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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號


  很多時候,看著媽媽在廚房裡忙來忙去,聽著她說一些過去我們共同認識的人的近況,我會產生一種很奇怪的想法——怎麼會這麼巧,世界上就正好是媽媽和我成為母女呢?怎麼就正好是一個這樣的媽媽有了一個我這樣的女兒呢?假如沒有那樣一對外公、外婆和爺爺、奶奶,假如沒有30多年前爸爸和媽媽的相識,我還會是今天的我嗎?我還有機會來到這個世界上嗎?如果真的是那樣,那麼媽媽的女兒應該是誰呢?很小的時候我就問過媽媽這樣的問題,隨著年齡的長大,我不再問出口,但是仍然會這樣想、這樣猜。而這麼多年來無論任何時候,無論媽媽手中正在做著什麼,她都是一如既往地回答我:「這是命。」我想,媽媽是在說,命,就是偶然中的必然,也是必然中的偶然。於是,我和媽媽一樣從心裡認為,我們就是被命連在一起的。

  我6歲之前基本上一直留著相同的髮型,現在叫做運動短髮,那時候,哥哥稱之為「髭毛栗子」。哥哥和姐姐都比我大很多,姐姐很少開我的玩笑,除非我倚小賣小把她欺負急了,她才會這樣說。而哥哥在任何時間、任何場合都會這樣叫我,有時候是出於喜愛,有時候是出於厭煩。喜愛的時候,他會說:「髭毛栗子,來,哥背著你。」厭煩的時候就會說:「髭毛栗子,滾一邊兒去。」

  那時候家裡的大衣櫃上有一面比人還高的大穿衣鏡,我站在它前面,是一個瘦弱的小人兒。我研究自己。臉很白,鼻頭和人中上有小痦子,伸出舌頭剛好能舔到一個。媽媽曾經讓我當她的面試過,我很順利地舔到了,媽媽雙手一拍:「好,夠到飯碗了,一輩子不愁吃喝。」鏡子裡的人頭髮是有些「髭毛」,特別是頭頂兩側,按也按不平。我跑著去問媽媽,媽媽在廚房給我們做糖餅。和我們共用廚房的林爺爺在煮湯。我問得很講技巧:「別的小女孩也是髭毛的嗎?」媽媽吃了一驚,但沒有忘記給糖餅翻身,同時翻出了好香的味道。我等著答案的當兒就把香味吸進來,甜的。

  直到現在,我已經快到人們說的而立之年,我還記得媽媽給我的關於「髭毛栗子」的解釋。她說:「不是每個小女孩都髭毛,髭毛的小孩聰明,因為腦袋比別人的大,裝的智慧就比別人多。長大了,髭毛就看不出來了。你就是這種幸運的小孩,你的頭頂上有兩個像角一樣的智慧包,所以你會比哥哥、姐姐聰明。」我相信媽媽的話,聰明當然是好的,讀過的故事書裡獲得好處的人都是聰明的,比如阿里巴巴、阿凡提,還有巴拉根倉。接下來媽媽撕了一塊糖餅給我:「你告訴小儀(哥哥的小名),他再這麼說你,我真的打他!」我於是咬著糖餅跑著去報信:「你再叫我髭毛栗子,媽媽就打死你。」

  然而我仍然在心裡對「髭毛栗子」耿耿於懷。那些聰明的人都是男的,我跟他們不一樣,我是女孩子,我除了應該擁有智慧之外,還應該擁有美麗。媽媽是愛我的,就像她不會真的把哥哥打死一樣,她準定會說讓我高興的話。我於是決心到鄰居林姥姥家找到來自旁觀者的、真正的答案。

  那天林姥姥和林爺爺一起給我講了有關我出生的事情。據說媽媽在懷著我的時候就在被醫生警告,那些醫生威脅媽媽說不要生下我,因為這個孩子的腦袋實在是太大了。但是媽媽非常勇敢,她確認了我可以活下來之後就決心一定要讓我出生。林爺爺說:「你媽說了,只要是活孩子,什麼樣她都要。」

  小時候知道這些之後就為了媽媽最喜歡的孩子是我而得意,長大一些再想到這些就不免有些替媽媽害怕。萬一我不爭氣,生出來是一個怪物或者傻瓜怎麼辦?如果是怪物還好,反正活不了,要是傻瓜就糟了,媽媽豈不是要賠上一生的時間和精力來幫助我生存?這真的是一場媽媽和我的命運之間進行的恐怖的賭博。

  上初中一年級的時候,有一次媽媽去學校給我開家長會。回來之後向爸爸匯報老師對我的評價,她說:「老師說這個孩子什麼都好,就是靈敏度太高,上課的時候別人的一點兒什麼事情她都要關心,左看右看,還愛接下茬兒……」我在一邊聽著的時候就又想起媽媽和我的命運的那場賭博。所以,當爸爸要求我把對與聽課無關的事情的快速反應不要表現出來或者至少不要讓老師發現的時候,我大聲說:「靈敏度高說明我不是傻子!」

  晚上睡的時候,我問媽媽:「你決定生我的時候就知道我不會是傻子嗎?」媽媽替我掖好被子,說:「當然!我的孩子怎麼會是傻子?」媽媽這樣說,我還是不甘心。我想證實的是她對我的愛,我希望她說,就算我是傻子她也會要我。我又問:「那萬一傻怎麼辦?」媽媽還是說:「根本不可能。我最知道你是不是傻子,別人沒有發言權,我是你媽。睡覺!」媽媽離開我和姐姐的房間,隨手關上了燈。我在黑暗中瞪著眼睛想不明白,為什麼媽媽就不相信我有可能,哪怕就是百萬分之一的可能會是一個傻孩子呢?那時候她根本就沒有見過我,她怎麼就那麼篤定我會「靈敏度高」呢?我想不通。快要睡著的時候,我安慰了自己,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至少現在我已經被證實不是傻瓜,至少我和媽媽都不用再擔心了。

  以後我又在不同的時間跟媽媽討論過這個問題,我窮追不捨地想知道媽媽究竟是憑什麼認為她的決定是明智的,媽媽給我的回答還是她最多用的三個字:「這是命。」除此之外沒有更多的解釋。於是,我也一廂情願地認為,我和媽媽之間的一切無論血緣還是精神的聯繫無不基於此。

  因為媽媽,我相信世界上有那樣一種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就是無論一方做了什麼都逃不過另一方的眼睛。我覺得每個人都會遇到這樣的一個人或者幾個人,我媽媽就是這樣的。她總是在不同的時刻覆蓋著我,覆蓋到我生命的每一個角落。我堅定地這樣相信著,以至於看到商場裡那些漂亮的罩著燈罩的燈,我都會想到,我就是那個渴望越亮越好的燈泡,而媽媽是那個燈罩,我的光永遠只能被她包裹著,無論我怎麼拚命要把光芒灑出去。從我上大學開始間斷地回家,到我有了自已的家庭和職業很少回家,算起來已經有將近10年的時間,但是,我始終帶著相同的感覺,就是媽媽對我的燭照無處不在。我曾經在18歲的時候寫下這樣的句子:「十八里長亭並不遙遠。」你懷中的歲月我怎麼也走不完。」到今天,我的感覺依然如故。甚至,在我丈夫對媽媽越來越熟悉之後,他竟然說:「你的很多習慣越來越像你媽媽了……」聽見這樣的話的時候,我鬼使神差地想著媽媽的話——這是命。

  婚後有一個春節,我回到父母家。大家吃飯的時候,不知怎麼就談起來關於小孩子的教育問題。媽媽說:「我就不主張打……」她的話還沒有說完,我和哥哥就已經在大叫:「得了吧,你!」媽媽吃了一驚:「我是不打你們呀!」哥哥立即說:「你就用笤帚疙瘩打過我!」我和姐姐都在笑,因為我們都記得,媽媽用雞毛撣子的把兒打哥哥,哥哥連夜把雞毛撣子扔了的故事。

  媽媽的確打過我們。而她打我只有一次,那頓打我終生不忘。

  那是一個很熱的天,我口渴,家裡的涼開水沒有了。媽媽說廚房裡剛好有餃子湯,我心裡得意,因為餃子湯鍋邊上就是自來水管子,我可以飽喝一頓生水。到了廚房,我喝了生水之後怕媽媽發現,就拿起湯勺在鍋邊上敲了幾下,回到屋子裡,我說:「餃子湯真好喝。」媽媽看著我,看著看著突然就摔過來一個巴掌。我嚇了一跳。媽媽說:「你撒謊!餃子湯還燙呢,只能盛在碗裡放涼了喝。」接下來沒有什麼好說,一頓好打。哥哥和姐姐都在,但是沒有人敢勸。媽媽一邊打一邊說,她最恨的惡劣品質就是撒謊和耍小聰明。不幸的是,在小小的「餃子湯事件」中我恰好就是表現了這兩種她深惡痛絕的人品。

  成年以後,有很多機會和場合需要我說謊,而對於成年人來說似乎總是有這樣的時候要求你必須面對自己的原則和既得利益做出選擇,似乎這就是成人世界的遊戲規則。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會回到那個炎熱的夏天,回到媽媽的巴掌底下。她的巴掌使我相信說謊最終是要吃苦頭的,就像她曾經讓我相信聰明人一定能得到好處比別人多一樣。於是,我選擇了一個也許只是屬於我自己的原則:我不說謊,在需要說謊的時候我寧肯不說話,因為我必須保證已經說出來的話是真的。

  媽媽對我的教育有時候是無為而治式的,她很少給我約束,也很少告訴我類似嚴格的「是」和「非」這樣的判斷。但是,她會跟我討論問題,而且她告訴我,人生的原則是非常自我的,那就是「我愛」和「我願意」。所以,當我在數學課上痛苦著聽不懂,數學考試總是不能及格的時俟,媽媽說她不為難我,如果我因為數學而不能考上大學,她不會怪我。那時候我覺得真的很對不起媽媽,她堅定地認為她的女兒不會是傻瓜,她慷慨地給了我一個出生和成長的機會,而我卻為了一門小小的數學課終於要讓她感到失望了。面對這些,我的難過超過了面對幾乎令我絕望的數學課。我發誓要再次證明我真的像媽媽希望的那樣聰明。高考之前,我把從高中一年級到三年級的數學書中所有的例題全部背了下來,結果是我的數學成績與當年的滿分只差14分。

  至今,媽媽都不知道我是怎麼實現這一切的,但是,我想她一定明白,因為她的不為難我,使我給自己提出了一個挑戰性的要求。我甚至覺得媽媽根本就知道我會這樣做的,就像我明白當她對我沒有要求的時候實際上她正對我懷著無比的希望。媽媽說她相信樹大自直,同時也相信,如果不給小樹一個寬鬆的生長環境,小樹不會有自然的健康。我就是那棵小樹。

  媽媽很會做飯,最拿手的是打滷麵和千層餅。從小,我的朋友就總有機會吃到媽媽做的這兩樣東西。媽媽歡迎我的朋友到家裡來,理由非常簡單,因為他們是我的朋友,我喜歡他們。直到現在,我依然會把我的各式各樣的朋友和我之間的交往講給媽媽聽,有時候是面對面地講出來,有時候是在電話裡,我講到眉飛色舞的時候,媽媽就會說:「好啊,有機會讓他(她)來家裡吃麵。」

  媽媽也跟我的朋友聊天兒,她給我們做東西吃也參加我們的談話。我記得很清楚,有一次我的一位老師來我家,媽媽做千層餅給她吃。當時,她好像在跟我談什麼人生就像什麼之類的很深奧的話,我有點兒不知所云地看著她。這個時候媽媽來給我們送餅。我希望好吃的餅能讓我的這位負責任的老師不再給我上思想教育課,而她仍然喋喋不休。媽媽把切成一牙、一牙的餅放進我們各自的盤子,然後說:「你知道我為什麼喜歡把餅做得有那麼多層嗎?」我和老師都看著她,她很從容地笑了:「你每掀開一層都有可能會發現裡面有芝麻,芝麻當然是好吃的,你就一層一層地找,一直到吃完了。有時候能找到,有時候就沒有。有意思的是找的過程,對不對?」

  那天送老師走的時候,這個平時不苟言笑的老師說:「張傑英,你媽真棒。」

  媽媽過62歲生日的時候,我和丈夫問她希望我們送一樣什麼禮物。她想了想說:「你們送一個能通電的餅鐺給我吧。」我就又想起當年媽媽有關人生如餅的經典比喻。如果丈夫不在,我一定會問媽媽,是不是這麼多年看著我們的長大也像看著手中被她一層、一層掀開的餅一樣,充滿了新奇感,而且其樂無窮?

  1998年對我來說是至關重要的一年。這一年裡,我辛苦進行了三年的有關當代中國人情感狀態的採訪終於以兩本書的形式公之於眾,我也突然之間成為了不大不小的一個被關注的人。其間不斷有電台、電視台和報刊採訪我,但是,我從來不把這些對媽媽講。甚至我明知道電視節目的播出時間也絕對不告訴她。不知道為什麼,最親的人,在這樣的時候反而讓我感到手足無措。我怕媽媽看到我在電視裡出現,怕她看到我穿了什麼衣服、聽到我說了什麼話。我有一種很遙遠的感覺,那個面對攝像機侃侃而談的、已經成年的女人不是那個從小就擔心自己是傻瓜並且一味地站在鏡子前頭研究自己的小女孩,而我希望留在媽媽印像裡和守在她身邊的依然是那個大腦袋的髭毛孩子。我不認為我的人生和我這個人已經有了改變,因為所有的一切在媽媽決定生下我的時候就已經在她的意料之中。

  我知道我是對的。媽媽的心態和我一樣矛盾。我試過一次。河北電視台的節目主持人郭旭寄來了她製作的有關我的訪談節目的錄像帶。我帶回父母家。爸爸和姐姐都認真地看,只有媽媽堅持在廚房炒菜。爸爸叫她,她只是隨口答應,而且還似乎很輕鬆地說:「別吵了,我早就知道她是什麼樣的……」錄像還在放,飯桌已經擺好,媽媽忙著把一個又一個菜送上桌,每走過來一次,她的目光都落在電視屏幕上,但是,她就是不肯停下來和我們一起看完。

  那天晚飯後我就把錄像帶拿走了。從此我再也沒有把有關我的報道的任何材料帶回父母家。我喜歡說人的一生當中會遇到千奇百怪的人和事,這些人和事當中的一部分會成為生命中的各式各樣的標點。我覺得媽媽是一個非常特別的符號,她是一個引號,無論我這個句子有多長、多短、多簡單、多複雜,也總是在她的包裹之中。也許真的是命中注定我和媽媽最終會以相同的方式相互理解。就像我曾經在一個夜晚獨自在燈下想著媽媽和我的時候寫下的話:「我和母親的關係正如母親和我,我是她生命的旅行袋裡時時捧出來把玩的一樣特別的紀念品,她是我寫在歲月邊上的一行行輕易不肯示人的朱批。」

  最近一次回父母家,爸爸開玩笑說:「你媽老了,她現在不像原來那麼聰明,而且老是嘮叨你們小時候的事情……」我忽然就很難過,眼淚在眼眶裡打轉但是我真的不敢哭。我忽然覺得爸爸說的「老了」就是媽媽為了我的今天而付出的代價,媽媽其實一直在和我一起證明著一件事,就是當她還是一個年輕的孕婦的時候,她做出了她認為一生中最明智的一個決定。當我還在她的身體裡的時候,她就注定是我生命中惟一的一個不可或缺的引號了。

  我就是這樣在一個又一個必須由爸爸挺身而出來解決的困難或者說尷尬中慢慢長大的。爸爸似乎永遠在用一種充滿了諒解和體恤的目光面對我這樣一個每每會跳出規矩之外的孩子,不離不棄。他始終如一的平和實際上正是我成長過程中萬分依賴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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