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每天一樣,我在中午起床,把簡單的早餐和午餐合併。然後打開電腦,寫字。
拉開窗簾的時候,那束在大玻璃瓶子裡張牙舞爪的紅玫瑰依然靜悄悄地開著,瓶子裡的水下去了一些,飽吸了水分的花朵比前一天盛開了許多。
我坐在電腦前面,不知道要寫什麼,無所事事地把字敲進去:「紅玫瑰就像是年輕的女人,給一些水分就沒頭沒腦地盛開了,全不管也許明天就會枯萎,不枯萎也可能會被棄之如草芥……」
看過並且喜歡我的文章的人,都說在我的文字裡有,一種很濃重的厭世情緒,而我又總是在一個故事的結尾表現一些生活的恬靜和光明。很矛盾。編輯說這樣矛盾的文字是有讀者的,因為現在的讀者本身就是矛盾的。
我不知道今天要寫什麼。
那種「在5月的黃昏反覆把玩一隻漂亮的法國香水瓶子」的所謂小女人散文,寫著都生厭。
雖然正是這樣矯情的文章才給了我一日兩餐並盡可以稍稍鴛鴦蝴蝶一下,但是,對於我,這只能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電話就在這時候突兀地響起來。
「林玲,我是於濤。」
「你好。有事兒嗎?」我想到了會是他。不知道為什麼電話剛剛響第一聲的時候我就知道一定會是他。我的心跳都加速了。
「你在幹什麼?」他的聲音在電話裡聽起來特別溫和。而且,不知是電話線的原因還是別的什麼,他的聲音聽起來很小,要把電話聽筒緊緊貼在耳朵上。
「寫字呢。」
「我想約你晚上一起吃飯。」
一起吃飯。去不去?
我握著電話,在房間裡走來走去,走著走著,就走到了紅玫瑰的面前。從窗戶望出去,對面寫字樓的三面彩旗在熱風裡招展著。
去不去?
「你晚上有安排?」
「沒」
「那麼我來接你,我到了樓下給你打電話。現在不多說了,你寫字吧。晚上見!」
那一端的電話歡快地掛斷,我才從糊里糊塗中明白過來,我已經答應了一個約會。
這一下午什麼也別打算寫了。
我開始找衣服。
這麼熱的天氣,穿什麼呢?
於詩跟我以往的狐朋狗友不一樣,和他們在一起我可以穿成一個小嬉皮土,但是,於濤是個大老闆呢。他今天穿的什麼?不管是什麼,肯定是體面和有品位的……
我把櫃子裡的夏裝全部攤在了床上。
這一床的衣服真的讓我很失望。一共大約6、7套衣服,T 恤和牛仔褲倒佔了一大半,其它都是些麻布上衣。
土布褲子,只有一長一短兩條裙子,質地全部是純棉的,已經被皺巴巴了。
要是有一天,我的讀者知道了他們喜歡的那個成天在講什麼「高質量生活」的時尚女作家原來連一套可以在晚上出門吃飯的衣服都找不出來,恐怕以後像我一樣每每要在吃喝穿戴上對人指手畫腳的專欄作者全部要關門大吉了。
最終還是決定穿麻布上衣和土布格子褲。這也是時尚人士的原則,在沒有找到完全可以給自己信心的替代品之前,以不變應萬變是最有把握得分的。
衣服掛回到櫃子裡。洗臉,淡淡地化妝。
仔細地對著鏡子檢查到沒有一絲破綻。我隨時都可以出門了。
關閉電腦。白色的屏幕上還是午飯後寫下的那兩行字:「紅玫瑰就像是年輕的女人,給一些水分就沒頭沒腦地盛開了,全不管也許明天就會枯萎,不枯萎也可能會被棄之如草芥……」好像在嘲笑我似的。這樣的一個下午,只接了一個電話,然後就像一個灰姑娘一樣淹沒在一堆寒酸的布衣服之間。
我站在媽媽留下的老式梳妝台前面,看著鏡子裡的臉,很年輕,充滿了期待,眼光跳躍。順手拿起一瓶劉老四進貨的時候給我捎帶的CK one香水噴一些在耳朵後面。
我嚇了一跳,怎麼就忘記了呢?說好了今天是要跟劉超一起吃晚飯的。
我迅速地抓起電話,在劉超的呼機上留了一句話:「今晚有事,不能一起出去,很抱歉。林玲。」
電話剛剛放下,我還沒有來得及轉身,鈴聲立即尖銳地響起來。
「是老四嗎?」我脫口而出。
「是我,於濤。你怎麼了?等電話呢,是嗎?」
「沒。」我長出一口氣,「沒有。我以為是我的一個朋友。」
「可以走了嗎?我在樓下呢。」
「好,我就來。」
我最後檢查了一遍門窗是否已經關好,再次站到鏡子前面。鏡子裡的人看上去有些緊張,臉色微紅。
也許是為了平靜一下,我走到窗戶邊上,站在紅玫瑰的旁邊往樓下看。於濤站在一輛綠色的三菱吉普車邊上,一邊抽煙一邊正向樓上張望。我立即後退了半步。他看見我了嗎?走出樓道,於濤正好面對著我,踩滅地上的煙蒂。
他穿了一件黑色的棉布襯衫。法國鱷魚,價格不菲。
「你想吃什麼?」
老熟人一樣地問我。
「都行。」
「都行的人就是都不行,你這樣的人是最難伺候的。」
我們上了車。這車很大,我坐在司機旁邊的位置,回頭看:「你的車跟公共汽車那麼長。」
「我喜歡吉普車。有一個戰地記者也喜歡吉普車,他說這種車最好,能承受最惡劣的環境,也能享受最好的。
吃什麼?「
車子貼著三環路上的慢車道開,一個一個的酒樓被我們檢閱過去。
正是下班時間,後面不時有車在鳴喇叭,他無動於衷。後面的車氣憤地超過我們,司機回頭看,並且咕咕噥噥著什麼,他好像沒看見一樣。「吃什麼?你隨便選個地方。」
我怎麼會知道應該選哪一個呢?平時,我是吃方便麵和速凍食品的,偶爾,和劉超一起出去吃晚飯,也從來都是一些做家常菜的小飯館。我不知道那些酒樓裡面都有什麼,什麼是我可以吃得起的。
「你一定要吃這樣的酒樓嗎?」我實在不能再聽任後面的車喇叭狂叫,不能再看著一輛又一輛車超過我們之後那些司機怨恨地回頭。我覺得是在罵我們。
「不一定。你覺得好就行。」他瞇著眼睛看我,「你說一個地方,我就跟你去。」
「我真不知道。」我低著頭,「我其實沒吃過什麼好東西,我們常去的地方不適合你。還是你說吧。不過咱們還是快走的好。這樣要被人罵死了。」
於濤大笑起來:「誰敢罵咱們?」
我不說話。
有錢有勢的人都是這樣的嗎?是不是於濤也和那些一夜暴富的人一樣,習慣性地頤指氣使?我忽然有些後悔答應他一起出來。
「好吧,咱們走。我帶你吃日本飯去,好不好?」他終於把車駛過快車道。
「我不懂吃,隨你的便吧。」
這是一家環境極其幽雅的餐廳,從進門開始就是穿著日本和服的小姐點頭鞠躬地把我們引進一間包房。沒有椅子,客人必須脫了鞋跪在榻榻米上的桌子旁邊。包房的陳設很像從電影上看到的日本家庭。。
「好嗎?」
於濤盤腿坐在靠門的位置,示意我坐在裡面。
小姐必恭必敬地等在一旁,於濤把菜牌給了我:「想吃什麼就點吧。」
我看看那些中文和日文相間的古怪名字,不知如何是好。
干濤點了一支煙,看著我。
我把菜牌遞還給他:「還是你點吧,我一輩子也沒來過這麼貴族的地方,我不會點菜。你要什麼我就吃什麼。」
於濤把菜牌遞給小姐,開口點了龍蝦、生魚以及一些我根本沒聽說過的菜,還要了青酒。
小姐一聲接一聲地「嗨」。出去的時候,拉上了門。
「喜歡這兒嗎?」
我點點頭:「這樣的地方,我只在電影裡看過。」
「你到底是幹什麼的?」
「不是告訴過你了嗎?我寫文章,賣錢養活自己,不能算有正式工作。」我喝著味道有些奇怪的茶水,「你的公司是幹什麼的?」
「做生意。把北京的一些紡織品銷售到海外,還有一些別的進出口生意。」
「就是幹這個發財的?紡織品生意好像不好做呢。」
於濤笑得很淡然:「不是一直做這個,之前,我幹過好多行當,有些是你不能想像的。」
「不會是違法的吧?人家說,早年發財的人沒有一個是規矩的商人。」
在煙霧繚繞中,對面的人看上去非常沉靜,和剛才還在馬路上表演傲慢的那個人完全不同。「有一句話怎麼說?原始積累都是血淋淋的……」
菜開始陸續上來。很漂亮的菜式,精緻到細節。
「這菜不是給人吃的,就是讓你知道世界上還有這麼講究的東西。」我由衷地感歎。
「這不是最好的。能用錢買到的都不是最好的。吃吧。」
於濤率先開始。
我看著他,緩慢地拿起筷子。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類似於酸澀似的感覺。我的生活裡沒有過這樣的場面,他習以為常的這一切距離我非常遙遠。我想,於濤真是一個非常細心的男人,他不照顧我,逕自吃起來,其實是在給我做一個示範,告訴我應該怎樣去對付這些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有接觸過的東西。
這時候,一進門就被他放在桌子上的手機肆無忌憚地響起來。
「對不起。」於濤示意我先吃。
「是我。……在吃飯呢。……跟一個朋友。……女朋友,小女孩兒。……寫東西的。……今天不過來了。晚上還有別的事兒。……你沒吃飯?要不讓人給你送?……
好吧。你自己在意一點兒。明天上午到公司給你打電話。
……好吧。「
干濤在掛斷的同時把手機關上了。
我找不到話說,但是從於濤的臉上,我看到了與那天他送我回家的路上接電話時同樣的表情。
我斷定打電話的是同一個人。一個女人。
我說龍蝦真好吃,我是一輩子第一次吃生的東西。
「你怎麼不問我是誰打電話?」
於濤點燃一支煙,看著我吃。
「我為什麼要問?」我被他看得不自在起來。
「你們女孩子在跟男朋友在一起的時候不是都要獨佔對方的時間嗎?」
「你又不是我的男朋友。」
「你有男朋友嗎?我是說,那種要越走越深的。」
我凝視那伸著長長的觸鬚臥在晶瑩的船型容器裡的龍蝦。有非常微弱的音樂聲從不知什麼地方傳來,好像是《人鬼情未了》的主題歌。這樣的環境和氣氛是適合聊天的,可是我們才剛剛認識了一天。然而,不知為什麼,從我第一次看清楚於濤的長相,就有一種熟悉的感覺,而且,對這個人,我有一種預感,我和他之間可能會一起度過很長時間,這才僅僅是一個開始。
於濤舉起青花瓷的小酒盅:「不好意思就別說了。
來,喝一杯,慶祝咱們認識。「
他一飲而盡。
酒還很熱。我喝了一小口,有點兒辣,也有點兒甜。
穿和服的小姐送來最後一道菜,說了聲「請慢用」,門在她身後輕輕地關上。
我們沒有話題。
夏天的酒也涼下來。於濤只是看著我吃,自己很少動筷子。
「你為什麼不吃?」
「看你吃東西真香。跟我這麼大的時候一樣,一個饅頭都能吃得有滋有味。」
「這比饅頭可好吃多了。你到底多大?」
他捻滅了煙蒂,從手包裡拿出居民身份證:「看看吧,驗明正身,就不用害怕我是壞人了。」
我暗暗吃了一驚,他居然已經39歲了,整整比我大出15歲。
「我該叫你叔叔了。」
「可不是嗎?我要是和你爸爸一個單位工作,你就得叫叔叔。」
「39歲。那你兒子都應該上初中了吧?」
於濤收起身份證,認真地看著我:「我沒結婚。」
我又吃了一驚。不過馬上就和他開起玩笑來:「那你是鑽石王老五,追你的人還不得數以萬計?!」
他仍然認真地看著我:「我沒有女朋友。追我的人有,還沒有我看上的。要是你,你追我嗎?」
我娛樂不起來了。
筷子在我的手裡,放下不是,繼續吃也不是。只能一味地在手裡把玩著。
「我們才剛剛認識……談不上……」
「好了,逗你玩兒呢。吃吧。」於濤把龍蝦肉放到我的盤子裡,好像安慰我似的,「不過,你是應該告訴我一點兒關於你自己,要不,我也會覺得自己是遇到壞人了。」
這時音樂已經換成了《加州酒店》,木吉他的聲音在這樣一個小包房裡聽起來顯得越發空靈。
從何說起呢?
「我也沒有男朋友。上大學的時候,有過一個同學,他對我挺好的。他是外地人,家在一個小縣城,父親是教師,母親是農民。我們好了一個學期。放寒假的時候,他回家過春節,回來以後就跟我說不行了。他爸不許他找一個父母離婚的女孩子,說這樣的女孩子心理不健康……後來我就工作了,然後又辭職,辭職以後跟人接觸的機會越來越少,一直到現在……」於濤給我的酒盅斟滿了酒,對我舉了舉杯,然後一飲而盡。
「你現在是一個人住?」
我點點頭:「我媽在我上大四的時候結婚了,搬到了我繼父家。我爸在跟我媽離婚之後一個月就結婚了。一個人住挺好的,自由自在。」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跟這個人說這些。而且,我驚異地發現,在我的所謂初戀結束之後,還是第一次把我們分手的真正原因告訴給一個不相干的人。也是第一次回過頭來看那個一直對我非常好、突然就告訴我「咱們分開吧」的男生。他是長子也是獨子,他的後代是他們家的香煙。我發現原來這麼多年以來我的父母的感情其實一直是我在潛意識裡認為難以啟齒的一個小秘密,就因為曾經有一個人說過這樣的話:「感情的專一與不專一,也是有遺傳的。」
我拿起了酒盅,我要跟過去告個別。
於濤和我碰了碰杯:「為了過去。」
眼睛忽然有些潮濕起來,我立即低下頭:「為了過去。」
酒在喉嚨裡發熱,眼淚乘機流了下來。
於濤歪著頭點煙,好像沒有看見我狼狽的樣子:「第一次見你,我就覺得你很奇特。你不覺得自己是個很冷的人嗎?你說你不買玫瑰,因為一個人的家裡,承受不住那麼艷的顏色。你不說話,是個小女孩,一開口,就不一樣了……我對你有一種好奇……」
好奇。
人和人的瞭解,是不是都從好奇開始的?
「你該回家了。」
於濤結了帳,900多塊錢。差不多是我半個月的收入。
走出餐廳,初夏的夜風吹來,我覺得有些頭暈。腳下被麼東西絆了一下,搖晃的一剎那,於濤抓住了我的胳膊。很重也很用力的一抓,我的眼淚無緣無故地再次湧上來。他在瞬間放開我,我別過頭去。
車上,我不能說話,酒氣一陣一陣地往上湧,我怕一開口就會嘔吐。想起當年父母在一起的時候,我是那麼愛說話的一個人,我媽總是在說「話過千言,不損自傷」,今晚恐怕就是這樣。而我的的確確已經有太久沒這樣認真地說過話了。
我們在我家樓下告別。
黑暗中我看著於濤和他手中一明一滅的煙頭,竟然有幾分不捨。
「回家吧,我再給你打電話。」
我點頭。
「找一個時間,我給你講個故事,你就不會為自己難過了。」
我還是點頭。
「你想不想寫小說?我可以給你一個素材。」
他在黑暗之中不為人知地微笑著,但是我看見了,因為我們已經距離那麼近。
「上樓吧。我看著你開了燈就走。」
他拍拍我的肩膀。
「再見。」我轉身上樓。
拿出鑰匙開門的時候,身後突然響起一個聲音:「林玲!」
鑰匙串嘩地掉在地上。
劉超彎下腰幫我拉起來。
「你怎麼在這兒?」我吃了一驚,清醒了許多。
「我等了你好長時間了。打幾次電話你都不在家。不放心,就過來了。你喝酒了?」劉超關切地伸出手來摸我的額頭,我一閃身,避開了。
「沒什麼,一個老朋友,一起吃飯,聊高興了,喝了一點兒啤酒。」
「咱們不是說好了一起吃晚飯嗎?是什麼朋友啊?」
「說了你也不認識。」
樓道裡的燈非常昏暗,但我仍然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劉超臉上的失望和伴隨而來的狐疑。
我懶得解釋。我迫切地想回到我的房間,然後把屋子裡的燈全部打開,於濤還在樓下等我的信號呢。
「你先休息吧。我明天再來看你。」劉超幫我開了門,把鑰匙拔下來遞給我,之後轉身半跑著下樓。
我恍恍惚惚地反鎖了門,立即把客廳和臥室裡的吸頂燈、落地燈和台燈全部逐一打開。然後我站到敞開著的窗戶邊上,把臉貼在紗窗上看向黑洞洞的樓下。
一輛黑乎乎的大吉普車轟然啟動的同時,一個黑色的人影沿著彎路向樓後走去。
我站在窗戶邊上不動,旁邊是那束開在簡陋的玻璃瓶子中的紅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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