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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男人也想通過女人改變自己的生活
--我是一個沒有錢的女人


  採訪時間:1998年3月9日9:00AM

  採訪地點:安頓家

   

  姓 名:金陽

  性 別:女

  年 齡:25歲

  北京某外語學院本科畢業,現為職業導遊。

  想起來覺得很幼稚,怎麼能控制一個男人呢——那天夜裡,可以說是半強迫的,我們倆做愛——這個人很執著又在我身邊,這是抓得著的愛情——在我潛意識裡是喜歡這種男人的,帶著一點強制——女人就是這樣,別人都說你美,你自己就真的覺得自己美,別人要是老貶你,你就真覺得自己沒有價值——跟他在一起,我嘗到了窮人的滋味——別的女孩子掙來錢自己花,可是我還要負擔著他——我覺得非常悲哀,為什麼愛情在利益面前就會這麼一錢不值呢——「愛情的問題都是在床上解決的」,我們就是這樣——恐怕就是因為這個,我非常想嫁給一個外國人

  金陽是在打了三個電話之後才決定和我見面的。她在電話中間了我許多問題,大部分是關於我怎麼看待那些沒有結婚又幾乎差一點作了媽媽的女孩子,「你覺得她們是壞女孩嗎?」我說不。因為我認為每一段真情的付出都是無可厚非的,而且關於值不值得從來不是感情產生那一剎那能夠想明白的。她「唔」了一聲,有一點兒放心。

  1998年3月9日,一早就刮起了風。我徘徊在漢威大廈的廣場上,一邊等金陽一邊猜測這個細聲細氣的女孩子的模樣。當一個穿著短大衣和超短裙的女孩子對我面露微笑的時候,我發現她跟我想像的不太一樣。她面色紅潤、身材豐滿,眼睛裡都飽含笑意,和任何一個看上去樂觀、開朗的女孩子一樣,沒有一絲曾經經歷了痛苦的感情事件的痕跡,我很難把眼前這個人與電話中那個有些淒楚的聲音統一起來。

  金陽說她也沒有想到我是這個樣子:「我猜想女記者都應該特別丑。」我們一起笑,為了她的面無淒苦和我的不算太醜。

  然而金陽在長沙發裡坐下來、把自己擺舒服之後,臉上還是流露出一種似乎渺茫又似乎哀傷的神清,多少洩露了她心中的秘密。

  金陽還不到24歲,現在的職業是導遊,學外語出身。

  我知道怎麼說,可是我想對著你說,不想對著它。

  金陽看著放在她面前的採訪機,兀自笑起來。

  我和他認識特別偶然。三年級的時候,一個同學說她的朋友想學我學的這種語言,說這個人可能挺有錢的。但是我同意去並不是因為這個,而是因為日子特別單調,想讓自己有點事情做。

  我呼他,回電話的是一個特別老的、低沉的聲音,我當時還以為是一個50多歲的人,我們約在南禮士路見面。等了很長時間,有一個人向我走過來,我眼前一亮,這麼年輕而且挺帥的,髮型很像克萊德曼,有一種異國風情。但是我當時對他的印象並不好,他走路好像一拐一拐的而且說話好像也有點兒結巴,吞吞吐吐的,最不能容忍的是他和我一起並肩走路可是老是扭著頭往後看。他對我的要求也很高,必須順應他的時間,我說我不能保證隨叫隨到。後來我們就一直沒有聯繫。那時候是8月份。

  開學以後,有一天我又看見這個人走過來。當時他已經忘記我叫什麼,我對他也沒什麼印象了。他問了我幾句話就說請我吃飯,我當時忽然就想,不能讓人以為我是個不大方的女孩子,就答應了。吃完飯又到附近的另一個學校去散步。他總是打聽我的事。當時我正好剛剛結束了一段不成功的戀愛,心情也不太好,想著也許他能理解,就斷斷續續說了一點兒,告訴他我的男朋友是阿拉伯人。天有些晚了,越來越涼。他提議到他的家裡坐坐,就在旁邊。其實在外面的時候我就隱隱約約地感覺到這個男人對我感興趣,因為他用那樣一種眼神看著我,但是我對他沒有什麼戒心。他是一所藝術院校的老師,我是學生心態,覺得老師應該是很安全的。我去了他家。他的房間特別亂,沒有沙發什麼的,就坐在床上。結果他突然就襲擊我了,我使勁把他推開。其實當時我並沒有特別生氣,多少還有一點兒高興,因為他對我感興趣。並沒有把他當成一個流氓。什麼也沒有發生。但是當時已經太晚了,我如果再不走,宿舍門就會關上了。

  從他家走到學校,門已經關了。我站著發愁。他說去酒吧坐到天亮再送我回來。我沒有別的辦法,就跟著他去了。

  金陽又兒自笑了,問找是不是覺得她囉嗦。我示意她接著說。

  我在酒吧裡給他講了我的戀愛,他說:「我認識很多外國人,他們騙中國女孩,你就是被騙了。他是個流氓,你沒有意識到啊?!」坐得大晚太晚了,他又提議去他家,說「保證不會碰你的」。我居然相信他,認為他就是不會碰我的,現在想起來覺得很幼稚,怎麼能控制一個男人呢?

  去了他家。……就在那天夜裡,可以說是半強迫的,我們倆做愛。早晨起來我特別後悔,我怎麼會這樣呢?跟他根本就不認識,而且對這個人一點一點都不欣賞。我以前的朋友是一個特別文雅的人,很清潔,我跟他一起吃飯,我都覺得我不夠文雅。可是這個人特別粗,吃飯的時候弄得渾身都是油、聲音特別大,走路的時候會隨地吐痰、抽煙很凶。他是東北人,那些人的特徵在他身上特別明顯。

  我打斷金陽,問她踉這個東北人是不是第一次有性生活,她猶豫了一下,說:「不是。」

  那天早晨起來我坐在床上看著他,想快點擺脫這個人吧,以後再也不要見到他。他醒了問我什麼時候再來,我說:「再也不會來了,你千萬不要找我。這次我就認倒霉了。我不會去揭發你,咱們就到此為止。你別找我。」他說:「那我可不能保證。」在他家門口他使勁抱了我一下,我就倉惶地逃了。我的裙子和長絲襪都撕破了,天也已經涼起來了,我光著腿跑回了學校。我想這個人我再也不會見他了,誰也不要知道我還曾經有過那樣一個晚上。

  十·一以後,他又來了。那天他跟我聊到特別晚,他說:「我不是最好的男人,但是你跟我在一起,至少我不會騙你,會讓你幸福。」我真的有點兒感動。我一直在拒絕,他一直這樣堅持。我想這個人很執著又在我身邊,這是抓得著的愛情。我慢慢接受他了。到了1l月份,我們開始了一種同居的生活。

  開始的時候我對他不是很滿意。他自己很乾淨,但是那個家就像災難電影發生了一樣,亂得不得了。這期間我們吵架,我經常衝出門跑回學校。他就再來找我。我說:「咱們分手吧,實在太不合適。咱們的生活方式不一樣,你的不拘小節我沒法忍受。」他說他就不、就是喜歡我。有時候他在學校裡就抱著我往外跑。我想在我潛意識裡是喜歡這種男人的,帶著一點強制。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兩個人就好起來了。

  我從小在家裡受的教育就是中國是一個太不發達的國家,以後只要有一個機會就一定要出國,我一直想畢業後找一個外企,存一些錢,家裡再資助一點,然後出國,但凡我能留下,就不再回來。從小到大就是這樣一種理想。我姐姐是我們學校學英語的,我們從小就互相鼓勵,一定要出國留學。但是他不許我去外企,他說:「你要是去外企我就不認識你了。女人到了那種地方都變得特別虛榮,掙的那點兒錢還不夠打扮的呢。你還有什麼心思照料家庭?還有機會伺候我嗎?出國?那些看上去有能力的人都弄得一臉滄桑回來了,就像你這樣的人,在國外肯定混不好。幹嗎非要去碰壁呢?」我不敢告訴家裡在跟他戀愛也有這方面的原因,家裡一聽他這種說法就不會同意的。我總是想,這個人跟我一點也不志同道合,一定要擺脫他。但是他說除非是他不喜歡我,如果我不和他在一起,就讓我家破人亡。他八歲的時候爸爸就死了,上大學二年級的時候媽媽去世,哥哥和姐姐都在東北不管他,他可以說是一個自由人,無牽無掛,他的職業也是上完幾節課就回家沒人管了,我真的害怕。我總是星期六、星期日回家,一回到家裡我就會意識到跟他這樣下去不行,星期一我一見到他就說分手。他就貶我說:「我怎麼配不上你?就算××(正在走紅的電影明星)找了我也不會覺得丟臉!你算什麼?你不就是個學外語的嗎?」他,總是說我難看,走在街上,看見一個女勞模的宣傳畫,就說我跟那個人長得像。

  我這個人的心理波動很大。女人就是這樣,別人都說你美,你自己就真的覺得自己美,別人要是老貶你,你就真覺得自己沒有價值。他說以我的能力,就是伺候他是最好的結局,他有能力養著我。他經常這麼說的時候,我真覺得那種生活挺好的。我曾經是一個心特別高的人,覺得自己的生活應該比一般人好,命運應該是讓人羨慕的。在遇到他以後,我開始降低自己在各方面的標準。有這樣一個男人也好,就算我說一些羞辱他的話他也不會離開我,他老想跟我在一起,這就是愛情。

  我們的關係越來越好。天天我下了課就跑到他家,他下了班就回家。慢慢我連作業都不好好做,交差就行。我覺得他就是一切。反正一畢業我們就結婚,可以過一種悠閒的生活,有沒有一個好成績無所謂。

  冬天來了,我面臨著找工作。我的同學家裡各顯神通。那時候我才意識到,成績好不好不重要,家裡有沒有門路才是最要緊的,我們家不這樣,就讓我找一個外企,過幾年就出國。我不敢說因為有他一切都變了。

  他在招聘會上看到有旅行社在招人,覺得當導遊收入高、就讓我去考旅行社。天天我們倆在一起討論的就是這個問題,有時候夜裡三點多還不讓我睡,讓我寫保證書不去外企。他說:「你要是不聽我的話,我的好多人生計劃就沒法實現。你不能讓我失望。我找一個學生,就是要讓她按照我的意志去生活。」

  那時候我一陣一陣地覺得我們不合適,跟著他,一輩子就這麼窩窩囊囊過去了。我在找工作的時候也一次一次地碰壁,因為我沒有門路。他就罵我們家:「你這個破家庭,你父母是幹什麼的?在北京這麼多年,就不認識幾個朋友嗎?天天就想著把女兒送出國,往火坑裡推。你爸就是看著你姐在外企,就想讓你也去。」他非常尖銳地問我:「你要家還是要我?」我們天天吵架,有時候早晨吵得我渾身哆嗦不能去上課。那時候矛盾其實就已經很突出了。

  最後我到了現在這家單位,開始還好,帶了幾個團,有一些額外收入,後來就不行了,經營不好,收入就八百多塊錢。我們的經濟變得很桔據。

  金陽歎了一口氣,一張娃娃臉上掛著那種持家的女人才有的感慨。

  其實我大四那年我們就已經這樣了。他每個月有四千多的收入,在高校老師裡面已經是非常好的了。可是他花錢特別無度。租房子,手機每個月八百多的費用,從來不在家裡吃飯,吃得不好他就不痛快,上下班都是打車,衣服送出去乾洗,無形中錢就像水一樣地流走了。我說過他,他說:「我為什麼要委屈我自己?我對自己非常自信,我肯定會有錢的!」

  金陽在學著那個人說這句話的時候笑出了聲。

  他嘲笑我只會節流而不會開源,總是想著省錢不會去掙錢。

  我們沒錢到什麼程度?說出來你都不信。有一天晚上,兩個人加起來才只有15塊錢。明天怎麼辦?他還要打車上班呢。我特別生氣,跟著他,怎麼成了這樣吃了上頓沒下頓?他就讓我去跟同學借錢。他也跟他的朋友借錢,明天發工資,今天借,明天發了明天還。我覺得特別不安定。為了錢愁得不行。我以前從來沒有過這種狀態。跟他在一起,我嘗到了窮人的滋味。每天被錢追得特別痛苦。太難受了。

  金陽現在的裝束也很普通,她的衣服時髦但是一看就知道不是很貴,不像那些掙大錢的導遊小姐,把財富都掛在身上。她說她的收入遠遠地不像別人猜想的那麼高,而且,從她一有工作,就幾乎一直在負擔著那個男人的一部分開銷。我想像不出來那個人什麼樣,想像不出一個伸出手來接住女人的錢然後自己享樂的男人有什麼魁力。儘管我也一直認為,錢不是衡量一個人價值的標準,錢也不是一樁愛情產生和消失的基礎。

  去年的7月,他有了一個機會,到香港的一家唱片公司當老師。他說這次掙到錢了就娶我。當時他是在街上說這話的,我有些心不在焉。他急了,說我跟他在一起除了做愛沒正經的。但是我跟他的確沒有什麼共同語言,說什麼之前我都會想,他肯定不懂。他是學音樂的,除了唱歌什麼也不會。他也同樣看不起我,覺得我除了會說幾句外語什麼也不會,又是這麼一個小語種。

  我這個人生活的慣性特別大,我已經習慣了跟他一起生活,而且我們同居了這麼久,再找別人,別人還能要我嗎?

  金陽的聲音低下去許多。她好像是在問我,又好像是在問她自己。

  其實我們最主要的矛盾還是在我工作以後。他沒有去成香港,這對他的打擊很大。他的很多幻想都因此破滅了。那時候我已經上班了,帶團,很充實。他老是追著我,給我打電話讓我去他那兒。但是我特別忙。

  8月中旬的時候我懷孕了。我說:「咱們結婚吧。」他說婚姻只不過是一種形式,他沒有錢娶我,讓我把孩子打掉,我一直拖著不肯。我當時怕家裡知道,但是心裡還是很高興的,因為終於有做媽媽的感覺了。那時我的反應特別重,什麼都吃不下去。他老是斥責我。這之前他在電視上看到一種埋在脈搏上的避孕藥,就讓我去做。我不肯去,一方面是不好意思,另一方面是那樣其實也是不保險。我讓他避孕,他說:「那多不舒服呀!」就因為他不舒服,我們從來不避孕。

  我是在49天的時候去的醫院。大夫特別厲害。我問可不可以不休息,大夫說:「最好是休息。當然了,要是那種沒結婚的、不想讓人知道,你也只能不休息了。」我又說結婚,我喜歡這個孩子。他問我:「你拿什麼養啊?沒有二三十萬,怎麼養孩子?我過苦日子過夠了,你要是收入高也可以,你又不行。生也可以,讓你父母養著。」

  我在東四婦產醫院做的手術。直到我進手術室,他都沒有到。我自己拿著東西進去,沒有家屬,別人都有男朋友或者丈夫等在外面。你結婚以前去過那種地方嗎?

  金陽的突然發問讓我愣了一下,不知道怎麼回答她。我馬上想到她在見面之前問過我的問題,只好安慰她:「沒關係,你那樣也是很無可奈何的。」她點點頭,不好意思地一笑。

  我不敢喊,越喊大夫的態度就會越不好。我出來的時候,他在外面。那天是星期五,我騙家裡說是去北戴河了,在他那兒休息。在出租車上,我把錢包裡的三百塊錢給他,我知道他沒有錢,正在放暑假,他沒有課時費。他一點都沒有拒絕就收下了。

  沒有幾天我就又帶團去了。想多掙點兒錢,他在家裡也沒有收入。天很熱,特別辛苦,但是每次見面他都先問我掙了多少錢。有時候錢不多,他就說:「你那個家總是第一位的,你又給你們家了!」我心裡也不平衡,別的女孩子掙來錢自己花,可是我還要負擔著他。但是每一次有一點錢,我還是會給他。我老是對他有些可憐,他沒有父母,不指著我又指著誰呢?我想我對他的感情非常混合,一方面恨鐵不成鋼,另一方面又覺得他是我的孩子,我應該照顧他。

  到了11月份,我又懷孕了。當時我去檢查的時候大夫說我是高危病人,需要做手術。我怕極了,在醫院門口給他打電話,他正在上課。我求他快,點結婚吧。他的語氣很冷淡,他說:「以後再說吧。我在上課呢。你不要那麼虛榮,覺得不好跟家裡和單位說,你現在的任務是看病。」那種語氣冷冰冰的,我好像都不認識他了。

  那段時間我的情緒不穩定,鬧著要結婚。他說他沒有錢:「讓你們家拿十萬塊錢來我就跟你結婚。」那時候我在電話裡就會哭起來。他說:「你這樣誰還敢跟你做愛?動不動就懷孕。越是有事你就越是添事。」聽著這些話我就想,等處理完這些事就再也不認識這個人了。

  我一直在跑醫院。醫生懷疑我是宮外孕,說如果有一天覺得肚子劇痛,就馬上到醫院來。我特別害怕。要是在家裡突然這樣了怎麼辦?家裡人就會知道了。如果我住院,怎麼跟單位支待?我知道唯一能救我的辦法就是結婚,那樣就可以不丟臉、光明正大地休息。我又一次求他,他還是不答應。我們見面就吵,電話裡也吵,一直吵到他的手機沒有電了。他說他沒法跟我一起生活,覺得我的脾氣就像潑婦一樣。 我每天晚上不敢睡覺,就怕肚子會疼起來。還算我運氣好,過了幾天,自然流產了。但是之後我就開始流血不止、腰疼,幾乎每個星期要去兩次醫院。我特別希望他陪著我。只有一次,我們約好,他又是沒來。醫生知道我沒有結婚,就說:「沒結婚你為什麼同房?你這個小鬼。」當時我就哭了,周圍的人以為我們家誰死了,還勸我別傷心。我看完了病,已經十點多了,看見他在電梯邊上等著。我抑制不了自己衝他喊,他說他早晨起不來所以晚了。我想真的沒什麼可說的了。

  自從我這樣以後他就不見我了。他說他忙,說一接我的電話心裡就緊張,又要吵架了。我發現他真的很自私。有時候我特別難受,給他打電話,他就在電話裡對我喊:「你有病就去看病,跟我說有什麼用?我讓你去避孕你不去,都是怪你自己才成了這樣。那個地方就是做愛用的,老是流血,你怎麼這樣?」

  我第一次看到金陽的表情不平靜,臉都有些扭曲了。我努力告訴自己不可以有任何評論性的語言,但是一種說不出滋味的東西硬硬地哽在心裡,極其不舒服。

  放寒假的時候,有一次我約他一起去醫院。那天到處堵車,我打電話通知他不要來了。本來我以為他照樣是沒起床,沒想到他已經在出租車上了。他一聽就急了:「你折騰我!我在這兒堵了好長時間了。表都跳到五十多塊錢了。你又知道我這幾天有錢了是吧?出租車司機可是高興了,我的錢都捐給出租車公司了。」他說我是在折磨他,「陪著你就是相愛呀?」

  那段時間我的心境壞極了,在辦公室就會哭起來。他說我在影響他的生活。我想跟他分手,可是哪個男人知道我已經這樣了也不會要我的,我以後可怎麼辦呢?而且我怕自己以後再也當不了母親了。我覺得這是我人生的一個烙印,永遠也好不了了。就跟著這個人吧,至少兩個孩子都是他的,我不必再解釋。別的男人,我還要解釋自己曾經怎麼樣過。

  我把他的情況告訴了家裡,父母都激烈地反對。我爸爸甚至說:「搞藝術的人慢饅都變得跟畜牲差不多了,跟這種人能有幸福嗎?不是我咒你,有一天你會連一雙鞋都穿不上的。」家庭的氣氛很不好,我離家出走去找他,還帶著戶口本。但是他一點也不高興,他說:「你急什麼?這樣不是挺好的嗎?什麼也不耽誤。」他說婚姻對他不重要,他自由慣了,不適合結婚。他的態度和原來追求我的時候完全不一樣。他曾經說過,他會娶我,結婚的時候要為我們兩個人寫一首歌,請來他所有的朋友。那個時候我一直相信會有那麼一天,儘管我心裡也明白其實他不是一個負責任的人。和家裡鬧僵的時候他還是不肯娶我,我真的不想活了。

  今年1月份的時候,我終於下決心跟他分手。他不同意,說沒有思想準備。每當他求我的時候,我就非常可憐他。所以我們還是沒有分成。

  金陽靜靜地坐著,圓圓的臉上沒有血色。

  1月17號是我最後一次提出和他分手,他說我們再談談。當時我沒有堅持。我想這個人可能還是愛我的,要不,我說分手他為什麼不願意呢?那天是他第一次到我下班車的地方來接我,他說:「你再也不會遇到像我這麼優秀的男人了。我這麼漂亮,你跟別人,生的孩子都不會好看。你就是跟著我最幸福。」我當時想,就這樣吧。我無論從身體上還是從心理上都已經認準了這個人,不想再重新開始。

  1月19號,我們為了一件什麼事又吵,沒有兩句話,他就說分手。他說:「我現在這個狀態就要錢,你能給嗎?我知道你愛我,可是你用什麼方法表示你愛我呀?都得拿錢來表現。我欠別人錢,人家逼著我還,還不上,就會來和我算帳,你能替我還嗎?你影響我的生活,老想控制我,跟你在一起我沒有自由。」他說了很多,說愛情對他來說已經不重要了,他只要錢。那時候我心裡難受極了,我從來沒有想過我是一個沒有錢的人,但是他這麼一說,我忽然覺得我自己是那麼卑微,這麼卑微而自己從來沒有意識到。他說他要找一個有經濟能力的老婆,要有一個人能切實解決他的困難,愛呀愛的沒有用。他說他也痛苦,但是只有「忍痛割愛」。

  他講他從東北的一個小城,奮鬥了多少年才考到北京,母親去世以後就沒有人管他。他說:「你從來沒有受過我這樣的苦,我曾經因為沒有錢一個月不敢出校門,就是因為跟賣飯的大媽認識人家不收我的飯票。我就這樣生活。畢業以後,我對分配的工作不滿意,好多年都沒有穩定的工作,我做生意,為了錢到處奔波,我這種外地人的心理你永遠也不會瞭解。我們同事,最次的人都開著富康的車,可是我什麼也沒有,我跟你在一起,生活永遠也不會有什麼改變。」我覺得特別不可理喻,一個男人怎麼能靠一個女人去改變自己的生活呢?可是他就是想那樣。

  我是在那天才知道他的真實年齡,其實他比說的要大,比我大一輪,已經35歲了,我沒想到在這件事上他居然會騙我。他說:「我快40歲了,我要靠這幾年讓自己的生活徹底改變。你以為我願意住在那個小破屋裡,沒有錢,做那個最傻的人?我不願意。」

  我指責他不負責任,他笑了,說他曾經以為我會有一個特別好的工作,至少可以分到房子,但是我太讓他失望了,我「破壞了他全部的人生計劃」。當時對我來說他的話就是晴天霹霧,原來我就是他的人生計劃之一,我就是他改變生活的階梯,我一直以為有很多女人不惜用婚姻作代價,力圖找到一個有錢、有地位的男人來毫不費力地改變自己的生活,可是從他身上我才意識到,男人也是一樣的,男人也想通過女人來改變自己的生活,特別是像他這樣沒有根基又不願意努力的男人。我覺得非常悲哀,為什麼愛情在利益面前就會這麼一錢不值呢?

  金陽圓睜著她的一雙含滿了水分的大眼睛凝視著我。顯然,她首先認定了她是愛那個男人的,之後她發現了自己原來愛得那麼力不從心。一個沒有錢只有愛情的女人,在這個很多人都想走捷徑一夜暴富的時代,她顯得那麼沒有競爭力,她親眼看著自己的愛情在金錢面前一點一點地貶值直到終於被淘汰出局,她忽然問我結婚的時候是不是一個「有錢的女人」,我搖頭的時候非常理解她的因為窮而自尊掃地的悲傷。

  就是這樣,我們分手以後,我還是給他錢,我的獎金大概有1000吧,我主動給他了。因為是寒假,我知道他沒有。之後他打電話又跟我借了一些錢,現在可能也花完了吧。

  金陽的笑容很難形容是一種什麼樣的意味——半邊嘴角輕輕一撇、眼光低垂下來落在鞋上。

  我知道我已經沒有這個義務了。有時候我真想問問那些男孩子,女朋友有沒有錢重要嗎?幾乎每個人都說不重要,但是我已經不信了。

  我以為金陽講到這裡就結束了,但是她忽然雙手用力把散落在兩側臉頰的頭髮推到腦後,彷彿想用這樣一個動作告訴我她已經獲得了某種程度上的解脫。

  有時候我會問自己一些問題,比如我是不是直到最後才發現他的心理缺陷?不是的,我很早就明白,但是因為我們那種關係,我沒有去正視這種感覺。你看過馬爾克斯的小說《百年孤獨》嗎?裡面有一句話:「愛情的問題都是在床上解決的」,我們就是這樣。他也說過我就是因為性愛才不離開他的,我承認。有時候我們的矛盾非常激烈,但是只要一做愛,矛盾就擱在一邊了,其實並沒有解決,只是暫時放下,可是它還是存在呀,遲早要爆發,我們的分手就是這樣的一次總爆發。

  金陽低下了頭。

  而且,我們實在是很和諧,以致於我現在對任何男人都沒有興趣,他們不能喚起我的那種和性有關的感覺。也許我會結婚,但是我真的希望那個人能和他相像一些,否則我可能很難幸福。

  恐怕就是因為這個,我非常想嫁給一個外國人。他們的性觀念決定了他們不需要女人為自己的過去做什麼解釋,我會比較輕鬆,而且我一直覺得外國男人比中國男人要性感一些。我現在這種情況,中國男人大概是不太容易接受了。

  金陽離開我家之前,從錢包的夾層裡抽出一張一寸照片,是一個英俊的南美小伙子,她說是她新的男朋友,如果成了,我就會跟他出國。

  我忽然問金陽:「外國男人真的不在乎自己的女人曾經有過什麼樣的歷史嗎?」她告訴我她的戀愛經歷中曾經不乏外國人,所以以往的經驗使她確信,一定是這樣的。附錄:

  4月7日上午,金陽打電話說給我傳一篇稿子,想發表在我正在編輯的「人在旅途」版面上。文章令我感動,但的確不適合發表。

  聯想金陽的故事,這篇小文章應當算是一個極好的補充。


你的生命我的選擇


   我曾經有過你,小小的你,比我在街上看到的任何一個孩子都小,你在我的腹中生存了52 天。

   如果我是天主教徒,我就是對你犯了罪。

   我不知道你的樣子,但母親的直覺告訴我你一定是個男孩子,是像你爸爸那樣好看的小男孩,我帶著你去過我的辦公室,去過長城、故宮,也去過你爸爸的琴房。你讓我頭暈欲嘔、不思飲食,但是,我愛你,懷著初做母親的欣喜與自豪,我常會偷偷地對你微笑。

   請你原諒我吧,你的爸爸不願意娶我,儘管為了你的生命我曾苦苦哀求過他。我的孩子,我能給你什麼?沒有身份、沒有父親的黑色人生?我無數次和我自己爭論,我可以拚命地工作養育你,教你我學的這種好聽的語言,每晚給你講個故事,但是我如何安慰你孤獨惶惑的小心靈?如何幫助你擺脫從一降生就伴隨而至的歧視和痛苦?

   我要給你圓滿快樂的人生,如果為了受苦而來,我寧願替你選擇死亡。原諒我拋棄你,為此我得到了報應,五個月之後,你的爸爸拋棄了我。

   我帶你去的最後一個地方是手術室,劇痛之後我永遠失去了你。我在深夜裡暗位,我的孩子,我犯了罪。

   我常在街上尋找你,我會讓你的爸爸看某個小男孩說,我的兒子一定是這樣的。在你爸爸不耐的眼神裡我為你哀傷,如果不愛你又因何創造你?就是,就是為了這個,我寧願終身悔恨而不讓你知道你的父親是這般自私、你的母親是這般軟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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