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多個清晨醒來的時候,我恍恍然之中就有了一種身在異鄉的感覺。一張陌生的床、陌生的四周、陌生的空氣以及因此而陌生的自己,窗外是陌生的陽光和街市上陌生的人流與車流,不由就有些害怕又含著一絲驚喜,因為只有一個又一個陌生才能帶來一種又一種可能。於是這一天就又有了不同的意義。
在我大學畢業以後時斷時續的工作經歷中曾經碰到過一個上級,他從不給人出謀劃策,他常常張著迷茫的雙眼說:「我吃不準,這件事有50種可能。」他貌似深沉實際是由於貧乏而沒有主意,但是我卻在心裡認為他應該算是一個「高人」,就因為他在完全不經意之中表達了一個連他自己都沒弄明白的意思:人的生命之中原是充滿著不確定性的。而我一直認為,恰恰是這50種可能、這種不確定性,使我成為一個非常非常害怕死亡的人,因為我還不知道明天會是什麼樣子。
15歲那年,我愛上了兩樣東西:英文和香煙。那時候我已經很不愛說話了,常常在大家的一個熱熱鬧鬧的話題中不知不覺地走神兒,或者說著說著就啞口無言。更多的時候,我被一種莫名其妙的衝動鼓舞著,許許多多想說卻又不知道怎麼說的話擠在嘴邊,最終一句也沒有擠出來。我想我真寂寞啊,我的聲音和語言從別人的耳邊翻捲而過,不留痕跡,還是讓我閉上嘴巴自己和自己對話吧。這時,一些上課的時候無論如何記不住的英文單詞一個一個活潑地跳出來並且自動連綴成句,充滿著令我激動而又驚訝的準確和恰切。我第一次要這樣表達一個意思是為了《呼嘯山莊》這本書,書中有一句話很讓當時的我感動,一對相愛而不得的人中一方對另一方說:「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不斷地用英文默念這句話,念到由衷地認為他們無需在一起也沒有人能從實質上把他們分開時,我終於憋不住告訴了當時還算理解我的一位老師,結果他像沒聽見一樣去說另外的一件事,我真的很失望。從那時候開始,每到我最想獻出自己的思想給一個人的時候,我就必須在心裡先完成一種語言的轉換,抑制著那些對方可能一個字也聽不懂的詞們,不讓它們衝出來並且盡量力求口中平穩,於是訴說在這一剎那變成了一件十分索然無味的事。不想說話,或者說出的話都不是最想說的話,這時就只有沉默,在寂靜裡沉思默想,我為自己點燃了第一枝煙。煙霧繚繞之中我看見那些與我神交的書裡的人們緩緩走來,帶著他們特有的表情、說著和我一樣的語言,他們在我的周圍擁著我的思想起舞。煙是我們約見的信號燈。
我從15歲開始隔三岔五能接到一些稿費,至今不斷,變化的只是數額從每千字15元發展到今天的500元,這樣,我就總能在自己手中有一些活錢,我只買兩樣東西,煙和書。吸煙是一件隱蔽的事,至今知道我吸煙的人並不多,因為與人在一起的時候我大多沒有什麼完全屬於自我的思想,我只是憑著本能說一些必須說的話,這種時候我不需要信號燈的指引。吸煙是我一個人的事,我總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把自己的小房間和陽台的窗子完全敞開,住在隔壁的父母已經睡了,他們在睡前十分心疼地囑咐我別看書到太晚,在他們眼中我是一個由於勤於思考和貪戀書本而少言寡語的孩子。這時我十分自由,月亮掛在天邊,而映在窗戶玻璃上就變成了兩個,我把正在看的一本書倒扣在我的堆滿了學習資料的大寫字檯上,銜著一支煙靜靜立在陽台,兩個月亮就是我的一雙失眠的眼睛。無數個這樣的夜晚我結識了無數被我—一認作大師的思想者。我每天只吸一支煙,等煙霧散盡了,我躡手躡腳地去刷牙,然後安然入睡。
少女時代的我幾乎沒有胖過,因為那時候我經常不吃中午飯,而我的近千冊的藏書中有相當一部分是我的一頓又一頓午餐。我買的第一本正而八經的書是《少年維特的煩惱》,那時我12歲,小學還沒畢業。我至今記得那個中午,我下了學經過光明樓的新華書店,我不知道這本書寫的就是以後將成為貫穿我的青春時代的一條主線的「愛情」,但是我知道它是當時還不太多見的名著,而且從一向愛書的母親那裡我曾經知道歌德和他在晚年寫過的一首詩《瑪麗溫泉的哀歌》,於是我擠進了人群,搶下這本書。它的定價是五毛一分錢,當時我有五毛二,那是父親給我的早點錢和買汽車票的錢中陸續省下來的。我背著沉書包、抱著這本書、兜裡裝著一分錢腳步輕快地一路走回家。在快到家的時候我碰到了下班的父親,他問我為什麼不坐車,我只好說實話。那天父親騎自行車馱我回家。第二天,我得到了一枚刻著我的名字的圖章和一盒印泥,這是我的第一個藏書章,現在它就躺在我的抽屜裡,直到一位老師專門請人為我刻了一枚漂亮的「貓咪藏書」圖章之後它才光榮退役。此後,父親允諾每個月給我10塊錢買書,我感動不已,那年像我父親那樣的技術知識分子一個月的收入總數也還不到150元,而家裡還有正在上學的哥哥和姐姐。
現在回想起來,我的愛書可以歸結為兩個原因,一個是在與人相處方面我十分笨拙,一個是我十分害怕被一個人或者一個組織、一種勢力或者一種規則所管理,而這兩種情況都是一個人一生無法規避的。於是,我只能告訴自己,在靈魂的世界裡才有真正的自由,那就是書裡的朋友們生活的世界。也正是這種觀念使我天經地義地愛上了寫作。我想我是一個膽子很小的人,我最終會過上一種與常人無異的平庸日子,而我又是那麼地不甘心,我只有把自己所嚮往的一切寄托在文字裡,在其中活出千千萬萬種可能,寂寞的心在它精心構築的另一個領域裡飛揚,一個平凡的小人兒也可以有一刻變得不那麼平凡了,這該是一種多麼有成就感的幸福!因為在讀書之外又有了寫字的愛好,我越發沉默也越發顯得孤單。離開了文字我就無法愉快地生活、無法正常地思考、無法恰當地與人對話。有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結識了一位畫漫畫的人,後來他成了一張挺有影響的報紙的總編,他是個結巴,然而他為此很得意,他說結巴實際上是最聰明的人,因為思考比別人多得太多,多到了來不及表達,思想們擠在一處爭先恐後,搞得不知道先說哪一個才好,於是就結巴了,那時我在心裡把他當成了同類,我們可真像啊!
我在靜默中迎來了17歲,迎來了我生命中第一次用雙眼去追逐的一個身影。
他比我大一歲,學理科的,沉默如我。但是他幾乎包攬了所有中學生有可能參加的數學和物理競賽的全部第一名,他沒有父親。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那麼關注他的一切,以至於不由地也開始關注自己在他眼裡的形像。那時候我還不懂打扮,我十分相信「鳥美在羽毛,人美在心靈」,我固執地認為只有出色的作品才可以引人注目。我開始瘋狂地寫作。當時的《北京青年報》還很小,但是幾乎所有的中學生都看它,他也不例外。每兩個星期,我就會在上面發表一篇我獨創的一種界乎於書評和讀後感之間的被我叫做讀書隨想的東西,我想他一定看到了,他一定知道了這個學校裡還有一個我。事實的確如此,當他拿到我封在一個桃紅色的信封中的電影票的時候,他跑著來了,之後我們在電影院裡分吃兩個我從家裡帶出來的小橘子。那個散了電影走路回家的晚上在我的記憶中非常美好,護城河的水捲著白色的小波浪歡唱而去,已經破舊的橋在月色裡朦朧可愛。我對他講英文,好像講的是月涼如水之類的風花雪月的話,不多,更多的是沉默,我們好像一下子就非常接近、非常習慣無話地漫步,我一廂情願地認為什麼也不必說了,一切已經瞭然於心。此後我們又有過幾次約會,一起去美術館看我熱愛的稚拙畫展、下了課他送我回家路上我們分吃一支糖葫蘆……接下來,我上高二,他必須要準備考大學了。1986年的12月27日,北京下了一場我至今認為是最大的雪,我們去爬景山。那場雪把什麼都覆蓋了,包括我們沒有說而以後永遠也沒有機會說的話。公共汽車太擠了,他不得不用他1米83的身體抵擋擁上來的人群並且伸開長胳膊護住我,那是我們第一次切近地看對方。「你想過考什麼學校嗎?」他太高,問話彷彿來自我的頭頂。「我想作翻譯,傅雷那樣的,可能會去念英文。」之後他很認真地告訴我他已經確定要報考在安徽的中國科技大學,那裡有最好的物理系而且是他父母的母校。「英美文學要上幾年?」「四年。」我縮在他的胳膊形成的圓圈裡,我們之間隔著我的碩大的帆布書包。「科大要上五年,我想畢業回到北京就可以結婚了。」我仰起頭來盯住他,他微微一笑:「那時候你正好畢業。」這一剎那我又陷入了不知該說什麼的困境,而且非常俗氣地低下了頭。那天我幾乎沒有再說過一個完整的句子,而我的心分外平靜,守住一個承諾,我可以過上1000年啊。分手的時候,我說:「不用再見了。」
日子從此開始變得很充實很飽滿,我只要想一想那個飄雪的黃昏就陶醉得幾乎落淚。這樣到了下一個春天。有很長時間沒有見到他到操場,才知道他因為嚴重的胃出血休學在家。與此同時,我得到了中學時代最大的一筆稿費,120元。我沒有買書,而是買了一大書包食品,我要去看他。那是一個星期六,中午下了課我顧不上吃飯,花了將近兩個小時才找到他家所住的航天部宿舍。我買了一小瓶水,站在他家樓底下喝完,為了不讓他發現我一路上一直在嘔吐。他很驚奇,而我又是什麼也說不出來,只是一味地把好吃的東西攤了一桌子。我很快離開了他家,他送我,依舊是無語的漫步,公共汽車站的站牌一個一個被我們甩在身後,他說他不用考試了,學校因為他的確出色而為他爭取到保送上科大,我滿腦子都是那句話,我想我要開始等他了。然而他接下來就讓我放棄了這種想法,他說:「真不知道咱們什麼時候才能再見,世界太大了,變化也太快。」也許是我過於敏感,也許是我從一開始就害怕等候,我就在這時認定他後悔了。一種創痛的感覺襲來,我的英文衝口而出:「我們隨緣吧。」我在快要接近終點的一站上了車,眼淚滾滾而落,我沒有回頭看站在車下的他。這一別即成永訣。
世界的確很怪,此後的多年,碰到了無數不想碰到的人和事,卻真的再也沒有碰到他。而我也終於沒有學成我喜歡的專業,陰差陽錯地學了很技術化的審計。
作為女性,我只有這一次追逐異性的經歷,而且充滿了揮之不去的挫折感。從大學到工作,有過很多次曇花一現的戀愛,但大多因為無法對話而告結束。
我始終相信,生命中的每一種最終成為現實的可能都是注定的,幸福與痛苦、事業與婚姻莫不如此。一個春天的早晨,七年前那個飄雪的黃昏所發生的一切在我的面前重新上演了。我在擁擠的公共汽車上再一次被一個高大的男人溫存地護住,一天、兩天、三天,他準時出現在我上班必須經過的地方,我恍然回到了17歲,我們很自然地相識了。有一天,在相約的路上,我走在他身後,我抑制不住眼淚。這是一個如此相像的背影,彷彿穿過了時光隧道,我和一直蟄伏在我心裡的一個舊相識意外地重逢了。我悄悄地抹去淚水,之後,當他伸出雙臂的時候我依在他的懷中。這個人後來成了我的丈夫。我曾經無保留地把我的充滿挫折感的、短命的初戀講給他聽,他聽完之後溫和地告訴我,其實一個人愛的並不是另一個人,而是與自己相同或者不同的一類人,而婚姻是要求你必須從這一類中選出一個來一起生活。
婚後的第三年,因為去朋友家吃飯,我和丈夫來到了我曾一個人嘔吐著來過的地方,陪著我們的朋友意味深長地說:「安頓,過了這麼多年了,這兒沒有一點變化。」然而我已經認不出了。這裡對於我已經成了一個陌生的地方,我沒有本來應該有的物是人非的感傷。我想起了當年那個人說過的話,的確,世界太大,變化也太快,我是否變得不認識自己了呢?這時距離我說的「隨緣」,整整過去了10年。
我是在結婚以後才重回讀書寫字的生活之中。在此之前,我必須養活自己。儘管我害怕被管理、被規範,但是,無論我心裡怎麼想,形式上都必須服從於一份固定的工作或者說一份固定的收入。畢業以後我做的很多份工作都只是我所學的審計專業的應用,與理想或者愛好毫無關係。我很少買書了,因為我已經和所有的女人一樣知道應該把自己打扮得鮮亮動人,而這一份支出比起買書來不知要大出多少倍。我也很少看書了,手邊大多是講怎麼化妝怎麼織毛衣怎麼令自己更吸引人確切地說是更吸引男人的「工具書」。我變得隨和多了,彷彿過去那個小讀書人已經離我遠去。這種狀態一直持續到我「老大嫁作商人婦」。
結婚的好處在於如果你不是一個物慾很強的女人,那麼從此就可以不為生計發愁了。而我的婚姻還有一大好處,就是我的丈夫對我十分寬容,這主要表現在他除了要求我做一個稱職的妻子和主婦之外一切隨我開心。我順理成章地不工作了。我為此歡欣鼓舞,這是我夢寐以求的沒人管的好日子啊!
然而好景不長,當我拿著丈夫的錢買書、買筆、買稿紙,拉開架式要當一回「自由撰稿人」的時候,我發現再也沒有一家報社或者雜誌社願意發我的作品了,原因很簡單,我只是一個沒有身份的家庭婦女,當年被認為「才華橫溢」是因為一個小女孩能學說幾句大人話,而當我真的成年,真的說大人話的時候,一切也就不稀奇了。就是從這時候起,我翻遍了各種報紙的分類廣告,我想找一個工作,準確的說是一個像樣的文字工作。
也許人的一生注定是一個句號,說是從起點到起點或者從終點到終點都可以,1995年的夏天暑氣炙人,我回到了我學寫字最初起步的地方,從家庭婦女變成了《青年週末》的編輯、記者。
所有的感覺、所有的記憶、所有的思想方式以及所有的習慣都在這個契機之中復活。我的沉思默想、情感繽紛的自由歲月啊!而更令我驚奇的是,這麼多年,我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學會了說話,我不再怕人了。這一定得益於我的工作,因為我必須找到一種最恰當的方式,與千千萬萬的人在紙上交談。我必須讀很多書,把很多英文的優秀內容轉換成家庭婦女也能讀懂的東西,通過我使人們瞭解他們不知道或者不是「這麼」知道的一切。我想,在我26歲這一年,我終於開始「有用」了。
我在我生命的句號裡走啊走,走的結果仍然有50種可能,我最後會成為什麼我自己一無感知,這是我必須走下去的理由。很多時候我像少年時代一樣為自己點燃一支煙,沉浸在湧動著的我熟知的那種語言之中,久久地回不過神來,而我的精神比什麼時候都備加自由。
是、非、成、敗與聚、散、離、合是一個俗人一生的全部,而所有這一切原本都可以帶著一種欣賞的眼光像看電影一般地對待,投入的時候身在其中,豁達的時候超然事外,於是,生命中所有鮮活的感覺都保持著旺盛的生機,因為人的區區一輩子也不過就是時間相對長一些的一場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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