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他不是在敵人面前、而是在友人面前失去了勇氣,只能黯然轉身,選擇離開。
花廳裡的兩人,頓時沉默下來,走出花廳,站到海震方才站的位置上,目送他那雄壯的身影遁出眼簾。
李誠信歎了口氣。「秘方里的最後一項,我想你就不需要再說了。」
說真的,海震最後流露的真心,讓他覺得知道了所有的秘方是種罪過。
「我想也是。」於曦存也收起尖銳的態度,事實上方纔她所說關於釀果子酒的配方,也不過是亂掰的。
畢竟這酒,還是只為一個人而釀。
「海震對你的心意,應該很明白了。」李誠信抹了一把額際的冷汗,「方纔他那眼神,我還真怕被他殺了。」
「這是李大人的主意,我想你有分寸的。」於曦存也若有所思地瞅著海震行去的方向,心中悲喜交集。
喜的是,自己在海震心中的份量,或許比想像中更深了些,悲的是,即使有這麼深的重量,他依舊舍棄了自己。
該說他太過固執,把兩人的未來葬送在杞人憂天的顧慮上嗎?
如果他真能一點也不留戀地將她送給李誠信,那她只會恨他,一點也不會感激他的用心;但如今顯然他根本放不下,她也不會隨著他自欺欺人。
為什麼他沒想過,她心裡是千百個願意跟隨他的?萬一哪天他真的戰死在沙場上,她只會遺憾和他在一起的時日太短,絕不會有任何埋怨。
李誠信望著出神的她,再回想方才震怒的海震,也只能搖頭。「你們兩個鬧彆扭,卻是害慘我了。」
「怎麼說?」於曦存還沉浸在激盪的情緒中,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
只見李誠信苦笑著指著方才被海震重重一捶的柱子。「幾乎全斷了,我可還要花錢修繕呢!」想到這簡直是大大方方地「敲竹槓」,他除了苦笑,還是只能苦笑。
甘州刺史可是清廉出了名的,現在還要因這種莫名其妙的理由花錢修房子,月底俸祿下來前,他大概要先喝一陣子西北風了。
在甘州待了兩日,海震回到軍中,即刻下令開拔。
氣候已進入嚴寒,北風呼呼地吹,將甘州本就有些蕭條的景致變得更加落寞,海震留戀且惆悵地地朝著甘州城的方向望了一眼,隨即大手一揮,大軍帶著滿滿的輜重,緩緩離開。
行沒三里,一名他十分親近的副將由身旁趕了上來,恭敬地道:「將軍,軍隊後方來了一騎。」
「是誰?」海震頓時警戒起來,但仍十分冷靜。他明白來人若是敵軍,依此兩千精銳,光騎馬也能踏平對方,而且副將的態度並不緊張,只是有些古怪。
他定楮看著副將,發現這平日不苟言笑的傢伙跟著他出生入死,還沒出現過這麼奇怪的表情,彷彿一頭霧水,卻對這霧水裡的蹊蹺欲言又止。
副將沒有試圖掩飾自己的詫異,因為這事本來就奇怪。
「追上來的,是先前將軍身邊的親兵,他說……說將軍把他忘在甘州了。」
先前的親兵?那不就是……海震心裡一動,總算明白副將這副怪模樣是因何而來了。
「你先帶大軍前進,我隨後趕上,那名親兵……應有重要軍情稟報。」海震清了清喉嚨,掩飾自己的驚訝與忐忑,而他的心,早就飛到了隊伍最末端,那個「被遺忘」的親兵身上。
副將領了命,便策馬走到隊伍最前端,而海震則是策馬慢慢往回踱,直至穿過了整隊大軍,來到那名駕馬飛奔而來的親兵身前。
兩人對視著,像是要把對方的身影深深刻在心中,因為這一別,難保會再見面。
海震張口欲言,卻發現喉嚨酸澀得厲害,他每回出征,都只有一人送行,一直到他以為自己不再有這個機會了,站在他身後的,依舊是她。
他想起二十歲那年,他獨自策馬走出明德門時,山崖上的白衣飄飄,還有那天的日出。
「我以為,你不會再理我了。」他有些艱難地開口,望著她的目光,不再保留心中的依依離情,放肆地纏繞在她身上。
於曦存雖然穿著親兵的軍服,臉部卻沒有使用之前隨大軍出征時的偽裝,看上去分明是名女子,還是個艷麗無雙的女子,無怪乎那名副將古怪的神情中又泛著一絲曖昧。
幸好副將是他的親信,不會亂說話。
「你甩不掉我的。」於曦存搖搖頭,在確認他的心意後,她才不會任他擺佈,真去和李誠信雙宿雙飛。
何況李誠信城府之深,他口中說喜歡她,但她卻完全沒有感受到一絲男女之愛,與其說想擁有她,不如說想利用她損損海震,看個笑話也好。
「難道你還要跟著我?」海震嚴肅起來。「從此地之後,便十分接近突厥的領地,雖然我們是偷襲,不過突厥守在西邊的是莫利可汗的次子阿史那頁丸,在武力與謀略都是十分難纏的一個人,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此去恐怕凶險難測……」
「我不會跟著你。」於曦存也說得瀟灑,但堅定的眼神卻沒有絲毫動搖。「我不懂武,跟著你也是累贅,何況我希望你活著回來,更不會讓自己拖累你。」
「那你來是為了……」海震不解,可是心裡卻存著某種小小希冀。
「我只想要你一句話。」她取下頭盔,用一個純然女性的姿態,鄭重問道:「你真的希望我嫁給李誠信,與你永不相見?」
便是這個問題,這幾天將海震打入了無間地獄,他不管怎麼逃,似乎都要面臨現實,面臨她的控訴,面臨自己的真心。
只是這一次,他不想再躲避了,於是他定定地望著她,爆出了一句粗話。「我他奶奶的會希望你嫁給李誠信!在我眼中,沒有人配得上你!」
美麗、勇敢、果斷,若她為男兒身,說不定造就的功業會讓海震都自歎不如。
不過她是個女孩兒,心緒時時受他牽動,他要讓自己成功,才不會愧對她的看重和期待。
只是這回成功的路上鋪滿了致命的荊棘與銳巖,隨時會讓他粉身碎骨,他喪失了信心,才會做出撮合她與李誠信的蠢事。
她豈是他可以隨意擺弄的?
於曦存看得出他的真誠,知道他在內心掙扎的過程中,受的苦絕不比她少,這一刻他就要離開了,她不想讓自己和他之間存著一個芥蒂,她要讓他知道,她沒有變,她想追求的東西,會自己爭取!
「大黑熊,這次你來不及替我採桑葚,我會自己去採,釀出來的酒,我等你回來喝!」
海震聞言,鋼鐵般的心險些被她的溫柔擊碎。
她要等他!就算他做了這般糊塗事,她依舊要等他。
「萬一你等成了個老姑娘怎辦?」他的面具已經戴不住了,因為沒有人能像她一般,讓他感動得忘了萬千豪情,更讓他激動地揚起了萬千豪情。
「我如果嫁不出去,肯定是你害的!」於曦存最後的一句話,為兩人的未來下了註腳。
她揚起笑容,像春花般的笑,也像是兩人一起長大時,她常常對他露出的那種毫無心機、純潔坦然的笑。
就是這抹笑,抓住了他的心到如今,始終如一。
海震再也掩飾不住自己的激動,終於順從自己的心意,驅馬靠近她,將她一把由馬上抱進自己的懷中。
將軍的斗篷一遮,將情根深種的兩人密密地圍在一方小天地裡,海震低下頭,狂放地吻上她的櫻唇,像要把她整個人吞下肚般猛烈地吻著她。
於曦存承受著他如疾風驟雨般的吻,幾日來她所受的打擊、委屈以及埋藏多年的愛意,在瞬間全爆發出來,讓兩人的甜蜜之中摻了些微酸,也讓心神激動的她,落下了一滴淚。
海震嘗到了這滴鹹味,心像被刺了一下,只是將她抱得更緊,直到彼此再也喘不過氣,才堪堪罷休。
斗篷敞開了,裡頭的兩人卻是另一種心境,原來愛情綻放的時候,是這麼快意、如此喜悅。
「謝謝你,謝謝你來了。」他額頭抵著她的,感懷著她的原諒與堅貞。「如果沒有今天,我一定會後悔。」
「你要謝的何止是我?」當然還有那個因他一拳斷柱,正苦哈哈在籌錢的李誠信呢!「別忘了,你還得賠銀子給李大人修房子!」
海震豪邁一笑,又低頭用力親了她一記,便將她抱回她的馬上,接著調轉自己坐騎的馬頭,奔向大軍隊伍,那個前途未卜、千難萬險的方向。
再次啟程,他的眼神已恢復一個將軍應有的銳利。
自己不再是孤家寡人,這一次他必得勝,也必須勝!
花了十數日,海震這路奇兵終於進了沙陀部,在西邊蓄勢待發,而東側的突厥邊境,早已打得如火如荼。
突厥人最厲害的,便是馬上功夫,只要給他們的武士一匹馬和一把彎刀,抵得上三個中原士兵。然而懷化大將軍劉禎也不是吃軟飯的,率領著朝廷集結的三萬大軍,配合駐邊疆的五萬大軍,以人數之優勢,試圖壓制對方。
前幾場戰役,朝廷勝多輸少,然而前日傳回的消息,卻是莫利可汗的次子阿史那頁丸,以夾擊的方式,用箭雨逼退了劉禎陣前大將的馬兒,令朝廷軍吃了一次結結實實的大敗仗。
海震知道,自己的機會來了。
雖然阿史那頁丸是出了名的驍勇善戰,也是在阿史那及羅被射殺後,最有希望的可汗接班人,當然他會極欲求表現,只是他這種心態落在海震心裡,又是另一番打算。
驕兵必敗,阿史那頁丸再怎麼神通廣大,一定也想不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典故。海震在得到劉禎的密報後,約定雙方配合的時機與模式,在一次與阿史那頁丸的接觸戰中,殺他個措手不及。
「我還在想,這回在最前頭領兵的,怎麼不是你海震?」阿史那頁丸在戰敗後,站在一群突厥士兵的屍體中,惡狠狠地盯著海震咆哮著,「原來你躲在後頭做無恥的偷襲!」
「要讓你算得出來,我還稱得上鎮北將軍嗎?」海震才不跟他客氣,由身旁親兵的箭筒裡抽出箭,往阿史那頁丸的方向狠狠一射--
箭氣由阿史那頁丸的耳邊擦過,也虧得這位突厥勇士夠鎮靜,動也不動,讓這支原就沒打算射中他、只是嚇嚇他的箭,遠遠地飛到後頭去。
然而,不共戴天的梁子就這麼結下了。
第一個月,劉禎率五萬大軍正面迎擊莫利可汗,阿史那頁丸則分散在兩翼,隨時迎接來自海震的突襲,這場仗,突厥損失了一萬人,可謂十分慘重。
第二個月,大軍再次交會,這次雙方人馬分成數小隊戰成好幾處,海震等人則是抽冷子放冷箭,此役雙方損失的人都不多,但關鍵是,阿史那頁丸的一名陣前大將,被海震的一箭永遠留在了戰場上。
三個月後,與突厥的交戰變得零星,偶爾他們才會派一小隊人馬,像是試探性的對劉禎的大軍攻擊,等到大軍反擊,那群人立即退走。如此反反覆覆,也折騰了好些天。
懷化大將軍劉禎對這種情形抱持樂觀,他認為突厥人應該已經兵疲馬累,戰意全失,然而海震卻抱持著不一樣的看法。
雖然幾場仗打下來,朝廷這方是贏多輸少,但事實上突厥人的主力依舊保留著,幾名善戰的部落領袖及莫利可汗的嫡系旁系子孫都還在一旁虎視眈眈,不管怎麼看,他們都不像有退兵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