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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果戀情


  自從開始主持有關情感的版面,我收到過不計其數的稿件,其中有很多來自年齡比我要小很多的高中生和大學生。他們的文字不同、寫法各異,但是內容卻都不約而同地集中在少年時代的戀情。

  作為報紙的編輯,我曾經許多次被提醒,一定不能編發有關「早戀」的稿件,這些稿子幾乎都被壓在我的抽屜裡。然而,拋開職業,僅僅作為才告別校園不足10年的我,真的從心底裡尊重這些敢於把稿件寄來的作者,也真的理解那些被他們當作人生中一道美麗的風景來描述的、青果似的戀情。

  我尊重和理解他們,因為我也是從那個階段走到今天,我也和他們當中的很多人一樣,讀過瓊瑤的小說,還在讀的過程中流下過真誠的眼淚;我和他們一樣,寫下過朦朦朧朧、不知所以的日記,寫下過不敢示人的文字,給一個也許從來不曾存在過或者僅僅是一個心中的影像的人。我知道我和他們一樣,從因為不知道什麼叫做愛情而對愛情充滿了嚮往到終於要把這種突如其來的感情深藏在心中,並且自己欣賞著自己忍痛的頑強,在人造的悲劇美中完成一個少年必須要體驗的放棄的悲傷。

  我瞭解這樣的感受,因為我不能忘記曾經發生在我身邊的一些少年戀情的故事。每當我讀到陌生的作者寫來的這樣的稿件的時候,我都會不自覺地回到我自己的少年時代,置身於十七、八歲的陽光之中。握住別人的稿件,讀那些陌生人的故事,我有的是感同身受的、懷舊的心情。

  我18歲那一年,收到過一封信。那是怎樣的一封令人暈眩的信啊。

  早晨,把書包放進課桌裡面的時候,我看見了它,一個白色的、用來裝賀卡的信封,很厚,沒有封口。

  我沒有立即打開信封,但是整個一個早晨,我的心都沉在一種難以形容的狂亂和興奮之中。我隱約知道有一雙眼睛在學校的某一個角落注意著我,那是一種能夠把我穿透的洞悉的目光。我不敢看,因為我知道那裡面可能會寫著些什麼,還因為在我發現這個信封躺在我的課桌裡的同時,也在心裡相信了此時此刻全世界都已經知道了我的秘密。

  我故作平靜地在課間操的時候溜進了體育老師放運動器材的小屋,背靠著一隻跳箱,就著從極小的窗口穿進來的陽光,戰戰兢兢地打開信封,看到了沒有抬頭也沒有落款的信。我知道是他,一個個子很高、在理科班的男生,我熟悉他的字體,在我們一起在同一個班上高一的時候,我就已經熟悉了他的每一個字都向左邊傾斜的字體,看過一遍,就再也沒有忘記。

  那封信其實非常平和,他講了一個精衛填海的故事,他說:「假如你的心是一片汪洋的海,我不知道我可不可以去做那精衛?」他用很多筆墨來告訴我,他第一次注意我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他趴在學校大廳的玻璃窗邊上看著我從校門對面的小路上慢慢地走過來,楊花飄在我的臉上,我輕輕地拂掉。他在很遠的地方就看見了我,他說他深信我也看見他了,而且他的影子在那個時候就反映在我的眼鏡片上。

  我自己也說不出為什麼,那天,在那個光線非常暗、飄著一種奇怪的發霉的氣味的小屋,我的眼淚莫名其妙地打濕了這封言辭動人的信。我想,我在一個人的眼中是這樣的美好,為什麼另一個人卻對這一切視而不見?為什麼寫這封信的人是這個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去注意、也很清楚他一直在觀察著我的人,而不是我心裡珍藏的那顆「鑽石」?

  我把這封信一點、一點地撕碎了,當潔白的信紙變成片片白色的小蝴蝶的時候,我決定永遠不去牽動這個秘密,就讓我假裝不知道是誰,就讓我一直裝聾作啞下去吧。

  然而自從有了這樣的一封信之後,我還是感覺到我自己有了變化,我不再像過去那樣旁若無人和自信,我開始注意自己的形像,特別是性別角色,我不知不覺地開始用一種所謂「淑女」的標準來要求自己。我心裡很明白,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為了誰。

  就在我收到這樣的一封信之後,學校裡出了一件很轟動的事情,一個男同學和一個女同學在一起同住了幾個晚上,被老師發覺了。

  對於中學生來說,這實在是天大的事情。

  這兩個同學被老師分別關在不同的辦公室裡寫「情況說明」,誰也不許跟對方通氣,「各自檢討自己的錯誤」。他們被關起來寫檢查的時候,我們照樣上課。我們讀書的學校是一所有著悠久歷史的老校,整個學校的氣氛中瀰漫著令我們非常自豪的自由和民主的氣息。但是,這兩個同學的事情即使是在這樣的一所學校中也是不能被姑息和容忍的。我們期待老師告訴我們學校的處理結果和這兩個人的情況,而我們的老師對此隻字不提。

  同學之間悄悄地議論著他們,他們的身世和他們的戀情。

  他們都生活在殘缺不全的家庭裡,都沒有得到來自父母雙方的關愛,他們當中女生的學習很好,男生的成績很差。他們是因為相互同情走到一起的,因為雙方都是沒有家的孩子,他們彼此關心和愛惜對方。他們在同學中也曾經是孤單的,因為不願意聽到一起玩兒、一起讀書的同伴在天色暗下來的時候又無奈又幸福地說「我要回家」了,他們選擇了對方作為同伴,是因為他們當中的誰都不會說回家的話,他們都沒有必須要回的家。

  同學說,他們住在一起,大概是「有了關係」,那會是一種什麼樣的關係呢?沒有人能夠說清楚,也沒有人願意說清楚。

  我們幾個要好的同學都在談論這件事,其中也包括收到信的我和寫信給我的他。我們兩個人都知道,在我和他之間有一個秘密,然而誰也沒有把它說破。我們只是議論別人,議論這兩個據說是因為「相愛」而被隔離起來的同學。

  那是一個下毛毛雨的日子,我逃掉了自習課,背著書包到學校東甬路上的大樹下,我坐在綠色的長椅上。我終於等來了一張紙條:「自習課不要上,請到東甬路第二個長椅等我。」字體依然是向左傾斜的。

  他走過來了,個子很高、臉色蒼白。他沒有打傘,只穿了一件米色的、學生們通常不太會穿的風衣。

  「出去走走吧。」他說。

  我順從地跟著他,同時與他保持著三步的距離。

  他帶來了那兩個人的消息:他們都在稿紙上寫了相同的話,「全是我的錯,是我主動的,與XX無關」。他們幾乎在同一時間從辦公室裡衝進樓道,當著追出來的老師的面,說「你就都往我一個人身上推」。他們還是被老師拉進了各自寫檢討的辦公室,寫的還是上面的那句話。

  他告訴我這些的時候一直在看著我,我低著頭走路,什麼也不說。

  「我覺得他們特別了不起。」他說,說話的時候伸出手拉我的胳膊。

  我躲開了,我說:「我也是這麼想。」

  「如果是你,你會怎麼樣做呢?」他停下來,我們就這樣站在了我上學必須經過的居民區的一條小路邊上。桃花已經落了,灑在潮濕的泥地上,雨開始大起來,我只有一把傘。

  如果是我,我會像那個女孩子那樣嗎?我會嗎?我不知道。但我想那不會是我的,因為我會從一開始就不讓事情這樣發展。我注定就是那種看別人做故事的人,故事的主人不會是我。我用了相同的話問他:「假如是你呢?」

  「沒有你,那個人就不會是我。」他果斷地說,「就像沒有了海,精衛銜著石頭飛來飛去又有什麼用?」

  他指的是那封信,那封寫著「假如你的心是一片汪洋的海,我不知道我可不可以去做那精衛?」的信。

  雨越來越大,我從書包裡掏出了傘。他很自然地拿過去,撐開,把我和他一起收進傘下。這樣切近地站著,我有些恍惚,恍惚之中我覺得我必須對他講真話,我必須告訴他,我一直用目光追逐的那個身影不是他,假如他注定是那精衛,我不是他俯瞰的那片海洋。我告訴他,我從聽說了那兩個同學的事情的時候,就認為他們是那麼勇敢和純潔,他們的關係是一種很特別的、老師們不能理解的關係,我理解。而且,我也曾經問過自己,如果是我,我會怎麼樣,但是我的答案和他的一樣,假如沒有我注視的那個人,另一個人就永遠不會是我。說這些話的時候,我隱隱地覺得有些莫名的疼痛,有點像小人魚邁著艱難的步子、彷彿在尖刀上為王子起舞時的那種悲壯的奉獻。

  他站在傘下聽完了我講的、其實只是存在於我心裡的一個沒頭沒尾也永遠不會有頭有尾的故事。

  他默默地送我到我家樓下,我堅持讓他帶走我的傘,他堅持拒絕了。我站在樓道的窗子邊,看見他的風衣在雨霧中仍然能飄起來,顯然,他走得非常快。

  回到家裡,我寫了一封信給他,說我會記住這個雨天我們說的話,記住在收到他的信之後陡然增加的自信,我說他送給我的是世界上最珍貴的禮物。我也用了一個白色的、用來裝賀卡的信封。所不同的是,我選擇了郵寄的方式。

  我知道他收到了這封信,課間休息的時候,我曾親眼看到那封信躺在傳達室的桌子上。我們還會見面,在樓道裡、在操場上,還是像以往那樣點一點頭。我增加了一個新的習慣,每天上學走到學校門口的時候,會偷偷地往樓上大廳窗子那裡看一眼,有時候,我能看到他在玻璃的另一側看著我。而我喜歡看的那個人已經畢業了。

  我們最終沒有從老師那裡獲知有關那兩個同學的處理結果,他們又回到各自的班裡去上課了,因為還有不多的時間我們就要參加高考。我們可以看到他們公然在操場上手拉手地邊走邊背誦課文,我在這個沒有了偶像的學校裡默默讀書,默默地在心裡認為他們真勇敢。

  高考之後,我們永遠離開了母校。

  那年夏天,我收到過一張明信片,是精衛填海的圖案。上面只有一句話:「別忘記下雨的日子裡那段青果似的戀情,你的和我的。

  可能每個人都不希望自己認為美好的東西帶上世俗的氣息,但是殊不知所有世界上的美麗原本就是無法逃脫這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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