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的弟弟曾經給我講過一個有關收藏的故事。
他在德國的時候有過一位收藏相機的朋友,一個偶然的機會收集到一台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前生產的相機。相機的主人是一位已經去世的老太太,這是她的遺物。據說,當年老太太做新娘的時候曾經用這台相機記錄下她和新婚丈夫的幸福,但是,很快,丈夫就作為軍人出征了。她像所有的女人一樣在戰亂之中焦急地等待團圓,等來的是丈夫陣亡的消息。
弟弟說那是一台非常珍貴的相機,產量很小,能夠擁有到今天的人也不會很多。當他的朋友得到那台相機並且打開後蓋的時候,意外地發現裡面還有一卷沒有拍完的底片。沒有人知道那些底片記錄的是什麼,就像沒有人知道這個老太太在丈夫陣亡之後的生活一樣。但是可以知道的是這台相機在經歷了將近80年之後依然保持著最好的狀態,幾乎沒有使用的痕跡。
我至今記得大約四年以前的那個晚上弟弟給我講述這個真實的故事時的情景,他在我家昏黃的燈下幽幽地感慨,他說顯然這台相機在老太太的丈夫出征之後就再也沒有用過,也許那些底片就記錄著當年新婚時的快樂情景,而此後成為了這個老人一生中的一件非常重要的非賣品,成為與她的第一次婚姻和那個只在一起生活過很短暫的時間的男人留下的紀念品之一。弟弟說那一定是一種非常古典的愛情的見證,因為一個人的離去而使當年兩個年輕人的世界成為了永恆。這種永恆非常具體地落在這樣一台相機身上,陪伴老人走過了大半個世紀。
弟弟的朋友在發現了底片之後,一邊津津樂道地講解著相機的歷史一邊輕鬆地把底片扔進了字紙簍,隨之而去的就是徘徊在老人心裡的那些歲月也不能抹掉的身影和記憶。
弟弟不是現在這台相機的擁有者,但是他有相機的照片,從不同的角度拍的幾張照片,這些照片現在成為了他的收藏。我想他不能釋懷的是關於那段古典愛情的猜想和那個已經被他的朋友在丟棄底片的同時隨手丟棄的完美世界。
我曾經無意中親手發掘出一個人的收藏,也是一位老太太,在她80歲去世之後,她是我的奶奶。
奶奶不是爺爺的元配,也不是爸爸的母親。因為是長輩,我從來沒有問過父母,有關奶奶這個人和她的經歷。只是在爺爺去世之後,爸爸把她接到北京,告訴我們幾個孩子,這個纏著三寸金蓮的小個子老太太就是奶奶。
奶奶說的是家鄉話,我有時候聽不懂;穿的是大襟、盤扣的中式衣服,藍色或者灰色,沒有地方買、媽媽也不會做。奶奶從來不讓我們幫她洗衣服,她自己拿一個小臉盆,不用洗衣粉而是用肥皂,一點兒、一點兒地搓洗她的衣服。她也不讓我們看到她從什麼地方找到自己換季的衣服,她有一個從來沒有當著我們家任何一個人的面打開過的大箱子。
奶奶住在我家的時侯,我已經在讀大學,很少回家,所以也很難說跟她有什麼感情。大家都不在家的時候,奶奶和貓說話,貓在她腳下玩兒。貓可以在這個家跳上跳下,惟獨奶奶不讓它跳上那隻大箱子。
奶奶在我大學四年級的時候無疾而終,就是她自己說的「老死了」。在她跟我之間極少的交談中,我記得她曾經說過:「我也快要老死了,看你爺爺去……」
奶奶去世的時候,我沒有哭,我們一家人把她送到公墓,爸爸答應她三年以後一定接她回老家、入家墳、和爺爺躺在一起。那個時侯,我也還是不知道奶奶究竟是怎麼成為我的奶奶的。
我們在奶奶去世後的第一個秋天整理她的東西。誰也沒有開大箱子的鑰匙,爸爸只好把它撬開。
我被我看見的一切驚呆了。
那麼大的一隻箱子,其實並沒有裝多少東西。一對瓷的、有花鳥圖案的香皂盒,新的,沒有用過的痕跡;一件深煙色的綢布長衫,很大,顯然是男人的衣服,也許是爺爺年輕的時候曾經穿過的,當然也許不是;幾塊折疊得整整齊齊的藍布和黑布,上面落了隱隱約約的灰塵,顯然已經很久沒有打開過;一條很小的紅色和綠色組成的花布面褥子,似乎是專為小孩子做的……
用現在的眼光來看,沒有一樣值錢的東西。
我一件、一件地往外搬,搬到最後一層的時候,我的眼淚突然就滾落下來——在那些不值錢的東西底下,是幾塊折疊著的花布,紅色帶小野菊花的、紫色帶合歡花的、綠色帶大朵牡丹花的……花布上面放著一些各式各樣的小扣子和用紅色毛線串在一起的幾枚雕刻著花朵的銀戒指,有一枚的指圈已經斷裂了……
我有些不敢動,面對這些大約存在於七、八十年前的東西,我不敢造次。我覺得我在這一瞬間瞭解了一個我從來不瞭解也原本不打算去瞭解的女人,我打開的不是一隻箱子或者一個老太太的遺物,而是打開了一個和所有的女人一樣燦爛過、幸福過的,有過憧憬、有著不為人知的記憶和牽掛的女人的心,我在不經意之中意外地觸碰了她包藏了幾十年的自我的世界。
我無法獲知所有這一切都來自何處,無法瞭解這些與奶奶生命中的一些什麼樣的契機有關,我在整理她的遺物的時候一廂情願地連綴一個我猜想的故事。奶奶年輕的時候一定是一個愛美的女人,她一定曾經很深地愛過一個男人,也許就是穿深煙色綢布長衫的男人,她為他打扮自己,他也應該是愛過她的,也許那些美麗的花布就是他送給她的禮物……
我這樣想著的時候,不知道媽媽一直站在我身後,她突兀地說了一句話:「我記得這件衣服,是你爺爺的,我剛剛見到爺爺的時候就見過這件衣服,那時候,這個奶奶還不是奶奶……」
媽媽默默地幫我把那些小東西一樣樣捧出來,我什麼也不敢問,不敢問這樣一件長衫意味著什麼,不敢問這個後來的奶奶是不是曾經為了她的愛情付出過痛苦。當然,也許在她的那個時代,在她那樣一個農家女子,沒有痛苦的概念正如同樣沒有愛情這種說法。她其實已經把什麼都收藏了,把她的感覺、她的感情、她的期待和回憶,全都收進了這只箱子,收在了箱子裡的每一件東西身上。
奶奶的收藏對於我們已經沒有任何意義,我和媽媽只是在處理她的遺物。媽媽說這些東西是不該留著的,應該在奶奶三年之後回老家的時候讓她帶著。但是我還是留下了其中的兩塊花布,我喜歡那種窄窄的面子,鋪開來有一種纖長的感覺,手摸上去是純棉的溫和。曾經有一次,我把一塊花布從肩膀到腳地裹在身上,面對鏡子,那是一種奇特的感受,彷彿我已經不是我了,而是一個活在七、八十年前的女人,心裡裝滿了叫不出名目的遐想。我恍然覺得此刻活躍在我身上的是陳年的、隱匿的青春夢想,而這種夢想古今無不同。
現在,奶奶留下的花布就躺在我的抽屜裡,它們成為了我的收藏,和我那些各式各樣的絲巾、首飾甚至故意不用完的香水一起安靜地替我記下與我的生活有關的一些細碎感受、一些瞬間的美妙。
其實每一個女人都有屬於她自己的一種收藏歲月的方式,那些在別人看起來無足輕重的東西,連在一起就是一個女人的一生。當我也像那些已經故去的女人一樣,在一個寂靜的時刻把玩這些只有自己才明瞭其中深義的收藏時,我懂得了生命所包含的內容遠比生命本身更加豐富,那是人心裡與眾不同的一樣特別的感覺。
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生活方式和追求,每個人也都有他自已情非所願的無奈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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