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收起起落架的時候,機身猛地一震,我急速地右傾,同時,一個溫存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不要緊,就這麼一下。」一隻手溫和卻很有力地拉住了我的胳膊。
這是一種酷似我的外婆和正在越來越像外婆的年老的母親慣常的語言——三、四十年代的保守、親切而又中規中矩的北京話。它來自我身邊E座的一位白髮老婦人。她的灰色羊絨衫、毛呢長褲以及清潔的白襯衫領子,都顯示出她的精幹、有條不紊以及生活質量,她的白髮捲曲、面容平和,一雙灰色的眼睛毫不因年邁而渾濁。我對她微笑了。這雙眼睛洩露了她的身份,我認定她來自歐洲的德意志或者法蘭西的某個地方,她讓我迅速地想起了我最愛的女作家——瑪格麗特·杜拉。
老人也在對我微笑,她的手已經收回放在腿上:「一個人旅行?」
我搖搖頭:「出差。」
老人表示疑問:「你?」
「是啊。」不知為什麼從一開始我就對這樣一個優雅的老婦人抱有好感。我幾乎有些淘氣地摸出眼鏡戴上,並且摸摸在出門前花了不少時間才盤好的頭髮,「我是去採訪。」
老人微微一閉眼睛:「可你看上去比我的孫女還小。她上大學四年級,學中文的。」
「您的北京話很像我外婆講的那一種,」我試探著說,「現在不大有人這麼說話了。」
老人的臉上湧起一種很遙遠的詳和:「那是我20歲學的中文口音,1936年,還沒有開始抗日。」
我飛快地算出老人的年齡——80歲。但她的確不像80歲的女人。我忍不住這樣說了,她很開心。也許全世界無論年老、年輕的女人都會因為被誇讚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年輕而由衷地微笑吧。
飛機在爬升,老人如自言自語般輕聲說:「1936年,我從法蘭克福輾轉來上海,又來武漢,……」
我摘掉眼鏡,側過臉來凝視這個如磁石般吸引我的老人,以我的一貫的在沉默之中的探詢目光。
「我是來結婚的。那時我一句中文也不會講,但是因為我的丈夫,我在家鄉的時候就開始喜愛中國……」老人已經完全陷於回憶之中,而我的思緒已經追隨著她的那種由於注重文法、注重嚴謹和達意準確而充滿詩意的敘述,一直落在1936年在武漢的那個年輕的中國建築師身上。那是一個英俊的湖北小伙子,她父親的學生,他講一口流利的德文常常出現在她家的客廳裡,他在和父親討論問題的時候偶爾會偷偷看她,17歲的少女坐在黃昏的夕陽餘暉中安靜地縫一塊幾乎永遠縫不完花邊的台布。離開法蘭克福的時候,少女已經19歲了,25歲的湖北小伙子留下一封信,除了用德文規規矩矩寫下的致謝之外,還有一張中文、德文對照的地址卡片:中國·武漢……這個地址,少女只用過一次,是一封簡短的電報:「將來武漢結婚,請等待。」……
老人在60年的浪漫中獨自微笑,我在她的微笑之中捕捉那一對戀人的影子:「後來,我就一直在中國,先在武漢,又到北京,之後又到武漢,再到北京,1966年我丈夫去世之後,我就一直住在北京。」
我又一次飛快地算出了一個數字——30年,一個德國女人為了一個中國建築師守寡30年,這個數字如果從我的年齡中減掉,我一下子就被送回了另一個世界。
「沒有什麼比時間更有力量。」老人似乎看出我在想什麼,「你看,現在已經過去了60年,我80歲了。」
我無法想像,是否老之將至或者老之已至的人都會有一份類似的平和,面對逝去的浪漫、時代的變遷、親人的離去和生命的終結,都會有一份類似的認可,正如我無法想像1966年,她的丈夫和當時許多不堪忍受污辱的中國知識分子一樣結束生命同時也結束他們的婚姻中那一份相守的承諾的時候,她是怎樣一種切膚之痛。
老人的敘述中沒有任何愁苦的表情,她幾乎完全沉浸在少年夫妻的甜蜜之中。我又一次想到了杜拉,那個善於把人置於難言的傷痛之中卻隻字不肯透露的女作家,在《廣島之戀》中她只有一句話講到了創傷:「要是流露出一絲憂傷的神情,都會貶低了這份痛苦的感情。」的確,沒有什麼比時間更有力量。
旅途上的午餐永遠是熱鬧的。老人很熟練地用一次性使用的木質筷子,並且為我和她自己各要了一小杯啤酒,只有在和我碰杯的時候她輕輕迸出一句英文:「Cheers!」空中小姐收走餐盒和廢物的時候,她把原封未動的一副塑料小刀叉放進了手袋:「我去武漢是為了看我丈夫的弟弟,他和我一樣大,他的重孫女三歲,特意打長途電話給我,要這些刀叉玩兒過家家……」這一剎那,我有了一種很深的、幾乎很感傷的感動,這是屬於母親的動作。在人們把飛去飛來當做習以為常、把這種收集視為「小家子氣」的今天,這個60年前來自德意志的80歲的老婦人,讓我想起自己的小時候,也曾經不止一次地從出遠門的長輩手中得到過這樣的「禮物」、這些「飛機上用的刀叉」,那是一種很溫暖的牽掛和血液裡的相思。我斷定她一定是一位難得的好母親,儘管她並沒有告訴我她有幾個孩子以及她是否曾經為了他們而含辛茹苦。
飛機已經開始在漸漸降落。
「我可以知道在北京怎樣找到您嗎?」我小心地問。
「五天以後我返回北京,咱們要是有緣,就還可以碰上。」在留下她擔任德國現代文學教授的學校和電話之後,她笑著說。
我們在天河機場外的高速公路入口處告別,她的白髮在中午的陽光裡閃著銀色的光澤。她坐上機場巴士的時候,我想,這裡對於我是異鄉,而她,她說是「回家」。
在市中心找到一家酒店住下來之後,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訂下五天之後返京的機票,為此,我多付了相當於機票價格的1/5的手續費。
白天的採訪相當緊張,但是幾乎每一個空檔我都會想到這個奇特的老人,而且由她,我幾乎開始無法抑制地想家,想念將在我返回北京時離開家去出差的丈夫。
事實上從我做了記者那一天起,就已經開始在習慣和丈夫的分離。他像一盞燈一樣守在一個固定的、叫做「家」的地方,而我像一隻鳥兒一樣亂飛。然而倒退回新婚的時候,這一切正是我所頻頻抱怨的。
認識我的丈夫之後,我就基本上不再工作了,迅速地結了婚我也迅速地變成了「家庭婦女」。那時候丈夫的生意做得紅紅火火,應酬也每每很多,在他的忙碌的相比之下,我顯得非常「有閒」。那是一段無所事事的日子。每天看著丈夫吃完早餐、夾著皮包離開家,我的百無聊賴就此開始。照例是做美容、看錄像、吃瓜子、翻雜誌、聽音樂,直至買菜、做飯,而晚餐快要上桌的時候常常會接到丈夫充滿歉意的電話:「今晚有活動,不回來吃飯,你自己照顧好自己。」
這樣的日子我會很委屈。1995年春節後的一天,丈夫照例是通知晚飯不回來吃,我只好再次「自己照顧自己」。我一個人唱卡拉OK,唱啊唱,唱到唱不動。丈夫回來的時候,我已經歪在長沙發裡睡著了,電視屏幕上一片雪花,話筒掉在地上。那個晚上我哭了,我告訴他有一家報社在招聘記者,我要去考。我說我一生的理想只有兩個,一個是做記者,一個是做母親。
三個月以後,我真的成了一名記者,而在那個晚上痛哭過之後,丈夫的應酬越來越少,我知道他在增加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同時我也知道,伴隨著我的工作,這種可能又變得微乎其微了。
我撥通了家裡的電話。是丈夫的聲音:「我知道是你。」
於是我大講那個老婦人、講杜拉、講小刀叉,丈夫靜靜地聽著,就像每一個晚上我捧著茶對他雲山霧罩,而他對著我默不作聲。
「我知道你是欣賞我的。」相隔千里,我忽然就有了表達的衝動,而這在平日裡是為我們所不屑的。
我知道丈夫在笑,但他的話卻依舊淡然:「我在洗衣服、床罩還有窗簾,你想想,一個老婆出差了的男人,除了這麼消磨時間還能怎麼樣?」
這是我丈夫一貫的表達方式,而我似乎只有在異地的夜空下才能感覺到其中的深意。
「兩年前你說我『商人重利輕別離』,現在輕別離的人變成了你……」丈夫還在打趣,我已經淚流滿面。五天以後回到家裡,是沒有人等候的空屋子,而丈夫離家的時候,沒有他愛的妻子幫他打理行裝……很俗的感覺和細節,卻讓我在剎那之間心痛不已。
「酒店的長途電話費很貴,不再打了,你自己加衣服,北京很冷,我看過天氣預報……」
丈夫那邊輕聲說:「老婆你不在家,我甚至找不到毛衣。」
我只好在他的叮囑和笑聲裡掛斷電話,牽掛著那件我也忘記了放在哪裡的毛衣。
五天的時間很快也很緊,然而在離開武漢前的最後一個上午,我專程到據說是最繁華的一條商業街,找到了一間很漂亮的休閒裝專賣店,給丈夫買了一件毛衣。這是若干次出遠門中唯一的一次帶了禮物回家。
我提前了一個半小時到達天河機場,逡巡在換登機牌的地方,我在等待那個令我難以忘懷的老婦人。
當那灰色的身影緩緩過來時,我們相視而笑。
老人拉住我的手:「小姑娘,緣分也讓你做出來了。」
顯然,這一次武漢之行令她十分開心,她始終微笑著:「我見到了弟弟他們一家,多好的一個大家庭。他長得很像我丈夫,瘦,而且不顯老……」我在她的娓娓道來中猜想,她見到夫弟時一定想念著她的與之容貌酷似的丈夫,宛如一次心中的久別重逢。
「您沒有再回過法蘭克福嗎?」
老人搖搖頭:「沒有。我因為教學的關係到過漢堡、波恩以及圖林根,但是我沒有去法蘭克福,我在那兒沒有親人了。我是獨生女,而且,我嫁給了丈夫,他的家就是我的家,所以,我每年回一次武漢。」60年的時光已經讓她完全中國化了,她穿過列寧服、拿過紅寶書、有中國人人手一頁的戶口卡片,用過各種糧票、布票、肉票,然後她又在每個清晨提著籃子到「早市」買青菜和她丈夫愛吃的豆豉……她講一口地道的老北京話,她打趣說這叫做「嫁雞隨雞」、「後面的話不好聽了……」
我們仍然一人一小杯啤酒,並且「Cheers」。
「小姑娘,下了飛機有男朋友接嗎?」
我搖頭:「我丈夫今天下午的班機,出差。」
老人笑了,雙眼瞇成一條縫兒:「聚少離多,我們當年也這樣。你丈夫一定很不希望你出差。」
我點頭,說不出話,忽然就很想哭。
「因為有分離,才顯得在一起的時候很寶貴。這話俗氣,但古今無不同。」老人捏捏我的手,「我們在一起30年,之後我有30年的時間用於回憶。你離開家五天,有四個夜晚用於相思,很充實,對不對?」
我的眼淚落下來,打在她皮膚有些鬆弛的手背上。
我們仍然在機場告別,她在鑽進計程車之前很認真地問我:「小姑娘,你知道婚姻是什麼嗎?」
我一時語塞。
老人燦然一笑:「婚姻就是把穩定送給你愛的人,把浪漫留在你心裡。」
我看著她的車漸行漸遠。
回到家裡,我看見打開的電腦屏幕上丈夫留的話:「我會用魂斗羅第六代的速度快去快回。」
桌布、床罩和窗簾都是新換過的,屋子裡飄著淡淡的薑花的味道。
我抱著那件新毛衣坐在地板上。寫條子的人是丈夫,買毛衣的人是妻子,這是完全不同於任何男人和女人的關係的一種特別的關係,因為這樣的兩個人血淚交融。
我把柔軟的大毛衣貼在臉上,想著那老人說的話——婚姻是什麼?婚姻就是把穩定送給你愛的人,把浪漫留在你心裡。
沒有情書的夫妻照樣可以天長地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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