼驚天動地,而且沒有修成正果……」於濤顯然是邊想邊說。
「是你自己的事情嗎?」
「就算是吧。反正你不是要寫小說嗎?我幫你編就是了。我小時候,也一直想當作家,可是我學習太差了,家裡也沒有條件培養我。你知道嗎?我編故事的能力特別強,這個故事我都更了好長時間了,一直想寫,不過,你肯定比我寫得好,就免費提供給你吧。」
我聽見打火機的聲音。於濤在點煙。
「那還要看好不好呢。你說,我記,還是怎麼著?」
「你隨便。」
好像吐了一口煙出來。
「要不,我給你錄音吧。記者都是這麼做的,而且省事,可以專心聽你講,不用寫字。」
「聽你的。」
「那,你別掛電話,我去拿採訪機和磁帶。」
「行,去吧。」
老實說,我並不知道於濤將要給我講述一個什麼故事,他講些什麼都無關緊要,我是抱著一種遊戲的心態,裝模做樣地好像要採訪,其實,我就是希望能和他多說一會兒話,而且,把他的話錄下來,什麼時候都可以聽。
「於濤,我準備好了。你講吧。」我把電話設置成免提的狀態。
一個聲音開始在我的小房間裡緩緩地迴盪起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