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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帶你去美國


  電視裡徵婚的節目忽然就多起來了。周圍看過的人每每會說「俗」,搞得我這個愛看的人也不敢在人前說自己實際上經常等在電視機前面,等著看那些本來在生活中很一般,但是到了電視裡就格外漂亮的男孩子和女孩子。我想知道誰和誰一見鍾情了,誰是那個晚上最被大家喜愛的人,誰只是當了一次陪襯之後就失望地離開了。我對那個節目的結果總是好奇的,這種好奇也會伴隨著終於牽手而去的兩個在此之前還彼此陌生的人而延伸開去,他們在熒屏之外是怎麼樣的呢?他們還會不會像面對著攝像機的時候那樣,對於自己和對方以及今後都充滿了信心?

  每次看這樣的節目,我都會產生一個疑問,其實是對於我自己的一個疑問:假如我也有幸坐在那幾個單身的男女之中,會有人選擇我嗎?然而這樣想過之後,我自己也覺得非常可笑,因為我早已經為人之婦,早已經沒有資格坐在那個人群中間了。

  也許是因為我自己從事著一個總是在和人打交道的工作,從來只會抱怨周圍的人太多、太蕪雜,而不是慨歎生活的閉塞,我不相信經人介紹相識的兩個人能成為愛侶。當然,我的身邊也不乏這樣的成功婚姻的例子,但是,我就是固執地不相信,別人看著合適怎麼能替代自己的感覺呢?怎麼能因為別人說了自己跟這個人合適就真的去嘗試呢?

  我不相信有點兒像過去的媒妁之言似的介紹,所以,當我還是一個中學生的時候,我就極力反對姐姐唯一的一次「見面」。

  那時候姐姐在醫院裡工作,每天接觸的人非常有限,而且,她是在婦產科,除了接觸產婦之外,幾乎所有的男人都是產婦的家屬。那時候的姐姐很好看,白皙、豐滿,因此給她介紹男朋友的人也格外多。千挑萬選,姐姐終於決定跟一個在報社搞發行的小伙子見面。

  我不知道整個過程是什麼樣的,也不可能知道,只是聽姐姐向媽媽匯報的時候說這個人又高又瘦,不愛說話。我覺得姐姐沒有什麼感覺,她總是要上夜班,也沒有太多時間跟這個人在一起。姐姐沒有明顯的、我認為人在戀愛之中必然會有的變化,我也因此認為這個人「沒戲」,一個不能給女人帶來變化的男人,如果不是他太無能,那麼一定是因為他跟這個女人不合適。

  大概是姐姐跟他見第三次的時候,因為姐姐過生日,他送了一條銀的項鏈給姐姐。很纖巧,帶一個小小的綠色玉石墜子。姐姐給我看,我不以為然。我說這個人沒品位,他就不知道「男不穿金,女不戴銀」的老話嗎?姐姐就把這條項鏈放進了我和她共用著放一些紀念品的抽屜。

  我堅定地認為,姐姐跟這個人不會成功,因為介紹的人不瞭解我的姐姐,她只是看到了一個待嫁的女孩子最外在的東西,也就是通常人們在這種時候說的「條件」。

  果然,在他們認識不到兩個月的時候,他們分手了。所有的一切我至今搞不清楚,但是我感到由衷地欣慰,因為我姐姐不用嫁給一個只會給女孩子送銀項鏈的傢伙了。

  姐姐沒有特別的難過,也沒有特別的輕鬆,她還跟過去一樣,上班、回家,跟我一起閒聊。姐姐告訴我,如果一個人給你介紹一張桌子的功能,你可以相信,介紹一個遙遠國度發生的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情也可以相信,但是假如介紹的是一個人,而且還是一個可能通過這種介紹就要和自己產生某種關聯的人,那麼千萬不要相信。「瞭解你的人只有你自己。」姐姐認真地說。

  我認真地記住了姐姐的話,同時也認真地給姐姐出了一個主意:由我把那條銀項鏈送還給這個人。姐姐同意了。她替我約好了時間,是那個男人下班以後,在離我的學校不遠的地方。我如約而至,這個人已經等在那裡了。我看見他的第一眼就在心裡想,我今生都不要去見別人介紹給我的所謂「對像」。這個人的樣子沒有一點能讓我感覺到他可以跟我姐姐交談,我甚至覺得他好像有些結巴。他把項鏈收下的時候,還打開盒子看了一下。我刻薄地告訴他,我姐姐把項鏈拿回來之後就交給我保管了,現在我來完璧歸趙,我說:「你以後還可以送給別人。」我記得他的臉有些紅色湧上來,但轉瞬即逝。

  我沒有告訴姐姐我說過這些話給那個其實也沒有傷害過我們的人。後來,姐姐經歷了漫長的戀愛,嫁給了我現在的姐夫,他是姐姐從小學到中學的同學。他們結婚的時候,我想,這才對頭。

  儘管我發誓不要接受這種介紹的方式,但是在我大學畢業之後剛剛參加工作的時候,還是被「介紹」了一回。

  那時候我只是一名在機關工作的小職員,除了有一個大學本科畢業的學歷和一份相對穩定但極其清苦的工作之外可以說一無所有。一位好心的阿姨大概是覺得我靠自己出頭實在是終生無望,於是主動地介紹了一位已經讀完了醫學博士正在準備赴美留學的青年才俊,阿姨希望我們能共結連理,這樣,我就可以通過婚嫁這種最不費力的方式改變自己也許永遠無力改變的處境。

  我猶豫了很長時間,直到阿姨已經有些嗔怒了,才答應「見一面試試」。阿姨把這個人的全部家庭情況搞得細緻、清晰:他家在安徽省一個小縣的鄉下,父親是民辦教師,母親是農民,他是家裡的老大,下面還有四個孩子。阿姨鼓勵我說:「你不要看他家是農民,他可是個才子,辛辛苦苦才熬到今天,他能找到你也不容易,你家境好,是北京人,大學畢業,他還想怎麼著?」

  我於是懵懵懂懂地決定了約會的時間。

  那天是在我下班之後,阿姨和他在東單公園門口等我。我換了三次公共汽車才趕到,比約定的時間晚了20分鐘。

  阿姨讓我們認識了之後就走了,剩下他和我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他穿著一件灰色的西裝上衣,藍色襯衫,沒打領帶,很乾淨清爽的樣子,個子不高,很瘦,典型的南方小伙子。他提議到公園裡面走走,我答應了。我們說著一些無關痛癢的話,諸如「你們學校有多少人」、「爭取公費留學是不是很困難」之類的。

  走到一個小食品屋的時候,我覺得肚子很餓。但是我怕他誤以為我是在提要求,要他請客,於是,我給自己買了一瓶酸奶。他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我撕掉蓋在酸奶瓶子上的一張紙蓋子。實在是太不幸了,我看見那張紙蓋子上赫然粘著半個紅紅的草莓,我當時就想,也許我用區區五毛錢買來的這一小瓶酸奶中、就只含有這半個草莓,我毫不猶豫地把草莓舔進嘴裡吃掉了。

  吃掉草莓之後我們繼續走路,還是說一些不鹹不淡的話。走到假山的地方,他說他要早些回學校,我也「應該早些回家」,於是我們就此別過,各自奔向自己的那個汽車站。

  回到家裡,媽媽問我怎麼樣,我什麼也說不出來,說得出來的只有肚子餓。剛好回娘家的姐姐在一旁立即說:「沒戲。」就像當年我說她的時候一樣。

  大約過了三天,介紹我們相識的阿姨帶來了消息,說他不滿意。不滿意的原因是我「不大氣」,我不解。在我的印像裡,好像那一天沒有什麼機會需要我表現大氣或者小氣。阿姨說:「你是不是喝酸奶了?」我說是的,因為我肚子餓。阿姨笑了:「這就對了。你把酸奶瓶子蓋上的一顆草莓舔著吃了。回來以後,他說這樣的女孩子太不優雅,怎麼帶你去美國?」阿姨像開玩笑一樣地說了這些之後又安慰我,說這個人在北京讀書時間長了,自己又是博士,又馬上要出國,可能「條件比較高」。我什麼也沒說,但是我在心裡又一次發誓,以後永遠不會再有這樣的「介紹對像」事件發生了。我寧願沒有人帶我去美國。

  這件事成了我家人經常開的一個玩笑,每當我不小心表現得非常自我或者把我的諸如貪吃、喜歡把好東西據為己有、氣憤當頭言辭刻薄等等表現出來的時候,家裡人就馬上說:「注意,你這樣子怎麼帶你去美國?」

  我當然是沒有能跟隨一個讀過博士的人去美國,但是,有意思的是,在我們認識大約四年以後,在一個商場,我意外地碰到了那個當年只跟我見面時間不足兩個小時的人。

  是他叫了我的名字。

  我們站在商場大門邊上噴水的小花池邊上說話。說真的,我不知道說什麼。如果他不自我介紹,我不會從長相認出他。雖然「怎麼帶你去美國」的玩笑還是時常會因為我的大大咧咧而被提起,但是那個沒有帶我去美國的人以及他的形像實在已經淡漠了。

  他說他後來去了美國。

  我很好奇,於是問他:「是一個人呢?還是兩個人?」

  他笑了,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他笑的表情,略帶一些靦腆,和當年我見到的不苟言笑的博士不一樣。他說:「是兩個人,不過,現在我又是一個人了。」

  我很吃驚。因為後來那個介紹我和他認識的阿姨告訴我,他終於找到了滿意的女孩子,一個芭蕾舞演員,「很漂亮」,「很得體」。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明知這一切其實與我無關,但還是心裡酸了一下,畢竟,他選中的愛人比當時的我要優越。

  他接著告訴我,他是在美國離的婚,這次他回來是為了一個什麼課題,很快還要走。他問我是否已經結婚了,我說「當然」。他馬上問我:「你們是自己認識的嗎?」我又說「當然」。他認真地點著頭說:「好,自己認識的好,自己認識的人不容易有偽裝。」

  我像開玩笑似的告訴他,阿姨後來告訴我了,我們不成的原因就是為了那半顆草莓,他有些不好意思,半晌,他說:「後來人家也這麼說我了,我們離婚的時候,她說我骨子裡就是一個農民。」

  那天我們聊了很長時間,奇怪的是,當我們被介紹相識的時候,我們都在挖空心思地找話說,現在,當我們明確地知道我們注定就只能是一對陌路人的時候,反而有了很多話可以交談。我們甚至一起慨歎,世界上那種古老的媒婆職業是必然要消失的,以後不會有人因為相信別人而忽略自己的感覺,他說他用了這麼長時間明白了一件事,所有外在的東西都是可以一眼看見的,但是做人的境界卻不是一朝一夕能感覺出來的。我們開玩笑說,只有我們這樣的人才有資格去給別人當介紹人,因為我們已經通過自己的經歷知道了應該介紹的真正內容是什麼。然而困難的是,我們又怎麼才能知道這一切呢?

  我怕他們會嘲笑我,這樣一個生活在清貧的生活之中的小人兒,這麼沒有抱負地想到異國他鄉做一個看大門的人,沒有文化也永遠不會有財富,只是日復一日地看著別人從眼前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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