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臉色慘白的退了一步,目光有些茫然,氣勢也變弱了。「我、我有那麼糟嗎?」
「你沒有嗎?端看你今天做的事就知道,帶一群人到酒肆裡鬧事,還敢說要保護我?你自己的承諾,你根本就做不到!這不是言而無信是什麼?你心裡嫌棄平民,而我也是平民,你等於嫌棄我們從小到大的交情,可是去除了大將軍之子的身份,你還剩什麼?又有什麼未來可言?」
這話說得重了,也如當頭棒喝。尋思與他同齡的官員之子,有的都入宮授了官職,有的考科舉入翰林,有的從軍保衛國家,但他空有一身好武藝,卻如她所言,只會混書院、鬧事,連答應她的事都做不到,若他不是大將軍之子,他還剩什麼?有誰會容忍他這麼胡鬧?
從來不懂得反省的天之驕子,一下子受到太大的打擊,居然怔立當場,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於曦存深深的望著他,知道他心性並不壞,志氣也很高,只是讓有錢有勢的家境給慣壞了,只要他願意想,一切就還不晚。
因為知他甚深,才會罵得用力,一股氣發洩出來,也就不那麼氣了。於曦存見他如喪考妣的模樣,不由得有些不忍。今天的事她想他也不願意,只是他高高在上慣了,才會造成這樣的結果。
海震怔忡了好一陣子,才恢復過來,垂頭喪氣地道:「小酒蟲……原來我真那麼糟糕,根本什麼都不是,你也那麼瞧不起我……」
歎息著,二十歲才開始對前程感到憂慮,是太早,抑或太晚呢?或許,只是太直接、太殘酷吧?
海震幾乎待不住了,低頭就想離開,卻被於曦存喚住。
「大黑熊!」她的語氣軟化許多,希望他能懂她言下之意。「你知道我今天為什麼端出五花釀,而不是果子酒嗎?」
他背對著她,只是搖搖頭。
「因為果子酒是你摘桑葚、我採果子,費了三年光陰才合力釀製而成的!三大簍的桑葚只夠釀出一小缸,是你一個人專屬的,你明白嗎?」
海震雄軀一震,心裡不由得被她所言撼動。
他確實聽懂了,她不嫌棄他,他在她心中,一樣是特別的人,有著特別的意義,所以他的酒,不能讓別人喝。
但是,他做得到她的期待嗎?
海震回到書院後,眾人都以為他會大發雷霆,把鬧事的人全痛揍一頓,沒想到他整個人失魂落魄的,整日出神,這件事也就輕描淡寫的帶過。
思考了好幾日,海震忍不住找來書院裡對他最忠心的兩個跟班。
「黃鄖,你有沒有想過出了書院之後要做什麼?」
黃鄖是朝議大夫之子,而朝議大夫在宮中不過是個散官,職等不高不低,最希望的就是這個兒子能有出息,才千方百計地將他送至書院裡,先攀個人脈。
「當然是考科舉啊!我爹就盼我能摘個前三甲什麼的光耀門楣,讓他那官位能再升一升,不過我自知是個什麼料,屆時科舉若不中,我爹也會捐個官給我,什麼前景仕途的,先進衙門再說嘍!」黃鄖說得理所當然,好像他的人生就該這麼定。
「趙邦,那你呢?」
「我?」正捧著一本書,但一個字也沒看進去的趙邦停止搖頭晃腦,本能的回道:「我爹幫我找好一門親事了,說等我滿十八就去迎娶。對方好像是什麼官員的獨生女,我再怎麼著,也有個官女婿做做。」
原來大家早就對自己的未來都心理有數,黃鄖也就罷了,連趙邦這頭豬都有了對象,海震心中的壓力更重了。反觀自己不僅一事無成,前途茫茫,更別提心中屬意的對象根本……
罷了,他是不是該決定,自己的未來究竟要做什麼了?
其實海震一直都很清楚,自己武藝高強,對兵法軍書等不僅有興趣,領悟力也相當好。先前有位夫子教他四書五經,他讀得昏昏欲睡;但後來提到孫子兵法,他便來了精神,勤力學習,險些把夫子都問倒了。
可是父親對他雖然是采文武兼修的教育方式,但骨子裡是希望他當個文官,否則早帶他上場殺敵了,哪會出征前還把他塞進書院?
然而海震是真的對從文沒興趣,他知道父親是為他好,當個陣前將軍,隨時都有挨刀受箭的風險,一個不好,還會人頭落地。不過一想到未來若是關在翰林院,對著滿坑滿谷的經書,逢人便之乎者也一輩子,他寧可被突厥人斬殺在陣前,還能落個光榮陣亡。
所以他想當個武人,他想像父親那樣雄壯威武,人人提起便稱英雄。
只是這個決定會得到多少人的支持,他不知道。會不會害他從此命喪黃泉,也未可知。
彷徨的海震,最後還是走到了明月酒肆的後院外,如今他已經不用像小時候那樣使勁力氣翻牆,只消輕輕一搭,便能躍進去。
他才落地,便看到於曦存坐在後院一角,沒曬穀子也沒曬桑葚,而是動作熟練地斟著茶,抬頭見到他也不驚訝,彷彿正等著他似的。
「你知道我會來?」他還是不解她這陣仗,日頭已然偏西,現在應該是酒肆正忙的時候啊!她怎麼還有閒情逸致坐在這裡喝茶?
於曦存沒好氣地望了他一眼。「酒肆被你們砸了,還怎麼營業?我當然只能坐在這裡喝茶嘍!」至於看到他一點也不驚訝,是因為他從小到大就是這麼進來的,她早就嚇成習慣了。
海震沒想到自己的問題捅了自己一刀,訕訕地道:「那天的事,確實是我們不對,我事後也有請人去賠禮送錢了……」
「真沒想到你放得下這架子。」於曦存細眉一挑,終於正眼看他。
「我何止放下架子,我還想放下一切。」歎了一聲,海震在她身旁坐下,執起桌面上的茶杯仰頭飲盡。「小酒蟲,我想離開。」
「你想去哪裡?」
「我想去前線打仗……」他緩緩地說出這陣子自己的困擾和心事,京城這麼大個地方,他居然只有她能說點知心話。「你說呢?」
於曦存正視他,看出他眼中的堅定,又替他添了一杯茶,淡淡地道:「給大將軍寫封信吧!雖然你想走的不是他要你走的路,但子承父業,他應該也會覺得光榮。」
「所以你贊成我赴前線、上戰場?」海震眼睛一亮,他其實以為她會反對的,畢竟這條路很危險。
「這是你的決定、你的未來,沒有我贊不贊成的餘地。」她當然也有顧忌,但她知道他決定的事就一定會去做,她若阻撓或反對,只是增添他心中的負擔。
「依你現在的情況,待在書院也只是虛度光陰,功名不能在廟堂上得,不如就在戰場上得吧!」
因為她的支持,他整個人頓時充滿了勇氣,這比旁人說個一百句、一千句都要來得有效,讓他對未來又多了一些信心。
「小酒蟲,我去了邊疆,你怎麼辦?」他突然問。
「我還是一樣,釀釀酒、做做菜。」說到未來,她卻是早就有規劃,說得意氣風發。「我打算繼承我爹的明月酒肆,將好酒賣到各地,最好是連塞外都知道我們於家酒的大名!」
「你倒是有志氣。」海震不由得失笑,和她一比,他才知道自己真是不懂事。
「但比起你現在想保家衛國的志氣,我的志氣可就小了。」
她早就想到兩人會有分離的一天,只是不知道會這麼早到來。想到此,她還是有些低落,笑容也漸漸消失。
海震也感染到她散發出來的愁緒,一時無語,把她斟滿的茶又一口喝掉。
「大黑熊,你只要答應我一件事。」她深吸了口氣,雙眼對上他的,「要活著回來。」
這麼淡淡的一句話,把她所有的擔憂與牽掛表露無遺,這已經不只是青梅竹馬或是兩小無猜的感情了,其中包含的寓意更多、更深。
海震彷彿從她晶亮的眸裡看見水光,但轉瞬又覺得好像是自己的錯覺。
「我盡量。」他只能這麼說,忍不住伸出大手碰了碰她雪白的頰,像在疼惜什麼脆弱的小動物一般,流連不去。早知道她長得標緻,這一刻卻突然覺得她美得驚人。
她任由他撫著,感受到他手心因握刀拿棍練武而磨出來的繭,這是武人的手,他本就不該被綁在書院裡,應該在戰場上大展身手才對。
再繼續下去,好像有什麼就快控制不住了,海震放下手,逕自拿起桌上的茶壺,粗魯的以口就壺,大口喝乾,這才稍稍壓下腹中的燥熱。
「我要走了。」他直身而起,又要翻牆出去。
「大黑熊,」於曦存的聲音卻由身後傳來。「你怎麼把我的茶喝光了?」
「怎麼?這茶味道甜甜的挺不賴,不能喝嗎?」他邊說,手邊搭上牆。
「不是不能喝……但那是女子用來補血的紅棗茶,還加了一些其他的藥材,你一次喝完一整壺,沒問題吧?」
砰!翻出外的海震第一次失手,重重地摔到牆外,而牆內的於曦存,銀鈴般的笑聲也傳了出來。
她又整倒他一次了!然而分離在即,以後能夠整他的機會還有幾次呢?
海震寫了一封長信到塞外給父親,也與書院裡的夫子一夕長談,最後一番好死活賴,終於取得大將軍府裡親戚長輩們的同意,讓他直赴前線。
這一去,即便是大將軍之子,但沒有官位也沒有功名,只能從最小的士兵幹起,可是海震無怨無悔。如果不能把握住這個機會,趁年輕拚一拚,闖出自己的天下,他相信到老一定會後悔的。
何況,他不想讓任何人瞧不起,尤其是她。
說到那個「她」,海震便覺得心頭怪怪的,有些不捨也有些感慨。再過幾天他就要動身了,再見面不知是幾年後,要是運氣差點,可能永遠再也見不到面,想到這裡,他便坐不住了,憑著感覺走到牆邊,翻了過去。
雙腳落地,院裡空無一人,撿塊小石投進她房裡,卻久久沒聲息。海震心想她或許不在,不覺有些惆悵,想再翻回自家院裡時,於曦存突然由一旁的倉庫走出,手裡還拎著個籮筐。
頭一抬,兩人的視線便交纏在一起,光是這麼一瞧,原本想說的千言萬語在這一刻全說了。她知道了他的不捨,他又何嘗感受不到目光流轉中的離情依依?
好一會兒,於曦存突然噗哧一笑,打破了這煞有默契的靜視。
「打從知道你要走,我家後門白天就不關了,你怎麼還是習慣翻牆?」
海震本能地望向酒肆後門,果然洞開,再看看身旁這比他還高的牆,不由得尷尬一笑。「沒想到,這門一向是關著的。」
於曦存也不追問,他在這方面很是隨興,向來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她特地打開門,還算是多事呢!「什麼時候動身?」
「三日後。」他說。
從小到大幾乎是一起成長、一起分享心事、一起鬥嘴、一起吵架的兩人,再三日就要分離了,應該是一個哭哭啼啼、難分難捨的場面,然而海震是個硬氣的大男人,於曦存也不像一般閨閣女子惺惺作態,於是只見於曦存率性地將籮筐丟給海震,一副就要出門的樣子。
「做什麼?」海震不明所以地接過籮筐。
她回過頭,嫣然一笑。「咱們去採桑葚!」
兩人到了山上,仲春之日正是桑葚結實纍纍的季節。海震不若小時候中計幫忙採果時那般不願,而是認真的採了滿滿一籮筐,還脫下外褂權充布袋,多裝了許多。