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現代文學>>安頓>>動詞安頓

雲台書屋

徘徊在婚姻的門檻外


  寧寧是我從小一起讀書的夥伴中長相最出眾的女孩子。

  我們還都是小女孩的時候,每次學校開家長會,同學們的家長有機會聚集在一起,說到誰的功課好,長大了可以去上大學,誰現在還是反應比較慢,好像「沒有開竅」,惟獨說到寧寧這個孩子,所有的家長眾口一詞,說她只要把能學會的學會就足夠了,她不需要靠讀書去換一個前程,她只要嫁給一個優秀的丈夫,就一輩子什麼也不用愁了。

  我總是聽到有人這麼說,因此,也隱隱約約地感受到了女孩子長得漂亮原來是可以省卻人生的許多吃苦受累的麻煩的。只有不好看的女孩子才必須要拚命學習,因為除了學習好之外,沒有什麼可以自豪的。

  寧寧自己是不是這麼想的,我不知道。但是,她的確是一個功課不好的女孩,老師說她不是因為笨,而是因為太早就知道自己好看,所以就「不務正業」了。我至今還記得我們那位長相也和我們這些孩子同樣平庸的女老師,記得她怎樣在課堂上充滿嘲諷地說寧寧:「你哪兒還有心思學習呀?每天就想著今天穿什麼衣服、什麼鞋來上學,是不是?」寧寧站在課桌後面,低垂著頭,眼淚掉在木頭的桌面上。

  很多次都是這樣的,老師把寧寧說哭了,同學和老師一起得意。我是寧寧的朋友,我能明確地感覺到那種有些勢力也有些嫉恨似的東西。我認為既然我們是朋友,在她難過的時候我就不應該離開她,這樣的念頭甚至都不應該產生。於是在無數個寧寧一個人暗自垂淚的時候,我守在她的身邊。而那個時候,我也是一個相信只有學習好才會有出頭之日的「好學生」。因為搬家,寧寧轉學了。我們班沒有了這個美麗而又「腦子慢」的女孩子,倒也沒有什麼損失。寧寧為了我對她一直不變的喜愛而在另一個學校裡繼續與我保持著聯繫。我們的聯繫一直到初中二年級。

  環境的改變究竟有多大力量呢?寧寧和我所處的環境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我們都有了新的朋友,漸漸地,我們也不再聯繫了。偶爾和過去的同學聚會,提起曾經有過的老師和同學,記得寧寧這個人的同學已經很少了。太多的人和事讓我們時時地興奮和唏噓,沒有人提到當年還有一個頻頻被老師批評哭了的漂亮女孩,大家把因為這個女孩的眼淚帶來的痛快和愉悅也一起忘記了。

  與寧寧重逢是在我大學畢業之後,我們在一家商場賣鞋的櫃台前面碰上了。我們兩個旁若無人地大笑著說起當年的小故事,寧寧說她一直記得我,因為我是惟—一個始終跟她在一起的人。

  寧寧沒有上大學,高中畢業之後就到了一家酒店工作,先是做服務員,逐漸熬成了部門主管,現在是公關部門的負責人。她的確是好看,比小的時候還要引人注目。

  和所有的已經成年的女人相見時的場景一樣,我們很快就問起了彼此的婚嫁。

  美麗的女孩在這個問題上的麻煩似乎也比別人多,寧寧說她特別「不知道應該怎麼辦」,她遇到了兩個追求她的人,一個是她的年輕同事,另一個是一個外國人,年齡比她大一些,在她工作的酒店包房。

  「我實在不知道怎麼辦,如果從現實利益來看,當然是外國人好,他特別有錢,公司是他們家族的,他當然是繼承人之一,跟他結婚,一輩子什麼都有了。我的同事就勸我,一定要嫁給這個人,就算是有一天不行了,離婚都能得到一筆錢……」寧寧患得患失地說著,「但是這個人的缺點也特別明顯,他已經40多歲了,離過一次婚,有三個孩子。別說別人,我媽那關就過不去,她怎麼能讓我跟這麼一個人結婚呢?」

  寧寧一點兒也不迴避別人地說著這些話,我發現她比起我們失去聯繫的那個時候有了很多變化。我想念那個站在課桌後面無聲地掉眼淚的怯懦的小女孩,她因為無助而非常引人同情。寧寧還在說她的困難:「我那個同事是個特別好的人,你能想像嗎?我們倆一起吃飯,吃完了他能從兜裡掏出專門給我帶的牙籤。我有時候覺得這一輩子都甭想找到比他對我更好的人。可是他挺窮的,一個酒店工程部的工人能掙多少錢啊?他們家條件也不是特別好。」

  我問她:「你比較喜歡的是哪一個呢?」

  寧寧撲閃著睫毛濃密的大眼睛,猶猶豫豫地說:「怎麼說呢?我其實是什麼都想要。你說,怎麼就沒有一個又有錢、又年輕、又能帶我出國的人給我碰上呢?要是那個小伙子能有那個老外的條件,我肯定跟他了。」

  我眼前不斷地出現當年那個因為好看而被視為另類的寧寧,那個嬌小的形像使我有可能耐心地傾聽面前這個時髦女子說她在錢與愛護之間的徘徊。

  臨走的時候,我們互相留了電話,寧寧說:「我還會給你打電話的,你是旁觀者清嘛。」

  回到家,我找出了寧寧在上初中以後給我寫的一些信。那些看起來很幼稚的文字讓我覺得非常溫暖之餘也有一些彷彿可以叫做失落的東西。

  在我們交往的有限時間裡,我好像從來沒有誇過寧寧是多麼好看,雖然我的確曾經被她的美麗深深地吸引。

  按照老師排的座位,我是靠窗一排的第四個,寧寧和我隔著一排,她坐在第三個座位上。我上課走神的時候,就是在看寧寧,我能看見她的臉上細細的絨毛,能看見她在教室不太明亮的光線裡輪廓非常清晰的側影。甚至,我在作業本的背後悄悄地畫過她的側影,尖尖的小鼻子,厚嘟嘟的嘴唇。我曾經認真地幫助她補習功課,我們商量好了一定要考出好成績,讓老師再也沒有機會在全班同學面前批評她……

  有一個下雨天,老師把寫作業慢、錯誤又多的人留在了學校,其中也有寧寧。先回家的我一路擔心著她會不會被雨水淋濕。回到家裡,我放下書包,第一件事就是找出家裡剩餘的一把雨傘。我趟著雨水走回學校,站在給孩子送傘的人群中。那天我在學校門口站了不知多久,很多孩子都被家長領走了之後,寧寧才用手捂著頭髮跑出校門。我記得她發現舉著傘的我時眼淚立即湧出來,而我在她的哭泣當中分外滿足。那天,我們是並著肩打一把傘回家的……小時候的這些事情讓我感到我幾乎是曾經愛過她的,我把她的形像和我看過的外國小說中那些美麗的女主人公糅合在一起,讓她成為她們的化身,讓她們賦予她思想。所有這些我都沒有告訴過她,就在我們親如姐妹、彼此在紙上寫下想念對方的話的時候,也從來沒有想過要告訴她,那時候,她,也是我心裡的一個珍藏。

  寧寧在我們重逢的第二天中午就給我打來了電話。她說她只有中午的時間是屬於自己的。她依然在電話裡跟我討論她的兩個追求者,她依然舉棋不定,也依然希望這兩個人能把優點集中起來形成一個完美的角色,那樣,「寧寧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除此之外,她也會告訴我一些新的進展,比如老外帶她去什麼地方吃了飯,或者那個小伙子怎麼痛苦地給她寫信等等。我這裡有些像一個有關愛情的情報站。而寧寧似乎也並不期待我說出什麼對她有實際意義的話,只要把這些事情說出來給我知道就已經足夠了。

  這樣的電話每天中午都會如期而至,每天的話也都差不多表達著相同的內容。我在聽著電話中那個我熟悉的聲音的同時也真切地看著那個我曾經熟悉的女孩子正在一步、一步遠離我,我們已經不在一個世界,我們的煩惱和快樂其實已經與對方沒有任何關係了。

  最後一次接到寧寧的電話仍然是在中午,她告訴我那個老外已經給了她最後的機會,如果她願意,可以到她的公司工作,他們一起去澳門,如果她拒絕,老外會一個人離開中國,也許不再回來了。她仍然拿不定主意。她給我講了一個故事:她的朋友是一個美麗的女演員,她不顧一切地選擇了一個清貧的軍人,而放棄了下苦工夫追求她的一個有錢人,她隨著軍人變換著生活的地點,每天為了柴米油鹽和丈夫的陞遷操心。閒暇的時候,她坐在窗戶邊上,每當這種時候她就非常懷念那個曾經追求她的有錢人。寧寧說她的朋友在信中勸她千萬不要為了所謂的愛情而失去過富足生活的機會,她說:「一個人完全可以在漂亮的別墅裡感傷地追憶自己失去的初戀,但是,如果你是坐在破平房裡後悔當初的幼稚,那麼你的一生就全完了。」

  我不知道寧寧是在告誡我還是在說服她自己,但是,我知道她也許就在這個時候已經決定了什麼,我說什麼話或者默不作聲對於她來說都是同樣無足輕重。

  我相信世間的一切都是有定數的,人和人也是一樣。寧寧打電話的當天,我接到通知,調離原來的部門,到一個業務處工作,走的時候,我跟同事交代,不用給我轉電話到新辦公室來,如果是我的朋友,我自然會通知他們。

  此後,我與寧寧沒有聯繫。

  不久,同學聚會的時候大家再次議論起那些沒有到場的人,這一次沒有人忘記寧寧,大家還是眾口一詞地說女孩子長相出眾的種種好處,有人舉出寧寧的例子,說她就是因為這個出了國、「一步登天」的。

  我沒有覺得寧寧有什麼錯,只是有一種物是人非的感覺。可能每個人都不希望自己認為美好的東西帶上世俗的氣息,但是殊不知所有世界上的美麗原本就是無法逃脫這些的。

  這樣想著,我就變得非常平靜,非常平靜地跟大家喝了一杯酒,說「為寧寧的幸福乾杯」。

  我覺得無論從性格上還是從體格上,鴨子都應該算是勇敢的人,而對於一個勇敢的人來說,生命的多與無多都是一件非常尊嚴的事情。我寧願用喝彩的方式來表示對這種尊嚴的肅然起敬
上一頁 b111.net 下一頁
雲台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