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和朋友逛香港上環的老街,在一家不起眼的舊書店,從四壁發黃的流行小說裡,忽然發現黃碧雲的散文集《揚眉女子》,如找到了寶貝似的揀出,花了十四塊港幣買下。回來後,先寄給北京一位寫文章的朋友急用。那包書到如今有了兩年多,尚不知還在何處浪游。別的書都無所謂,就可惜這本《揚眉女子》。想像中,黃碧雲就是一位散蕩的、滿世界周遊的揚眉女子。從未見過她,但從她的書中知道她的情形。
黃碧雲新出的第二本散文集《我們如此很好》(香港,青文書屋,1996年5月初版)全是她在世界各地走來走去的筆記。出入於東方和西方,南韓的金浦機場、巴黎奧裡機場、雅典的奧林匹克機場、印度的德裡機場、紐約的拿加地亞機場,北京機場……
所以無所謂生離死別,如果傷心,可能只因為寂寞。我要飛紐約。我的長兄要來送我,或許怕不能再見到我了。我還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快要進入入境櫃台了,便忽然說,「就像要去死似的。」他已經雙眼發紅了。我心一難過,忽然便流下淚來,其實眼淚時常都白流,是因為不夠聰慧通透。有什麼好流淚的呢,連最不喜歡的人都會再碰面,更何況是有心相見的人呢。只怕相見時,人面全非,見總會再見的,除非死了。死了,已成定局,流淚就更白流了。只是當時不明白。(《我與機場的忘年戀》)
一段話,是獨自上路的女子、過來人的體驗。到過很多地方,黃碧雲筆下的異地帶著她的心性和想像的素質,深刻、瑣碎而平常。人物、景物融在旅行的心境裡:「我在想故事大綱,他們的啤酒、足球、大麻,我的寫作,意義似乎都一樣,是短暫的快樂。」(《說城.故事數則》)平常我們說:以心相見,其實寫起字來不容易做到,因為太多的寫作的程式,厚重地覆蓋了文體。不過這對於黃碧雲不是問題,她說的是心的觸覺,像散漫地講故事,又比寫小說時的她溫婉。一些聯想、某些影像和書本、現世的經歷和偶然遇見的什麼疊雜,心裡受到觸動的片刻。「一個人內心的晦暗是難以言喻的,因此我與神父接近,但什麼也不說,亦不動感情。」她給朋友的信,似真似幻,因為那收信人,分明是她小說中的人物的名字──又不止一個人物叫細細。她又翻寫《布拉格之戀》。城市就是這樣,你到布拉格,怎麼能不想薩賓娜、特利莎。黃碧雲的語言在香港作家裡是少有的,樸素、簡單:
「我在埃及,想起你來。」(《日焚.開羅月亮》)
「這個古老帝國的城市,依舊壯觀華美,人在其中的沉悶,中古的鄉村性格,黯晦困乏,並不見得明明可知。因此聽得非常靜,沉下去,沉下去,歐洲陸沉了,而我又婉轉難言,一如日蝕,一如安東尼奧。」(《開放羅馬城》)
耐讀的句子,漸漸有哀愁浸出,如水,豐盛。黃碧雲出過三個小說集《其後》(1991)、《溫柔與暴烈》(1994)、《七種靜默》(1997),都是香港天地圖書公司版。可見她寫得不多,在我看來,這是挺專業的態度。「天地」的編輯部主任顏純鉤是內行,可能第一眼就「驚艷」了。他的一段文字,猶如傅雷讀張愛玲的《傳奇》:
《其後》是黃碧雲的第一部小說集。如此年輕,如此才情橫溢,卻又如此酸楚淒涼,這『揚眉女子』也算是世紀末香港的獨特產物了。在她的小說中,生命都是漂泊無依的,在外部世界糾纏,在內心世界煎熬,總是互相糾纏煎熬著,一起沉淪、失落、只有過去,沒有將來。小小的歡喜,沉重無邊的痛苦,生命便是以巨大的痛苦換取微不足道的喜悅。到最後連喜悅也不是所求的了,只剩下對於死亡的期待。在她的世界裡,死亡並非人世巨創,而只是一種淡淡的憂傷,或者一個蒼白委婉的手勢,好像有個人漫步走進濃霧,漸漸就不見──他見不到別人,別人也見不到他。人天暌違,也不過像他在濃霧深處輕歎了一聲,如此而已。友情會過去,親情也會,愛也是一點一點在消逝的東西,甚至恨也是。只有死亡,是最終要走上去的生命祭壇。其後,便什麼也沒有了。(見《其後》封底)
黃碧雲以《溫柔與暴烈》獲1995年市政局「中文文學雙年獎」小說組獎項。比較起來,《其後》的故事就顯得輕和單純。《溫柔與暴烈》的風格如書名,強烈地對立,血腥和暴力的氣息撲過來,生命中的好多悸動、痛楚堆結著。而這些,就是愛;虛無莫過於此吧。讀《其後》,有時要想到張愛玲,但《溫柔與暴烈》就不了。黃碧雲故事中的男女,在東南亞的叢林間掙扎、在加州或者巴黎流浪,她又寫罪案和政治;這異國情調、人物故事的蕪雜和她以心理感覺作為敘事線索的方式,都不似張愛玲。她寫那些蕪雜世事裡人心的簡約求索,如「溫柔的生」,如一點點真愛。但在污濁和狂暴的現世,顯得好笑。而人依然活下去,如此不堪,也苟且,也坦蕩面對。站在泥濘、黑暗和罪惡的淵藪裡,黃碧雲善寫這些蕪雜的心理,絕望、無憂、溫柔,相剋相生。這個女子,六十年代初生於香港、長於太平盛世、留學於巴黎;幹過六年新聞工作,其間曾多次踏足越南、泰北、孟加拉、老撾,在泰緬邊境等地區採訪和旅遊。「長期接觸這些戰地邊緣,也增加了反思暴力的機會。」她說:「而到了最後,便可以帶入,很寬闊的感覺,就如自己可以有很多不同的靈魂,在許多地方存活著。」(見黃念欣、董啟章:《講話文章──訪問、閱讀十位香港作家》,香港,三人出版,1996年8月,第39頁)
《雙世女子維洛列嘉》來自這個集子,是九個故事中最短的一篇,好像也是唯一沒有暴力的一篇。一個法國人和一個越南女子的三段相遇,結構清晰。我欣賞作者那種單純與遼闊的對照。驚卻的維洛列嘉、革命敬禮的維洛列嘉、瀟灑隨意的維洛列嘉,三張照片,祭奠了一個革命時代的開始和終結。男人也活過了自己的三世,身份和政治都是變化的佈景。黃碧雲看人,那些背景甚無道理可言,所以她很少道德評判,生命意志,在她的筆下,驚心動魄,是為「美麗強壯的女子」。《突然,我記起你的臉》,是她新出的小說集《七種靜默》首篇。一句話,像一句讖語,奇異、神秘地重複;一直看下去,有很多物品形象,令人目眩。這些物品聯繫人物的故事,集中了強悍的愛情、死亡、殘酷和衰老。我覺得黃碧雲是憑感覺講故事的,那種感覺,帶有詩意的突兀和心理的幽冥,她可能著迷於這些東西,於破破爛爛的現世人生中,憑著感覺和物象的線索,她發掘出的故事綺麗和淒慘。這篇小說換了好幾個敘事人,每句「我突然記起……」的話突兀地把敘事人彈出來,第一個是個中年單身漢,捷克人,在倫敦開了一家叫「波西米亞」的舊物店;第二個是曼谷紅燈區的老闆娘,久經風塵,管了一群舞女,酒吧也叫「波西米亞」;第三個是墨爾本的牧師。由他們來講說出這句讖語的人:聖誕夜一跤跌死的典當老人、與殺人犯締結愛的舞女,來教堂懺悔的盲人。交織在裡面的是所謂「奧加的金杖」、寶石髮簪、「希望鑽石」……一件件珠光寶器,在人世流轉。可是,物猶可辨,唯人事變幻莫測。誰是奧加?陽光燦爛的女殺手?臉孔像地獄的太太?或者也包括看清了幻覺的店主?在這個作品裡,通過流轉的飾物,黃碧雲找到激發想像的焦點,她也利用飾物隱含寓意的方式,在物品內重疊羅列遙遠的時空,令情節花枝招展。這種想像是她旅行生活裡具體經驗的伸延,如她所說:「不同的地域最起碼也幫我吸收了很多詞彙,不是書本上學來的,而是源自生活的詞彙:沙裡、銀扣、咖喱、絲綢、泥土、達卡城……是一種對意象的吸收,感染了處境和氣氛。但這些都是很技巧的東西,……」(《講話文章》第38頁)很技巧地傳達人物的性格──剛烈又優柔的細細娘、了又未了的移民情懷、又或者是對塵世的如縷眷戀:「世上的華美,情慾的觸感,讓我們愛與痛,因為生命的短暫無由,我怎忍將你毀滅──那一定是魔鬼的誘惑。」很技巧地寫著小說,像「含在喉嚨裡的一枚金戒指」,記得黃碧雲在什麼地方說過。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