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結婚的時候,還不知道世界上有一首樂曲叫《爸爸的寶貝》,更不知道這首曲子專門就是為了在那樣一個特定的時刻讓父親和女兒一起靜靜地聽完。
看過一部什麼電影,名字忘記了。故事講的是一個撿來的女孩子被養父帶大,有了自己的愛人的時候,養父身患絕症,他的理想就是看著女兒能嫁給自己信任的男人。婚禮上,樂隊奏起了這首樂曲,穿白色禮服的父親和披著婚紗的女兒同時緩緩地走向對方,他們無言地起舞,父親眼裡的淚光映著女兒的喜悅。曲終的時候,所有的人都情不自禁地為他們鼓掌……我的朋友告訴我,在歐洲,每個女孩子的婚禮上都會有這首樂曲,每個女孩子都要在這個時候跟自己的父親跳舞,沒有一個父親能夠不流淚地把它聽完。
知道了這些,我就在心裡悄悄地想像,我的爸爸,假如他在我結婚的那天聽到《爸爸的寶貝》,他會怎麼樣呢?我想像他的目光會在那樣一個時刻有些迷離,他會不讓我發現他在注視什麼,或者他會像將近30年來我熟悉的每一次一樣,在幾乎無法控制自己的時候轉身離開,直到平靜下來才重新面對我。當然也許還有種種我料不到的可能。我從來沒有想過把這首讓父親們心潮起伏的樂曲放給我的爸爸聽,然後問問他,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我不敢那樣做,因為從我還是一個瘦小的女孩子的時候,爸爸就一直是不把他的心情展示出來的。我五歲之前一直是跟著媽媽「讀書」的。那是名副其實的「讀」書——媽媽讀,我學著複述。課本隨處可見。有時候是小人書,有時候是簡單的歷史故事書,還有時候是媽媽曾經背下來的一些詩辭歌賦。沒有定式,一切隨意。
當時哥哥和姐姐的境遇就比我要慘,他們跟著一個叫韓老師的瘦高個兒男人學習書法。每天晚上,兩個人可憐巴巴地分坐在一張八仙桌的兩頭,中間是一個裝了墨的大硯台,每人一個銅的鎮紙,用著爸爸親自跑去榮寶齋買來的叫什麼「狼毫」或者「羊毫」的毛筆。韓老師則非常愜意地喝著媽媽沏的茶。我知道那種茶葉很貴,名字叫做「龍井」,似乎按照採摘的時間不同還有更細緻的劃分。我不懂這些。但是,我心裡很不喜歡每天晚飯以後有一個人到我家來喝茶,不管是為了什麼。而且,哥哥和姐姐讓我覺得寫毛筆字是很痛苦的,一個字要寫很長時間,有時候一個筆畫就要寫好幾遍。哥哥的臉上是明顯的不耐煩,韓老師就好像沒看見一樣,一味說著一些莫名其妙的寫字法門。哥哥煩得緊了,爸爸就在他頭頂敲上一下,他咬牙切齒地低頭再寫。姐姐要乖一些,但表情也不是輕鬆愉快的,更接近於逆來順受。
我和媽媽坐在暗處,講「李逵下山」或者「林教頭風雪山神廟」。有一天,聽見韓老師說,再大一點我就可以開始學寫字了。我絕望地想,這種請他喝茶的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兒呀?用不了長大,就被毛筆字逼死了。心裡越發記恨這個每天來我家喝茶,喝黃了牙齒、喝鼓了肚皮的人。
但是,事實證明我的恐慌是多餘的。爸爸好像心裡早有打算,他在我剛過5歲的時候為我選定了課本——一本《詞綜》和一本《唐詩別裁》。他親自教我每天念其中的一首詩或者辭,然後逐一講解,再督促我背誦。我努力討爸爸的歡心,表現出令他非常欣喜的理解力和記憶力,我想用這樣的方式就可以躲過能要人命的毛筆字。我故意選韓老師來喝茶的時候在一旁無聲地背誦,爸爸很欣慰地把注意力從我這裡移向倒霉的哥哥和姐姐。
後來的事實也證明了一點,就是韓老師的好處不僅僅在於可以陪爸爸喝茶,同時像舊時的名士一樣專心教書,姐姐在經歷了一個又一個這樣痛苦萬狀的晚自修之後,終於和一個同齡的女孩子一起一舉奪得北京的一個少年書法比賽的並列第一名。爸爸除了勉勵姐姐「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之外,當然全心感謝韓老師,於是,茶水課順理成章地沿襲下來。
那時侯,我已經不用擔心會讓我去學寫毛筆字了,哥哥也因為長時間對書法沒有興趣,總是在寫字的時候表現出心猿意馬而退出了這曠日持久的晚自修。這主要是媽媽所賜,她說哥哥原本就不是這塊材料,現在寫的字已經能見人了,不要再指望他靠這個怎麼樣,更何況,「靠這個也怎麼樣不了」。
我大學快畢業了,才感覺到,一個人的字寫得不好看,其實是一件很苦惱的事情。比如找工作,用人單位在不瞭解一個人的時候,可能就先讓這個人寫些什麼,在這種情況下字就很重要。我把我的想法跟爸爸說,很有些埋怨他,為什麼當年不讓我也一起學書法,反正也要請老師喝茶,教一個孩子和教三個孩子還不是一樣嗎?爸爸說,他不是沒想過,但是,他和媽媽有一個共同的感覺,就是我不適合學書法,寫毛筆字太慢,而我的腦袋轉得太快,他和媽媽都覺得如果我也學書法,就會「把聰明磨成墨」。同時,爸爸還提醒我說:「你忘了你小時候,對韓老師又恨又怕,連茶葉都心疼?」應該說,爸爸對我的把握基本上是準確的,但是,另一面的結果就是,我現在是家裡人中寫字最難看的一個,也是最歡迎電腦的一個,因為我可以熟練而快捷地把文字敲進機器裡,再打印得整整齊齊,很現代,而且不丟人。
這麼多年來,我一直覺得,我不是一個大人說的那種有長性的人。假如一件事情不能長時間地對我有足夠多的吸引,我會非常殘酷也非常自然地把目光移向其它的事情,我不認為這樣有什麼不好。所以,我自知自己不適合從事過於穩定的工作,更不適合在一個循規蹈矩、制度繁多的機構裡打一輩子持久戰。對於我認為沒有趣味的環境,我的第一反應從來是以最快的速度逃離。我的這種品性在小時候跟著爸爸讀古詩辭的時候就已經表現得極為突出。
當我已經把兩本書都背誦得越來越薄的時候,諸如蘇東坡、李商隱這些人全變成了熟悉的面孔,我就不願意每天那樣帶著一臉討好的表情給爸爸背誦了。每天的課程變得比姐姐每天的寫字還要痛苦。爸爸想出了一個辦法,就是後來上學以後老師最不提倡的「物質刺激」。他答應我,每背下來一首詩辭,可以給我一毛錢。
這可是一個不小的數字。當時的冰棍分成三種,三分錢一支、五分錢一支和一毛錢一支。一毛錢一支的叫做雪糕,是純粹奶油做的,比現在的世界著名品牌「和路雪」還好吃。我只需花10分鐘時間背誦一首詩辭,就可以有這樣誘人的一支雪糕,這個世界真是太奇妙了。我非常興奮,甚至在黃昏的時候站在寬寬的樓道裡望著遠處爸爸下班回家的方向,急切地要用詩辭換錢。
但是很快,我就不滿足於一天只有一毛錢,每天換錢、每天吃冰棍實在很麻煩,於是,我決定一天換回一個星期的錢。我跟爸爸說,我背六首詩辭,我要六毛錢,後面的五天不用背誦,他也不用檢查了。爸爸好像不相信我能做到,說只要我背出來,他就給我一塊錢。結果當然是我贏了。
然而就在我贏得了10天的雪糕錢之後的第二天,我的課本變了,變成了在70年代中期很難見到的《安徒生童話全集》和《格林童話全集》。我不用背誦詩辭,當然也不會再得到獎金,我在一本《新華字典》的幫助下開始了讀外國書的日子。
上小學那一年,用爸爸後來的話說,我已經算是「飽讀詩書」了。
爸爸非常自信也可能還略帶自豪地帶我到小學校報名。那天我穿了最好的一件衣服,紅色,右邊衣襟上繡著一隻大熊貓正在放氣球。
管報名入學的老師是一個看上去很慈祥的老太太。她問了一些諸如「幾歲了」之類的問題後讓我在一張白紙上寫名字。我寫了歪七扭八的三個字——張傑英,還自作主張地把「傑」字上半部分的「木」改寫成「術」。老師很失望地看著我,問我:「你還會什麼嗎?」我還不知道自己連名字都沒寫對,馬上得意地說:「我會背詩詞。」老師示意我背誦。我心裡飛快地盤算了一下,這種時候不能背「床前明月光」,那太簡單了。我想了一下,很認真地背了蘇東坡懷念他妻子的《江城子》。我背第一句「十年生死兩茫茫」的時候,我的老師就被鎮住了。我猜想這個老太太可能根本不知道這首詞。多年以後爸爸證實說是這麼回事,他當時也認為老師是不知道的,但是他不能告訴我這些,不能「長你的驕氣」。
在我的求學生涯中真正喜歡我的老師寥寥無幾,我覺得這種命運就是從考小學校這一天注定的。回家路上,爸爸跟我說了一些話,在當時我聽不太明白,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我開始越來越認為他非常正確。爸爸說:「我想有兩種女孩子長大了會成一些事,一種是長相出眾;這種人機會多,但是成什麼事全在個人悟性。還有一種,長相未必出色,但是學識豐富、個性與眾不同。」我覺得大概我一直在不知不覺中向著一個方向努力,爸爸也一直在向著同一個方向塑造我,可能就是當年他說的後一種人。
伴隨著我成為一名學生,爸爸也開始不斷地被我連累。因為紀律不夠好,也因為想到什麼就說出來,我常常遭到老師的批評或者懲罰。我時常覺得很奇怪,在家裡,爸爸明確告訴我的原則以及他刻意培養我的品德,有時候在學校裡是相反的判斷。比如,我曾經因為口算速度快而獲得數學比賽的第一名,獎品是一支鋼筆。領獎的時候,我覺得這鋼筆實在不好看,就問:「還有別的獎品嗎?」老師問我什麼意思,我說我不喜歡這種筆,要是有其它獎品就可以換。老師正色對我說:「沒有。你放學不要走,到我的辦公室來。」我這個人到今天都是這樣,凡事總愛往開心的方向上想,那天我就妄想著老師會在放學以後給我換一個喜歡的獎品,所以直到喊了「報告」被召進辦公室的時候,我還是歡欣鼓舞的。老師看著我一臉的興奮表情,說了一句讓我現在想起來都後背發涼的話:「你怎麼不以為恥,反以為榮?」老師說我「不珍惜學校給予的榮譽」,「挑剔獎品的本質是驕傲自大」。當時我說了什麼已經完全不記得,但大體的意思就是我說的是真話,我的確不喜歡這個獎品,既然獎給我了,我自然可以發表看法。我不知道為什麼老師會生那麼大的氣,她還很年輕,一張素淨的臉漲紅起來。她拍了桌子,說「現在就給你爸打電話」。
爸爸來學校的時候,我已經站在一邊看著老師吃完了中午飯。老師給爸爸講了我的「惡劣表現」和不知悔改,然後要求爸爸監督我寫出一份深刻的檢查,否則就不要來上課。我跟在爸爸身後走出老師的辦公室,我們誰也不說話。我偷偷看爸爸,覺得他的面容特別嚴肅,我猜想他是真的生氣,因為我是如此地讓他丟臉。
快走到家門口的時候,爸爸忽然把我拉到他面前,半蹲下身子問我:「老師說你什麼了?」我就學了那句「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爸爸皺著眉頭又問我:「你是怎麼想的?」我猶豫了一下,但還是說了真話,我說我不明白我有什麼好羞恥的,我很高興得了第一名,但是我也真的不喜歡這支鋼筆,雖然就像老師說的,它是個榮譽的象徵。爸爸在我說話的時候一直看著我,彷彿在沉思一般。我等著他像老師一樣批評我。片刻之後,爸爸站直了身子,摸摸我的頭:「其實有時候人心裡想什麼不一定要說出來,你說出來了,有些人聽不懂,還會認為你不好。老師說的話是氣話。回家爸爸幫你寫檢查。」
那一次的檢查真的是爸爸替我寫的,我只是照著抄了一遍,第二天交給老師,保證了正常的上課學習。隱隱約約之中我知道爸爸對這件事有不同意見,但是他最終沒有對我說。而我也從來沒有告訴過爸爸,就是老師的那句話,讓我無法釋懷。現在,我已經接近通常所說的而立之年,如果說人的一生是一杯酒,那麼我現在正是生命之杯半干半滿的時候。我已經知道在人的一生中「羞恥」這兩個字正如「自豪」這兩個字一樣,是不能輕易說出口,也不會隨時隨地感受到的。正因為我已經明白了這些,所以每當想起老師的話,我都會心頭一凜,而想起那天爸爸的表情,才真的理解了他其實對我沒有責怪,有的只是他才能給予我的疼愛和撫慰。
也是在一次我被體罰的過程中,我知道了爸爸其實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我不懂書法,但我覺得爸爸的字不輸給韓老師。因為一個男生偷偷把鋼筆水滴在我的衣服上,我把他推了一個大跟頭,頭磕在牆壁上。老師解決問題的時候,我理直氣壯地說,欺負別人的人就活該是這種下場。老師瞇著眼睛看了我一會兒,說:「你不是有勁兒嗎?你幫老師包蘋果吧,一邊勞動一邊想想你的錯誤。」於是在別的同學都上課的時候,我把分給老師的國光蘋果一個、一個包上紙,裝進塑料繩子編的網兜裡。老師當然又給爸爸打了電話。爸爸來之前,老師讓我去洗了手。
這一次懲罰的第二步是讓我用毛筆寫60條一尺長的條幅,上面寫上「愛護小樹」,等班裡搞綠化活動的時候用,限期三天寫完。我很苦惱,讓一個曾經討厭書法的人寫標語,還要貼在公共場所,沒有比這更令人難堪的了。
晚上,我坐在燈下,看著作業本,發呆。爸爸一直在對面注視我。我終於還是問了他,為什麼他曾經教給我的品質總是讓我在學校裡很吃虧,我舉了「魯提轄拳打鎮關西」的例子,說明回擊以強凌弱的人是正義的行為。
現在回想起來,爸爸當時的樣子是有些痛苦的,他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我的問題。他開始在姐姐的硯台裡磨墨,一直磨到那墨汁都發亮了,然後,他一言不發地開始在我帶回家的條幅上寫「愛護小樹」。我驚奇地發現,爸爸的字原來那麼好。我的沮喪很快就變成了興奮,我開始忙著給爸爸遞紙、把寫好的條幅攤開來晾乾,我甚至期待著把這些條幅貼出去,好像給我爸爸辦一個書法展覽。
我就是這樣在一個又一個必須由爸爸挺身而出來解決的困難或者說尷尬中慢慢長大的。爸爸似乎永遠在用一種充滿了諒解和體恤的目光面對我這樣一個每每會跳出規矩之外的孩子,不離不棄。他始終如一的平和實際上正是我成長過程中萬分依賴的支持。
媽媽說過,爸爸是這個家庭裡最縱容我、也最容易原諒我的人。爸爸對這種說法非常坦然,因為他也是這樣說媽媽的。他們給予我的所謂縱容恰恰是因為他們懂得,只有這樣才不會泯滅一個孩子最率真的天性,才會讓這個孩子保有屬於他自己的靈性。
也許每一個家庭中做父親的人都是一種堅強與寬容的標本,他們把感情深藏在具體而微的日常生活之中,只有當你遠離他、想念他的時候才可以慢慢體會他的柔情與細膩。
只有一次,惟一的一次,爸爸洩露了他對我的除了修剪和塑造之外的濃重的愛。那是在我結婚的當天。
清晨的時候,爸爸叫醒了我。我揉著眼睛還沒有反應過來這是一個與以往不太一樣的日子。爸爸好像有些急躁,說:「今天是什麼日子?你還這麼磨蹭。」他完全忘記了前一天晚上,是他逼著我吃下了一粒安眠藥。我對著鏡子化妝,我發現爸爸在看我,而且,他已經是第三次打電話聽當天的天氣預報,並且反覆地說著外面似乎有些陰天。大約距離和丈夫約好來接我的時間還有一個小時的時候,爸爸終於撥通了新家的電話,對正準備出門的丈夫說:「你把她的風衣帶來吧,晚上可能會冷……」
我的婚禮很簡單,爸爸表現得也很開心,和公公、婆婆交談似乎也還投機。到了晚上,我們準備回自己的家,爸爸堅持要送我們,他說他正好也想出去走走,因為「外面的空氣好」。我是在坐進車裡的一剎那才意識到爸爸的心情其實非常複雜,因為直到車子開起來的時侯,他舉著的手還是沒有放下。我想,這才是他在我的婚禮過程中最想表達的內容,只不過因為他是爸爸而羞於表達就是了……
至今,我還是沒有讓爸爸知道,世界上有一首在婚禮上給父親和女兒一起聽的樂曲叫做《爸爸的寶貝》。我覺得我的爸爸不用聽它,因為我確信我就是爸爸的寶貝,一直都是。
也許人的一生注定是一個句號,說是從起點到起點或者從終點到終點都可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