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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認識的唐老鴨


  其實,我應該早就認識唐師曾,他曾經是我的老師兼哥們兒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北京人稱之為「發小兒」。小時候的我是一個對各種規矩和規範深惡痛絕的人,而我的老師以令我在他們的苦口婆心之中就範為己任,所以千方百計不准我認識這個當時就被叫做「鴨子」的人。多年以後我得知真相,說是怕在鴨子的鼓勵下,我這只總是熱衷於跳躍籬笆的「黑羊」走得更遠。所以,雖然一直在見面的問題上受阻,但在我心裡,早已把他引為同道。

  真正和鴨子接上頭,是在1998年9月27日。當時《北京青年報》在勞動人民文化宮搞發行宣傳,他和我都在當日下午進行的簽名售書活動中作為被邀請的作者。那天很熱,他戴一頂四面通風的黑色小帽兒,穿說不上來有什麼款式,只是一看便知非常涼快的大背心,因為好歹都是寫過書的人、是作者,所以我們各自坐在分給自己的那只太陽傘下,拿著各自的筆,不敢有半點懈怠。我沒有看清楚鴨子穿的是什麼褲子,後來問他,他說他自己也忘了,因為所有的褲子都是一種,都是有好多兜兒、特能裝東西那種,顏色也和我後來經常跟他一起「工作」時看到的那些差不多,界於米色和灰色之間,髒了也不容易看出來,北京人稱之為「自來舊」。

  簽名售書的時候我們是挨著的,時不時有一句半句的對話,都是什麼,已經記不住了。曾經一起回憶過當時都說了什麼,兩個人都困惑,怎麼自己說過的話就全都忘了呢?我為此感到沮喪,說「一次歷史性的會晤居然什麼痕跡都沒留下」,鴨子很懂事地安慰我說:「算了,反正不會是有意思的話,要不,咱們不會怎麼也想不起來。」我於是釋然。

  但是有一件事是鴨子非常得意的。那天跟鴨子比起來,我的讀者顯得非常非常少。因為《我從戰場歸來》和《我鑽進了金字塔》這兩本書以及充滿了英雄色彩的傳奇經歷,鴨子頗似偶像一般地接受著大群年輕讀者的擁戴,表情儘管謙恭但仍不免面露得意之色。後來鴨子自己說,他的得意只有特別瞭解他的人才會一眼識破,我想,我其實在多年以前就已經瞭解了這些,原因非常簡單,在這一點上,我們一樣。當日坐在那裡看鴨子揮舞著他的派克筆給人簽名,還不時口中唸唸有詞道:「您說的這幾個字我不會寫……」心裡不免會有幾分酸溜溜的,於是糾集幾個同來的朋友一起逃走去吃烤肉。這一走可壞了,一個29寸的大電視居然就被鴨子輕輕易易地以最撞大運的抽獎方式得了去。鴨子越發得意地說:「交了狗屎運了!」

  此後心裡常常會想起這個別人也說、他自己也寫的曾經出生入死的人,但也就是想想而已。因為鴨子,我想我大概真的過了那個真英雄、假英雄瞎崇拜一氣的年齡了,欣慰之餘也有些黯然。直覺上認為鴨子和他所做的事情之間有一種類似於愛情似的東西,說不太清楚,但是,看見一個男人為了這種別人說不明白的東西而艱辛地活著,本能地就會有些心疼,當然,不可能把這些話告訴鴨子。更多的時候,是腆著一張臉為他的文字、圖片甚至一句玩笑話喝彩,不管別人是不是認為這個女人可能有恭維人的癖好。

  曾經有過一個寧靜的晚上,鴨子、我和我少年時代的一位老師在我家,我們每個人都搶著講自己喜歡的音樂。鴨子忽然說,他會唱一首歌,而且,長這麼大他只會也只唱這麼一首歌。說著他就唱起來:「他知道被你們看上就只有英勇地犧牲/這個問題他早已想通/他知道不就是為了你們的光榮去鬥爭/為了你們的幸福就把腿兒蹬/把屬於我的就全部都拿去/這條命我不想再節省/千萬別把我當人/這人生就是風前的一盞燈……」

  鴨子唱歌的時候我是坐在地上的,需要抬起頭來才能看見他的臉。我很想知道鴨子是什麼樣的一種表情,但是,看到我的老師逐漸嚴肅又逐漸帶上一種慼慼然的面容,我無論如何不敢看鴨子。鴨子說,他在中東的時候,每到有採訪的時候,開著他的大吉普,車裡放的就是這首歌:「我有一盒磁帶,全是這個歌,別的我什麼也不聽。」

  從鴨子的書裡、從相識的人們嘴裡,都知道鴨子的身體不好。甚至,當我第一次聽說「再生障礙性貧血」這種病就發生在鴨子身上的時候,我就有一種心碎的感覺,此後,我因為不敢看他為了說話太多而出汗就自己在他面前拚命說話,我們一起工作的時候,即使是很近的路我也強烈要求打車,讓鴨子坐在車上盡情嘲笑我的奢侈……我幾乎從來不問他的病情。我覺得無論從性格上還是從體格上,鴨子都應該算是勇敢的人,而對於一個勇敢的人來說,生命的多與無多都是一件非常尊嚴的事情。我寧願用喝彩的方式來表示對這種尊嚴的肅然起敬。

  也正是因為我的這種執著的叫好,終於讓鴨子感動著成為了我在《北京青年報》主持的「人在旅途」版的作者,因為他的一篇長達1萬多字、把以色列外交部長沙龍作為主角的稿子《農民沙龍》,我們的合作正式開始了。我對鴨子有承諾,不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絕對不會輕易刪改他的稿子。我說:「鴨子你放心,我也是寫字的人,知道每個人都有讓那些字誰跟誰挨在一起的理由,也知道被人把自己寫的字重新碼過不是開心的事情,所以我輕易不給人修理稿子,我會在你寫之前使勁跟你說我對這個選題的感覺,但是你真寫了,我就要全力以赴保證你的東西原汁原味……」鴨子認真地聽,面無表情。過了一會兒,他說:「好,你真好。」

  編發《農民沙龍》那天,鴨子在珠海看航展。稿子實在太長了,我的版面擠到最緊也就能裝下4500字,還要委屈鴨子提供的很好的圖片。排版之前我把鴨子的稿子抱在懷裡,跟主管我的主任說:「我實在不會刪他的稿子,就像吃炒人心一樣,怎麼吃怎麼疼……」我說我無能,這麼好的稿子讓我一改就化神奇為腐朽了;我還說我貪心,這麼好的稿子鴨子看得起我給了我獨家首發……我的賴皮賴臉換來的是對開的兩個大版面,鴨子的文字加了小標題,鴨子和沙龍這兩個大白胖子的照片也舒舒服服地安置在顯著位置。珠海歸來的鴨子興高采烈地展示他的新照片、炫耀他的新經歷之餘,從我這裡得到有他的文章的報紙若干,他還是給我他的最高級的稱讚:「好,你真好。」我在太陽底下瞇著眼睛似笑非笑,我沒說那天我到了夜裡11點多還在等著總編審稿,因為「事關國際關係」,而把握這些從來不是我們的強項。當然更不能告訴他,他的稿子發表之後就有人說「安頓瘋了,想怎麼辦就怎麼辦」。

  其實,鴨子看到報紙用了那麼大的版面登出他的文字和圖片的時候就非常善解人意地問我:「這樣做,不容易吧?」聽見鴨子如此溫和地詢問的時候,我心裡有一種酸酸的感覺,但是他的溫和同時也刺激了我的外強中乾式的勇敢,我說我沒有遇到困難,因為報紙是人辦的,應該服從人的需要,好的編輯是以給讀者提供最好的閱讀內容為己任的……鴨子當時坐在別人的辦公室裡,冬季的陽光穿過清潔的玻璃窗直撲在他的身上。他的面容極其安詳,目光也有些遙不可及,他用一種令人有些莫名難過的輕柔聲音說:「安頓,你說為什麼咱們總是想得一樣呢?」那時候我就在心裡想,以後,遇到類似的情況我一定還是會這樣做的,因為對方是鴨子,是用他的全部生命和全部生命體驗來寫作的人,所以我注定別無選擇。

  和鴨子的友誼就在這樣的氣候下與日俱增。我像黃世仁一樣經常打電話逼問鴨子:「該給我寫什麼了?」電話中的鴨子從來都是興奮的,把他能想得起來的人—一報來,我們一個、一個地「研究」過去,竟然能羅列出足夠發上個一年半載的選題。鴨子奇怪,說:「為什麼我一跟你說話,這些好玩兒的人和事就全冒出來了呢?」繼而就是後悔,「完了,我這下就得沒完沒了地給你幹活兒了。」

  曾經見過有人寫鴨子,說他極其勤奮,我心裡也知道,像《農民沙龍》那樣的稿子絕對是厚積而薄發的,但是,為了讓鴨子不懈怠地給我工作,我必須要不斷地批評他懶,而且不時給他舉一些周圍勤奮的人的例子。鴨子也總是在我面前表現他的懶。寫完有關莊則棟先生夫婦的稿子《大貓小貓》之後,他開車來我家,一進門就長歎一聲:「寫死我了。」我不動聲色地對他噓寒問暖一番,鴨子很是受用。過後,揀一個他眉目舒展的時候,我說:「鴨子,沒什麼大不了的,一共才1800字都不到……」剛剛抱怨也剛剛被哄過的鴨子點頭稱是。

  給鴨子當編輯從來要軟硬兼施。有時候我會好言相勸,說:「寫吧,喜歡你的人特別多。都有讀者打電話問你的身體情況了……」鴨子聽了就得意,說「這些人好,真好」。有時候我就會以斷交相威脅,說:「別以為你不寫,我的版就不開張,你搞清楚,咱們是誰離不開誰!」鴨子也生氣,撅著嘴,說:「你別這麼說我……」鴨子撅嘴的時候,我也會有點兒心疼他,這麼單純的男人,又會操練文字,實在是物以稀為貴。

  鴨子問過我,他身上什麼「最吸引人」,他強調,這個「人」是指女性。我說我不知道別的女性怎麼看,我反正最欣賞他的眼睛和嘴。鴨子開心地享用著我的恭維,但這一次我告訴他,不是因為這兩個「零件」長得好,而是因為它們的結構與眾不同。真正的鴨子和其它動物不一樣,別的動物看人是因為它們的眼睛看到的是什麼都比自己大,所以第一反應通常是恐懼,而鴨子正相反,看什麼都比自己小,所以總是勇往直前。我說:「不是鴨子比別人勇敢,而是他眼睛有毛病。」至於鴨子嘴,之所以怎麼整治都不爛,是因為材料特殊,耐得高溫也忍得高壓,全身都零落成泥,至少還有鏟子一般的大嘴一張。

  鴨子聽了這些我稱之為科學的東西之後,做恍然大悟狀:「我知道我為什麼膽子大而且嘴快了……」從此鴨子以此為榮,到處誇耀:「安頓說了,我的結構跟別人不一樣……」

  鴨子的鏟子嘴也鏟過我。他從成都回到北京之後,遲遲不與我聯繫,我打電話到他家。我問:「鴨子,你回來啦?」鴨子大聲說:「沒,還在成都。」我喝問一聲:「這可是你家裡電話!」鴨子立即沮喪:「我還以為是手機。」我想一定是我一貫催稿太緊,逼得鴨子胡說八道了,他一定用他的「鴨鏟」拄地,一副生死隨我去的樣子。我說:「我不催稿子,放你兩個星期假。」他的聲調立即輕鬆起來,好玩兒的人和事於是再次源源不斷。說到最後,鴨子自己說:「我明天就給你寫。」

  因為鴨子,我的版面不斷地被讀者誇獎,我不敢有一點兒貪污,把所有的好話全部轉告鴨子,作為對他的獎賞和鼓勵,把我在他面前想說而沒有說的好話也一起算在讀者頭上送給他,鴨子能分辨其中什麼話是我說的,他不拆穿我,因為我是女人,鴨子知道女人有時候會有點兒不好意思。他說:「我不忍心看你那樣兒。」每到這個時候我就在心裡慶幸,天真的待我不薄,讓我有一個這樣的作者,讓我有機會如此靠近原本是大家的鴨子。

  

  


附錄:


  寫完鴨子之後,我實在按捺不住,馬上撥通他家的電話,我想第一時間讓他知道我都寫了些什麼,想讓他知道我是怎樣在紙上說他的好話的。但是,非常遺憾,聽到的只是鴨子煞有介事、中英文對照的電話錄音,「音響後留言或傳真」,非常簡短,屬於他的風格。

  大約半個小時之後,我開始呼他。留言逐步升級。先是「請回電話」,然後是「有急事,速回電話」、「有好事,不回電話你會後悔」,最後變成了「你到底在哪裡,呼你不回,手機不開,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了」。我放下電話的時候,我的呼機響了,是鴨子,留的是一個陌生的電話。打過去,鴨子的聲音還氣喘吁吁:「我剛進門,來看我媽,她想我……」我說要給他念功勞簿,他立即高興:「好,你等我關上門、坐好了……」

  我於是開始「有感情」地念起來。起初,鴨子還亂叫、亂笑,很快,他就無聲無息地聽起來。我停頓的間歇,隱隱可以聽到他的喘氣聲。

  我像賣關子一樣念完了之後,停了大約10秒鐘,才說:「完了。」鴨子長出了一口氣。我等著聽「好,真好」,可是他沒說,他說:「誰也想不到你能寫這樣的文章,看你的那些書沒法瞭解你……你發在你的版上吧……你願意嗎?」

  我一直沒有決心把寫鴨子的文字發表在我自己主持的版面上,雖然,如果單純從一個編輯的角度來看文章,而忽略作者和被寫的人的身份,那麼這無疑應該算成功的作品。但是,隱隱約約之中也覺得會讓一些人產生各式各樣的想法,或者多少有些不舒服。

  我把文章拿給我的丈夫看,他大聲叫好,說我寫了一個「呼之欲出的活鴨子」。

  大年初三是我上班的日子,我終於決定給鴨子一個獎賞,因為他是1998年我的版面上最勤奮的作者。我給他家的電話留言,讓他第二天千萬不要忘記給自己多買幾份報紙。

  春節之後,鴨子給我打電話,第一句話就說:「我周圍的一些人說最近有一篇特別酸的文章,就是指你寫我的……」我馬上告訴鴨子,我周圍的一些人也在說,從這文章當中好像能看出點兒什麼,甚至我的同事都在好心地告訴我,我發表這樣的文章在自己的版面上是「玩兒過了」。我這麼說了之後,鴨子馬上就安慰我:「沒事兒,我覺得好。」我說真是很奇怪,為什麼有些人就是不懂事呢?鴨子笑說:「心醜的人才看什麼都丑。」

  跟鴨子通完電話,我問丈夫:「你覺得我和鴨子的關係是什麼樣子的?」他一邊對著窗戶打領帶一邊說:「好像是兩個沒有性別的哥們兒。」

  人從來就是不容易接受現實的,所以才有了很多人與命運之間的鬥爭,每一個機會和遭遇其實也是一場挑戰,證明自己的能力還在其次,讓自己變得平靜和勇敢起來才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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