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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電影院


  因為寫書,我突然成了一個被關注的人,關注點也從寫作延伸到生活。經常在一些場合被問到的問題中每每包括這樣一個:「安頓女士,能不能告訴讀者,除了採訪和寫作之外,您是怎樣安排生活的?您有什麼自己偏愛的娛樂嗎?」為了啟發我的思路,還會有一些提示,「比如,打保齡球或者唱歌?」這樣的時候,為了成為「安頓女士」得意之餘就有些緊張,因為實在說不出一個可以讓人感覺到我是一個「現代人」的娛樂項目,提示的這些內容我一樣也不會。而且,曾經下過決心要去學習,要讓自己的生活豐富起來,但是,都沒有最終兌現,原因僅僅是為了一件事,就是看電影。我不知道怎麼說,其實我最喜歡也最感到身心舒泰的娛樂就是看電影,而且是在家裡看小影碟,而且有很多小影碟還是很便宜的盜版,而且我總是一個人看,一邊喝茶、一邊吃零食,冷的時候縮在毛毯裡,而且,看電影的時候會又哭又笑、會因為捨不得讓情節間斷而使勁忍著不去洗手間……看電影就像做記者一樣,是我的另一種生活方式。

  認識了電影這種事物的時候,我就對它充滿了好奇。

  小時候我是寄放在一個老奶奶家,早晨媽媽送我去,晚上接回家吃晚飯。媽媽的單位經常會發兩角五分錢一張的電影票,借此表示工會對職工的關心,時間通常是在晚上。媽媽如果晚上去看電影,我就沒有人管了,而她又實在不願意放棄,所以唯一的辦法就是帶上我一起去。我的身高不足一米,根據規定不用買票,進了電影院不能亂走,坐在家長腿上即可。如果趕上人少,還可以有空位子獨自就坐,只要不哭叫吵鬧,睡著了也沒有人來打攪。

  我看過的第一部電影是什麼早已忘得精光了,但是忘不了的是那種神奇的感覺。一個大屋子裡坐著那麼多人,燈突然就黑下來,原本沒什麼了不起的一塊白布上居然有了人在活動,還大聲說話,你說我說、你動我動、你來我往,就成了一個有頭有尾的故事,故事完了,燈一亮,人就沒有了,一切回歸本來面目,牽起媽媽的手打著哈欠一路走回家。我想不出來電影裡的那些人是怎麼進到那白布中間又怎麼出來的,他們是不是在我們看完了之後就下班回家,但是我覺得電影真好,燈一滅就是另一個世界,跟我們的世界是長相一樣的人,但是過著比我們的日子熱鬧得多的生活,讓我羨慕。

  後來,我家附近的電影院不許帶小孩了,據說是因為有像我一樣好奇的孩子偷偷跳上台,鑽到白布後邊想看個究竟,結果毀壞了設施。但是,媽媽自有她的辦法——我們認識了在電影院負責檢票的「大老王」。每次去看電影,我站在媽媽前面,媽媽從我頭頂上伸手遞票,「大老王」撕了票順便一拍我的頭,我就像魚一樣地游進去了。有很多電影都是這樣被「大老王」拍進電影院而看成的。現在,我能堂而皇之地以「安頓碟報」為名在報紙上開設電影評介的專欄,想到小時候「蹭」電影看,最感謝的人就是「大老王」。

  有一次,非常偶然地從當年那個小電影院門外經過,看到那裡貼著很多招交際舞學員的廣告,過去那個能黑壓壓坐下一片人的大放映廳已經分割得只剩下很小的一部分用來放電影,放的也大多是港台的一些打鬥片。媽媽告訴我,有時候她去早鍛煉,偶爾會在公園裡碰見「大老王」,他已經不像當年那樣紅光滿面,而是變成了一個小老頭兒,反應也遲鈍了許多,過去的很多事情他都已經不記得,包括他當電影院檢票員的時候曾經成全過類似我這樣的電影愛好者。

  真正開始「帶著腦子」看電影是從看《簡·愛》開始的。我幾乎是不可救藥地愛上了那個扮演羅切斯特先生的男演員喬·斯各特,那年我不到14歲。初中一年級的時候,我有了自己的零用錢,也會自己到電影院買票了。我花一角錢買一張學生票,然後流著眼淚看完整部電影。我的心追隨著羅切斯特先生絕望的呼喚流浪在英格蘭的寂寞荒原上,每一個情節都令我疼痛不已。我在心裡幻想著我正在一步、一步走近他,也在心裡一次、一次默念他的名字:喬·斯各特、喬·斯各特、喬……

  那個放映季節,只要有可能,我就會去看這個讓我魂牽夢繫的外國男人,我一個人去電影院,不告訴任何人我在哪裡,他是我的秘密和依靠,我在一個極其隱蔽的世界裡與他交往和對話。他的出現像一個天使降臨一樣,使我的生命裡第一次有了一個讓我願意去疼愛的對像。我這樣默默地注視他,一看,就是七次。

  我看第七遍《簡·愛》的時候,是這部電影在這個小電影院放映的最後一天。那種捨不得的感覺折磨得我肝腸寸斷。坐在電影院裡,情節還是照常演進,對話已經耳熟能詳,眼淚還是在那些對我有著特別意義的地方滾滾而落,我想像這就是一場生離死別,我從此像萊蒙托夫的《帆》一樣「蒼白地懸掛在孤單的桅桿上」。電影散場的時候,我沒有離開。我決定再和我的偶像廝守一場。我擦乾了眼淚,躲進了女廁所——因為我沒有錢買下一場的票。

  值得慶幸的是,清場的工作人員沒有發現我。我在電影開場之後悄悄地溜出來,找到一個靠邊的空位子坐下來,靜靜地看完第八場完全相同的電影。

  燈像每一場電影落幕的時候一樣亮起來,我覺得照在每一個若無其事的人臉上的昏黃燈光在這時格外殘酷,彷彿在宣佈一個世界的終結、一種絕望的開始。我磨磨蹭蹭地隨人流走出電影院,在心裡安慰自己,沒有什麼好難過的,我原本已經用自己的方式歡迎過這個人的到來,如今我又用自己的方式與他告別,況且,即使我永遠沒有機會再看到他出現在我已經熟悉或者說習慣的那個世界,他和我所知道的有關他的一切也已經深藏在我的心裡了。

  後來我真的就沒有再看過這部電影,每一次機會到來的時候都因為一些似乎完全不相干的小事情而使我錯過。再後來聽說有人重拍,並且起用了新的男女演員,據說還非常出色,但我一直牴觸著沒有去看,因為不管有多好,都無法取代過去給我留下的深刻印像;不管新的羅切斯特先生有多麼大的魅力,他都不是我當年一往情深的那個人。

  從認識喬·斯各特的時候開始,我看電影已經非常動情和投入了。我的生活平庸得沒有任何可以讓我炫耀的波瀾,哪怕僅僅是一場多少有些美麗的偶遇,但是我並不遺憾,因為我有電影。我可以把自己放進任何一個電影的世界,在兩個多小時的時間裡全神貫注地做另一個人,充分地體驗一種特別的生存,而且,這種體驗非常安全,我可以在電影提供的世界中盡情陶醉,回到現實之中又不必有電影中的人們才會有的煩惱和苦難。我可以在電影中冒險,可以嘗試各種人的生活,而我的現實不會因此而被改變,我還照樣是我父母的女兒、哥哥和姐姐的妹妹、一個喜歡沉思默想的好孩子。

  在每個人的成長歷程中,大概都有一些可以貫穿歲月的線索,對我來說,電影是眾多線索中非常重要的一條。所以,我在說自己是如何長大的時候從來不會忘記說一句:其實我是看著電影長大的。說得更準確一些,應該是:我是看著電影生活的。

  上中學的時候,唯一讓我期待著學校突然意外宣佈放假的理由就是看電影,唯一讓我挖空心思地找理由逃學的事情也是看電影。到現在我都記得,很多電影是在逃學的日子一個人去看的。為了看前蘇聯拍攝的電影《岸》,我提前一天就開始表現生病的樣子,不言不語、悶悶不樂、眼光迷離……我趴在課桌上,臉憋得通紅。這樣堅持到第二天下午,班主任閻老師終於發現我了,非常關心地讓我回家休息,不要耽誤明天上午的正課。我感激不盡地帶著偽裝的戀戀不捨離開自習課。出了校門,我立即飛奔向公共汽車站,趕到距離學校五站地之外的電影院時,剛好才熄燈。

  我坐在黑暗中喘粗氣,全忘了自己是一個「病人」。我很快沉浸在電影情節之中,一對勞燕分飛的戀人,在和平時期的重逢,沒有人能還給他們青春的夢想……我恍恍惚惚地溫習著女主角那著名的台詞:「再打仗吧,俄國人再打到德國來吧,只要那個俄國中尉再到我住的小鎮上來,再跟我說『我愛你』……」我把這種恍惚一直帶到第二天的課堂上。

  畢業很多年以後,偶然的機會去看老師。放我逃學的閻老師已經變成一個慈眉善目的老阿姨,她說當年其實她非常清楚我裝病是去幹什麼,她是故意放我去的。她說她看著一個孩子迷戀著一種文化的時候,她自己也有一種心醉的感覺,她說她知道我在電影中獲得的快樂和感悟「不是一節自習課能帶來的」。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我一直在回憶著每一次醞釀逃學的場景,我的方式如出一轍,而她全部看在眼裡,只是從不拆穿我。

  在我的生活中真正非常親近的朋友不是很多,但是這很小的一部分人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和我一樣愛看電影。我們可以就一部影片交流,可以因為一個感興趣的細節而坐在一起喋喋不休,我們會在一些場合說出同一部電影裡的一句話,其中的意味只有看過並且懂得的人才能夠明白。最後,有一個人,他從五年前開始一直陪著我看電影,從找電影院追電影看發展到四處尋覓電影錄像帶又到走到哪裡都打聽什麼地方賣VCD,這個人現在榮升為我們家的電影資料保管員,當然,他還有另一個身份就是我的丈夫。

  當我的丈夫還僅僅是我的男朋友的時候,我們相互瞭解的方式就是一起看電影。相識以後我們一同外出購買的第一樣東西是一台錄像機,因為就在距離後來我們共同的家不足500米的地方,有一間粉紅色屋頂的小房子,是一個出租錄像帶的小店。

  那個時候談戀愛仍然時興去公園或者去逛街、吃飯,但這些我們都沒有經過。常常是下了班約在一個地方集合,然後就去租錄像帶,三塊錢租一個電影。我們帶著買好的熟菜回家,一邊吃就一邊開始看。電影進行的過程中我們從不交流,但是,在一些特別有意思的地方,兩個人會對視一下,目光裡寫著相同的感受。電影完了,他送我回家。路上,偶爾會討論什麼電影好,什麼比較一般。很多時候在我走後,他會再到那個錄像廳去,把選好的電影「霸佔」下來,留到第二天下班。我發現每次他選擇的都是我正想看的,而且我也知道,這種留錄像帶過夜要多花一個電影的錢。

  我們結婚登記的前一天,看了戀愛時期的最後一部電影,名字叫做《我愛麻煩》。講的是一對記者從互相搶新聞給對方製造麻煩到同舟共濟最終成為夫妻的故事。那天他送我到父母家的樓下,叮囑我登記結婚的時候千萬不要忘記帶戶口本。我說:「早晚我也會變成你的麻煩的。」

  結婚以後我們曾經一起感歎,住在一起最大的好處就是一個晚上可以多看一部電影。但我們仍然是不交流的。在一起看了這麼多電影,彼此都已經明白了一個很簡單的道理,有些細膩的感覺是無法用語言表達的,也是無法讓另一個人完全理解的。人一生中有時候需要獨自旅行,而我們就是這樣在一部電影之中讓對方有機會盡情地過一過完全屬於自己的、一個人的生活。是、非、成、敗與聚、散、離、合是一個俗人一生的全部,而所有這一切原本都可以帶著一種欣賞的眼光像看電影一般地對待,投入的時候身在其中,豁達的時候超然事外,於是,生命中所有鮮活的感覺都保持著旺盛的生機,因為人的區區一輩子也不過就是時間相對長一些的一場電影。

  前段時間偶然從同事那裡借來一套小影碟,是意大利的一部電影,名叫《天堂電影院》:一位導演過很多經典作品的導演退休之後回到自己小時候生活的小鎮上,過去的鄰居送給他一包電影膠片,說是已經去世的當年鎮上管放電影的老放映員留給他的。他來到小時候看電影的小影院,想看看究竟是什麼內容。屏幕上出現第一個鏡頭的時候他就呆住了,原來老放映員留給他的是幾十年前從每一部電影中剪掉的男女主角親近的情節,那些可能引發一個孩子幼稚的遐想的片段。他一直看著,看著這些小時候沒有機會看到、長大成人之後看過無數遍的經典,他覺得這就是他追尋的天堂。

  看這部電影的時候,家裡只有我一個人,外面的天空有些陰鬱似的,已經立春了,但是房間裡還是很冷。我抱著一個很大的茶杯,熱氣從杯口冒出來噓在我的臉上。我發現那些也曾經讓我動情的片段連綴在一起有一種奇特的美麗,彷彿世界上最曼妙的事物全部集合在一起翩然而至,人的生命也因此變得純淨起來,輕飄飄地在夢想的翅膀上像天使一樣地舞蹈……我又一次想起我看過八次的那部電影和那個讓我在少女時代心旌搖蕩的人,我有些感動,為了世界上有電影這樣一種美妙的事物,它可以在另一個世界裡營造一種豐饒的人生,那裡就是生活在現實之中的、如我一般的小人物的天堂。

  我問我自己,假如我沒有自始至終地拒絕他,假如我和他像那些相互依賴的戀人一樣魚雁傳書彼此撫慰,假如我們在亞洲和歐洲的天空下一起盼望一個永結同心的時刻,他,還會不會有今天的遭遇?我,還會不會有今天的追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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