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盤上有一道蒸豆腐,豆腐切得極薄,片片之中還夾著不知什麼餡料,上頭襯著綠色的蒜苗和紅色的椒絲;一道涼拌鴨掌,裡頭醬汁的鹹香酸辣味混合一氣,卻又各自獨立可聞,配著口感極佳的黃瓜與蘿蔔;還有一道……該說是一碗,清澈如水的清湯,裡頭什麼料都沒有。
海震原就肚子餓,看到這幾道精緻的小菜,舉箸便一掃而空,而喝下那碗清湯時,更是驚為天人,不敢相信這如水一般的湯,竟有如此濃重鮮美的香味。
將軍府裡的廚子也是名家出身,他自小大魚大肉吃多了,是不是功夫菜他一試便知,而於曦存露的這一手,很顯然已遠遠超出一般廚子的手藝了。
「好吃嗎?」雖然知道他吃得很滿意,她還是想知道他的評語。
「還可以……」海震不想讓她太得意,但一對上她瞭然的目光,不禁為自己這點小心思有點訕然。「好吧,我承認很好吃,行了吧?你不是只想釀出最好喝的酒,去煮菜乾麼呢?」
「烹飪可也是經營酒肆不能少的手藝。我若要接下我爹這門生意,當然什麼都要會。」她對自己的要求,可不像他那麼輕忽,想學的就學,不想學的就扔一邊。該會的,她全都要會!
「你一個姑娘家要經營酒肆?」海震以為自己聽錯了。
「怎麼,不行嗎?你做得到的,我一樣做得到。」聽出他口氣裡的一絲不以為然,於曦存可不依了。
「笨蛋!你手無縛雞之力,能夠像我一樣扛起千斤鼎、力拔百年樹嗎?」搖著頭,海震根本不以為她一個弱女子可以應付酒肆那麼複雜的環境。
「我不必這麼孔武有力,反正有你呀!」她話鋒一轉,纖手突然指向他。
「……你是什麼意思?」海震不知是因為喝多了酒,還是其他原因,黝黑的臉居然浮起一層暗紅。
於曦存吃吃地偷笑,舉起包紮好的手,故作可憐地道:「你不會保護我嗎?」
「這……當然會!可是,我不會一直在你身邊……」她那表情令海震根本毫無招架之力,毫不猶豫便許下承諾。何況在他的心裡,她的地位很特殊,保護她原本就是天經地義的,只是他仍有顧忌。
「就算你不在,有人欺負我,你事後總會替我報仇的吧?」
「廢話!我不幫你,還有誰會幫你?」光想到那個畫面,海震的濃眉就擰了起來。
「那不就得了。有你這人靠山,我還伯什麼?」
她定定地望著他,眼中雖有著笑意,卻很是溫柔,目光流轉中有著超乎她這年紀的女人味,讓海震瞬間不禁有些恍惚。
「大黑熊,你要記得你說過的話,不管到老到死,你要永遠保護我喔!」
海震撂下一句話便從書院逃了課,幸而同學們替他掩飾,說他肚子疼也就敷衍過去,沒有釀成軒然大波。
然而他與於曦存的交情,卻成了學堂裡眾人調侃的話題,這令臉皮薄的海震很不能忍受,不斷解釋她只是將軍府隔壁酒肆掌櫃的女兒,是拿新酒讓他試。
可是這樣的原因如何能說服一群血氣方剛的少年?他的理由,只被當作欲蓋彌彰。
海震對他們簡直無計可施,總不能一拳一個打到他們不敢笑他為止。情急之下,他脫口而出欲請所有人至明月酒肆,享用於曦存新釀的美酒,以正謠言。
此話一出,有吃有喝又有熱鬧可看,一群人怎會放過這麼好的機會?於是趁著書院放假,一群人便相約來到明月酒肆。
這十餘人不是官員之子,就是名門之後,於掌櫃自然得小心伺候。然而明月酒肆原本就不是什麼大酒樓,只是一個讓文人雅士相約小酌、聊些風花雪月的地方,東西雖精緻好吃,酒也香醇夠味,就是地方小了點。
東拼西湊的,好不容易挪出一個空間容納這群紈褲子弟,可是這回他們是來找於曦存的,在他們的堅持下,於掌櫃只得喚出女兒招待客人。
「你們要喝新釀好的酒?」於曦存微微攏起秀眉,目光望向沉默不語的海震。
「是啊是啊!海震打死不承認你們倆有情愫,只說是你釀酒給他喝,為了證明真是如此,我們特地來喝新酒啊!」
於曦存懂了,不悅地瞪了海震一眼。她以為這是他們之間的秘密,沒想到這大嘴巴的黑熊居然到處去說,真是氣煞人也。
「真的只是來喝新酒?」她話中有話。
「對。」海震終於開口了,他只想趕快喝完趕快走人了事,此後自己便不必再被取笑。
瞧這傢伙簡直不把她釀的酒當一回事,似乎是什麼人都能喝,一點也不特別,於曦存為之氣結,腳一跺,回廚房取酒去。
一群公子哥兒難得相聚飲酒作樂,便高聲談笑起來,也沒發現這種行為破壞了明月酒肆裡的幽靜,引得旁人皺眉側目。不過他們一個個都無法無天慣了,哪裡會管別人怎麼想,只要自己開心就好。
於掌櫃也只能苦笑著向各桌賠不是,一向以清雅悠逸氣息為上的明月酒肆,突然來了數個這樣的主兒,沒一個他得罪得起,除了忍又能怎麼辦呢?
好不容易於曦存拿了幾壺酒來了,她送上酒和杯子後就想離開,卻被某個大官之子喚住。
「小娘皮,不替爺兒們斟酒嗎?」言語裡儘是輕浮。既然海震不承認與這小娘皮之間的曖昧,他們和她調調笑也不過份。
於曦存聽了只是皺眉,並沒有動作。即使她只有十五歲,也知道這樣的話不是對正經姑娘家說的。
「我們酒肆是不替客人斟酒的!」她本能地拒絕。「你們看,大家都是自斟自酒……」
「他們是什麼東西,也拿來和我們爺兒比?」另一個人也不高興了。「教你斟就斟!怎麼?開娼館的還怕人嫖啊--」
他這只是一個比喻,卻讓於曦存聽明白了他們的調戲。另一旁海震也覺得他們已玩得太過火了,正要出言喝止,卻讓隔壁桌的幾名客人搶了話頭。
「這幾位公子言語似乎略嫌粗俗了。」那一桌都是讀書人,早看這群囂張的公子哥兒不順眼,文人的風骨讓他們縱使不明白對方的底細,也忍不住出口相激。
「明月酒肆是風雅之地,不是你們心中的青樓酒坊,請諸位自重!」
「你又是什麼玩意兒?敢這樣和爺兒我說話?」某個學生拔身而起,衝到隔壁桌用力一敲,酒水灑了一桌。
「我不過是發出不平之鳴罷了。瞧你們把酒肆當青樓,大聲調笑不說,還調戲於掌櫃的女兒,不管你們是什麼身份,都太過份了!」那人指證歷歷。
這番話引起其他食客的響應,附和聲此起彼落,大大下了海震那桌公子哥兒們的面子。
此時兩方衝突一觸即發,怎知又有個不知好歹的學生跳出來火上加油。
「咦,他們喝的酒,和我們桌上的酒香味沒什麼不同啊?」
此話一出,一桌人全數嘩然,連海震也微微攬眉。一名學生為表英勇,大力地將酒瓶摔到地上。
「小娘皮,你是瞧不起我們嗎?竟敢拿平民喝的酒給我們?」
「你們只說要新釀的酒,我還特地替你們開了甕新酒,何必要摔呢?」於曦存氣得小臉漲得通紅,摔她的酒比直接打她還可恨。「何況這酒是本店最著名的五花釀,連海震的父親威武大將軍也是喝這酒的,哪裡是瞧不起你們?」
提到威武大將軍,眾人都有些退卻,不過人多勢眾,海震又沒說話,他們意氣一來,便想鬧事。
「沒什麼好說的!你小娘皮給我們磕頭認錯,再陪咱們爺兒喝一杯,我們就原諒你!」學生們還是沒放棄要吃於曦存的豆腐。
「仗勢欺人、仗勢欺人,你們這群紈褲子弟,除了仗勢欺人還會什麼?」一旁的酒客們全都受不了了,直身而起。
某個官員之子激不得,一拳揮了過去,將其中一名酒客打倒在地,導火線一點燃,兩方人馬就這麼打了起來,但海震那桌因為人多、平常又有在練武,轉眼便把幾名文人酒客揍倒在地,直到飛起的杯盤差點砸到站太近的於曦存時,海震才大吼一聲--
「全都給我住手!」
這一吼,如雷貫耳,比四五個勸架的跑堂還有用,所有人頓時停下動作,而幾名挨揍的酒客倒在地上唉唉叫,痛得爬不起身。
「你們不喝酒就滾回去,鬧什麼事?」海震很生氣,但他氣的倒不是自己帶來的人動手打人,而是一方面這裡離將軍府太近,消息傳回家,他日子就難過了;另一方面則是他的人差點傷到於曦存,已經超過他的容忍範圍。
至於那些受傷倒地的酒客,一向也是養尊處優的他,同樣並沒有把這些人看在眼裡,他自小到大的觀念就是如此,自己進書院前也有一段在街上瞎混欺壓良民的荒唐歲月,所以在被這群平民喝斥之後,他也覺得很不舒服,認為下位的人不能侵犯上位的人,才會沒有阻止自己的人動手。
看場面已經鬧得不可收拾,海震在於曦存的怒視下,也覺得顏面丟盡了,便把氣全發在那群惹事的學生身上。「全都滾!」
人一個個的跑了,連其他無事的客人也跑了,於掌櫃只好認栽自己忙和,進進出出地叫幾個跑堂的幫忙扶人、整理。
整間酒肆此時只剩海震表情凝重地立在當場。即使他隱約覺得此事無法與於曦存善了,但也不想因此和她鬧僵,於是他清了清喉嚨,故作鎮靜大度地道:「小酒蟲,你差人清點一下損失,我賠就是了。」
「賠?萬一鬧出人命,你能賠什麼?」孰料於曦存根本不聽他說,因為她已經氣極了,「大黑熊,你存心找人來鬧的嗎?」
「我才沒那麼無聊!」見於曦存因為這群人教訓他,而且是在大庭廣眾之下,令海震不悅更甚。「我是找人來喝酒的,誰知道這群平民這麼不識相?何況我看他們還能開口,似乎並無大礙。」
「你--所以你覺得,你們幾個無理動手打人,還砸壞我們酒肆裡的東西,一點錯都沒有?」她不敢相信。認識這麼久,還以為他只是有些公子習氣和驕性,想不到他根本是被寵壞了!
「不過是幾個平民,和威武大將軍的兒子作對,不是自找苦吃嗎?要不我一人給個幾兩,打發打發就罷了。」在海震從小到大的觀念裡,階級之間就是不同,平民只能怪自己命不好,兼之父親也甚少直接教育他這方面的事,所以他對她的說法不以為然,反而覺得她太大驚小怪,還借此和他生氣。
「海震!」她從來沒有這麼生氣過,氣到直呼他的名諱,對他也失望透頂。
「你還敢提威武大將軍?海大將軍愛民如子,對每個人都是一樣的好,哪像你視人命如螻蟻,你連令尊一根寒毛也比不上!」
「那是我爹老糊塗了,對那些平民那麼好幹麼?」他仍沒聽出她話裡的意思。
於曦存直搖頭,疾言厲色道:「扞衛國家的軍隊,都是你口中的平民舍身赴義,所以海大將軍知道人命的珍貴,珍惜人民的生命,但你呢?什麼軍功什麼成績都沒有,一把年紀了還窩在書院,在別人的眼中,不過是靠父蔭才能囂張的紈褲子弟,比起殷實過活、靠自己能力過日子的平民,你甚至遠遠不如!」
此話無疑說到海震的痛處。先前他早已懷疑省思過自己的價值,不過因為比天還高的自尊及驕傲,讓他刻意忽視一事無成的事實,如今被人點破,還是被他無比重視的於曦存說破,教他如何能夠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