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現代文學>>安頓>>絕對隱私

雲台書屋

第十章 我以初戀的心情面對每一個男人
-----總是錯誤地開始和結束


  採訪時間:1997年12月16日1:00PM

  採訪地點:《北京青年報·青年周未》辦公室

  姓 名:於捷

  性 別:女

  年 齡:27歲

  財會專業大專畢業,曾在多家公司任文員。我的經歷講出來,別人可能會認為這個女孩子很輕浮——我很容易喜歡一個人——我就開始了一種所謂傍大款的生活——讓一個男人為情人離婚是很困難的——我覺得女人在被男人破了身之後,就應該不擇手段地把男人籠絡住——我認識男人總是有一搭無一搭的,都沒有最後的結果——我不想記住的事情我就真的能忘掉,想記住的可以記住。有些事情記起來會讓人難過——我做的一切都不能挽救我們的關係——這種等待恐怕就是我的一生。

  於婕在電話裡問我:「跟你談話的人需要什麼條件嗎?」我告訴她沒有任何條件,唯一的要求是無保留和盡可能表達細緻,她說:「這沒問題。」

  1997年12月16日中午,於婕輕輕走進我所在的辦公室,輕輕叫出我的名字,回轉身的一剎。,我立即有了一種驚艷的感覺。她的頭髮泛著栗色的光芒灑滿了肩頭,長長的眼睫毛使她的一雙眼睛看起來有幾分昏昏欲睡般的引誘。她是那種五官長得偏大、組合在一起極有立體感的女人,很像好來塢有意塑造的那一類性感美人。她在電話裡已經說過她25歲,在一家公司做秘書,「有過許多次情殤」等等,但是她的帶著風塵氣息的漂亮和從容仍然讓我吃了一驚。

  於婕穿了一件男式小立領的白襯衫,緋紅色的毛衣恰到好處地齊在腰間。她把自己安置在寬大的椅子裡,椅子的鋼架隨著她的身體微微顫動。她從小皮包裡掏出一盒「沙龍」牌香煙和一個鑲嵌著藍色松石的銀質打火機,我認出那是西藏特有的一種飾品,時髦隱藏於樸拙之中。

  於婕的嗓音有些暗啞,就連這種聲音也透著充滿了曖昧氣息的風塵味道。她說話的時候不看我,而是極其自然地面對牆壁,講到某一處會瞬間打量我一下再馬上恢復原有的姿勢。

  於婕的敘述有些混亂,我不得不在好幾個地方打斷她,要求她重新建立一個敘述的順序,但是最終還是依照了她自己的邏輯。她說:「你回去自己整理吧,反正就是三種關係,我和我父母、我和一些認識或者不認識的男人、我和黑哥。你怎麼連貫都行,能讓人讀懂就好。」

  所以為了閱讀的方便,我把於婕的錄音按照她提供的關係進行了一些順序上的調整,話,還是她的原話。

  家裡只有我一個孩子,每到寒、暑假,我爸、我媽就把我鎖在屋裡,一直鎖我到十八歲半。每天他們上班了,我就一個人在家裡東摸摸、西摸摸、看看書、看看電視、睡睡覺,等他們回來才把門打開。可能是鎖的時間太長了,就產生了兩個矛盾,一方面是我特別迫切地想接觸這個社會,另一方面就是在接觸社會的時候非常沒有經驗。

  人家說我和我媽媽很像是一對姐妹,她的性格很像《紅樓夢》裡面的王熙鳳,如果她能趕上今天這個時代她會很成功,她各方面能力都很強,而且她長得相當漂亮,有一張她年輕時候的照片我見過,很像年輕的奧黛麗·赫本。但是我媽媽就跟所有這個年齡的女人一樣挺不幸的,所以她希望她的女兒要比她幸運一點兒。她比較開放,很多事情都可以接受。我什麼事都告訴她,比如我交的朋友,這個人什麼樣、幹什麼的、什麼條件……我都跟她說,她也能給我一些建議。我跟我爸爸就不這樣。在我心裡,他們兩個人我都很愛的。

  我們家的生活並不是很寬裕,他們都是公務員,一個月掙不了多少錢。但是所有的人都希望自己活得好,我媽媽對錢看得比較重,在她可能的範圍內她會不擇手段地掙錢。她有時候給我和她自己買一些時髦的新衣服,她最大的特點就是買回來之後鎖在箱子裡,她總是說「有事兒的時候再穿」。能有什麼事兒呢?說句不好聽的,中國女人最大的事兒也就是最後進八寶山了,像她這種年齡的女人不可能有什麼真正的應酬,所以我就不知道她說的有事兒是什麼事兒。我從來沒有過有事兒的時候,朋友一起出去吃飯,也用不著穿得鄭重其事。

  於婕笑的時候,紅紅的兩片嘴唇微微張開,那是一種無心的、極有感染力的笑容,僅從這一笑就可以猜想這個女人一定有很多其他人不可能遭遇的經歷。她的笑容裡面沒有一絲防範和謹慎,彷彿任意一個人都可以輕易地走進她的生活、和她開始一段故事,並且自由地決定故事的走向和終結,她的性格上的隨意其實與被動沒有很明顯的區別。

  我的經歷講出來,別人可能會認為這個女孩子很輕浮。我第一次戀愛是在大三那年,在復興商業城認識的,那不是一種正當的認識方式。那天我穿的是一件後面整個空著的馬甲、牛仔褲。我看見一個人一直在看著我,可能是虛榮心吧,我故意站在一個離他很近的位置,互相看著彼此就都明白了。他是從西安來北京唸書的,叫鄭賓。好像就算是一見鍾情吧,那時候我喜歡認識各式各樣的人,有一次我到學校去找他,說話的時候進來一個女孩子,她很大方地問我是不是鄭賓的女朋友,我說是,然後她說:「從今天開始鄭賓被我接管了。」我很奇怪,北京的女孩子怎麼都這樣?鄭賓蹲在一邊什麼也不說。我一下把一個杯子砸在地上,那個女孩子也不示弱,也把一個杯子砸在地上。我撿起玻璃碴把自己的手腕拉開了。有點兒像鬥氣,挺可笑的,兩個女人當著一個什麼也不敢承認的男人爭起來。女孩子跑到校醫那裡去給我拿藥。我很失望,這個男人怎麼這樣?或者叫我走或者叫她走總得有個態度,可他就是什麼也不說。

  於婕撇撇嘴,給自己點上一支煙。

  我可能挺容易原諒人的,這之後我也沒和他分手。那時候我是21歲還是23歲?我記不清了。我從來記不清我的年齡。到冬天的時候,我們真的吵翻了。那天也是在他們學校,我帶著一把美工刀去的,一下子就把自己的手腕拉開了。這次是真的,已經看見裡面的薄膜,先是流血,然後就流一種黃的東西。我挺清醒的,看著血順著桌子腿流下去,挺粘挺稠的,淹了凳子腿。他的同學把我送到醫院。縫針之後回家,我也沒覺得什麼,直到我爸回來聽我媽說了這件事,他只說了一個詞:「可憐!」我就蒙上被子放聲大哭。哭完了覺得事情過去了。

  那個冬天我就活在一種灰色當中。鄭賓回到西安去了。後來我到西安的時候找過他,他不在,見到了他父母。他爸爸好像有咽喉癌,說話聲音特別沙啞,他媽媽很瘦,個子不高。

  於婕似乎在從記憶中仔細搜尋那對老人的形象,似乎他們比他們的兒子對她更重要。

  就是一次禮節性的拜訪吧,我們倆這一頁就翻過去了。

  我上的那種民辦大專是不管分配工作的,我學的是會計,但是我不願意幹,就自己找工作。94年北京剛開始時興婚紗攝影,我到一個影樓當前台小姐,每天面對那些婚紗像做夢一樣。在那兒認識了張萌,他是攝影師,跟我一樣大,是個挺有性格的人。有一次同事們一起到一個歌廳,我們倆跳舞,燈光很暗、很朦朧,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兩個人從眼睛裡就讀懂了想要說的話。他把我拉到大門口,呼吸很急促。他送我回家的時候,我媽看見他了,看第一眼就不喜歡他。但是我對他很有感情。

  於婕吐出一個圓圓的煙圈兒,眼光迷離。

  我很容易喜歡一個人,每一次我對一個男人都跟初戀似的,對所有的男人都這樣。

  張萌的家庭條件不好,他身上有藝術家的氣質也有藝術家的劣根性,他留長髮、性格飄忽不定。

  於婕用力碾滅煙蒂。

  我這個人就是不好,壞毛病老是改不了,就在這個時候我認識了一個在酒店當大堂經理的「小白領」。我大概是有些病態,腳踩兩隻船一定要讓兩邊都知道。這樣他們也通過我認識了。有一次我們一起吃飯,我喝酒很多,肯定失態了。我把手放在了那個「小白領」的腿上。張萌全看見了,他一直保持著一個微笑的姿勢看著我們。我已經神志不清了。當時我很痛苦。張萌曾經說過他不太可能跟我結婚,我是為了報復他。讓他明白我不是個沒有人喜歡的女孩子才跟這個人好的。我們三個人站在那兒不知道怎麼收場,我不知道該跟誰走,兩個人我都捨不得,他們倆都不放心我喝成這個樣子又都不可能帶我走,很尷尬。最後我還是一咬牙跟張萌走了,畢竟我們在一起的時間長一些。

  我們到了他的一個朋友家,我很快就睡著了。半夜裡他的哭聲把我吵醒,他哭得很傷心,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男人這麼哭。第二天我去上班,中午的時候張萌來找我,他抱著一大束玫瑰花,後來我才知道他是用身上所有的錢買了這些花。我很感動也很內疚,和那個「小白領」的關係也從此完了。

  後來我到一家廣告公司工作,張萌還留在那家影樓,影摟又招聘了一些新的員工。

  於婕眼光飄忽地掃我一眼,半仰著頭靠在椅子裡。

  我挺糊塗的,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有一天張萌忽然跟我說他得淋病了。他說他沒跟別人有關係,我就以為他的病是從我這兒來的,其實我沒病,我當時就做過檢查。但是我覺得還是先治病要緊,就從家裡騙了一筆錢。他好了以後,我也沒太在意,這樣就到了夏天。他的工作使他接觸了很多女孩子,慢慢地他開始變得對女人很感興趣。那時候我有了兩個月的身孕,我的同事都看出來了,就告訴了我媽。我媽逼著我去了一家小醫院,當時大醫院已經不能做了。我在醫院先吃藥,等著的時候我還是跑去找張萌,沒有他在我心裡就沒著沒落的。

  做完手術回了我家,睡醒之後我還是想見到他,就去了他家。一直等他到快十一點了,他說他是跟別人吃飯去了。當時我已經知道他越走越遠,我什麼也挽回不了了。我們分手的前一天,他承認了他和別的人的關係,包括他的病也是別人傳染給他的。那天我幾乎就是一種瘋狂的狀態,明知道再說什麼也都是沒意義的,可就是拉著他要他把話說清楚。我站在馬路邊上哭,我媽站在馬路對面哭。他就這麼走了。

  其實我喜歡張萌也是因為他有很多地方跟我很相像,我們經常會陷入一種瘋狂的狀態。比如有一次我們吵架,吵過之後他來我家,用報紙包著一把劍,他說他要砍死我父母,因為他們從來就沒有看得起他。大概我們骨子裡都是那種不管不顧的人吧。那個夏天到冬天我過得很壞,有時候上著班就哭起來。

  於婕瞇起眼睛,一前一後地晃動著身體,斜斜地睨了我一眼。她把玩幾下打火機,然後很老練地從煙盒裡甩出一支煙,在煙盒上墩了兩下,點上。

  這時候我就又認識了一個人。我們認識的時候他34歲,今年是他的本命年。我在一家賣BP機的地方做收款,他來買BP機,就認識了。那時候我也非常無聊。他當時是一個製衣公司的銷售經理,可以算是個大款。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一起去看電影,他就直言不諱地告訴我他有家、有孩子,而且他不可能離婚。看完電影他陪我去燕莎,他說買一瓶香水送給我,498塊錢,好像是所羅門牌兒。

  於婕的左手在頭髮上掠過,歎氣一樣地吐出一口煙。不對,不是所羅門,是拜占廷,一個很怪的牌子。之後我們就去吃飯。

  其實他很明白怎麼討小姐歡心,我呢,說實在話也的的確確是看上他有錢,我也是這麼告訴他的。吃飯的時候有一個按摩小姐呼他,我故意生氣給他看。我們到了我比較熟悉的一個迪廳,他給那個女人回電話說不去了。我們開始跳舞,不跳快的只跳慢的。之後他送我回家。這樣從95年6月份開始,我們誰也沒早回過家。白天我上班他也上班,下了班他來接我,一起吃飯、到酒吧喝酒,然後才回家。

  於婕再次斜睨我一眼,笑了。

  我就開始了一種所謂傍大款的生活吧。

  有一天他老婆呼他,他只能自己打車先回家,我就一個人在廣渠門立交橋上走,一直走到崇文門,走到實在走不動了,打車回家。那時候他給我錢,也給我買東西。日子就這麼過下去。我覺得做個情人也挺好,我一直覺得做男人的情人反而安全,因為一個男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他一方面要顧家,另一方面他有了一個情人就不可能再找第三個女人,肯定就我這麼一個,這樣對我來說,這份愛情還是保險的,起碼比我找一個年紀輕輕沒有女朋友的男孩子、然後不放心他要好得多,反正他不跟我在一起就會和他老婆在一起。

  於婕十分肯定地自己點點頭。對我來說這實在是一個聞所未聞的觀點,做情人做得如此能自圓其說的女人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關於一個男人的精力究竟可以被幾個女人瓜分的測算不知於婕從何而來。

  後來不知道為什麼他的公司來查他的賬,因為會計模仿他的簽字報銷了一萬多快錢,當然也不排除公司的老闆排除異己。這樣他就主動辭職了。他不可能改行,所以那個冬天什麼也沒做,整天地陪著我,我上班,他就等在我們公司門口。以前我們經常一起去一些檔次比較高的地方吃飯,可是這時候我們就一人吃一碗三塊錢的刀削面。我挺傷心的,覺得一個男人從一個挺高的地方跌下來成了這個樣子,對他是挺不公平的,他自己倒是沒有什麼。從這個時候開始我覺得我對他就是真感情了。

  他一直勸我找一個合適的人結婚,說我不可能跟他一輩子,他也不會為我離婚。我知道讓一個男人為情人離婚是很困難的,到現在我也沒有這樣的要求。我這個人是這樣的,什麼事情跟我說明白了,把利害關係都跟我擺清楚,如果我能接受,就永遠不會提起了。這兩年我也陸陸續續認識了一些男人,但是我就跟風箏一樣,我的線就在他手裡撂著,不管飛得多高、多遠,受到傷害之後總是第一個想到回到他身邊。我接受不了別人。

  我到隔壁房間接一個電話,於婕留在我的辦公室。我回來的時候,她圓睜雙眼盯住迎面牆壁上的一張照片,一個金髮男人正在興致勃勃地放鴿子。她已經在抽第三支煙了。重新開始敘述對於婕並不困難,她和其他受訪者的不同在於她彷彿在講著別人的一個什麼可笑的故事,幾乎沒有什麼感情的投入和回憶的痛苦,相反,她居然時不時被自己逗笑了,或者是因為自己敘述的準確而自鳴得意。於婕的身上有一種只有滄桑的性感女人身上才有的冷漠和輕蔑。

  你剛才問我有關我的性經歷,怎麼說呢,我18歲那年在一個學校旁聽一節課,認識了一個男孩。那時候我就已經穿很性感的衣服,而且我大概是那種比較早熟的女孩子,身材的發育都比較早。他也是早熟那一類。早就有一個女孩跟他發生過關係,因為我,他跟人家吹了,吹的時候我也在場。我當時覺得挺傷害人的,本來女孩子以為只是一個平常的約會。那時候我覺得女人在被男人破了身之後,就應該不擇手段的把這個男人籠絡住,可是這個女孩子失敗了。

  之後我們就好起來。不知道怎麼就發生關係了,有點兒好奇……

  於婕皺皺眉頭。

  反正就那麼著了吧。後來我們倆也分手了,我都快成祥林嫂了,遇人不淑啊!他後來認識的女孩子越來越多。高考之後我去找他,那天他還沒起床。我等著他,他的房門關著,他讓我先走。但是我沒走,我上了一層樓,從那兒往下看著。過了一會兒他探頭探腦的也出來了,看看沒事,身後出來一個女孩子。我全明白了。

  我們分手了。從那以後好像就一發不可收拾了,跟不同的男人上床。我認識男人總是有一搭無一搭的,都沒有最後的結果。

  在性這方面,我不迴避地說我比較早熟也比較感興趣,但是我接受不了看三級片之類的。我跟有些人發生性關係的時候,好像就是有一種感覺……

  於婕似乎找不到恰當的詞來形容她正在表達的那種特別的感覺,她一邊費力地想著一邊努力他說著。她的表現讓我認為她非常願意談這個話題。

  就好像兩個人身體散發出來的一種氣味就讓人有一種激動的感覺……反正就是這樣……所以跟有些人發生關係,我也明知道是沒有將來的,但是在那樣一種環境下、那樣一種情緒下,就跟細菌滋生似的,有合適的土壤自然而然就產生了。所以我跟一些男人認識常常是在歌廳一類比較暖昧的環境裡……很多都是在晚上……我並不是做「雞」或者說是為了掙錢……就是兩個人遇見了,然後突然就感覺有一種衝動,然後不自覺地就走到一起了。就是這樣。

  於婕鬆了一口氣,彷彿對自己的敘述非常滿意。

  很巧的是,我遇到的這些人都有一些有空房子的朋友,我曾經認識了一個沒有這種朋友的人,我覺得他特別不可思議。沒有這樣的朋友反而是不正常的。我現在想,很多事情都想不起來了,比如我不想記住的事情我就真的能忘掉,想記住的可以記住。有些事情記起來會讓人難過。

  於婕的語言和腔調也給了我一一種「暖昧」的感覺。我想像不出來,坐在我面前這個25歲的女孩子居然在過著一種接近於放縱的生活,她追逐她的感覺,然後按照感官的指令做她願 意做的一切。這時候我不是在堅持不做價值判斷,而是連在心裡做一個判斷的能力都沒有。我甚至在這段敘述中進入了她的狀態,以為她的理由充分就是真正的理由充分。這個奇特的女孩子把我完全搞亂了,而她的那種異樣的魅力所散發出來的複雜氣息又使我不能不緊緊抓住她的思路。不能不承認,這是我在兒十例個案採訪中唯一的一次十分隱蔽的失控,彷彿在經歷一種強悍的挑戰,諸如「純貞」、「克己」等等通常意義上的好詞都在我的頭腦中盤旋而無法著陸,銜著一支煙的於婕在一旁哂笑。我正襟危坐,問於婕有沒有認為自己是一個隨便的女人。事後聽錄音帶的時候發現我的語氣有些不客氣。

  覺得。

  於婕出乎意料地坦然承認,之後悠然吸煙。

  我不想給自己找什麼借口。比如說我跟這個人睡了一夜之後,第二天當我得知我們不可能在一起的時候我就會放棄,我不會死死糾纏的。我不認為這種關係會對我有什麼傷害,也不會傷害我愛的男人,因為他們自己也做不到只跟我一個。比如那個製衣公司的男人吧,他不可能跟他老婆離婚,所以他才會口口聲聲,也說希望我會找到一個愛我或者我愛的人。跟他在一起的時間裡發生任何事情,我都有理由理直氣壯地說:「你沒有權力管我,我只是你的情人,真愛我,你就去離婚。」我覺得男人沒有能力做到的事情不能用來要求女人做。

  我和這個人被他老婆逮到過,就在今年初三,在他家。他說他老婆不回來,我就去了。在床上他面對著我,剛剛抱著我的時候,他的後面出現了一個女人。我見過他老婆的照片,知道這個人就是她,我說:「你老婆回來了。」他說不可能。

  於婕得意地笑出了聲。

  我又說了一遍,他還說不可能,我就讓他自己回頭看。他還是不信,這時候他老婆把被子給揭了。他穿上衣服到客廳裡,把我的衣服扔進來,讓我穿好衣服走。我當時的想法就是我不走,因為我不知道他老婆會把他怎麼樣,我不放心。結果他老婆和我都不走,他自己走了。他只穿了一件西服。我真的對他感情挺深的,在那種情況下,我沒有忘了把他的衣服拿上。他在走廊裡抱住我說:「你嫁不嫁給我?」我說:「不至於吧?她會跟你分手?」他又問我:「如果她跟我離婚,你嫁不嫁給我?」我說:「不嫁。如果我嫁給你,我們就真應了別人那句話,一對狗男女。而且你跟我之間是這麼結合的,沒準兒我還會懷疑你跟別人也這樣。所以我寧願跟你是這樣一種關係,也寧願你找一個別的女人重新開始。」我就回家了。他和他愛人分居七年了,沒有性生活。這些都是他告訴我的,我信,有時候人糊塗一點兒好,知道太多對自己是個負擔。

  於婕靜靜地坐了一會兒,然後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好像給自己打氣似的。

  這之後我就碰到了我一生最大的剋星。我一直以為,遇到黑哥,我的生活就開始有了轉機。他跟我認識的那些男人不一樣,我想這一次不會是露水姻緣的。他第一次跟我約會的時候,呼了我兩個晚上,我都沒有到。第三次,他在我家樓下等我,當時我已經上床了,我坐在被子裡看著呼機一遍一遍響起來,最後一句話,一下子就讓我「心太軟」了。他說:「天太晚了,我走了,不好意思再難為你,我明天或後天再呼你。」我所有認識的男孩子,如果我失約,他們從來沒有做得這麼好過,不是在電話裡指責我就是不理我。從此之後我們就開始 好起來了。坐在他的車裡他說他會跟我結婚,我特別開心。他很喜歡我穿那種長到腳踝的連衣裙,每次約會,我總是穿著長裙子跑向他,就像跑向一種全新的日子。那時候我真開心,我告訴我媽,終於有一個人要娶我了。

  他是一個公司的維修部經理,修機器很有一套。這時候他和女朋友分手不久。我常去他的辦公室,有時候我們沒地方去,就在他的辦公室過夜。那時候我穿的衣服很性感,和他在一起我有一種特別默契的感覺,倒不全是指在性的方面,有時候走在大街上我們就突然會抱在一起。

  我們跟所有的情侶都差不多。但是忽然有一天,他說他原來的女朋友回來找他了,女孩子的家庭很不好,他對她有責任。那天晚上我主動要和他做愛,他不同意,我就坐在他的辦 公室不走。已經很晚了,沒地方去。

  於婕笑得非常放鬆,彷彿那個被她逼進牆角的人就在眼前。

  他特別緊張。那一夜我知道他有病,他的精子不能液化,還有一些陽痿,但我們還是做了。

  於婕的聲音空前地溫柔起來,眼睛半睜半閉,表情分外安詳。

  這之後我還是找他。有一天我在護城河邊上走,看見一個漂浮的女人頭,人們圍著看,到了單位我第一件事就是呼他,我說:「在這種不安定的社會裡你的笑臉是我唯一的依靠。」的確是這樣。我也奇怪,我這人怎麼那麼不愛哭,碰到多大的事,我都不會在男人面前哭出來。不過,可能我有點兒死纏爛打吧。我這人就是這樣,不順利的時候就犯病,就會陷入一種瘋狂的狀態。我走在大街上,注意著所有跟他的車一樣的車,有一次真的看到了,我就打了一個車一直跟著他到安貞橋那邊的一個老上海酒樓。但是我知道我做的一切都不能挽救我們的關係。

  有一天晚上,我跟一幫朋友在外面喝酒,他來了。我告訴他,我懷孕了,他的病已經好了。他當時一口喝掉了二兩二鍋頭,一個勁兒地勸我把孩子打掉。我不幹,從此就開始周而復 始地跟他鬧。現在看,我覺得我對他的愛是一種倉皇失措的愛。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勸我打掉孩子,我就一而再再而三地不同意。

  於婕在我們見面以後第一次陷入沉默,她在這種短暫的安靜之中顯得有一些莊重。

  最後我把孩子打掉了,在一個小醫院。過了幾天以後我開始大出血,是子宮穿孔了,只能摘除。

  於婕第一次凝視我,彷彿在等我問她什麼,然而我實在不知道該問她什麼。她等了一會兒,笑了一下,很疲倦的一種微笑。

  現在我沒有子宮了。也就是說,我再也不用煩每個月的例假、擔心懷孕,我已經不是純粹的女人了。我想以後不會有人想娶我了。我和黑哥在一起的時間加起來還不到42個小時,後來我經常帶著刀去找他、用死來威脅他,但是我心裡其實還是認為在他辦公室的那些時間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間。聽他講他的工作,男人在談自己精通的東西的時候特別有魅力,真的。

  沒有了子宮之後,我要吃很多藥補充雌性激素,我媽看見了,我就說是減肥藥。有時候我去超市,看見包裝漂亮的衛生中,就忍不住買下來,我知道我一輩子也用不著這些東西了,而且原來,我用的都是最普通的和最便宜的。

  於婕的表情黯淡下來,我沒有詞句和她交流。這無疑是她的所謂「情殤」中最慘痛的一段。於婕除了不斷重複她要等著她的黑哥之外,不願意再多講更多的關於這一段。

  表面上看起來我們互相傷害的都很深,但是實際上到最後真正受傷害的人還是我自己。你聽過一個歌叫《為愛等待》嗎?我就是,也許他還會回頭,也許他受了傷害還會想起我,也許他還能念一念舊情……這種等待恐怕就是我的一生了。

  於婕忽然像想起了什麼似的,很興奮地笑起來。有一次我上班的時候碰到了我18歲失身的那個男孩子,我馬上躲開了,結果他到處找我,他問我恨不恨他,我說沒有什麼,不過確實我的生活狀態跟他有關。怎麼說呢?既然我不能從一而終,就有些……人盡可夫吧。

  我看過一些書,覺得我自己可能有抑鬱症,至少抑鬱症的兩條都符合我,一是精神恍憾,二是隨時隨地都有自殺的傾向。即使是在我很幸福的時候,也有這種想法。

  我們談話的過程中於婕的呼機響了很多次,她一直不回電話。

  走的時候,我問她還有什麼話要說,她想了想,伸出了雙臂:「我想讓你看看這個。」於是我看到了,她的左右手腕上都有兩個疤痕,她又把襯衫領子翻下來,也是同樣的疤痕,她說她自殺了五次,為了愛情。

  臨出門,她打了一個電話,是一個男人的手機,她讓那個人在一個酒樓門口等她。她笑笑說:「又是一個已婚男人。我也不知道怎麼老是碰到這種人。可能我是那種挺危險的女人吧。總是在一個錯誤的地方,一個錯誤的時間,認識一個錯誤的人,總是錯誤地開始和結束。我也沒辦法。」

  我們在潘家園立交橋邊上分手時,我問於婕有什麼打算,會不會自殺,她很老氣地拍拍我的肩膀:「可能會吧。」
上一頁 b111.net 下一頁
雲台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