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星期六的早晨,我和丈夫到婆婆家接孩子一起去登長城。進門的時候,婆婆看到我身上穿的一件明黃色的外套,立即說:「這麼好看的衣服,這孩子就是不肯穿,老師說這個顏色是女孩子穿的……」
這時的孩子穿著一件已經有些舊了的灰色外衣,像只小老鼠一樣地走來走去。
第一次見到這件衣服掛在商場的衣架上,我就非常喜歡。透過商場的大玻璃窗,那種燦爛的黃色有一種脫穎而出的明亮和鮮活。而且,我喜歡這件衣服的牌子,米奇。聽見這兩個字馬上會讓人想到活潑、頑皮的米老鼠。所有賣這個品牌衣服的專賣店都有一個動聽的名字——米奇妙世界,僅僅是這樣一個名字就能給所有的孩子帶來遐想和快樂。
同樣的衣服我們買了兩件,一件給孩子,另一件給我。我和丈夫設計著當我們一家出遊的時候,那是跳動的兩隻向日葵。
孩子在很多場合都告訴過我,他喜歡黃色,他說:「就是向日葵的那種黃。」有一次我們在大連的一家商店裡閒逛,我看中了一條黑色的連衣裙。試穿的時候,隨口問他好看不好看,他坐在一旁,認真地想了一會兒,說;「我覺得你應該買黃色的,適合你的皮膚。」我當時有些吃驚,一個10歲的小人兒,身上掛著我的皮包,手中握著他自己的玩具,竟然在參謀我的衣著。我說:「黑色的顯得莊重。」他用胖胖的小手托住下巴:「可是我覺得黃色顯得你年輕。」也許他覺得這樣不夠,又補充說,「不信,你自己試試。」
把黃色的連衣裙穿上身之後,我站在落地的穿衣鏡前面默默地感動著,我發現了孩子心裡的一種也許他自己都不知道的願望,他其實很希望他身邊的人年輕、漂亮,這樣的人跟他在一起,才沒有距離,或者說才讓他感覺到離他很近。
那天我從諫如流地買下了那條黃色的連衣裙,也知道了他最喜歡的顏色,「就是向日葵的那種黃」。有時候打開衣櫃,黃色的連衣裙立即跳出來,在我的那些灰色、藍色的套裝中分外奪目。
我和丈夫把黃色的「米奇妙世界」送到孩子住的奶奶家的時候,季節還是冬天。孩子的眼睛亮亮的,我知道他喜歡。我們相約,如果春天來了,我們要一起出去玩兒,兩個人都穿一樣的黃衣服,拍出來的照片一定會非常漂亮。
但是現在,他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穿著他的灰外衣,等著我們準備好了一起出發。
我和丈夫都不明白,明明是他喜愛的衣服,怎麼突然就不肯再穿了。
爺爺一直在找衣服,找出來的衣服攤了一床。那些灰色、藍色的衣服沒有一件能比我們的「米奇妙世界」更鮮艷。孩子固執地站在一邊,說:「你們可真麻煩。」
爺爺說,就是因為上學的時候穿了一次黃衣服,老師說看上去像小女孩,同學也附和著這樣說,他就再不穿了。而且,那天出早操的時候,他也把衣服脫在一邊,後來就被老師披在了身上。
為了不帶「小老鼠」登長城,丈夫幾乎是半強制性地讓孩子換衣服。攤在床上的衣服有的小了、舊了,有的顏色很暗,是那種約定俗成該給男孩子穿的、成人似的顏色。孩子最終選了一件深紫色的小絨衣,放在一旁的「米奇妙世界」碰也不碰一下。我們就這樣上了路。
坐在車上,孩子半瞇著眼睛,似乎非常不願意談有關衣服的話題。丈夫一邊開車一邊大聲地說:「我要是你們老師,我肯定願意我這個班的學生都穿最漂亮的顏色,那樣老師看著都舒服……」孩子依舊不吭聲。
我忍不住問他:「你不是最喜歡黃色嗎?」
他不看我,說:「老師說這種衣服是女的穿的。」
丈夫馬上說:「她說的不對。沒有什麼顏色是非要分男女的。她把你的衣服披在身上,就說明這件衣服確實好看,她也喜歡。」
「可是我們班同學也這麼說……」孩子有些委屈起來。
「那是因為老師這麼說,同學才說的。」丈夫還在耿耿於懷,「明明是你最喜歡的,因為別人說,你就放棄了,你的個性到哪裡去了?」
孩子乾脆不說話了。
丈夫在一旁開始發議論,比如「現在的教育就是要消滅孩子的個性」,「我們的學校教育出來的孩子都是一個樣子」等等。
孩子就像什麼都沒聽見一樣。
我知道他在想什麼,無論家長說什麼都沒有用,反正他是決定不肯再穿那件只穿過一次的「米奇妙世界」了,老師和同學就是他能接觸到的整個社會,那個社會的輿論對於他來說,就像成人世界一樣,總要在一定的程度上影響著我們的一舉一動。我們不也是在千方百計地尋求著一種由他人構成的社會的認可嗎?有千千萬萬的人在這種尋求之中終於消滅了自我,泯然眾人,只有很少的一部分能夠保存自己的或多或少的一部分個性,也許有機會成為輿論的先導,也許成為痛苦久了變得麻木的異類。孩子遲早也要經歷我們曾經經歷的這一切,穿不穿黃色還僅僅就是一個開始啊。
我沒有去問孩子諸如「你為什麼不堅持自己的愛好」之類的問題,我們這些差不多已經走完了一半人生路的人,是不是也在每一個需要選擇的時刻都堅持了自己的愛好和主張呢?我知道,在這個問題上,我也不是孩子的好榜樣。
小學的時候,我曾經有過一段當班長的經歷,時間不長,但是就是這麼一個小小的職位,曾經讓我放棄了11歲的小女孩原本最熱愛的東西。
那時候,少先隊的隊服是白襯衫、藍褲子、紅領巾。幾乎從我當上班長開始,就沒有穿過其它衣服,我的白襯衫曾經一度大到可以套進一件毛衣。我相信老師的話,這是最樸素的裝束,最樸素的裝束就是最美的。而且,作為班長,理應成為各個方面的模範,樸素也是其中的一條。當班長的那個夏天,整整一季,我沒有穿過裙子,永遠是穿著隊服。我認為我自己是最美的,因為老師是這樣說的,老師衡量美的標準似乎就是看一個小女孩是否在表現著樸素的美德。那段時間我幾乎已經在蔑視裙子等等一切與隊服不同的衣服,近乎自虐似地滿足於老師也許出於無心的表揚……
好在這個過程並不長,我很快就不是班長了,很快我就又開始迷戀那些電影裡的時裝,並且在心裡痛苦地盼望長大,長大的好處之一就是可以穿自己認為最好看的衣服,再也不用那樣拙劣地表演給老師看了。然而悲哀的是直到現在,我還在一些自己認為必須的時刻表演著,那些喜愛的衣服、首飾,很多只是看一看而不買下,有些買回來也僅僅是放在家裡把玩,面對更多的人的時候,我必須「像一個記者」。我至今還會想不明白,記者,原本應該是什麼樣子的呢?
在這一點上,我的困惑並沒有比孩子的苦惱高級多少。
孩子在車後座上已經有些迷迷糊糊了,他顯然不明白他爸爸說的個性是怎麼一回事,但是他顯然又明白他爸爸是在讓他做一件老師和同學都不能認可的事情,雖然這件事很小,他更明白他不能像爸爸說的那樣去做,因為爸爸說完就走了,而他必須自己面對他生存的那個小社會。
我不知道該怎樣給孩子講我小時候接近於變態的那段穿隊服的時光。我想了很長時間,然後對孩子說:「其實穿不穿咱們的『米奇妙世界』也無所謂,我們就是希望你能做自己喜歡做的事。要不長大了就會後悔,為什麼在能穿黃色衣服的時候,為了別人的一句話就放棄了……有一天可能你會覺得很不值得。」
我不知道孩子能不能聽懂。
那些在別人看起來無足輕重的東西,連在一起就是一個女人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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