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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懷想 作者:艾曉明


  遠方的朋友托我給買知青歌曲,cd碟是找不到,不過意外地找到一包vcd,名字叫《自己的年代:知青歌曲珍藏版》,還是九七年版的。有股懷舊的潮流一直緩緩地流,今年上半年,廣州上演了早年間的革命芭蕾舞:《紅色娘子軍》,到了年底,上海芭蕾舞團又來演《白毛女》。知青的演出在廣州還沒聽說過,不過據說在北京和武漢,都曾有過以老三屆為題的大型文藝表演。至於什麼「老三屆」的餐館,我們在流行的電視劇裡早已看到,專供滿面于思的中年人到那裡接頭。杯盤狼籍時可能就談成了好幾筆生意。如今下海、重新就業,必要接老關係。

  看這個《自己的年代》第一盤的時候,確實讓我激動了好幾分鐘。那肯定是從當時的什麼記錄片裡找到的鏡頭,穿了軍裝的中學生們,在鑼鼓聲中歡呼出發,他們的父母也豪情相送。我激動的就是當時下鄉知青的年輕,當然也不免想到自己。我下鄉是剛滿十六歲,也是坐那種敞蓬車出了學校門,一路鼓聲喧天。那些孩子們當年是何等的風發,一顆顆天青色的心,好像沒有一點雜質。但我激動了一會兒就激動不起來了,因為作為經歷了那個年代的人,我們全都知道,廣闊天地並沒有因為我們的到來而改變面貌,倒是我們被鄉村改變了面貌,我們的青春失落在那裡,儘管我們當時很虔誠,也很努力,但是我們的壯志成灰,最後鬧到自己也養不活自己,父母在家裡愁白了頭。

  看見綠草飄搖的原野,看見那麼多無憂無慮的笑臉,我心裡無端悲慼。幸虧後來一切改變了,不然,在那貧困的山鄉,今天的我,該是圍個大圍裙,拿個老葫蘆瓢,正在灶台邊舀豬食。在我背後,沒說的,起碼有三個鼻涕蟲,穿著清朝式太監一樣的大襟棉袍──當時我們那兒的小孩都穿這樣式的棉袍,等著我給他們分稀飯吃。我在鄉下時,遇到過分到那些鄉村中學教書的大學生,他們成了家,就是這樣。他們的孩子裡有個男孩,得了一種病,褲襠裡吊著的東西像個烤白薯,沉甸甸地走來走去。想想就這樣日復一日地活下去,腦子裡鈍鈍的,好像古詩曰:不知今夕何夕。

  也許我是個不知好歹的人,我對在鄉村度過的生活本身,不懷好感也不愛回憶。大約是八年前,我第一次出境到香港,見了許多和我們生活不同的中國人,其中最難堪的經驗是國際會議上,一幫人吵起來,漸漸地港人也不說中文,全說上了英語。我也是學了點英語的,但到了人家那種場合,什麼也聽不懂。干坐著真不是滋味,那會兒就想到了,人家唸書的時候,咱們在幹什麼呢?要是比挑牛糞,咱們可有一比,可是開的是比較文學會,誰跟你比挑牛糞。

  說到幹活,這個影碟裡幹活的鏡頭很有一些,現在來看當年勞動,有一點真是驚天地泣鬼神,就是人那個多。什麼叫人海戰術,看看當年的工地場面、搶險場面就明白了。看著看著我就奇怪了:人們都站在水裡,傳一個簸箕,簸箕裡一把泥沙;人有多密呢?是真正的肩並肩,就像亞運會上用人群拼出詞語的體操隊。那麼多的人傳那麼少的一點東西,換個老外來看也許以為是做集體遊戲。我奇怪的是,那時機器都哪去了?

  應該感謝那些迎向人們的懷舊潮的製作者,他們還真收集了些當年知青中曾被查禁的壞歌,讓那些「佚名」的歌詞保存了下來。這些歌,和那些熱血戰歌在一起,展現了那個時代的矛盾。有首歌,詞曲都不錯,不知是哪裡的浪子的吟詠,不知這個佚名的作者今天又在何方。歌中唱到:離別到這裡,不知多少年哪,思念的故鄉,望了又望,眼前只是一片蒼茫和遼闊什麼時候才能見到故鄉的山河靜靜的夜啊,冷冷的風啊,明月向西落。星光暗淡,獨自披衣起,悄悄向遠方望了又望,眼前只是一片淒涼和悲傷什麼時候才能見到故人的容光苦難的原野,辛酸的眼淚,莫要奔異鄉。

  聽這歌,我想起幾年前,教孩子唱:長城外,古道邊,荒草碧連天。其中第二段有句詞;知交半零落;孩子不懂,問:什麼叫知交半零落?我就跟他解釋說:好比你的好朋友,你們上了不同的中學,就分手了,好多年也見不著面。這孩子聽著眼圈就紅了,再也不肯唱這個知交半零落。在知青歌裡,只有一個人,一把琴的時候,才會唱這種悲涼的歌曲,在這種時候,能夠更多地看到生活的本相。

  看到那個穿紅運動衫的青年,我倒是想到我下鄉時隔壁隊裡的一個同學。他下去第一個晚上抽煙,結果就燒掉了自己的被子,聞名一時。後來知青陸續抽走,我和他都是獨自一人。到我走時,全公社就剩了六個知青。按照慣例,我當然是讓他把所有用得著的生活用品都拿走。後來晚上,他給我的窗戶底下塞進一封信,信裡說了一番惜別的話,讓我留張照片給他。我第二天就離開了,照片當然沒給。那時有種古怪心理,好像給了照片就不得了啦。現在我倒是不在乎這個了,可惜今非夕比,想給也沒人要了。

  把四張碟都挑著看了一遍,有時笑有時掉淚。如看到一群知青拜祭山林裡的墓碑,明知那些知青是今天的演員裝的,看那小辮扎的樣子就能看出詐來。但當人們去撫摩那墓碑的時候,真是看不下去。那上面寫著「洪志傑同志」,這個洪志傑同志,小小年紀,就永遠留在天涯海角了。他的父母兄弟,他的知青朋友,可還保留著對他的記憶?

  人家說,在美國的流行音樂裡,到六十年代也有一股懷舊潮,那時人們從癲狂的搖滾裡醒來,緬懷鄉村、大自然、清新的空氣和朋友,啊,suchtheolddays過去的好時光!在我們這裡,懷舊,有什麼好懷的呢?優美和醜惡、純真和愚行,都是我們過過的日子。但我們就要老了,我們只有過一次年輕,就是那個樣子,傻小子、傻丫頭的樣子。所以我想來,這包碟還是值得收藏,管它呢。只不過,哭笑完了,也就完了,該幹什麼還是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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