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時分,在我背後,是世紀落日,英國人的旗幟徐徐落下,滿天又有濛濛細雨。雨絲紛紛,那蘇格蘭民歌的旋律透濕了,英國人滿目別情,淚眼朦朧看那旗幟一秒鐘一秒鐘降下。
落日時分,維多利亞港停泊告別的艦艇,中國孩子在雨中歌舞,送別最後一位總督,淚流滿面的總督。
在我前面,是關於這個城市的文字,我必須在午夜敲完這個豪雨的六月最後一篇文字,在午夜凌晨相交那刻。天明後,我去殯儀館,送一位遠行人。
那日,電話裡,你說:媽媽過去了。你告訴我這個久候不至的消息。你說,你們給媽媽擦洗,你們問,媽媽媽媽您是在等回歸的消息嗎?
你們加給母親許多話語,你們自說自話,替她提問又替她回答。母親赤裸的身體只剩皮和骨骼,母親的禿頭上有青色的城堡,這個城堡一天天壯大而堅硬;它是新生而壯大的力量,它好像要讓母親創造一個從頭上撫育生命的奇跡。它不懼怕刀劈火燎,它抗拒了數月的化學藥液的圍浸,它一天天壯大,猶如要變成一個晚生的精靈鬼怪的弟兄。
母親就一天天枯萎了。
春節回來,你在電話裡告訴我,母親住院了,你說:要步你媽的後塵。我說:掌嘴!步我媽什麼後塵。你說:真的。
你說,是星形的腦瘤,它們在大腦中,有一個杯子那麼大,然後在四周散成星形。你說,母親沒有做過惡,一輩子辛勞勤苦,憑什麼要得如此凶險的絕症!
最先丟失的是語言。
我站在老人的病床前,我的手被靜靜攥住,我無法走脫。你在旁邊大聲叫喊,說出我的名字、來意和不能再逗留的原因。
我們走到走廊、電梯門口,你的女兒跑過來,一頭濕髮。我說:你切不可讓孩子在醫院洗澡,這是何等去處。你無奈,你開始在醫院度日。
然後是你弟弟,他,一個大男人,遠道而來,每天在床邊端茶倒水,一日又一夜。
母親漸無聲息。
我躺在這裡,這裡是我最後的安息之地?
這是三個人的房間,在我左側,是一個六歲的女孩,日夜呻吟,但我聽不見,我聽見的是她父母的哀告。
他們哭訴無門,他們的錢已用盡。他們哀告讓孩子走吧,但醫生說,讓她留下,他們用長達數寸的粗針管刺向孩子的患處,他們說,這叫穿刺,要把壓迫腦細胞的液體抽走。
在我右側,是一場車禍的倖存者,滿頭包裹了紗布。
病房裡無日無夜,這裡永遠燈火通明。偶有哭聲大作,然後是擔架車推過走廊,吱吱嘎嘎,四個輪子上推著一個無聲無息的人,一個還有體溫的人。
我躺在這裡,現在我是四十五歲、六十五歲、八十五歲?
我總有一天會臨到這一刻,我不可能知道,是哪一種疾病,是急性還是慢性,是一場事故還是自然的衰老作為我的終結,但我已然知道,這一刻總會來臨。在我頭痛欲裂,在我疲憊不堪,在我踏上一次又一次傷懷之旅時,我想我就在那個終結的邊緣。
我渴望一個美麗的終結,我已經看好了一個去處,那個南方的臨湖的醫院。我的病床面對一扇滿牆的窗戶,在那面窗上,堆滿鮮花。我還可以看見雪的降臨,滿天飄揚的雪花,是我最後看到的人間春色。在雪花中,我聽見一個聲音,那是一個滿懷愁思早晨,我在堆滿藥瓶桌上復一封遠方的信。我說,在我的窗前,有多麼寬闊的湖面,這是我少年時悠遊度日的湖,在湖濱,有多麼安靜的水杉,這些水杉蜿蜒如帶,針形的羽葉在林地落了厚厚的一層。我想說,如果你來這裡,會看到美麗的風景;但我說的是,如果你現在來,我就不能陪你。
我渴望一個美麗的終結,我聽見一個聲音,一個笑容漸次分明。聽著,在那一天,你為我穿上我平時的布衣,梳好頭髮,蓋一床素花的被子。你在我的床畔,我的忠實友人,你在我無力收拾的時候,給我沐浴,還我潔淨。然後,我們像平時一樣道別。然後,你們都出去,讓我一個人,我自己去那夢幻之地。
在那夢幻之地,在永恆的河岸,我歸於我一生裡所有的長輩和朋輩,我摯愛的人們。這時雪花紛紛,雪在一個早晨,安靜而溫暖地下著,洗盡人世的哀愁。而活著人啊,無論你是我的孩子,還是我的朋友,插一束鮮花在水瓶裡,就是送別和紀念了,請不要前來,請不要驚憂。
站在車聲嘶嚎的街口,我們這樣交待後事,等待殯儀館的車。我們伴著這座老舊的靈車,彼此交待了自己的後事,然後我們就看見了此後的情境。
我們看見了四個黑衣人,他們好像是活著的幽靈,他們不笑(如果你看見笑容,你會高興還是不高興?),也不哭(如果你看見哭容,你會同意還是不同意?);他們的表情是標準的不卑不亢。他們拿了一個帆布擔架(這當然不是一個專用的擔架),他們上到二樓。他們到了房間,說,衣服還要脫的,我們要消毒。我的天,你們就剝光了我們剛剛穿好了的衣服消毒嗎?當然,你們明天可以再帶衣服去,你們也可以現在把衣服脫下。我的天,你們怎麼好讓一個人光禿禿地上路。
黑衣人,和我們,我們抓起床單的四個角,把一個人抬到地上的擔架上。黑衣人,一隻手舉一個老式的打滴滴涕的家什,往床上地上噴些消毒藥水。另外兩個人,他們一前一後,彎腰抬起擔架兩邊的桿子,繞過狹窄的門口時,他們輕巧地將竹竿合攏,就出門了。
在黑忽忽的大車上,車尾的門大開,轟然一響,擔架落到車廂內的一塊空地上。並排還有幾個擔架,擔架上凸凹不明,覆蓋著同樣的白布。黑衣人說:明天來辦手續。他們就開走了車子。
就這樣歸於另一世,遺留下所有帶不走的東西,電腦裡雜亂待理的文件,幾部未完成的書稿,我的音樂碟,我看了一半的影碟,信箱裡星散的朋友,已經結束和沒有開始的愛情……
還有一個計劃中的安魂禮,朋友說,在一個燭光點亮的房間,你在朋友中間,朋友在音樂中間,音樂是「綠色花園」,是「銷魂」、「初吻」和「雨之後」,音樂在一條河上,「如果你在傾聽,你可以聽見水流聲。有一條河叫不歸河,它有時平靜,有時波濤洶湧。」
我們在這個房間,這是我們預訂的房間,黑衣人把擔架車推出來,我們見到了隔世的親人。
你說,我回去接老人和孩子,這個房間不錯,可以行告別禮。
這個房間,牆上釘滿了花圈,黑衣人把我們的輓聯迅速掛到花圈上的鉤子裡,我替你把全家兄妹的名字寫在紙上,再把你的父母工作的單位寫在紙上,現在你一世勞苦的母親,躺在花叢中,在玻璃的陳列櫥裡,我看見她的頭上滿是化凍的水粒,我們把車推出來,用毛巾擦乾水跡。再推進去。
我們開始行禮,我們,一共是五個人,一個老人,一個孩子,我們三個中年婦女。你們哀訴,請母親安息。孩子笑了,孩子說:你們真的哭啊!
我們請老人和孩子先走,我們把擔架車推到後院,後院停了一個大客車,母親上了車,車上躺著同行的人。
遠方的友人說,正在尋找一片墓地。在北方的郊外。
在北方的郊外,哪一塊土地能做你的安息之地?那經年的地下水不會侵入你雪白的骨殖嗎?那長城外吹過的沙暴不會令你覺得乾渴嗎?瀟瀟的雨淋濕你的魂魄,誰為你撐一把傘?漫長的冬天,如果大雪封鎖了道路,我們如何去到你的身邊?
我們到哪裡去找你,你,我們永世的朋友!
在那裡,在那已無奈你何的熊熊烈火裡,永生的人啊,再沒有塵世的疾苦可以傷害你,你經過了刀剪和病痛肆虐的肉體化為無形,你升入青煙,融入雲空,一個世紀的落日刻在你的墓碑上。落日時分,我仰望你,滿天星斗悄然隱現。你美麗的墓誌銘。
1997·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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