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時間:1997年12月26日
11:00AM 採訪地點:《北京青年報·青年周未》辦公室 姓 名:天女 性 別:女 年 齡:28歲 邯鄲人,師範學校畢業任邯鄲市某小學 語文教師,後調入當地一家公司任團委書記, 1992年來北京,就讀於音樂學院,後退學回 邯鄲,現為北京某公司廣告業務員。
我們之間有一種別人達不到的默契。他 很尊重我,雖然他是一個單身男人——阿君 常和我一起過夜,但是什麼也沒有發生—— 我覺得非常聖潔,他不是死了,也不是升天, 我只覺得他只是從人間走開,又要有一次再 生——從那以後我再也不喊他父親——我窮, 別人就可以欺負我、認為我卑微得為了生存 什麼都可以做,可我不是那樣的——他已經 講了我只能是他的情人,即使我說出來喜歡 他又有什麼意義——儘管我們有感情,可是 有感情代替不了一個現實的相守——就像天 有時侯下雨、有時候晴朗。人也是這樣,有 時候走背字,有時候也會很幸運。
在見到天女之前,我的桌子上曾經三次出現別人的字條,上面有她的電話號碼、呼機號,甚至有一次寫下了這樣的話:「請務必給天女小姐回電,她每天打不止一個電話找你。」那段時間我忙到夢裡都在絮絮叨叨地說著什麼,周圍的人都在對我說一定要給自己放幾天假。所以,直到看見這張字條,我才呼她。
她在電話的那一頭說:「我很想跟你說說我自己這些年的漂泊。」不知道是不是這一天的電話線也是潮濕的,她的聲音帶著水的氣息濕湧湧地傳來,那種別樣的感傷使我無論如何不能說「我們晚些時候再見面」,於是就約定了時間。
1997年12月26日是一個不太晴朗的日子,天空出奇的低,人的心情似乎也因此而很難高闊起來。天女就是挾著這樣一種冬季陰天的味道坐進我所在的辦公室。她推開門的一剎那我有幾分恍恍然,她個子很高,中分的直髮從兩側合抱住一張清瘦的臉,表情和相貌酷似那個已在滾滾紅塵之外的女作家三毛。真的太像了。
她坐下以後,雙腿並得緊緊的,左手尖尖的手指用力抓著隨身帶來的一隻有些舊了的皮手袋。我知道她拘謹,我也知道除了她在電話中說過的諸如從我的文字裡感覺到我這個人有同情心、善解人意等等讓我心裡非常舒服的理由之外,還有一個極其重要的原因使她最終走到我的面前——我們是沒有瓜葛、也許今天以後永不再見的、真正的陌生人。
我說:「你的名字真好。」她笑一笑,開始放鬆。「這個名字是雍和宮的老和尚給我取的。他先給我相面,然後說我的一生就是這樣一幅畫,蒼茫的天地之間我是一個孤獨的孩子。但是這個孩子生命力很強,因為她是天地孕育的,所以不管多難她都會活得很頑強。」她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看著我,但是我卻感覺到她的目光其實早已經穿過了我的身體、我身後的牆壁、牆壁以外的空間……落在一個別人不可能瞭解的地方。她的空曠、遼遠的眼神和她的面無表情竟然有些打動我,讓我迫切地想知道,她怎樣修煉成眼下這個樣子。
她沒有因為遲到而表示任何歉意,也許她認為完全不必有什麼解釋我就應該瞭解比如塞車之類的客觀原因,同時也更應該理解她走到報社門口的時候幾乎猶豫得想放棄這次頗有些蓄意性的見面。
我帶著她到報社在地下室的餐廳吃飯。青菜豆腐的工作餐被她吃得極其優雅,以至這樣一個嘈雜的地方都顯出了幾分不同凡響。我猜想她一定是一個有過一些見識的人,至少曾經養尊處優。
我給她沏了一杯熱茶,她用雙手環住杯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嚼飲。
談話開始的時候已經是一點過十分,窗外的天空不知在什麼時候開始逐漸透出些許慘淡的陽光。
我在邯鄲市的一所師範學校讀了三年中專,畢業的時候我的個子就已經非常高,一米七多。一個偶然的機會認識了阿君,他已經35歲了。那年我21歲。這個人個子很矮,也就一米七上下,臉黑黑的。我們接觸過幾次,很平淡。那時候都是他約我的,我沒有他的聯繫方式,連他是幹什麼的我都不知道。直到有一天他打電話說他愛上我了,我才對他有了一些瞭解。他的太太去世了,女兒10歲,他的太太是在生他女兒之後病死的。他說咱們試試,如果我覺得他好就做朋友,不好可以分手。這樣我們就開始「做朋友」了。我發現他很有錢。
有一天,正好下雨。我特別怕下雨,總覺得下雨就是一個女孩子在哭。那天我們就在他的車裡坐著。我問他究竟是幹什麼的。他說他是司機,我不信。後來他終於說了,他是青島一家建築公司的經理,現在承包了邯鄲的工程。直到他帶著我到他的工地看過之後,我才總算弄清了他的身份。
後來我們的接觸應該說是一帆風順吧,他有很多優點,我們之間有一種別人達不到的默契。他很尊重我,雖然他是一個單身男人,但是從來沒有像那些輕浮的男人一樣沒認識兩天半就提出來要同居呀之類的。現在想起來,這也是我一生最大的遺憾。
天女的話停在這裡,她低下頭,好像怕我看出什麼似的又迅速地拿起放在茶几上的水杯,也許是用力太猛,水溢出來一些,灑在她的藍色長裙上。
那時我一直在學校教書,可是實際上我並不願意當老師。上學的時候,我是我們音樂老師最寵愛的學生。我總是對阿君說如果有一天能到北京學音樂,我一生都無所求的。阿君聽過我唱歌,他有時候也會捧住我的臉說:「你要是去當歌星肯定會走紅,他越是這麼說我就越是不安分。後來他通過他的關係把我調進了邯鄲市的一家建築公司,沒有幾天我就當上了團委書記,但是我還是一心想上學。
阿君在邯鄲是非常出名的有錢人。我們倆的關係很快就傳開了。我第一次把這件事跟我家裡人挑明了的時候,家裡不同意。邯鄲是一個挺封建的地方。人們就覺得自己的女兒還沒有結過婚,找到一個「二婚頭」已經夠冤的了,還要一進門就給人家當後媽,我父母就覺得很丟人、很不光彩,所以阿君直到最後出事也只到過我家一次,還被我父親弄得非常難堪。我父親幾乎用盡了所有的辦法,有時候是苦口婆心地跟我談,當然是勸我跟阿君散了,後來他看我根本沒有改變,就開始跟我拍桌子,有時候還動手打我。吃著吃著飯他突然就會舉起筷子來砸我,還有一次,如果沒有我弟弟擋住,我可能就被打傷了。
其實我也聽到過很多關於阿君的傳說,說他什麼的都有,但是我不太信這些。他對我特別特別的好,這種好絕對不是說一起吃什麼、花多少錢,而是來自心裡的一種感覺。我覺得跟他在一起特別舒心。我從來沒有讓他給我買過什麼衣服。首飾之類的,我沒有興趣。他給我買的唯一一套衣服,是白色的,短上衣、長裙子,因為阿君一直喜歡我穿白色。當時那套衣服240塊錢,對我來說貴得嚇人,怎麼也不能要,推托了好幾次,我怕他認為我喜歡他就是因為他有錢。
天女的手又細又長,平平地搭在腿上,蒼白而沒有一絲血色,就像她的臉,即使在陽光下也是一種透明的慘白。她不說話的時候,靜靜地坐在一旁,看上去安詳得令人憂傷。
那是92年的春天了,通過阿君在北京學油畫的弟弟,他帶著我到北京來報考音樂學院。我的音樂感覺好得讓我的老師都吃驚,一個旋律,只要我想到了、哼出來,絕對不用到鋼琴上試,直到現在我也是在頭腦中作曲的,甚至曾經一度以此為生。阿君讓我考作曲系,他不願意我去學聲樂,最後進一個歌舞團之類的,他怕我不嫁給他。
天女在她的回憶中時時會露出微笑或者流露出不能抑制的傷心。我知道她進入了她自己的狀態。這本來是我在採訪過程中最希望的,因為只有這樣,受訪者才真正有可能全無戒備地呈現出完整的事實,甚至他們會在這個過程中重新經歷曾經發生的一切,重新體驗當時的那些感受,並且通過這種體驗達到最恰當和全面的表達。這是我求之不得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是在預感著天女可能講到的事情將會是一場生死,將會是她一生隨時有可能結束生命的一個最基本的理由,因此我一遍又一遍在心裡告誡自己,必須在適當的時候讓眼前這個極其感性的姑娘從回憶中自拔。確切地說是我自己不忍從她的傷痛之中去看到那曾經發生過的一切。然而她只管一味他說下去。
準確地說是在94年5月的時候,我還在上音樂學院,他在塘沽和北京都有工程,分別有人負責,他在這三個地方之間跑來跑去。我有時候住在學校,有時候就住在外面租的房子。阿君每個月給我1000塊錢,包括房租和各種雜費。我不是那種特別大手的女孩子,很多東西對我來說都是可有可無。而且,我想跟他結婚,把他當成自己的人來看,我覺得那些錢呀省下來是我們倆個人的。
她撥開長髮看我一眼,淺淺地一笑,接著說。
我特別心疼他,不願意讓他那麼拚命地去掙錢。有時候他從塘沽跑來看我,一下車的樣子特別疲憊,我就特別心疼。他給我的錢每個月都有富余,跟著阿君,我覺得整個人都變了,從原來一個時髦的女孩子變成精打細算、處處節省、買最便宜的營養霜,我想這也算是為他盡了一份心力。我曾經用這樣省下的錢給他買過一件襯衣,他很感動。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只要稍微有一點對他的回報都會讓他感動不已。
在北京的時候,阿君常和我一起過夜,但是什麼也沒有發生。有時候看著他累得在椅子上坐著就睡著了,我會偷偷地流眼淚。我真的想結婚,阿君也是在等著那一天,他說等到那天我們就怎麼樣都可以了。從這些小地方,我總是能感覺到他是在珍惜著我。
阿君說等他在上海的工作一結束就辦。那年11月15號吧,大概就是這天,他去了上海。可能就是天不讓我如願吧。那一天他沒乘飛機也沒坐火車,帶了兩個司機開車去的。他在上海給我打電話,說先回塘沽處理一點事之後當天晚上就來北京找我。 我坐在那個小屋子裡等,左等右等等不來,一等就是好幾天。結果等來了他弟弟,接我去青島。
他弟弟一路上什麼也沒有告訴我。到了青島才說他哥哥在醫院呢。我趕到醫院的時候,一張大白單子罩住他整個人,醫生一點一點打開給我看。他是在從上海回塘沽的時候出的車禍,一個司機當場就死了,另一個將終生殘疾,阿君是送到醫院裡搶救了兩個小時之後死的。他的整個人的骨架都撞散了。醫生是在把他擺好了、經過了整容之後才給我看的,看上去很平靜。我不像別的女孩子那樣會嚎響大哭,我哭的時候都是扭過身去,不願意男人看見我流眼淚。所以看到的時候一滴眼淚都沒有,人完全麻木,一頭裁到在地上,什麼都不知道了。醒過來的時候我躺在急診室的床上,他弟弟在旁邊陪 著我。我醒過來就又要去看他,他弟弟摟著我說:「你要是想哭就哭出來,我哭不出來,再去看他我始終還是平靜。我怎麼也不能相信,說得好好的還要來看我,怎麼就會死了。當時我大概是很冷靜,其實所謂的冷靜不如說是麻木。我在太平間站了半個小時,他弟弟拉我走的時候我才意識到這個人是真的死了。這時候我的眼淚就嘩嘩地流下來,一點聲音也沒有,就那麼狂流。一下子就想起好多好多事。第一次去青島是他領著我玩兒……
天女的頭轉向房門的方向,背對著我,我不知道她是否在流淚。而她的聲音分明是梗住的。我靜靜地等她再次回過頭來。我的心裡有一絲隱約的疼痛,幾乎想要阻止她這種錐心的回憶。她重新面對我的時候,沒有接上剛才的話。
他的屍體是火化的,那是我最失態的一天,也是我一生中哭得最厲害的一次。我始終不能相信這個人這麼快就沒有了。他弟弟和媳婦死死地拽住我,但是我就像瘋了一樣,幾個人攔我都攔不住,我哭著哭著身體就往下墜,然後就昏過去,我記得很清楚有三次都是這樣。當時青島允許海葬,阿君的骨灰就灑進了海裡。
天女沉默了,我問她能不能承受這樣的追憶,她點頭。
那天早上4點鐘,海面上特別特別的平靜,我們租的輪渡,後面跟了一隊帶著蠟燭的小船……那種紙做的小船,他的骨灰一點一點放在小船上,這些小船濕了就會沉下海去,帶著他的骨灰。還有一些很碎的花瓣,黃顏色和紅顏色的,灑向海面……當時我覺得非常聖潔,他不是死了,也不是升天,我只覺得他只是從人間走開,又要有一次再生……他沒有離開我,他只是到別處隨便走一走,他還會回來……天亮的時候,我一個人去了棧橋……有海鷗,人特別少。當時我突然間有一種想法,就是過若干年之後我死了,骨灰也會有一半留在邯鄲,另一半灑回青島。而且我覺得阿君本來應該是我的愛人,儘管他沒有了,但是畢竟我曾經用心地愛過他,他也同樣地對我……直到最後我都不是他的人……所以對我來說,這是一生的遺憾。假如我們同居,或者他就不會出事?即使還是這樣沒有了他,至少他會留下一個他的孩子,哪怕就是一個私生子,可能會長得像他,這對於我今後活下去至少是一個支撐,或 ……但是他從沒有得到過我的身體。而且我有過很多很多任性的時候,有時候他來晚了,我就和他鬧氣,非要他哄不可;有時候去找他,看見他獺洋洋地躺著,就覺得他不喜歡我了,非要他起來說清楚……這時我才知道我做錯了很多,但是已經太晚了……所以站在棧橋那裡我就祈禱,如果蒼天真的給人輪迴的機會,我希望阿君能夠馬上化做一隻海鷗,我以後每一年都會來棧橋看他……
天女終於不能再這樣斷斷續續他講下去了,而我是從有這樣的採訪以來第一次因為一個人的敘述而落淚。我們都轉過頭去背對著對方。這樣過了很長時間。採訪機一味地空轉,留下一大段只有背景雜音的空白。
離開青島那天我坐的是晚上的車。一過檢票處,我就知道我以後再也不會來青島了,肯定的。列車啟動的時候,我看著青島站我熟悉的一切,一直到過了幾個小站,我仍然向外看著,一路上我的眼淚都止不住。
我回到邯鄲,幾乎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那時候我父親抽的煙是紅塔山,我整盒整盒地抽,一天能抽完四五盒,就是為了讓自己麻木到什麼也想不起來。終於有一天,我覺得再也不能堅持下去,活著已經什麼意思都沒有了。我用一把很鋒利的電工刀架在手腕上,涼涼的,我想從此再不會痛苦了,我將見到阿君,跟他在另一個世界裡做真的夫妻……結果我沒死成。正好父親推門進來,他一把奪走了刀子,我拚命跟他搶,把他的手心切了一個很深的口子。我恨父親,我覺得一切都是他造成的,如果94年他同意我結婚,我們不會有今天。我罵他、讓他滾,但是他還是把刀子拿走了。他不是一個凶神惡煞的人,他特別慈祥,可是那個時候我用折磨我自己的方式來折磨父親。我知道這樣他會非常難受,而且從那以後我再也不喊他父親。我說就當我是死了吧。這麼多年都是這樣。
我回到邯鄲一個多月以後,音樂學院找到了我,但是我已經決定不上了。人都沒有了,我為誰學呢?那時候我總是哭著睡過去。
也許還是因為阿君,我又到了北京。這時候的我已經是一無所有了。我還是不能把他忘了。所以有時候我一個人到海澱花園走走,阿君在那邊也有工程,我還和他一起去過工地,戴著安全帽,可是工程還是在繼續,已經不是阿君在做了。沒有了他,我真的就是什麼都沒有了啊!
天女用一種在這種情緒下根本不應該出現的表情看著我——那裡面包含了熱烈而又充滿了不解的失落,彷彿頓然間無依無靠的孩子本能地回過頭來尋找固有的依傍。甚至,她歎了一口氣。
在北京我遇到了無數的事情,可能也就是這些鍛煉了我的最終的自立。我什麼都幹過。在香格里拉當過導購,只干了三、四天,掙了400多塊錢,可能我還算業績不錯吧。
笑,但是很尷尬。我想她從一個衣食無憂的依人小鳥變成一個必須為自己賺每一天的飯錢和房租的外來妹,一定有很多的不適應,生活上的、尤其是心理上的。我這麼問了,她的笑容變得更加尷尬,還有幾分無可奈何。
之後我到處打工,也給一些樂隊寫過曲子,畢竟我還算音樂學院出身,曾經有一次,一首在公共汽車上想出旋律的歌賣了900塊錢,那陣子賣歌是我主要的生活來源。大連的一家音像出版社曾經想給我出一個專輯,但是我付不起三萬塊錢押金,就放棄了。那時候我的住處也不固定,我租得起的房子都不好,好的房子我也租不起。開始我住在甘家口的一個工棚裡。晚上下雨,雨水打在黑漆漆的棚子頂上,僻僻啪啪地響,我就整夜地想著阿君在的時候,幾乎每一個雨夜都是我們一起過的。那天夜裡我寫了一首歌,後來賣給了一個樂隊,那是我寫的最好的東西。我記得那是95年的11月4號。
在北京,我有一系列的情感遭遇,也遇到過各式各樣的人。有一段時間我在煙台一家被服廠駐北京的辦事處做文秘。我只工作了15天,一分錢也沒有拿到。上班第一天,老闆就帶我到崇文門的新僑服裝世界買了1000多塊錢的衣服,說是給我的工作服。我到現在還記得他的名字。有一天晚上他突然說帶我到他的住處看看,我不想去,可是為了這份工作又不敢拒絕。結果到了他就說要我住下來,我當然知道這意味著什麼。我不答應。他可能知道我一個人在北京,很需要錢,就拿出3000塊錢給我。他說只要我跟著他,就什麼都會有的。我記得很清楚,他把衣服都脫了,就等著我。其實我還真的是很需要錢,但是我什麼也沒有做。尤其是他脫了衣服之後,我覺得他的身材又胖又醜簡直令我噁心,沒有一點男人的健壯。我把他塞到我包裡的錢拿出來,說我以後不會再到他的公司上班,之後轉身就走了。天已經很晚了,我一個人站在車站等車,心裡的那種感受是說不出來的委屈。我覺得就因為我沒有了阿君、我窮,別人就可以欺負我、認為我卑微得為了生存什麼都可以做,可我不是那樣的。
天女的眼睛裡流露出濃濃的期待。我想也許她在很多人面前都會不自覺地流露出相同的東西,她希望所有的人不要因為她的清貧和美貌來猜想她的生存方式,她希望別人知道她怎樣面對誘惑、怎樣守住相當一部分與她境況相同的人已經完全不在乎的女人的清白。有很多人曾經告誡過我,不要輕易相信一個陌生人的自我表白,但是每一次我都相信我的受訪者說的是真話,因為他們全然相信我,而我之於他們也是同樣的陌生。我相信有一種東西是裝不出來的,那就是做人的、最基本的原則或者說操守。
後來我就到了一家經營紡織品的公司,還是做文秘。在那兒,我遇到了我生命中的第二個男人,他是那個公司的經理。他和阿君一樣大,如果阿君活著,今年應該是40歲了。
他的個子很矮、挺胖的,長得非常一般。但是這個人工作非常勤奮。我發現他是一個很好的人,跟他在一起心裡非常安詳。而且奇特的是,他和阿君很相像,阿君身上有的優點幾乎都可以在他身上找到。過了沒多久,有一天他請我到華北大酒店吃飯,他的臉色非常難看。他突然就抓住了我的手,我嚇了一跳,和阿君那麼久,也從來沒有過這麼突然的動作,而且我在外面工作了這麼長時間、走了這麼多地方,最怕的就是這類事情。他告訴我,前一天他太太看到了他偷偷寫給我的一封信,他稱呼我「小天女」,他非常喜歡我,他認為我的活潑的背後隱藏著很深的憂鬱,而且他還在信封裡放了300塊錢。因為這件事他和他妻子吵得很凶。我當時馬上告訴他,我從來對他沒有別的想法。他要我做他的情人。我真的很矛盾,我對他說,做一個男人的情人在我來說是很丟人的事情,情人就像一個肥皂泡,永遠不可能升多高,跳不了幾下就會破滅,而且我想結婚,因為我很喜歡孩子,做他的情人我永遠不會有自己的孩子,什麼結果也不會有。他問我喜歡他嗎,我沒有回答。因為我知道其實我是喜歡他的,但是這樣的問題我不能回答,一方面是由於我的自尊,另一方面他已經講了我只能是他的情人,即便我說出來喜歡他又有什麼意義呢?
這之後我們的接觸依然很多,但是沒有什麼過分的舉動。我們的談話一直很和諧,越是這樣我就越是遺憾,因為我覺得我是遇到他太晚了,而事實上我已經在越陷越深,假如早一些遇到他,我會嫁給他的,而且因為阿君那件事,我已經懂得了應該怎樣去愛一個男人,我會是一個好太太的。他說讓我不要把自己當作他的情人,「你就當我沒有結婚不行嗎,如果有一天你有了一個你愛的男朋友,你可以離開我,但是我們現在就這樣不好嗎?」聽著他這麼說我的心裡難過極了,我甚至在想,為什麼命運這麼不公平,我為什麼注定總是得不到我真正 喜歡的人?他是一生中第二個吻我的男人,讓我非常沉醉,可能我的確是長大了。這是我們的關係的一個很大的轉折點,這之後我們非常要好。
天女又一次沉默了。很多時候我可以從受訪者的談話間歇之中猜測他們的想法,而每一次當他們重新開口的時候都會證實我的猜想是基本準確的。但是對她,我無法把握下面她將告訴我什麼,就像她自己說的,她無法預知在她的「漂泊」之中又將遇到什麼一樣。她的經歷的不確定性和突兀使我們的談話也變得很難有通常意義上的順理成章。
後來我去了一次大連,回來之後情況就發生了變化。我回來的時候發現他的情緒很壞。他說他一直很矛盾,一邊,他很愛他太太,另一邊,他捨不得我。他說如果中國能允許男人娶兩個女人就好了。我就有一種預感,我們快完了。我又像當年對阿君一樣充滿了遺憾,我知道這樣的時候如果要我跟他融為一體我會願意的。那段時間他的身體很不好,我就對他說我們只有分手,因為這樣已經很對不起他太太了,而且我們明知兩個人之間不會有任何結果。他很難,我天天過得也很難,儘管我們有機會在一起,但是到了過年、過節的時候,他就必須回家和他的太太、孩子團聚,我一個人,算什麼?儘管我們有感情,可是有感情代替不了一個現實的相守啊!我永遠不能擁有這個人。
這期間發生了一件事,使我們最終下了決心。他70多歲的父親因為尿毒症去世了,他特別難過。處理完後事他對我說,他已經沒有父親了,所以他要全力以赴地對他的岳父好。我一聽就明白了,這是在和我說分手。那天我們在花園酒店喝咖啡。兩個人沒什麼話,誰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快走的時候,我忽然做了一個決定,我要把我自己給他。我說:「你去開一個房間吧,我們最後一起過一個晚上。」他去了。那個房間的電視裡正在播一首歌,我非常熟悉的《纏綿為你》,就像我當時的心情。我覺得我當時非常聖潔,我甘心情願。我問他:「我告訴你我還是一個女孩子,你信嗎?」他搖頭。我說:「那麼你來證實一下吧。」我們什麼也沒有再說,各自去沖了澡,我走出衛生間的時候,他已經在床上了。我關上了燈。我說過我不願意看見男人的身體。他抱住我、吻我,我有一種想哭的感覺,緊緊地閉著眼睛。但是他也僅僅是抱著我、吻我,別的,什麼也沒有做。他說他承擔不起,無論如何承擔不起我這樣 的奉獻。當時我傷心極了,趴在床上,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流。
天女停下來,喝了一口水,顯然是不願意再講下去。
我們坐了很久,我第一次給他講到阿君,講到我對他的感情,我說我不在乎他有妻子兒子,如果有一天我有可能名正言順地嫁給他,我會盡全力做一個好太太,可是我注定不可能有那樣的日子,之後我們各自穿好衣服,離開了酒店。我也離開了他的公司,我不是在對你迴避性的問題,我們之間到這裡,就完了。
天女的表情告訴我,我什麼也不能再問,她也不可能再多講這一段。畢竟這個人不是她的阿君。
今年夏天,我有了我現在的男朋友,他是一個加拿大籍的華人,中文講得不太好,我們在一起是中英文換著說。他是小時候去的加拿大。長得挺帥的,但是回國將近一年了,什麼都不做,就靠他父母寄來的錢過日子。什麼時候去找他,他都是在床上躺著,頭髮亂得像個雞窩。跟他在一起我總有一種無依無靠的感覺,不過他的確對我很好。如果說現在讓我分析我們的關係,可能我會認為這是一個錯誤。但是讓我就此畫一個句號,我也不忍心。一方面我怕傷害他,另一方面,我的第一次是屬於他的。你知道我一直不願意看到男人的身體,怎麼說呢?如果沒有看到,他的一些愛撫我還可以接受,會覺得挺美好的,但是一看到,就會覺得非常不舒服,所有的語言和動作就再也不能激起我的興趣。我們倆第一次也是這樣的。當時床上鋪的是一條白色的床單,做過之後那上面有星星點點的血跡,他才知道我是第一次。我說不出來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後悔或者別的什麼,我不知道。我閉著眼睛躺在那裡給他講了阿君,也就是我的初戀,我告訴他從那以後我就不是一個健全的女孩子,至少心理上是不健全的。阿君的去世讓我明白了很多,原來我是一個被人寵的女孩子,不懂得回報,但是現在如果有一個人真心愛我、疼我,我也一定會好好地待他。這些話不僅是給他講,也是在說給我自己聽。後來他睡著了,睡得特別好。我起床坐在一邊看著他,當時就認定,這個人不會是我的丈夫。儘管他能帶我出國,但是我的婚姻理想不是這樣的,我只想找一個像阿君那樣愛我也被我所愛的男人,好好地過一種平凡的日子。我說過分手的話,每一次他都特別感傷。有了那樣的關係,他越發地待我好,我也就越發地不忍開口。有的人說女孩子對得到她的第一次的男人會持之以恆,但是我真的沒有怎麼愛他。我可以好幾個月不見他,我希望有別的女孩子闖進來,和他同居、怎麼樣都行,那樣我就有理由離開他了。甚至我不希望我的呼機上出現他的電話號碼。我的男朋友一直說我是個重感情的人,而他也是一個非常負責任的男人,我們到現在也沒有真正分手,恐怕就是因為這些吧。然而我覺得我需要的並不是這些。
那時候我已經在現在的單位工作,收入還可以,不算太多但是能把自己養得挺舒服的。有時候我走在大街上忽然就會覺得自己挺沒勁的,每天就這麼晃來晃去的,在回家的時候,看著那些小姑娘和自己的男朋友在一起,一臉的幸福,有一個人好好地保護她,我就會想到阿君,如果他還在,我就會比誰都幸福的。我甚至一直有自殺的想法。
天女的臉色黯淡下來,她說曾經有朋友勸她,她也接受了,但是這並不意味著她從此就認為自己的生活充滿希望。
因為我爺爺去世,我回了一次邯鄲。那是在阿君之後我第二次見到死人。我又一次確認了生活當中疼愛我的一個人沒有了。離開邯鄲回北京,母親送我。但是因為阿君的事情,我和家裡一直是不合的,那時候我爺爺是唯一一個能聽我說話的人,現在這最後一個人也去了,以後我再回到邯鄲投奔誰呢?那天母親知道我難過,她第一次把我抱在懷裡,夏天,她穿得很薄,我能聞到她身上的氣息,一種很溫暖、很親切的氣息,我忽然就覺得我是那麼需要和依戀這種來自母親的氣息。母親年齡越來越大,我不可能告訴她我一個人在北京的孤獨,不能告訴她這些年我在心理上的艱難和困苦。我從來不善於和母親交流,也從來不會撒嬌,我什麼也不說,只是一味地呼吸她身上那種讓我欲哭無淚的氣息。這時候我明白了世界上有一種東西是不能被割斷的,那就是血緣。就是在這個時候,我打消了自殺的念頭,因為所有的父母都會想,孩子為什麼會這麼絕望,他們會自責,認為自己沒有給孩子足夠的關心和愛
護,帶著這種自責過完後半生,我不能讓我的母親變成那樣。所以我要求我自己必須活得堅強,就像小時候打針,當時是很疼的,但是忍住了也就會過去,所以我活得再怎麼累、再怎麼難,也不會再動自殺的念頭。我覺得就像天有時候下雨、有時候晴朗,人也是這樣,有時候走背字,有時候也會很幸運。所以每個人都應該好好地珍惜自己。
這時,天女的面容恢復了寧靜和晴朗。
回到北京我還是要和我的男朋友面對面。照理說剛剛失去了一個親人,我應該很依賴他,但是我沒有這種感覺。和他見過之後我一個人騎自行車回家,昏暗的燈光裡只有我一個人的影子,我覺得我實在是太孤單了,假如有一個心愛的人和我在一起就不會這樣,然而我沒有。周圍的人說能找到一個喜歡自己的人就足夠了,而且這個社會的大多數女孩子也都悟到了這一點,但是我還是在堅持,這個人也必須是我愛的,否則不行。
到這裡,天女說她的故事就算講完了,她說我可以隨便給她提問題。於是我把憋了幾個小時的問題提出來:「阿君是不是變成了你心中一個不能超越的紀念碑?」她笑了,這是我們見面以來她第一次笑得十分燦爛。
如果我再找男朋友,我希望他像阿君那樣體貼我,不管他有錢還是沒錢,我就想找到那樣的一種甘心情願的感覺,而且我特別希望他也姓我現在的姓,因為這個字就來自阿君。這樣我將來的孩子就會姓這個姓,他會讓我永遠想著阿君。
天女用一種在她這樣經歷的女孩子中難得見到的清澈目光注視我,我就又一次證明了約見她是一件多麼明智的事情,她幾乎在用她的敘述改變著我的一種固有的、甚至帶些輕蔑的觀念——和她處境類似、條件相仿的女孩從來都是把婚姻當成改變生存狀態的最佳階梯。
我忽然想到,假如她的阿君沒有去世,假如她們順理成章地結合,那麼她現在恐怕是另一個樣子——有錢又有閒的太太、一個兒子的母親、一個十幾歲女兒的後媽、一個生意場上的夫人……她不會有今天的見地,也不會有被歲月打磨出來的精彩。我這樣說了,她再一次笑得無比燦爛:「的確是這樣的。所以我的心裡全是感激。」
我打車送天女到她存自行車的地方,她飛快他說「再見」之後飛快地走過馬路。我看著她的背影,瘦削、頎長。我猜想不出她今後還會有什麼樣的境遇,但是我真心地為她祝福。
附錄:
按照正常的程序,在我依據錄音帶整理成文並發表之前,我請每一位受訪者提供一份書面的意見,表示他們同意我這樣做,我認為這是出於尊重我的受訪者同時也尊重我的勞動與真誠。非常令人欣慰的是,每一個受訪者——也可以說是每一個通過這樣的方式與我相識相知並成為朋友的人——都給予了極大的支持和幫助。對天女,我也採取了相同的方式。
1998年3月4日晚上,天女兩次打電話到我家,她說她在此之前去了加拿大,之後又回了一趟邯鄲。她的聲音很不開心。她說在加拿大,她曾經找到專業的心理醫生,醫生告訴她,阿君一直在影響著她的選擇或者說愛情生活,而她所相信的一切並不像她認為的那麼美好。她說她始終不肯向沒有愛情、只有利益的婚姻妥協,而這種不妥協使她的內心極不快樂。她和那個加拿大籍的男朋友已經分手了。她說:「我不願意把婚姻當成改變自身處境的跳板,但是假如婚姻真的有可能成為一種跳板,那麼我就希望這個跳板能讓我跳向快樂。」她在電話裡一遍又一遍叫我「安頓姐姐」,她說如果對她的採訪會引起反響,希望我能把那些想找到她的人介紹給她,「只要他們說一聲是安頓介紹來的就行。」她的稱呼使我時時有一種揪心的感覺。甚至,她說:「安頓姐姐,對你講過的話我從來沒有對別人說過,沒有人知道,活潑的天女其實活得很累很不快樂。也許有一天我真的會選擇死。」那個晚上我勸了她很久。夜深人靜中只有我的話在屋子裡突兀地響著:「因為你的不妥協和純情,使我認為你是一個活得非常明白非常有原則的女孩子,而這樣的女孩子越來越少,這樣的女孩子應該活得頑強,就像你給我講過你現在這個名字。我不希望呼你的時候沒有回應,我不能想像有一天再也找不到那個美麗、勇敢的朋友。你的所有的朋友和親人都會這麼想,所以請你愛惜自己,那樣就是你在珍惜大家的友情和親情。而且,阿君也會希望你幸福地活著……」那個晚上我不知道是怎樣掛斷電話的。我幾乎徹夜不眠,因為天女說過,她第二天下午4點鐘就要離開北京到大連,我知道她有足夠的能力照顧自己,但是我真的為她的心態擔憂。
3月5日上午大約10點鐘的時候,我在辦公室又接到了天女的電話,她說她不能給我寫「同意根據錄音帶整理成文並發表」這樣的文字,阿君的弟弟現在就在北京,他告訴她不能相信記者,因為「記者就是千方百計要拿你的故事」,而且文中提到的那個最終沒有成為她的情人(或者她自己最終沒有成為那個男人的情人)的男人會來「找她算帳」。我想我當時的態度是有些激烈的,我無法認同關於記者的那種說法。「口述實錄」的原則是自願和相互信任,而她正是基於這一點才會「不止一次地打電話」。發表與不發表原本也是自願的事情,而我徵求意見的目的恰恰是因為深恐有違我的那些令人同情也令人敬重、深思熟慮之後才終於不再三緘其口的受訪者們的意願。於是我告訴她,我可以不發表她的採訪錄,但是她不能因此而懷疑我作為一個記者的職業良心。
3月16日,我收到了天女寄自火車站的信:
安頓姐姐:
真對不起,這麼晚給你簽字,我太忙了,真的一點點跑到郵局的空都沒有。這張紙和筆是我在北京站口的建內大街郵局要的,匆匆兩筆,請你不要介意。我同意你按錄音帶整理成文章發表,但是請別用我的真名,書中的人請您都不要用真名。放下筆,我就走了。我本是陽光裡飄蕩的蒲公英…… 天女 98.3.6於北京站口
收到她的信後我重新聽她的錄音帶。在她的講述之中,那個相貌和心境都酷似三毛的高個女孩恍如在我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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