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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什麼都沒有了還要替他還錢
--純真是一份易逝的情懷


  採訪時間:1998年1月13日9:00AM

  採訪地點:《北京青年報·青年周未》辦公室

  姓 名:松雨

  性 別:女

   

  年 齡:3l歲

  北京某大學計算機專業本科畢業,結婚後供職於石家在某公司,93年到廣州一家公司工作,曾旺該公司副總經理,97年回北京,現在一家工廠任廠長。

  到現在回憶起來,他到底哪一點吸引我連我自己都找不到——我問了一句平時想也不敢想的話:「你是不是在外面有別人了?」他說「是的」。我真的是五雷轟頂——我大概就是從這個時候才開始懂得要善待自己——說實話我也很失落,我怎麼就會敗給一個這樣的女人?一一我怎麼也不能相信,10年的感情怎麼會變成這樣急不可待地分手、喜形於色地等待離婚——兩個人像演戲一樣,就「一切符合法律程序,婚姻宣佈結束」了——有一個人在旁邊關心著我的時候,我才感覺到這些年我真的很孤單——我就這麼走了。他從此就消失了

  1998年1月10日,我收到這樣一封信:

  安頓:

  您好!

  壓抑了大久,總想能找個人說說。從廣州回到北京,卻發現自己在故鄉也是個陌生人。

  每次讀您的採訪,都助長了與您談談的慾望。

  在廣州整整三年,經歷了太多大多。本想回北京療傷,誰知又添新創。我真看不懂、也想不明白現在這個世界及男人。

  從96年9月起,我的生活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在物質上,我一無所有,精神上更是傷痕纍纍。有時若不是看在年邁父母的份上,我真想離開這個世界。但我必須要活下去!

  希望您聽聽我的訴說。謝謝!

   松雨

   97.12.16

  我立即依照她留下的電話找了她。電話裡她說她已經過了30歲,離婚了,沒有孩子。在廣州工作了一段時間,現在在一家眼鏡店當「店長」,她不喜歡這份工作,但是為了生存不得不如此。

  1月13日上午,松雨很準時地來了。高個子,長相一般,皮膚非常白,笑的時候有一點羞澀。如果不是因為事先知道一些她的個人情況,我不會認為她是一個曾經「闖蕩江湖」的女人。

  各自落座之後,她沒有馬上開口說話,而是迅速地站起來走向她放在另外一張椅子上的皮包,同時她的眼淚已經流了滿險。她蒙出的是厚厚一疊紙巾。這時我才發現松雨的眼睛很紅,絕對不是眼前的淚水留下的印跡。找沒敢問她,前一天晚上我們放下電話之後,她是不是哭過。

  我想過好長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因為我的這些事情簡直是太多了。

  松雨的聲音哽住了一會兒。

  我也奇怪我怎麼會這樣,挺沒出息的啊。我看你的文章也很多了,我最看重的一點就是你從來不置可否,不說「是」和「不是」。

  剛一開始,我也跟別人一樣,他是我的大學同學,是初戀。到現在回憶起來,他到底哪一點吸引我連我自己都找不到。但是這件事傷得我太深了……

  每一次面對一個才剛剛認識就在我面前哭泣的人,我都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她。我只是一味他說我有的是耐心,請她慢慢地平靜下來、慢慢他講。我知道每一個哭泣的故事都會令人心痛、都綿延在心底,揮之不去。

  其實我一直在寫一些東西,因為我不想太讓別人瞭解我……

  當時那種感覺可能跟任何一個初戀的女孩子一樣,什麼也不顧,畢業的時候就捨棄了北京,到了石家在。他分配在公安廳的機要處做計算機,我在一個公司做管理。這樣的生活過了幾年,應該還算美好。他有一個弱點就是不能控制自己。別人說喝酒,他就一直喝到吐血;打牌,別人不說散,他就一直玩兒下去,一連兩夜不回家。沒有房子,隨著他搬家……後來他單位分了一間很小的房子、他更多地去玩兒、我更多地一個人等。他沒有電話、呼機,也不知道去了哪兒,一天、兩天不見蹤影。我就很惱火。我們的關係很僵。

  93年年底,我們的一個同學在廣州的一個非常有名的公司做工程部的主管,希望他過去,他就不管不顧地去了、我留在石家在。我後來才知道他對我的那個同學說離開石家在是因為跟我已經不能挽回了。

  他是94年3月份去的廣州,五月份我休年假去看他。從來沒有分開過,我確確實實不放心,他是被我照顧慣了的人呀!到了廣州,看到他那種情況我特別難過。

  松雨又哭起來,忍都忍不注。我很想問她,現在的眼淚是為什麼流的。我猜想她不是因為又在心裡重現了她前夫當年的窘境。我有些希望她是為了她自己的純情而流淚。

  真正住下來,我發現他的工作很累,經常出差,而且公司規定四百公里之內必須當天往返,所以有時候他半夜兩點回來,第二天早上還要上班。

  我從廣州回的北京。七月份他到北京培訓,一起待了一個星期。這段時間他好像也有了改變,給我寫了一封信,檢討了這幾年的所作所為影響了我們的感情,他在信裡說陪著別人玩兒無形中也成了別人拉關係、往上爬的階梯。我看到這些當然很高興,那時候很多人不贊同我和他一起去廣州,因為他還沒有立住腳,但是我覺得他的生活實在需要我,就辦了停薪留職。這個停薪留職幾乎到了我上火車的時候才批下來,當時如果不批我也走了,心裡只想著去找他。

  他讓我先不要找工作,我就到了廣州外國語學院國際貿易系,那是一個三年制的大專,我直接上了三年級。父母給的3500塊錢僅僅夠我的學費。他的工資每個月4000多,我們自己找到了房子,加上我在學校的開銷和家用,日子過得挺緊張。那段時間我們不富余,但是這麼多年我覺得他在這個時候對我最好。我上學他總是讓我打車去,路上要花60多塊錢,因為他覺得坐公共汽車要換很多次車,太累了。

  我的畢業成績很好,為了不再讓他一個人承擔這個家,我急著找工作。那是95年,我考進了一家公司,老闆非常欣賞我。我來廣州的目的就是找他,對工資之類的都不知道怎麼提要求,給我1500塊錢已經很知足了。我在公司做得很好,本來我是學計算機的,因為我的工作出色,幾個月以後就買了一台電腦給我一個人用,我編了一些材料管理之類的程序。這個公司的老闆是一個很任性的老頭,當他發現我的確做得很好的時候,就利用年底加薪的時候給我把工資漲到3000塊錢。我自己也非常高興。

  松雨的臉上第一次有了一點兒放鬆的表情。我發現她笑的時候也是羞澀的,和她的年齡與閱歷極不相稱。想到這些,我多多少少有點兒難過,那些接受我的採訪的所謂曾經滄海的人,卻常常帶著一種出人意料的純真表情,而純真是多麼的易碎和脆弱。

  我的全部精力還是在家庭上,和單位的關係很一般。每天下了班就急急忙忙地去買菜、做飯,想著家裡還有一個人在等著我,很溫暖也很有責任感,他因為到了一個新的環境,工作充實而且心情也不壞,我們的感情一天比一天好,周圍一些同樣來南方闖世界的人都很羨慕。這樣的日子一直過到96年的4月份他的兩個同事經過廣州。

  那天他請這兩個人吃飯,讓我先回家。這也是我的老闆慣用的手法,下了班女孩子都回家,男人留下來一起去歌廳或者酒吧。他的同事可能沒有意識到會有什麼事,一定要我一起去。這樣我們就到了一家啤酒城。坐下來開始喝酒,我最怕的就是這種時候,他喝酒不要命的,可是礙著面子我又不能說。他讓我到國際大廈去取錢,說他今天要喝個痛快。我去了。

  回到啤酒城那一刻……

  松雨把臉轉向一邊。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形容。他摟著一個小姐。我什麼話也沒有說,很漠然地坐在旁邊。他的同事問我:「你怎麼不抽他?」我還是沒有話可說,這個社會或者說廣州就是這樣的。

  我們回家的時候,他已經分不清東南西北,我把他拖上樓。他什麼也不說,我坐在客廳裡,從他兜裡摸出一包煙來,一支接一支地抽,第二天我去上班了。他在九點多的時候給我打電話說:「我知道我錯了,你也給了我很大的面子。」

  那天我提了一個要求,嫁給他這麼多年,我哪兒也沒去過,想跟他出差去北海。是下午兩點鐘的飛機,我什麼東西都沒帶。到了北海他陪著我玩兒,就跟平常鬧彆扭一樣,過去了。我們之間也有過不愉快,但是從來不超過一夜。這一次大概是我們都不能割捨這麼多年的共同生活吧。畢竟沒有到了要決裂的地步。我告訴自己是因為他過去玩兒慣了,在這邊也很寂寞。這樣我開始把他帶進我的朋友圈子,他和我的一些同事都成了朋友。

  老闆們還是原來的習慣,吃完飯女孩子回家、男人留下。他也一起留下,我很反感,但是也沒辦法,那裡的男人就是這樣一種生活方式,這樣他們就開心。8月的時候我的老闆過生日,他也一起去吃飯,之後到了歌廳。我的老闆在這一天認識了他的女朋友。

  松雨的嘴角斜著,有些嘲諷又有些無奈地笑了一下。

  那是一個卡拉OK的小姐。

  9月的一個星期天,我讓他跟我一起去買菜。在廣州買菜是很辛苦的,路遠、而且每次我的手指都要勒斷了。他不肯,我生氣一個人出去,在外面吃了飯又買了新衣服,好像真的瀟灑了一回似的。回到家裡,他不在。我一直等到十點多,還沒有回來。從來沒有這樣過。

  他是十二點多回來的,進門就拉起客廳的沙發躺在上面。一句話也不說。我問我做錯了什麼,他說什麼也沒有。我一下子就想到他這段時間幾乎一直在挑我的毛病,於是我問了一句平時想也不敢想的話:「你是不是在外面有別人了?」他說「是的」。我真的是五雷轟頂,這麼信任的一個人居然會做出這種事情……他說感情上的事沒辦法說得清。他說他已經冷靜地考慮過一切:「這個女孩子是我一生中沒有遇到過的好女孩。」我問她是幹什麼的,他就開始編造,什麼賣化妝品的、在推銷的時候認識的,等等。他說:「這個女孩想笑的時候可以笑得不管不顧,想說話的時候會一直說下去……」我馬上問是不是個「小姐」,他否認。其實我不用做任何調查,就知道一定是一個「雞」。

  第二天我和同事去跳舞、喝酒,大家都覺得奇怪。九點多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回家了。他在,我晚回來對他沒有任何影響,他坐在客廳裡,BP機和手提電話放在一邊。我說我們再談談吧,可能是我的生活太單調了,上班、下班、買菜、做飯、洗衣服、擦地板……沒有什麼娛樂,也許對他來說是太壓抑了,但是我確實是想多照顧家裡一些。他什麼也不說。十一點多的時候BP機突,然響了,他就到陽台去打電話,是那個女孩子。我想這麼晚了她是不是遇到了什麼事情要幫忙,他說沒事。關上燈,躺下也睡不著。到了一點多,BP機又響了,他又去陽台打電話。我問到底怎麼了,他說:「沒事,她只是想我。」

  松雨笑出了聲音,空空洞洞的笑聲。眼淚無聲地順著面頰流下來,一滴一滴地落在胸前。

  我當時很氣憤,就質問他:「她也太不把我當人看了,她知道我的存在嗎?」他說她什麼都知道,也知道在我面前這樣做很過分。這之後女孩子又打了一次電話。第二天我的心情很壞。我的老闆問我,我就說了。晚上,同事們請他吃飯,就是勸和吧。他不置可否。我的老闆也認為那個女孩子不會是什麼正經人,因為要比賢慧,誰也比不過我,要找有文化,周圍的都是,為什麼這個人就會讓他覺得這麼新奇呢?我的老闆問他,他很坦率,說就是他常去的那家卡拉OK的小姐。

  那天晚上他喝了很多酒,別人送他回家的時候他死活不上樓,坐在馬路邊上大聲哭,說誰都騙他、害他。我以為是那個女孩子變心了,走過去摟住他說:「一切都過去了,我們還和原來一樣。」他還是不肯回家。我的一個同學讓我先回家,就跟著他走了。我等了一夜他都沒有回來。後來我才知道他們去了那個女孩子的住處。

  從那天開始,他就再也沒有回家。這中間不斷地有朋友勸他跟我和好,人家沒有明白講出來那個女孩子不可靠,但是就是那麼個意思吧。他只是講我的不好,說沒法和我溝通,因為我牴觸他出去玩兒。我的同事覺得他不太成熟,就勸我改變自己的生活,不要再處處只為他想,也讓自己活得輕鬆一些。我大概就是從這個時候才開始懂得要善待自己,給自己買一些像樣的衣服,和朋友一起在外面吃吃飯、逛逛街……

  但是我的感覺依然是很不好,就是想不明白為什麼會成了這個樣子。那時候我每天睡不了覺,吃七八片安眠藥,還是不行。我的老闆從香港帶了BLACK LABEL送給我,那是一種很,烈的酒,讓我每天喝一點。但是我幾乎兩天就喝完一瓶,這樣才能讓自己麻木、才能睡覺、才不至於哭起來。我找不到他,呼他、打手機都沒有用,就在那個時候我還想著不要影響他,所以不往他的單位打電話。

  有一天他給我打了一個電話,問我過得好不好。我當時一下子想起很多我們一起生活的細節,又開始在心裡勸自己認錯,就當是我錯了吧,這樣就可以維持這個家。我這樣想著的時候他終於開口了:「你借給我五千塊錢吧。」

  松雨又笑了。她每一次這樣笑的時候都會讓我感到無邊無際的悲涼。

  我知道他應該有錢,工資加上其它的至少有一萬多,怎麼才這麼幾天就沒有了呢?那是個什麼女人啊?!那時候我和我的朋友們都知道,他上班的時候那個女人還是出去,所以大家就打趣他說:「白天被人嫖了個夠,晚上回到你這兒講感情。」其實他就是她的一個食宿的保證吧。他不管我說什麼,就是要錢。我還是答應給他了。我的同學都罵我,說他有本事做就應該有本事承擔,怎麼能拿老婆的錢去養一個這樣的人?我心裡還有些不舒服,畢竟我不願意別人說他的不好。我的一個同學告訴我,他很早就開始跟他們借錢,為了給女孩子買衣服。他們沒辦法跟我講,其實他跟那個女孩子已經有一年多了,我一點也不知道。

  他不想見我,讓我把錢放在桌子上,他自己會回來拿。那天是八月十五,我坐在家裡等他。他回來了,說要出差。我說:「我送送你吧,今天是八月十五。」我就又哭起來了。我告訴他:「咱倆分開可以,但是你一定不要找這樣一個女孩子……她絕對不會找一個正經工作的。她確實是個雞,從十幾歲就開始幹這個,她知道怎麼對付你。」他說他們之間絕對是真感情。我當時覺得真的沒有什麼好指望的了,我說:「我不允許你和我保持著關係同時又養著她。」他指著我的鼻子說:「你從學歷、社會經驗來說,都比她強得多,但是你的人生觀怎麼就是這樣?她就不這樣,總是那麼樂觀、輕鬆地活著,你就這麼沉重!」我可能也是不冷靜,就大聲制止他:「你不要把我跟她比!我是人,她是雞!」說完這句話他走了,但是我一直記得當時的情景。我也不明白,他怎麼就會愛上一個這種女人,還把我和她比。但是說實話我也很失落,我怎麼就會敗給一個這樣的女人?

  松雨停頓了大約有三四分鐘,一邊用紙巾擦臉一邊和我對視著。她的表情說明直到現在,她也還是沒有真正明白,她究竟輸給了什麼,是那個「小姐」還是那個讓「小姐」們可以自由自在地為所欲為的環境。

  11月的時候,我找到他,我們之間也該有個了斷了,現在這樣不行。那天他是在快到子夜的時候才來,他說他不考慮從前:「我跟你一起生活太累。你就是會要求我學這個、那個,我受不了。」我們決定離婚。

  儘管都很堅決,但是我的確很傷心。這對於我來說實在是太失敗了。就這麼一個女孩子……

  松雨把一縷頭髮掠到耳後。

  這個時候我的老闆請我吃飯,他說感情不順利正好是一個幹事業的機會,提升我做副總經理。真正做到這個職位以後,很多原來的平常事都變成了另一個樣子,因為畢竟是有每個人的利害關係在其中,工作上的矛盾就開始顯露出來了。我做得很努力,但是也得罪了一些人,工作使我很充實,但是並沒有因此改變我的心境。我之所以不辭職也就是因為我實在捨不得我的家,那是我辛辛苦苦一點一點建設起來的,每一樣東西都是我親自去買,費盡了心思。如果我走了,也許他就會帶著那個女人回來住。我不願意,而且他也提出過這樣的要求,我拒絕了。

  他生日的時候我買了一件很貴的襯衫給他,約他出來一起吃飯。大概是我心裡有一種不服輸的感覺吧,就是那麼一種女人他還如此地執著,我不懂是為什麼。那次也不是很愉快,他的裝束和狀態跟原來大不一樣,人很邋遢,褲子上還有一個口子。原來是我打理他的西裝和襯衫,現在成了這樣。但是他堅信這個女人會為了他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我們不歡而散。

  12月份的時候他打電話要求離婚,並且已經定好了假期。我只好也請假了。

  95年12月24日,我們上了回石家在的火車。在車上還算開心,一路打牌,開玩笑說「人家都是旅行結婚,我們是旅行離婚」。我怎麼也不能相信,十年的感情怎麼會變成這樣急不可待地分手、喜形於色地等待離婚。火車到了鄭州站的時候,我怎麼也抑制不住地放聲大哭。

  松雨便嚥著說不下去了。她的哭泣像一隻很小但是很尖利的爪子,在我的心頭緩慢而又用力地一下一下刮過去。我也想不明白,是一個不本分的女人的突然出現使男人意亂情迷,還是男人本來就注定不會屬於本分的女人,所有這一切只不過需要一個契機而已。

  他不讓我哭,說這裡不是談事的地方,「有什麼可哭的」?

  到了石家在,我的一個朋友來接我,因為我也實在不知道該回到哪裡,沒有家了。那天他父母也到車站來接,我還是回到他家。已經是早晨五點多了,喝了點水就躺下休息。還沒有睡著的時候就叫我起來吃飯,原來是他家裡找了一個熟人,跟法院的人認識,這樣離婚可以很快辦完。

  松雨透過淚眼又給我一個苦澀的笑容。

  那個人開著車帶我們去法院,法院不知道為什麼好像還不太願意辦公似的。解釋了半天,說「這兩個人大老遠專門來離婚的」,這才讓我們假模假式地登記一下,接著就問:「你們誰當原告?誰當被告?」我說如果我當了被告就成了一種笑話,還是我當原告吧。後來說是一木正經,其實也是都事先安排好的,一個一個問原因,我說是因為第三者,問他同意不同意,他說同意。審判長說:「即使你同意我也不這樣寫。這樣寫你們可能就離不成了,我還要去調查之類的。這樣吧,就按你們感情不合寫吧。」兩個人像演戲一樣,就「一切符合法律程序,婚姻宣佈結束」了。有時候我都不太相信法律,連離婚的時候都要去托人安排,就為了得到兩張紙證明我們從此沒有什麼關係了,讓我怎麼相信呢?

  元旦以後,我又回到了廣州。我的性格也有了很大的改變,每天只要有應酬都要去的,喝酒呀、唱歌呀,讓自己放鬆。那個時候我也有了一些真正的朋友,在我最苦的時候陪伴我。現在想起來,那個時候就好像在揮霍一樣,掙的錢除了交房租和吃飯之外,剩下的全部用在買衣服和娛樂上。但是我自己清楚,心裡的那種傷痕沒辦法改變。幾乎都成了習慣,每天晚上要喝酒或者吃安眠藥才能睡覺,三點鐘的時候肯定會被惡夢驚醒,然後在客廳裡來來回回地走,鼓勵自己不要哭。

  這時候有的人就開始欺負我了。在單位我管的事情越來越多,很多人覺得我超越了他們、奪走了他們的機會。工作中的麻煩不斷,可以說是很不順利吧。我一個人隻身在廣州,不缺錢,但是畢竟沒有家庭、沒有依靠。我遇到的事情應該說是很多獨身女人都有可能遇到的,我的老闆,64歲,對我有了一些想法,我非常反感他。我的一個朋友也曾經勸我,說這是很多女孩子想找都找不到的機會,但是我覺得我不是那種人。有一次在大街上,我碰見了我的前夫,他帶著那個女人逛店。我心裡很不舒服,他怎麼會帶著一個雞滿街轉呢?而且他的樣子也大大的不如從前了。我和我的老闆之間的誤會越來越多,幾乎有點兒合作不下去了。所有這些加在一起,讓我覺得廣州這個地方實在不能再留下去人而且我當時對自己回北京也很有信心,所以97年7月,我辭職了。

  松雨很平淡地說這些,很明顯她不願意多談。這的確是一段平常的經歷,我的一些還在單身的女性受訪者幾乎無一例外他講到過這類事情,她們有的稱之為「辦公室常見病」,有的直截了當地稱之為「性騷擾」。她們普遍認為這是沒法避免的,因為對方從各個角度都有理由認為「你也需要」,似乎這是最容易被引誘也最容易被拋棄的一個安全群落。松雨說她的老闆恐怕也是這麼想的。

  我想我還是回北京吧。有一個家要處理,全套的電器、電腦,全套的傢具,東西很多。那時候的心情也很輕鬆了,反正馬上就要回家,回來以後可以憑我的能力重新再闖一番。所有的東西都賣掉以後,認識了曾經是一個體育項目全國冠軍的他——我的一個好朋友的朋友,他在北京工作,當時正好也要回北京。

  那時候我的家裡已經沒有什麼東西了,地上鋪著一條白單子,我睡在上面,還有幾個凳子和一張桌子。天氣非常熱。我當時覺得一切都解脫了。大家一起出去吃飯,也有他。不知道怎麼他喝酒有些醉了,我陪著他在外面走。等我們再回到吃飯的地方,人已經走光了。他一直抓著我的手,開玩笑似的說:「反正你也逃不脫。」他的手很有力量。那天他問了我很多我自己的事情,我不願意講,真的是從心裡想把那些不愉快都忘掉。他也講了他自己,他也是離婚的,前妻對他的父母很不好,覺得跟著他不會有什麼前途。婚離得很無奈,他們結婚的時候,女方已經懷孕了,結婚以後才發現不合適。

  他對廣州不熟悉,我不知道把他送到哪裡去。他說要到我家,我想了想只能答應了。就是那天,我的手機丟了。他安慰我說:「沒關係,等咱們回到北京我再給你買新的。」那天我們談了很久,開始是坐在房間的地上。我的心情不好,看著好好的一個家就這樣沒有了,過去的許多事情又回憶起來。說實話,他給我的感覺很好,跟我的前夫相比,他屬於那種很痛快的男人,能把很多事情都講清楚。天實在是太熱了,我們就轉移到天台上接著聊。那時突然就有一種感覺,好像很少有過這麼浪漫的時候,能夠有一個人在夜裡和我一起坐在天台,聽我說這些年壓在心裡的苦楚,而且他是一個跟我同命運的人。看著四周,月亮離人很近,我說:「這一夜我永遠不會忘記的。」他也說了同樣的話。從那一刻起我覺得我也真的需要有一個像他這麼結結實實的人來保護。天剛一亮我就跑到電信局辦手機的掛失。我已經習慣了什麼事都是自己走路去辦,廣州的交通也很亂,他時不時地拉我一把,躲開衝過來的車。有一個人在旁邊關心著我的時候,我才感覺到這些年我真的很孤單,一直是自己在硬挺著,確實也需要一個肩膀來靠一下。我對他的感覺更好起來。

  他來廣州的目的是倒摩托車,但是錢沒有帶夠。朋友湊了一些還是不夠,就跟我借。因為是熟人,而且跟他有了那樣的感覺,所以就借給他了。

  我們是一起回的北京。這個人看上去很粗,但實際上很細緻,一點一滴都在照顧我。我覺得他不會是裝出來的。

  他退役以後一直不是很順利,很想改行做生意。這時候我手裡只剩下一萬多塊錢,添了一些家當之後也就沒什麼了。因為知道他們會還錢給我,所以也就沒有急著找工作。每天跟著他在街上走,陪著他看北京,自己也重新適應這個環境。那段時間過得很快樂,覺得這個人也很可信任。這樣過了兩個月,他的情緒變得很低落,錢花了不少,但是生意還是差一些錢沒有做成。我實在已經沒有力量再幫他了,看著他很悲觀,我也很難過。他只差一萬多塊錢,我每天陪著他唉聲歎氣,這種情緒也帶回了家裡。後來我母親知道了,也是為了我吧,從鄰居那兒借來錢,讓他一個月以後還。

  我們都特別高興。9月25日,我把錢拿到手,在虎坊橋66路車站等他。他來的時候還刻意地打扮了一下,穿著他參加比賽時候的西裝、吹了頭髮。他不讓我送,說有朋友在等,他說:「等我回來一切就都會好了。」還囑咐我要好好對自己,「要是想我了就呼我在武漢的呼機。」我上了車,他還在說明天一到武漢就給我打電話。我就這麼走了,他從此就消失了。

  松雨不再講話,我問他那個人有沒有消息,她搖頭。他留下的一切聯繫方式,手機、呼機全都無效,這個人就像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地無影無蹤了。我在松雨的眉目間尋找她此刻的心情,但是她固執地低著頭不肯洩露一點。過了不知多久,她長出一口氣。

  現在,我什麼都沒有了,而且還要替他還錢,一個月一個月地還。

  松雨講完她的經歷時已經是下午快兩點鐘了,我想起從坐下來我們幾乎就沒有離開過自己的椅子。我說咱們去麥當勞吧,她很依順地跟著我走出報社。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下起雪來,白色的小冰渣落了滿臉,瞬間即化做眼淚一般的水滴。很近的路,我還是叫了出租車,天太冷,故事也太冷。

  松雨一邊吃一邊問我:「你說,他會不會就在北京呢?我看過寫私人保鏢的文章,他會不會也在做這個?」我想這個人不會再出現了,但是沒有說。我希望輕鬆一點,就誇松雨的毛衣好看,她又那麼慼慼然地笑了一下:「我沒有冬天的衣服,也沒有錢買,這身衣服裡裡外外都是我老媽媽的……」

  分手之後我沿著濕漉漉的便道無目的地走著,松雨的面容只剩下依稀的一張慘白的臉,但是那種若隱若現的純真分外清晰,儘管這份易逝的情懷給了她無限的摧殘。我猜想她在保留這一點的時候一定非常固執因而也無比艱難。

  一個星期以後,松雨呼我,讓我幫她找到曾經發表在我們的報紙上的一篇文章中那個保鏢的聯繫方式,我很想勸她不要徒勞,但終於不忍。我給了她那位發稿編輯的呼機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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