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你確實曾信任我,當我是朋友,不過如今事情至此,我不怨你,我本就不是個值得信任的人,你質疑我也無須有任何愧疚,我早已經歷過這些,不會覺得有什麼難受,一切只是與過去相同罷了。短箋的內容,我不便說,若你還願意信我最後一次,我可以保證短箋中並無任何害你的詭計,我沒有和孫爺商量什麼,我要的只是『橫山密書』,不管你疑心別的什麼,我都沒有涉入。」
她永遠不忘,他曾說,希望她在他身邊,永遠不忘……
喉頭微微梗塞,她卻展顏而笑,笑靨掩飾得過於歡然。「我言盡於此,你不相信我,往後我不會再來叨擾你。那天,真的謝謝你的傘,傘下那個位置,你還是留給別人吧!」
語畢,她向他一揖,頭也不回地瀟灑離去。
鄺靈低頭疾行。她沒帶走藥,他會不會喝?當初叮嚀過他得喝兩個月的藥,他卻擅自停了兩日,狀況已經超出她的控制,要他繼續喝不過是勉強補救,若是他又將藥倒掉……
唉,她不管了。幸好他性命無害,至於不喝藥的結果,他自己承擔吧,她盡力了。
方才實在是過於激動了,其實從小到大,這種事她已遇過太多。
童年時,她曾好玩地採了毒草,教玩伴抹在臂上,害他們手臂腫癢了一天,那些孩子後來見了她就對她扔石頭。爺爺更是時時對她耳提面命,告誡她人命的重要,彷彿她研習毒術就是為了殺人似的。她早就習慣人人將她當怪物看,為什麼來自他的異樣眼神,格外難受?
也許她真正怨的是,為什麼他明明懷疑她、明明和六姨太走得很近,將她拉入懷中的舉動卻那麼理所當然?害她心好亂……
她提著燈籠,依著對來時路的記憶前行,連續穿過幾座庭院,沒想到越走,四周房舍越是陌生。
她停步,提高燈籠照耀四周。她站在一處庭院中,格局與她住的相似,她又往前走,穿過幾個月洞門,卻到了一處沒見過的廣大庭園,只得退回原先的庭院。
她迷路了。趙姨娘等人多半住在西邊,她不曾來過大宅東邊這裡。她換個方向,穿過另一個月洞門,忽見前方有微弱光亮,是從一處廂房透出的。
有光便代表有人。她精神一振,快步朝光亮處走去,或許是哪個家僕或丫頭在此忙碌,她可以請對方指引她返回主屋的路,在外頭待了這麼久,凍死了。
離房舍還有數丈時,房門「呀」地開了,一個男人走出來,是孫二。
鄺靈驟然停步。孫二停在房門口,另一個女子跟出來,兩人親熱相擁,男女放肆調笑的聲音在靜夜中格外清晰。
雖然天色昏暗,但鄺靈不會認錯那身影,是李家的六姨太。
六姨太抬起頭來,立刻看見提著燈籠的她,臉色驟變,對孫二說了幾句話,孫二立即回頭,瞇眼望向她,神色陰鷙。
糟了。鄺靈掌心微汗,瞧兩人髮鬢散亂、臉色紅潤,不難猜出他們做了什麼好事。她早就猜到這兩人暗通款曲,可反正與她無關,她也不想理會這複雜的關係,今晚撞見這兩人私會,真倒霉。
手無縛雞之力的六姨太也就罷了,孫二身有武功,她是逃不了的,若是他想滅她的口,那是易如反掌……
就見六姨太對孫二說了幾句話,孫二不語,臉上神情顯得不太樂意,她又說了些什麼,孫二這才勉為其難地點頭,又瞧了鄺靈一眼,先行離去。
見六姨太理了理衣衫,款款走來,鄺靈搶先開口︰「我迷路了,能否請夫人指點我如何回到主屋?」
六姨太卻柔聲懇求道︰「鄺大夫,今晚所見之事,請你別說出去,好嗎?」
「我什麼也沒看見。」六姨太離她還有數步便停下,她暗暗提防,不敢大意。
孫二不會甘於當個男寵,若與她聯手,被蒙在鼓裡的趙姨娘恐怕要倒大楣了。
「也許你會瞧不起我,認為我是人盡可夫的女子,丈夫屍骨未寒,我就找上另一個男人;但我一生命苦,本來以為可以依靠李老爺,沒想到他這麼快就過世,孫二哥是個好人,他也有許多苦衷,我們是彼此互相安慰——」
「這是你的私事,不需要告訴我。」
「但我真正喜歡的是陸大哥,請你千萬別告訴陸大哥,好嗎?」提起陸歌巖,六姨太滿面羞怯的柔情。
鄺靈靜了靜。「我怎會去告訴他?」
「因為你和他……似乎很要好。」六姨太尷尬地瞧她一眼,怯怯地懇求。「求求你,別告訴陸大哥,我與孫二哥真的沒什麼,我對陸大哥才是真心的,他也漸漸接受了我,你若是告訴他——」
「請夫人放心,我既然什麼也沒看見,就什麼也不會說出去,我只想趕快回房去鑽被窩,請你指點我回房的路,好嗎?」
六姨太一雙美眸眨也不眨地瞧了她片刻,才輕吁口氣。「那麼,我就先謝謝鄺大夫了。」
六姨太走過來,要挽住她的手,鄺靈輕巧適時一翻,讓衣袖蓋住了手,六姨太只牽到她衣袖。
六姨太恍若不覺,拉著她衣袖,道︰「你從那邊過去,有個小門……」
得了指示,鄺靈道了謝,速速離開。六姨太小手潔白柔軟,全身都是誘人的香氣,脂粉香留在她衣袖上,聞著就討厭,回房後還是將這身衣服燒了吧!
她不愛背後說人閒話,六姨太那麼怕她去跟陸歌巖告狀,是白擔心了。六姨太自稱對他是真心,他呢?他沒拒絕六姨太的陪伴,鎮日和人家在庭院中散步,想必對人家也有幾分心意吧?想著,她胸口好像打了個酸溜溜的結,鬱悶難宣。
她低聲咕噥著。「下次再亂抱我,我就讓你的手腫一個月。」
走了小半刻,總算看見熟悉的庭園,鄺靈鬆口氣,加快腳步,忽然腳下一絆,她摔倒了,燈籠掉在地上。
「好痛……」她撐著地面欲站起,右手卻摸到一個柔軟溫暖的東西,竟似是人手。她提過燈籠一照,失聲驚呼。
「阿衛!」他怎麼躺在這裡?動也不動,雙眼緊閉,臉色發黑——他中毒了?
她探他脈搏,脈搏極其微弱,呼吸若有似無,他是中了什麼毒?她翻開他眼皮,檢查他皮膚、指甲,全身都不見外傷,她又扯開他胸口衣衫,就見他胸口佈滿墨色斑點,一摸,皮膚粗糙宛如樹皮,她心底一寒,是血繡菊!
他幾時中的毒?她半個時辰前與他說過話,那時他看起來神色如常。
血繡菊因為罕見,用法也少有人知,只有書上記載的寥寥數種,那幾種配法並非最佳,反而延緩了血繡菊的發作,否則以此物的毒性,他早已死去。倘若下毒者真是從書上學來的方子,推算起來,阿衛應是晚膳前中的毒。
稍懂毒物之人就會用牙木桂,但能調配血繡菊的,這宅中除了她,只有那個人——可為什麼要殺阿衛?
她心中念頭轉得飛快,同時取出小刀,摸準了他心口,就要一刀劃下——
「你做什麼?」男人嗓音忽然在她背後暴怒地響起,她來不及回頭,就覺一股凌厲掌風襲到,擊中她左肩,她被打得摔倒,額頭撞到地上石子,一陣劇痛。
這一掌打得她五臟六腑險些易位,她喉頭發甜,咬牙吞下幾乎嘔出的血,看見陸歌巖抱起護衛。
「阿衛!」他連喚數聲,阿衛動也不動。
她忍不住咳嗽,粉唇染上血跡。「他中毒了……」
「你對他下毒?」狂怒的眼神如箭般射穿她。
在他眼中,她就這麼壞嗎?鄺靈連苦笑的力氣也沒了。「我沒有,我也是剛回到這裡,就看見他躺在地上,他中的毒我可以解……」她撿起刀,就要靠近阿衛。
「你別過來!」他目眶殷紅如血,右手摟緊情同手足的護衛,左掌微微抬起,顯然她若敢再靠近,他這一掌會將她擊斃。
「阿衛中的是罕見的劇毒,毒已經攻心,你多拖延一刻,就是將他往鬼門關裡多推一步,這裡唯有我能救他,你是要讓我救他,還是看著他死?」
語畢,她不再理他,握緊小刀靠近阿衛,扯開他衣襟。
陸歌巖全身繃緊,看那閃閃刀光逼近,他額上青筋暴起。
萬一她心存歹意,一刀刺入阿衛心臟,他必死無疑,但是這當口去哪找大夫?他徬徨焦急,想奪刀,終究又強行克制,眼看刀鋒劃上護衛的胸口,他俊容扭曲,彷彿被刺中的是他。
鄺靈下刀極輕,在阿衛胸口淺淺割開一個十字形傷口,絲絲黑血滲了出來,她道︰「去我房裡,把我的木箱拿來。」
陸歌巖看她一眼,輕輕放下護衛,飛奔至她房中,取來藥箱。
鄺靈混合幾種藥粉,敷在阿衛胸前傷口,又取了一枚藥丸餵進他口中,他已無法吞嚥,陸歌巖按摩他喉頭,才讓他吞下藥丸。
鄺靈按壓他傷口四周,流出的黑血漸多,血色慢慢由黑轉紅,她探阿衛脈搏,揪緊的眉頭這才鬆了。「行了,救回來了。」
陸歌巖替阿衛拉好衣襟,望向她。「他怎會中毒?」
「我不知道。我去找你之前,曾跟他說過話,那時他還好好的——」
「是誰對他下毒?」
「我不知道。」
「他中的是什麼毒?」
她喉頭一縮,一口血又湧上來。「……他中的是血繡菊,這是一種罕見的毒物,不易取得。」
「你的箱子裡,有這種毒物嗎?」
「……有。」他陰沉的嗓音,讓她冷進骨髓裡。
「這是人人都懂得如何使用的毒物嗎?」
「不是。」
「換言之,此刻宅中只有你有這種毒物,只有你懂得如何使用,而你在不久前和阿衛說過話?」
「是啊,似乎怎麼看都是我對他下毒吧?」她冷譏,為何不能相信她?她若要毒死阿衛,何必救活他?這麼簡單的事實,為何他就是看不見,還要冤枉她?
她心下氣苦,倔強發作,忽而衝著他笑了,笑得淒迷絕望又挑釁歹毒。
「那你還等什麼?還不快一掌斃了我?」
他瞪著她,面色鐵青,眼神暴戾。他只手將阿衛護在懷裡,另一手垂在身側,拳頭捏得喀啦作響。她不曾見過他如此凶狠可怕的臉色,彷彿想將她撕成碎片。
「……往後,我不想再看見你。」他開口,一字一字重如巨石。
她身子一晃,彷彿被一掌擊中胸口,痛徹心肺。
她一言不發,收好木箱就走。他抱起護衛,朝與她相反的方向離開。
木箱沉重,她中的這掌也不輕,她蹣跚地抱著木箱走了幾步,腳下一軟,摔倒在地,背後無情離去的腳步似乎頓了下。
她咬牙,不求助也不回頭,拖著木箱,踉踉蹌蹌地走回自己房間。
「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鄺靈頭一回這麼喜歡這句話。
舉例來說,好比某人恨她恨得要命,但唯有她能救他寶貴的護衛時,他有多恨也得讓她登堂入室,讓她天天在他面前晃。
不滿她、不想瞧見她是嗎?那他滾開好啦,誰要他寸步不離地守著護衛呢?就算她礙他的眼,他也得忍!
「我不要再喝藥了。」坐在床上的阿衛苦著臉。
「大男人還怕喝藥,像什麼樣子?快趁熱喝了,冷了會更苦的。」鄺靈笑吟吟地捧著藥碗,坐在床沿。
「這藥太難喝了,我喝了兩天,每回都得把臉埋在枕頭裡,才沒嘔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