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下這個題目多少有點心虛,彷彿老撿些鬼鬼祟祟的事兒在寫。我以為在我們的生活中,有些事至關重要,但它們被排斥在可以書寫的範圍之外。而在這同時,它們與我們日常生活的聯繫也就變成曖昧和空洞的。其實我們的尊嚴和體面,我們生活的實在的模樣,和這些大有關係。
有一次朋友聚會,說起以前的生活,我們說到澡堂和廁所以前沒有個人的去處。我在林白的小說中看到她寫南方的孩子到北方去上學,一定帶一隻水桶,但她受不了集體洗浴。我和她的心理不謀而合。記得大學時就開始去澡堂,那個澡堂極小,我總是挨到最後去,免得見別的人,但幾乎也免不了。那時條件差,沒有熱水,一桶水把自己沖一遍了事,記憶都不深了。印象最強烈的是在北京工作的那幾年,家裡還沒有裝熱水器,冬天單位裡發洗澡票,供應熱水是種福利。於是每週二例會之前都去洗澡。一個樓,女浴在二層。到了裡面非脫乾淨了不可,所有人的裸體暴露在一室之內,好像電影裡猶太人進了煤氣室。沒有熟人還好,有了熟人免不了有招呼。大家共用一個蓮蓬頭,摩肩擦踵,謙謙讓讓,誰用什麼檔次的浴液洗髮水一清二楚這都不說,燕瘦環肥、三圍私密一無遮攔。最難堪的是碰見自己的學生,青春少女,身體好看得不得了。自慚形穢,縮地三尺無門。洗了一百次才習慣,反正一張臉不要多想,為洗澡而洗澡唄。下得樓來,熱氣還在頭上冒,又碰見男學生,不免還受一聲老師好,不免一番點頭,直嫌對方多事。
衛生巾不知是何人發明,不知是男性還是女性。在窮困的年代,我有一個小小的願望就是能用上這玩意。下鄉離開家時,母親總會讓我在旅行包裡放上城裡那種白色皺紋紙。這種紙也是城市生活的一個標記,鄉下的女人用的是類似馬糞紙的那種黃裱紙,黃裱紙相當便宜,一塊錢可以買好高的一疊,但十分之厚,能看見紙漿所用的原料,諸如麥桿稻草之類。它的壞處是不吸水,好處是不滲漏。知青用這種紙,把城裡帶去的紙包在外面。於是好處和壞處都得到,比如雙搶的時候可以管你挑擔子走遠路,保證不會漏怯;晚上收工就有好看,磨得你兩腿之間血肉模糊。
我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有衛生巾是1984年在北京,在一個女友家的冰箱裡。放在冰箱裡,說明是貴重東西。出於好奇,我就打開來看,琢磨了半天,想不到用處。女友就說了句切口,那時我們看周立波的《暴風驟雨》,記住裡面有句土話,騎馬帶子。這東西,可是省了那疊紙的工夫,尤其是省了最費勁的洗帶子的工夫。年輕時住女生宿舍,誰沒見過那種藏掖在內褲裡迎風飄揚,永遠休想洗淨的布帶子。
後來某個女友還曾送我一條這玩意當禮物。她學外語,老去陪外賓。也許急用就拿了人家的一包。我看見那是淺蘭色的無紡棉包著裡面輕柔的棉墊,那淺蘭色的表層上壓出了了細密的花紋,飄著淡淡的香味。當時的感覺是,這麼幽雅的東西,天天例假也值了。
消費衛生巾現在對城市裡的職業婦女不算一回事。但有時我想到母親那一代,她們下鄉、到干校、挨批判,搞鬥爭,脫胎換骨;其間包括例假時折紙、洗帶子,一直到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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