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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的羽毛


  我的領導說,他想創辦一個有關夢想的版面,讓每一個人都有機會把自己的夢想展現出來。他說,他的靈感來自他的兒子。

  領導的兒子是一個初中生。當父親問到他的理想的時候,他不假思索地說他想開一家「麥當勞」。「我知道我在他眼睛裡特別沒勁,我也知道我問這個有關理想的問題其實是多少代大人都在問孩子的問題,」我的領導背靠著窗子,陽光從他的身後竄過來照在我的臉上,也許是因為說到孩子,他臉上的光芒非常柔和,是我沒有機會見到的那樣一種慈祥的表情,「但是我還是說了。我說開『麥當勞』好,可以學到很多知識,而且必須掌握很多技能,比如英語、經營管理等等……」

  孩子聽完了父親的一席教誨之後非常沮喪地說,不想開「麥當勞」了,因為實在太累了,還是改行去設計電子遊戲軟件吧。「我又掃了孩子的興,」領導無可奈何地笑了,「我說這個理想更好,需要從現在就學習,比如電腦知識、英語等等,結果,他連這個理想也不想要了。」

  領導說,他從兒子身上明白了兩點,首先,孩子的理想通常都是跟他的生活密切相關的內容,其次,他發現很多時候大人並不瞭解孩子們真正的思想是什麼樣的。

  那天中午我們忘了去吃飯,兩個成年人站在一個燒著熱水的鍋爐邊上討論一個又一個最能讓人憧憬明天的夢想。

  我小時候也有過類似「開麥當勞」這樣的理想。

  剛剛上小學的時候,我在一個偶然的機會看到了一本法國盧浮宮的畫冊,我看到了那些美麗的圖畫和雕塑,看到了它們在寬闊的走廊裡靜默地俯視來自世界各地的參觀者,或者更確切地說應該是藝術的朝聖者。我流連在那本畫冊中,用手撫摩它的每一頁,彷彿這樣就可以離它們近些、再近些。

  那時候我的心裡深藏著一個夢想,我就想成為一個盧浮宮的守門人,站在這座令多少人魂牽夢繫的地方,守護這裡的一切。我想像我會是每天第一個到來的人和最後一個離開的人,這樣我就可以和這些永遠沒有可能被任何一個人據為己有的美好事物盤桓在一處,比任何一個人可能停留的時間都長。

  我從來沒有把這個夢想告訴過別人,哪怕是疼愛我的爸爸和媽媽。我怕他們會嘲笑我,這樣一個生活在清貧的生活之中的小人兒,這麼沒有抱負地想到異國他鄉做一個看大門的人,沒有文化也永遠不會有財富,只是日復一日地看著別人從眼前走過。

  我不想讓別人知道,我沒有成為畫家或者科學家的理想,而只是想和自己喜歡的東西廝守在一起,僅此而已。

  後來,老師要求我們寫作文,用兩節課的時間寫完,題目是《我的理想》。我托著下巴呆坐在課堂上,心裡有些難過,因為我必須為自己守住一個秘密,必須在紙上寫下一個從來不曾在我的心中存在過的理想,我有一種迫不得已撒謊的悲哀。

  我的作文在一堂語文課上成了老師用來宣讀給別的同學學習的範文,我寫的理想是長大以後,我要做一名醫生,挽救那些瀕臨死亡的人,讓他們重新能夠感受生活的美好。老師說,我不僅文筆出眾而且心地也非常善良,看得出來,我寫的是真實的思想,而沒有說大話和空話。老師同時批評了一個男同學,因為他說他的理想是做一名農民,要開著現代化的拖拉機去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老師說:「純粹胡說八道。你們的父母送你們來上學是為了讓你們到農村去出大力、流大汗嗎?是為了讓你們像我們那樣在最好的年齡去上山下鄉嗎?騙人!」那個男同學被老師批評得無地自容,並且被罰重寫作文。

  我在課堂上一直低著頭,給老師和同學的感覺是我因為受到表揚而非常不好意思,於是謙虛地低下了頭。實際上只有我自己知道,老師宣讀的不過是我用來應付作業的一個謊話,我的真正理想也不過就是去做一個盧浮宮的守門人,然後在遊客還沒有到來或者已經離開的時候獨自佔有一會兒那些美麗得像夢一樣的東酉。

  我暗自慶幸,好在沒有把這個夢想寫出來作為理想呈現給老師,否則,他一定會帶著調侃說,別人出國是為了活得更好,而我居然是要到外國去看大門,實在是沒出息。

  然而,在我心裡,我的這個夢想非常神聖。我覺得我並不輸給那些寫著要做科學家或者宇航員的同學。夢,是屬於自己的,也是對於自己來說才最具有實際意義的,別人不會在意,也不會理解。

  長大一些,我懂得了我是一個女孩子,懂得了有一種美麗是上天僅僅賦予女性的。我認識了那些包裝漂亮、講究的化妝品,我有了一個新的夢想,我愛上了口紅。

  我的姐姐比我大6歲,在我還是一名中學生的時侯,她已經到了戀愛的年齡。那時候商場賣一種現在看來非常簡陋的口紅,黑色的小圓管,裡面是一支可以推進推出的暗紅色唇膏。我喜歡那黑色的外殼,上面刻著兩個金色的手寫體的字:蝴蝶。姐姐把這支口紅放在她的皮包裡,隨身帶著。早晨她出發去上班的時候,會從皮包裡取出來,對著鏡子小心地在嘴唇上抹淡淡的一層,果然不一般,因為這一點點暗紅色,她整個人都精神起來了。

  姐姐的紅唇從此成了我的夢想,我覺得口紅是世界上最神奇的東西,它可以讓一個平凡的女孩子成為引人注目的美女。女人,不就是要引人注目嗎?

  我從來沒有像認識了口紅這種事物之後那樣焦急地盼望長大,我的夢想就是有朝一日擁有屬於我自己的口紅,哪怕只有一支,哪怕只用一次。

  我每天注視著姐姐把自己打扮得唇紅齒白,每天期待著自己也有這樣的一天。姐姐像明白我的心意似的,在我18歲生日的時候,她送給了我一支一模一樣的口紅,黑色的小圓管,上面刻著兩個金色的字:蝴蝶。

  我捨不得用,也沒有機會用。但是我時常會把它拿出來把玩、撫摩,就像當年撫摩那本盧浮宮畫冊一樣,我覺得生活實在是太美好了,能讓我和我愛的東西在一起,能讓我的小小的夢想成真。

  第一次用這支口紅是在上大學之後,也是我唯一的一次參加學校組織的舞會。所有的女生都精心地打扮自己。我在別人不注意的時候悄悄地面對鏡子,像姐姐那樣在嘴唇上塗一層薄薄的暗紅色。當溫軟的唇膏觸及我的雙唇時,我覺得我的心都在發抖了,這就是我少女時代可憐的夢想,就是我期待長大的幾乎全部理由。

  那一晚其實沒有人注意我,因為我不會跳舞,只能坐在一旁看著別人翩然旋轉,但是我很滿足。我輕抿嘴唇的時候可以感覺到與以往的不同,我知道我已經完成了一個變化,我的夢想為我的少女時代插上的翅膀已經開始帶著我飛翔了。

  那支口紅還沒有用完的時候,我就有了新的、比它更高級的品種。成年以後,更是有過數不清的口紅。我從不化妝,但是也從來不能沒有口紅,沒有口紅,我會感到有些不自信,至少是覺得生活中缺少了什麼。我用的口紅有時候是很貴的名牌,它們都有非常美麗的包裝,然而,那支姐姐送給我的、到現在才用完一半的口紅始終躺在我的抽屜裡,就像當年看過的盧浮宮畫冊始終保存在媽媽家的書櫃裡一樣,我覺得它們是我的夢想上掉下來的羽毛,對於別人,可能沒有任何意義,但是對於我,它們曾經是我的全部理想。

  我把我自己曾經有過的夢想講給我的領導聽,我告訴他,其實,每一個人都曾經像他那個可愛的兒子一樣有過對於自己分外重要的夢想,大人怎樣看待這一切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的生活因這些夢想每天都存在著而變得滋味無窮。

  我尊重和理解他們,因為我也是從那個階段走到今天的,我也和他們當中的很多人一樣,讀過瓊瑤的小說,還在讀的過程中流下過真誠的眼淚;我和他們一樣,寫下過朦朦朧朧、不知所以的日記,寫下過不敢示人的文字,給一個也許從來不曾存在過或者僅僅是一個心中的影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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