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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你一定想辦法別讓人看出她是誰
--那種受欺騙的感覺


  採訪時間:1998年1月10日9:10AM

  採訪地點:《北京青年報·青年週末》辦公室

  姓 名:文玉

  性 別:男

  年 齡:28歲

   

  北京某職業學校畢業,現為國家公務員。

  在我知道真相之前的記憶都是很美好的——她穿著一件紅色的羽絨服,裡面沒穿什麼。我只是說讓她跟我走。她轉過身,什麼也不說——男人可能不把這些事情牢記在心裡,但是女人不一樣——有人說離婚是一種解脫,可對我來說,心裡那種感覺……真的很難受——我把我們的全部積蓄一共三萬塊錢都給了她,因為我覺得她比我難——那種受欺騙的感覺,就是一個人的心被抓在手裡揉來揉去的感覺——所有幸福美滿的我都不願意看見,甚至於憶恨——痛苦和傷害只有親身經歷的人才會有體會,這樣的人才能在一起溝通和相互理解

  1998年1月10日,天氣非常不好,似乎正是北京最冷的日子。早晨大約9點過10分,我匆匆走上台階,這時有一個我已經在若干次電話中熟悉的聲音不自然地響起來:「是安頓嗎?」

  文玉已經在傳達室門外等了我半個多小時。他是一大早從石景山趕來的,比我們約定的時間早了很多。他個子不高,一張娃娃臉,眼鏡顯得有些大,使他看上去還沒有擺脫書生氣,但是比他告訴我的實際年齡——28歲——要顯得年輕。他是一個區級機關的公務員。

  辦公室只有我和他兩個人。在見面之前我們通過好幾次電話,彼此已經交待了各自的基本情況,照理說我們不再需要相互適應就可以順利地進入採訪。於是我安置好採訪機、給他沏上一杯茶,只等他說話。

  然而他始終沉默。雙手平放在腿上,身體明顯地發抖。我聯想到他在電話中一再地問我:「您是不是就像一個心理醫生?我特別希望我的痛苦能有一個人來傾聽。我只是想有一個人聊天。」那幾次電話中瀰漫著歎息和焦慮。曾經有一次,是在元旦的下午,我的回答很讓他失望,那是他在以後的通話中告訴我的。當時我說我特別忙,希望他不會僅僅是要告訴我一個重複過多少次的情感故事,希望他能有思考、有令人信服的細節,如果就是要認識一個人、聊天,那麼我暫時分不出時間。我說的是真話。甚至有的時候,我很害怕那種聊天,全部是自我的感受,我聽不明白事情的因果,但是對方用一種無助的眼光凝視著我,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需要什麼。每每在這樣的時候,我都會感到原來我也是那麼無助,無助到沒有辦法面對一個「傷心著自己的傷心」的人。

  在沉默中我們相持了大約有五、六分鐘。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氣,抬起頭看著我:「我一時不知道怎麼說話,所有的事情都湧到我腦子裡,我有點兒亂。本來找都想放棄這次見面了,但是我實在是想聽聽像您這樣的陌生人怎麼說……」

  文玉在講述他的經歷過程中總是一個坐姿——雙手平放腿上、身體直立、目光低垂,彷彿全身都和自己較勁。

  我不想說我們的全過程,因為在我知道真相之前的記憶都是很美好的,我不願意去破壞那種印象,而且那些對於我,每一步都是一種刺痛。我只想從我看見他們那一天開始講起。

  我記得第一次發覺他們有事情是在一個我不應該回來的晚上。那天我從單位把一輛紅葉麵包車開回家,大概是8點多。那時候我們住在她家的一間平房裡,那是一個部隊大院,她父親在那兒工作,她現在也在那兒工作,她就是在那個院子裡長大的。那天本來說了我不回來……我推開門,看見他們倆……當時的燈也就是四、五瓦的螢光燈,他們沒有插上門。男的坐在沙發上,她坐在床沿上,他們離得很近。挺尷尬的。我看到那種情況愣住了,雖然他們沒做什麼,但是我真的悟了。

  文玉停下來,一下接一下地、長長地呼吸。他低垂著頭,我覺得就連他濃密的黑頭髮裡都散發出抑鬱的氣息。他顯然是努力試圖讓自己平靜,但是徒勞。他的身體比剛剛坐下的時候抖得更加劇烈。我聽見非常低沉的一聲「對不起」。

  我當時就有一個念頭:「我走。」好像我已經轉過頭來,她也站起來了。她問:「你怎麼回來了?」我告訴他我是開車回來看看她。然後她也沒說什麼。我走出來,也沒人攔我,她也沒在後面叫我。我把車停在院子外面,這時候我就坐在車裡,往院子裡面看。他們沒有出來。那時候我很愛她,不想讓她下不來台,而且我一直都很信任她。我在車裡等著。過了一個多小時,誰也沒有出來。我很希望她出來找我,哪怕就是出來看我一眼,因為每次開車回來她都會讓我帶著她出去玩兒……但是沒有。又過了不知道多長時間,那男的出來走了,她還是沒有出來。那是96年的11月或者12月,我已經記不清楚了。冬天,一個冬天都沒有下過雪,就是那個晚上我在車裡的時候開始下雪,那種小雪渣。當時我想走吧,可就是沒走成,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

  我在外面坐了很久。可能是因為我一直在黨委工作,遇到這種事情,我想還是應該找他們單位,他們是一個單位的同事。我也不知道怎麼敲的他們單位書記家的門。那時已經是半夜12點多了。他們書記聽了大吃一驚,說誰他都可以信,唯獨說她是跟這個男孩不可能。其實那個男的我認識,跟我挺熟的,我幫他修理錄像機,他也常來我們家,而且她說這是她認的一個弟弟,我甚至還替她給這個男孩買過生日禮物。我從來就沒往別處想過。他們書記勸我半天。這時候那個男孩呼我,我沒回電話。……我又回到了車上。當時我也不明白想什麼呢,但是現在我知道,其實我還是想等她出來看看我、跟我說什麼事都沒有。結果,她沒有。後來那個男孩又呼我,我回了,他說他向我保證他們倆沒有什麼。我說我始終都相信他。

  這件事過去之後,她跟我提出我們倆不合適,想離婚。我當時非常非常愛她,而且就是為了讓她過得好一點,我特別努力工作。所以我就想,是不是因為我平時對這個家太忽略了?我跟她說,再給我一點時間,讓我調整一下,把家的位置放得再重一點兒。她也沒有再說什麼。她解釋說她和那個男孩沒有什麼,我相信她。但是不能不承認,陰影就這麼留下了。 後來,97年春節前的一天,也是一個我不應該回家的日子。那時候我晚上有課,但是我總是變著法兒地回家,我想多陪陪她。而且雖說我有車本兒,但是真正開車的機會並不多,我的技術也不是太好。那天好不容易開車回家了,我心裡特別高興。在家門口,我又看見了跟那天一樣的燈光,我的腦子就又懵住了……

  文玉的聲音從錄音帶上聽起來非常衰弱,夾雜著時斷時續的、不均勻的喘息聲。很有些像一個人在一間空曠的大屋子裡自言自語。

  我不敢往下想。我甚至不希望我是已經真的站在家門口了。……我看著那種燈光,把車停在外面。然後我去了那個男孩的家,他不在。我的那種不好的預感越來越強烈。我又去了他們單位,單位連一點燈光都沒有。我知道他們肯定是在家裡了。……但是我還是告訴我自己不可能。

  文玉突兀地抬了一下頭,馬上又迅速地垂下。音量明顯地高了一些。

  其實那時候完全是自欺欺人,因為已經肯定是這樣了,但是我還是在安慰自己,不會的、不會的,真的不會的……聽見敲門,耽誤了一會兒,門開了,我全都看見了。我這個人看著是挺安靜的,其實有時候我的脾氣也大。我打了她一個嘴巴……

  文玉再一次停下。他慢慢閉上眼睛。我等著。過了有兩、三分鐘,他睜開眼睛,一張臉抽搐著,表情十分痛苦。

  我真的不想回憶。……她把我抱住了。那個男孩過來想跟我解釋,我順手抄起一個這男孩送給她的八音盒就砸過去,她抱著我,沒砸到他。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你跟我走。」她穿著一件紅色的羽絨服,裡面沒穿什麼。我只是說讓她跟我走。她轉過身,什麼也不說……

  文玉終於又說「對不起」。他忍了幾次的眼淚終於滾下來,幾乎泣不成聲。我遞紙巾給他,他摀住眼睛,輕薄的紙巾立即濕透了。接下來他用左手緊緊抓住右手,他的有手不住地顫抖。他說他一激動就會手麻。我讓他平靜一會兒,他痛苦地搖頭。我給他換椅子、加熱水,做一些不相干的事,他始終一言不發。此後整理文玉的錄音帶的時候,我發現這一段只有我一個人在「表演」。

  還是不說了吧……我當時失去控制,她一直抱著我,現在我覺得她是怕我一衝動真的把那個男的打壞了。這時候外面已經開始有人了。

  這時恰好有一個找我的電話,文玉也正好可以好好地清理一下思路。

  說真的我實在不希望把這些都登載在報紙上,她和她的一家都住在這個大院裡,環境很小,一下於就會被人認出是她,她現在還在這個地方工作,很多人都知道這件事。我對她談不上恨,原來可能有一些氣憤,但是現在我說不清楚,反正恨是談不上。所以我還是不說這些了,讓她看到了可能對她是一種傷害。熟悉的人一看就知道是她。

  不說了,離婚吧。離婚不是我提出來的。因為我總覺得是由於我對工作太在乎以致於忽視了她,才造成了今天這樣的結果。

  我在石景山工作,家住在海澱,早晨上班天不亮就走,往返路上要四個小時,特別辛苦,所以有時候我就不回家,住在石景山那邊。可能我的確是關心她太少了,禮拜六、禮拜天都有課,不能陪她。所以我說,也不能都怪她,她太寂寞了。……我有一種受侮辱的感覺。我過去對她說過,我們倆結婚,只有她對不起我、沒有我對不起她,後來她說,這回我們扯平了。我說不存在什麼平與不平。我知道她指的是什麼。我們十八、九歲的時候,她為我有過一次宮外孕,差一點兒死了。那時候我年齡小、害怕、不敢面對這些、不敢承擔責任,我沒有去看她、也沒有去找她。她指責我「躲得遠遠的」,我的確欠她的,欠的太多了。所以我下定決心要讓她過得好、過得幸福。

  出了這件事之後,我沒有責怪她一點兒,我還在想從此以後我要多改變一些,多顧顧家。也許我想得挺好的,我們搬回到石景山我父母家,也是我們當年的新房。我特意休息了半個月陪她。我這人確實有缺點,不會做飯,不是特別會照顧人。那是過完了春節,都是我做菜。我只會做一樣。我記得她愛吃蘑菇、蒜苔加西紅柿炒在一起,我恨不能天天給她做這個吃。假期滿了,我又上班了,晚上七八點才回來,還是做這個菜給她吃,不管多晚。這段時間我們過得挺好的。但是我一上班,發現她又有變化了。我覺得我對她一直挺寬容的,也可以說是理解吧,但畢竟發生過那樣的事,對她的某一種眼光稍加注意,就可以發現她的心還是不在我這兒。我仍然要求自己多做一些。但是後來她跟我說:「文玉,你設身處地為我想一想,我也是要面子的人。出了這件事,我還敢面對你嗎?每當我面對你的時候,哪怕你對我特別好,我也會馬上想起那天晚上的事來。一想起那天晚上,我就不想活。」以我這個人的性格,有這種事,我不會沒有反應的。但是對那個男孩,那天晚上之後我沒跟他見過面,更沒說過一句話,沒動他一下。為什麼?就因為她當時抱著我說她不想看到我們倆打架,不想看到我們當中有一個人受到傷害。如果我當時真的想失去她、真的想離婚不要她,那麼我肯定會去找那個男孩狠狠地揍他,我想即使我把他打壞了,公安局對這種事情都不會有什麼處理的。可是,我不想失去她。所以我什麼也沒有做。她說:「有了這件事,如果你待我不好,或者你打我兩下,我反而會覺得好受一點兒。我怕你對我好。」可是從我內心來講,我不想去責怪她。然後她說她想參加自學高考,把精力轉移到學習上。她說:「咱們離婚吧。」

  現在想,男人可能不把這些事情牢記在心裡,但是女人不一樣,尤其她又是一個非常非常要面子的人。

  文玉默默地坐著。從一開口,我就意識到這是一個極其重感情也極其敏感的人,他時時表露著惆悵的情緒,他的感事傷懷無處不在。辦公室裡的空氣也因此變得鬱鬱不開。

  我同意了,但是這種同意讓我和她都非常難過。自從她說過那一次之後,幾乎每天都在跟我說這個。我知道她是實在不能再這麼過下去了。去法院辦手續,是因為她想求快,法院判決三天就可以有結果,協議就要慢一些。所有的事情都是她一個人去辦的,包括找律師寫訴狀。本來這種事情應該是男的出頭,但是我實在是不願意,甚至於我連每一步都不要去想。我根本就不明白這樣的事應該怎麼處理,而且我也不想明白。……她去找了律師……我記得寫完訴狀,她說:「文玉,對不起。我把你當成了被告,我是原告。」臨到法院那個門口,她求我:「法院問我們離婚的原因的時候,千萬不要提起那天晚上的事。」我全都答應了。法院寫的離婚原因是夫妻感情不合。

  文玉忽然冷冷地笑了一聲。

  反正就是那麼一寫吧,她自己也說,我們從上學的時候就在一起,不可能存在什麼感情不合。法院也沒問什麼,雙方都願意離就判離。而且法院即使問我真正的原因我也不會說的。……就這樣,離婚了。

  文玉在他的回憶之中顛沛流離,我的心情也隨著他的起伏時而收緊,時而放鬆。

  走出法院的時候,我想我人生的這一頁就這麼輕輕易易地翻過去了。……其實那時候是3月份,立春很長時間了,但是沒有春天的感覺,說灰暗吧,好像也不是,就是那麼一種讓人不舒服的黃色……有人說離婚是一種解脫,可對我來說,心裡那種感覺……真的很難受,非常非常難受。我老是覺得我們倆不應該那樣。離婚那天她沒有走,還是回到我們最初結婚的那間房子裡。倆人說得挺好的。實際上那天晚上我們還有夫妻生活,她正在來月經,我很不願意,而且主要是我根本沒有那個心情。但是她要求。……我記不清楚了,是當天夜裡還是第二天早上?她跟我說她有點兒後悔。我當時聽了特別特別心動。因為法院要三天以後才領判決書,我想既然是這樣我們就不要離婚了。她什麼也沒再說。她有幾件事讓我挺感動的。一個是她說的後悔的話。還有,離婚協議書是一人一份,她不要,她說:「都放在你這兒吧。」我當時就有一種念頭,她還會回來。我就把我家的鑰匙留給她,誰會把鑰匙給陌生人呢?她是春天離開的,冬天穿的厚衣服她一件也沒拿。她說:「也許我過一、兩年甚至兩、三年,等我心裡平靜了,你要是不嫌棄我,我再回來。」我告訴她我會一直等著她回來。這都是我們說過的原話。她還保證說她絕對不會去找別人,她心裡已經容不下那麼多東西,已經玩兒不起這種感情遊戲了,她說即使她再婚也是幾年以後的事情了。

  就這樣,第二天我送她到她的二姐家。那天她媽和她姐姐都哭了,哭著勸她不要跟我離婚。她的一家人都對我非常好,儘管當年有過那件事,他們曾經一度記恨我,但是我們倆真正在一起之後,他們就逐漸認為我是一個非常負責任的人。所以聽到她跟那個男孩的事情之後,她父母一致跟我說:「是我們管教不嚴,對不起你。」在她姐姐家見到她媽,我不知道叫她什麼,就沒有叫,她媽用那樣的眼光看著我……怎麼說呢?就是一種很抱歉又很惋惜,那樣一種複雜的眼光,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湧出來了。

  文玉把雙手交握在一起,握得發出輕微的響聲。

  從她姐姐家出來,她說想跟我走一走。我們就去了團結湖公園。圍著公園走了一圈,她一直在說過去,我只說了一些祝願的話。我告訴她,好好複習功課,需要用錢的時候給我打電話。那時候她已經沒有工作了,因為出了那樣的事,她覺得在工廠裡呆不下去。那天我覺得她對我也很留戀。她說讓我不要來找她、給她打電話,給她一段自己的時間。我都答應了。離婚分財產的時候,我把我們的全部積蓄一共三萬塊錢都給了她,因為我覺得她比我難,一人在外,有這些錢,或者找工作或者學習,都好辦一些。

  四月份她考完試了。我一直一個人住在我父母那邊,老人問我,我就說她是在姐姐家複習功課。我瞞著沒告訴他們我們已經離婚了。每次這麼說我心裡都很彆扭。所有的事情我都沒有讓我父母知道。

  五月十幾號,我姥爺帶來一些草毒給她。她在我們家是一個很懂事的媳婦,親戚們也都喜歡她,而且我是獨子。我媽讓我給她送去。我不知道怎麼辦。前一段時間她姐姐呼我。讓我把放在她家的衣服拿走,告訴我她去承德她舅舅家了。到了6月初,櫻桃下來了,我媽知道她喜歡吃,買了好多,又讓我給她送去。說實話我也很想她。我把櫻桃裝了一飯盒,平放在書包裡,從北京站坐火車去承德找她。那天路上我的心情好極了,少有的愉快,因為馬上就可以見到她了。我帶著兩千多塊錢,是那段時間的積蓄,我想給她。我甚至都在想像她見到我的表情,一定是很輕鬆,我們可以一起游離宮……

  我是清晨到的,到她舅舅家才7點鐘。我怕太早吵醒他們,就在外面等到8點多了才進去。她舅舅特別吃驚,說她沒來。當時我的感覺很不好。我還是坐在外面,一個石凳,冰涼冰涼的,她在承德所有的親戚都說沒見到她,那種涼氣從身體底下一直升到我心裡,我想她可能是在騙我。在承德碰到了她表妹,小女孩叫我「三姐夫」,我難過,但是還是答應了。我不想讓她的親戚知道在我們之間有變故,我還是在維護她。

  我也不知道是怎麼稀裡糊塗就回到了北京。我在一個郵電所裡給她姐姐打電話,她一聽說我去了承德就哭了,她說:「我們全家都對不起你。她在我這兒住了不到一個星期就走了,去了西安,跟那個男孩一起走的。」

  錄音帶裡又是一段空白。我不得不趕快請文玉喝茶,幫他分散注意力。

  那時候我腦子裡只有一個想法,找她。還是帶著那一飯盒櫻桃,我坐火車又到了西安。也許我還想問問她,離婚的時候說過的話是不是真的。我是從北京找到那個男孩在西安的地址。一天一夜,我只喝了一聽啤酒。出租車司機看著我那樣都害怕,說:「兄弟你喝一口我這兒的濃茶,別上火。」在火車上,我又開始設身處地為她想,也許她只是想換個環境放鬆一下,不一定就會怎麼樣。

  到西安,已經是晚上快九點了。在去男孩家的路上,我碰到他們,正手拉手地走,她穿的是我給她買的一套裙子。當時我坐在人力車上,一下就跳下來,拎著給她帶來的櫻桃。我一把就拽住她,她又像那天晚上一樣抱住我。這次那個男孩沒害怕,因為這裡畢竟是他的家。她說:「文玉我不能跟你走,你忘了我吧!」我一直拽著她,拖出二十多采,坐在一個台階上。我拽她的時候,櫻桃灑了,紅紅的櫻桃一粒一粒地滾了滿地,我們倆個人一起彎下腰來撿。紅色的、一粒一粒的、灑了滿地……那種破碎、一片一片正在裂開……就像我的心,一點一點地沒有了,心和思想,都沒有了。

  文玉的聲音變得有些尖細,他的眼淚流在臉上,顧不得擦。

  我們坐下,她說她沒有辦法,在北京沒地方可以容她,只有來找這個人。我問她離婚的時候說過的話,她不開口。而且她說:「咱倆已經沒有關係了。」這時候男孩的叔叔來了,勸我走,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說:「以前你們沒離婚,你有這個權利,但是現在你們已經離婚了,人家不願意跟你,你沒有理由勉強。」我現在終於明白了,她說的所有的話不過就是為了今天的一個鋪墊。那種受欺騙的感覺,就是一個人的心被抓在手裡揉來揉去的感覺,一切都不是真的,一切都不值得。我這些年的努力在這個時候全都變得毫無意義了。最重要的是我的一片心被撕碎了。我轉身就走。就在那一剎那,我眼睛裡什麼都沒有,然後就聽見我身邊很急很急的剎車聲和司機的罵聲。我沒有任何感覺,都不知道自己在哪兒。

  我又是稀裡糊塗地買票、回北京。其實支撐我回來的最主要的原因是我的父母。因為那個男孩給我父母打電話說我在西安出事了。我父親當時就暈倒了。接下來他好了一點兒馬上就打車到西客站準備來西安。我就是為了老人,才能夠有力氣返回北京。我在西安火車站給家裡打電話,讓人把我父親追回來。而且我也馬上呼了我爸。 她一直跟我在車站。她說她和那個男孩住在一間房子裡,分分合合,生活很困難,男孩沒有工作,她的收入也不多。我沒有什麼感覺,對她的一切話我已經不相信了。分手的時候我什麼動作也沒有,她已經不是原來的她了,眼前這個人我完全不認識。就是那麼一種陌生的感覺。

  回到北京以後,我什麼都不想做。回想發生的這一切,我幾乎覺得我沒有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我回來以後的第一個月,正好趕上捐款,我只給我自己留下幾十塊錢,我覺得夠活了。就像我在電話裡跟你說的,受欺騙、受傷害、被愚弄……還要面對周圍不知真情的人們,我都要一個人來扛著。憑什麼?我是愛她,可是離婚不是我的錯呀!

  說真話我不希望她跟那個男孩,他們不合適,他承擔不了她的生活。可是我記得在西安她跟我說:「文玉,我不跟他我跟誰呀?誰還會要我?」

  剛剛離婚的時候,我還有個盼頭,可是從西安回來之後,我知道了什麼叫做孤獨。我舉一個例子。我很怕過節,任何節日,只要是放假的,我就害怕,就連星期六和星期日,因為那時候就剩下我一個人了。也不想看到電視上有兩個人親親熱熱的鏡頭,也不想見同學和朋友,所有幸福美滿的我都不願意看見,甚至於憎恨。所以我穩定下來之後,我覺得像我們這一類人是很危險的,自己受到傷害、心理負擔重還不說,時間長了就變成特別有報復心。我就有過。那段時間我甚至想過去破壞別人的家庭,當一次第三者,讓別人也嘗嘗我這個滋味兒。而且我還想過到一個人多的廣場去搞一次爆炸,那種陰謀、破壞我全想到過。真的,我覺得這是一個極為不安定的人群。我們自己承擔了太多的東西,一旦承擔不了怎麼辦?幸福與快樂可以和別人分享,但是痛苦和傷害只有親身經歷的人才會有體會,這樣的人才能在一起溝通和相互理解。也許這樣我們還可以更快地走出來。

  現在我坐在這兒,好像已經平靜下來了,其實我自己知道還沒有。這種陰影一旦留下就很難抹掉。所以我特別希望你能有一天把我們這些人組織起來,或者我們這些人怎麼能成立一個什麼協會,我們互相幫助,因為從我的親身經歷來講,我知道這部分人是社會的一個不安定因素,可是現在並沒有人認識到這種破壞性有多大。而且,我自己就是通過一個痛苦的過程才產生今天這種認識,這種人的破壞性經過正確的引導是可以轉變成一種同樣大的建設性。我真的希望你能做這件事。

  面對文玉的熱切,沉默的是我。他不是第一個提出這樣的問題的受訪者,我相信也不會是最後一個。然而我僅僅就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記者,我深感自己的力不從心。我不可能告訴文玉,像他這樣的一大批人,幾乎永遠沒有可能成為媒體關注的主要部分,因為他們是一個不容質疑的「弱勢群體」,儘管他們迫切地希冀或者說乞求社會的關心和幫助。沒有受到過傷害的人永遠認為受傷者的痛苦是不正常的,所以我才會聽到有人說:「安頓採訪的人都是有病的人。」甚至也由此認為我是一個心理不健康的女人。我從無從解釋到現在終於不屑於去解釋,同樣經歷了一個痛苦的過程。我不可能對文玉講出這一切。我的眼淚聚合在眼裡,心理充滿了委屈。也許在採訪過程中出現這樣的感受太過於女性,在我,這是第一次。我們對視了很久,我告訴文玉,只要有一絲可能,我會堅持我現在正在做的這件事,會一直做下去,只要還有人需要我做。

  有時候,我們需要的就是一雙傾聽的耳朵、一雙誠懇的眼睛和一顆善良的心。我一直覺得受過傷害的人比一直順利的人更懂得貢獻,因為他們從痛苦中走出來,他們曾經獲得別人的幫助,所以他們更明白應該怎樣幫助別人,我覺得我們可以比那些幸福的人做得更好。

  我不知道該對文玉講些什麼,採訪的艱難、寫作的辛苦以及周圍的各式各樣的嘲諷,都不可能告訴他。甚至久而久之我已經在享受由此帶來的一系列感覺,好的、壞的,都使我的生命和內心世界變得飽滿,飽滿到沒有語言可以表達。我岔開了話題,問到他前妻的近況。文玉又有些黯然。

  她已經結婚了,就是跟那個男孩。她沒有辦法,回到了她原來那個工廠,靠的是她父親的關係。她家已經不跟她來往了,而且她家裡拒絕接納她現在的丈夫。他們收入不高,過得很拮据。她曾經來跟我要她冬天的衣服,我沒有給,可能就是我狹隘吧。我總是想著十九歲那年她剛剛做完宮外孕手術、見到我就撲到我懷裡,她一心一意地跟著我,滿眼裡只有我,那時候我就發誓要一輩子對她好,可是現在,我做不到了。

  我的屋子裡還跟從前我們沒曼離婚的時候一樣,傢具、照片、隨手用的東西,都沒有變。也許有一天我會改變,但是不是現在。

  文玉離開報社的時候,猶豫再三,終於給我留下一個呼機號。他說:「如果我的口述發表了,有人與我有同感,願意跟我聯繫,你就告訴他這個呼機號,我非常希望能幫你做些什麼,能幫別人做些什麼。人在被需要的時候才會有幸福感。」

  我送他到樓梯口,他似乎想起了什麼似的,深深地看我一眼,然後說:「你一定想辦法別讓人看出她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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